入夜後,郭壁年跟往常一樣摸黑進入閣樓,剛登上階梯挂上油燈,一轉頭就瞧見陰暗處一條人影,險些驚呼出聲。
是明不詳,火光照着他半邊臉蛋白裏透紅,另一半隐沒在黑暗中。
“你……你怎麽進來的?”郭壁年壓低聲音吃驚問着。鐵鷹門不大不小也是個門派,守衛弟子有十幾名,自個都得小心翼翼才能從卧房走來閣樓不被發現。
“我見天黑了,先潛進來等你。”明不詳答得理所當然。
真不愧是能刺殺臭狼的高手,郭壁年暗自佩服:“我還想着怎麽接伱進來,你自己就來了。”
明不詳點點頭:“開始吧。”
這是郭壁年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換裝,不禁遲疑了許久,才打開箱籠取出衣服。第一次讓人看着自己裝扮,不能現眼,他精心挑了最喜歡的一套衣服,是件仿唐半袖齊腰襦裙,還得搭件披紗,農婦村姑是買不起這麽好的質料樣式的,鎮上穿得起這衣服的也不過十來戶。
他穿上衣服,梳了個髻,簪上钗,開始塗抹胭脂。他一打扮就忘了明不詳在身邊,打扮停當回過頭來,有些害羞地起身對着明不詳轉了一圈,問:“漂亮嗎?”
明不詳點點頭:“還少一對耳飾。”
“我不能穿耳洞。”郭壁年不由得洩氣,“爹會殺了我。”
“令堂有留下耳環耳墜嗎?”明不詳問。
郭壁年翻箱倒櫃找出幾對耳墜交給明不詳,明不詳挑了一款,找了些銅絲鐵線,也不知怎麽擰扭,在耳墜邊整出個小夾子,恰巧能夾住耳垂。郭壁年眼睛一亮,忙取過夾上,覺得明不詳挑選的耳墜極爲襯搭,于是道:“你幫我挑幾件衣服吧!”
明不詳在箱籠裏找了幾件衣服讓郭壁年換上,郭壁年隻覺得他所挑服飾搭配合宜,華美兼備,即便是稍微普通的衣裙,穿着都有幾分模樣,不由得更是欣喜。他一連換了三套衣服,不覺麻煩,又問明不詳會不會化妝,明不詳提筆替他描眉塗粉,手鏡一照,容光煥發。
他這癖好深藏多年,從不曾與人說起,這晚在閣樓與明不詳相處,實爲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滿心歡喜,渾然忘我,不知不覺動靜大了。巡邏弟子聞得異聲來找,郭壁年忙吹熄油燈,屏氣凝神,吓出一身冷汗,好在那弟子沒瞧見人,隻道是耗子,也沒多查,掩門離去。
“如此,心滿意足了?”明不詳問。
郭壁年躊躇半晌,道:“你看得到我穿這身衣服,我自己卻看不着,要不……你……你能不能穿上讓我看看?”
明不詳搖頭:“你日後娶妻,什麽衣服都能穿上,不急于一時。”
郭壁年道:“可惜這些衣服都是家母留下的,來來去去就這幾件,若能添購新裝,我定要一件件穿給你看。”
他是當地門派世子,鎮上人幾乎都認得,這麽好的布料平日裏買的人不多,何況還需定制方能合身,若買新衣必遭懷疑。
“等我幾天。”明不詳道,“小鎮上不會有太好的布料,剪裁也不得宜,得往大城走,我正好要到義陽去。”
郭壁年忙道:“使不得,你是通緝犯,進城危險!”
明不詳道:“不用擔心我。”
郭壁年感動涕零,抓着明不詳的手道:“你真是個義士,果然是了不起的好人!”又再三提醒明不詳小心行事,千萬不可被擒獲。
明不詳點點頭,從樓梯口一躍,輕飄飄從閣樓跳下,落地時竟無半點聲響。郭壁年訝異他輕功如此卓絕,更難得的是如此善良,對他人品武功不禁又多幾分仰慕。
忙活大半夜,郭壁年第二天不住打盹,溜到書房補眠,被郭父發現,認爲他偷懶,又是一頓嚴詞教訓,還叫來弟弟圍觀。郭壁年滿心等着與明不詳再會,對父親訓斥也不那麽上心了。
五天後,郭壁年再次來到閣樓,又被明不詳吓了一跳。
“你幾時來的?”郭壁年問。
“今天剛回來。”明不詳将身前兩個大紙封推了推,郭壁年忙伸手接過。一封觸手軟綿,他忙打開就着燈火看,裏頭是件粉色半袖鸾紋錦衣、羅紗裙、桃紅色鳳紋腰帶與一雙繡花珍珠鞋,另一封則是一盒胭脂水粉,并有流蘇、玉墜、發簪、耳環、花钿等飾品一應俱全。
郭壁年喜得幾乎暈了過去,這是他許多年未有的新衣,且明不詳眼光過人,這新衣繡紋華美,單看着便奪人眼目。他忙打扮起來,讓明不詳爲他撲粉梳妝,他原本擔心自己腰身雖細,畢竟是男子,怕不合身,裝扮停當後卻隻覺寬窄得宜,忍不住問道:“明兄弟哪找來這麽合身的衣服?”
“我讓義陽的彩繡坊連夜照着你的身材趕制的。”明不詳問道,“合身嗎?”
郭壁年忙道:“合适!太合适了!”
他忍不住原地舞了一圈,學戲班子花旦甩個不存在的水袖,又想即便有這麽漂亮的衣服,除了明不詳也無人能看見,不免落寞,歎了口氣,心想:“古人說衣錦夜行,誰知之者,現今才明白這道理。”
明不詳像能看穿他心思,問道:“想讓更多人看見?”
郭壁年忙問:“能嗎?”
明不詳提起油燈:“跟我來。”
郭壁年又驚又喜,跟着明不詳下了閣樓。他還擔心巡邏守衛呢,明不詳拉着他三兩步便避開巡邏來到圍牆外。他學武多年,雖着女裝,翻牆不難,不過見明不詳輕飄飄一躍而過,仍是佩服。
明不詳提着油燈引路,躲開打更人與夜巡弟子,走了許久,郭壁年生怕新買的繡花珍珠鞋沾了髒污,很是心疼。兩人來到市場口,一名乞丐橫躺在地,明不詳要他稍待,上前喚醒乞丐,也不知道說些什麽,那乞丐直身坐起,明不詳回頭招呼:“上前來。”
郭壁年很是猶豫,他畢竟是掌門親子,這等不倫不類的模樣若傳出去,不隻丢人現眼這麽簡單,可又實在按捺不住,于是輕移蓮步緩慢上前。明不詳把油燈對着郭壁年從頭到腳照了個遍,問乞丐:“漂亮嗎?”
那乞丐愣了會,忙點頭:“漂亮!好漂亮!”
郭壁年本怕他認出自己,聽他語氣似乎沒認出,忍不住上前一步,轉個了身,問道:“我真的漂亮嗎?”
乞丐聽他說話,似有訝異,但仍啞着嗓子道:“漂亮!很漂亮!”
郭壁年追問:“哪裏漂亮?”
那乞丐又是一愣,隻說:“全身都很漂亮!衣服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這話引得郭壁年懷疑,正要上前,明不詳攔住他道:“該回去了。”
郭壁年輕輕推開明不詳,上前細細端詳,吃驚道:“你是個瞎子?”
乞丐被戳破,隻得點頭:“對,我是個瞎子。”
郭壁年隻覺心裏空蕩蕩的,索然無味,掏了掏袖口,換了新衣服哪有帶銀兩?卻見明不詳遞給他一小撮銀角,約莫一錢重,也算大方了。郭壁年将銀角扔給乞丐,乞丐接過銀角,兀自不敢相信如此厚賞,忙不住喊:“漂亮,真漂亮!公子的衣服漂亮,公子長得也俊!”
郭壁年怕他大聲說話引來打更巡守,忙道:“行了!”随即與明不詳快步離開。
“這些衣服、首飾、胭脂花了多少銀兩?”郭壁年回到閣樓,喪氣道,“我一并算給你。”
“不用。”明不詳問他,“你已無所求了嗎?”
“你爲什麽要幫我?”郭壁年忍不住問。
“我想看看你會做出什麽事來。”明不詳想了想,“我有個朋友說做好事不需要理由,我現在也算做好事吧?”
“天大的好事。”郭壁年垂着頭回答。
“那我走了。”明不詳正要起身,郭壁年忙道:“你能不能多留幾天,陪陪我?我……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要是可以,你在這附近住下,嘉陽鎮我還管得住,不用擔心危險。”
明不詳問道:“多留幾天是你最後的要求?”
這樣就夠了嗎?郭壁年扪心自問。
“我……一次就好。”郭壁年道,“我想讓很多人看見我,我想穿着這衣服白天出門,看我是不是真的漂亮。”
“那是不可能的。”明不詳一語道破,“你本隻想着有人聽你說話,之後又希望讓我看見你穿女裝,之後又說希望别人看見,現在又希望更多人看見。”
“求不得是七大苦,欲壑難填,一次之後會有第二次,終會出事。”明不詳道,“這種事我以前看過,已經知道結果了。”
“我隻是喜歡漂亮衣服,礙着誰了?”郭壁年終于吐出内心的不滿與怨憤,“男人穿什麽衣服,女人穿什麽衣服,誰定的規矩?憑什麽戲台上能有乾旦坤生,我就不能穿着漂亮衣服!”
他想到以後即便娶妻也隻能替妻子打扮,要是穿給妻子看,怕不把她駭死,自己肯定穿不上這些漂亮衣裳了。
“不與世同流,終爲世所厭。”明不詳回答,“還是你想再上吊一次?”他搖頭,“即便你不生在這樣的世家,也沒法穿這些衣服,除非你是個姑娘,而且很有錢,普通人家買不起這樣的衣服,就算不是萬裏挑一,也得是數千裏挑一。”
明不詳正要下樓,郭壁年拉住他的手:“就一次,保證不會有第二次,幫我!就當做做好事!”
明不詳想了想,問他:“你會奏樂跳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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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别山鎮的路上,郭壁年壓不住内心的雀躍欣喜,直奔出二十裏外,又擔心明不詳落在後頭,放慢馬蹄。
明不詳已在前方等他,且備了一輛馬車。他不是通緝犯嗎,怎麽要什麽有什麽,連馬車都弄來了?郭壁年不禁想着,又想若不是這麽手眼通天,怕也行刺不了江西總舵,隻是他年紀輕輕就有這等本事,自己跟他真是天差地别。
馬車上已替他備好換穿的衣物,明不詳在車廂裏爲他梳妝。
“待一個時辰就走。”明不詳囑咐,“不要說話,不要留宿,不要去人家院子,不要與人往來。”
郭壁年點頭,明不詳爲他挽個垂挂髻,用紅布遮住下巴與喉結。郭壁年正當年少,身材因練武精壯結實,腰身倒有,隻比明不詳寬個三兩寸,至于胸部,他喜歡的是漂亮衣服,并不想真裝成女人模樣,便也不加僞裝。
馬車在午後抵達别山鎮,明不詳是通緝犯,在鎮内久待不便,郭壁年自個抱着把琵琶進入鎮裏,心跳加速,掌心冒汗。
郭壁年一踏進别山鎮就引來注意,華服玉簪珍珠鞋,雖然猶抱琵琶半遮臉,但眉目如畫,腰身細緻。他察覺到衆人的灼灼目光,幾乎所有人都爲他轉過頭來,隐約間聽見幾聲贊歎。
自己一定很漂亮,他想着。他來到市場口,從袖中掏出個碗放在地上,彈起琵琶。
其實郭壁年琵琶彈得頗差,時有錯漏,來回就兩三首曲子。郭母會彈琵琶,因瘋病居于廂房時會彈曲自娛,他小時候跟母親學過一些。
然而無關緊要,他身邊依舊聚滿人潮,誠然他衣着華美引人側目,更大的原因是衆人都想這樣一個華服美人怎會流落到别山鎮來?這身衣裳得多少開銷?
開布莊的陳老闆暗地裏說了句:“沒個十幾兩銀子,整治不出這行頭。”既然穿得起這行頭,就斷不是普通街頭巷弄求溫飽的賣藝姑娘,就說這曲藝也沒啥好賣的,吸引衆人的是對這身華服的贊歎,還有不明所以故弄玄虛的身份。
這麽多人圍觀自己,郭壁年有些飄飄然。誰說漂亮衣服隻有姑娘能穿?戲台上的乾旦們若不引人入勝,怎有那登徒子爲之色迷?潘安擲果,看殺衛玠,都有古例,唉,可惜自己還是長得不夠好,得遮遮掩掩,要是明兄弟穿上這身衣服,一舉手一投足真要擲果盈車看殺美人了。
爲什麽不讓爹看看呢?郭壁年彈着不成調的琵琶,想着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讓明兄弟再準備一套更漂亮的衣服穿給爹看,指不定爹就懂了,就明白九環刀哪比得上有珍珠挂穗玉石雕琢的唐刀,男人的衣服又哪有姑娘家的這許多精緻巧妙,皂靴又怎及得上登雲履好看。
他這輩子心願終于得償,眼看人群越聚越多,忘乎所以,忍不住原地打個滴溜,纖腰一仰,使個抱琴望月,他學過武,動作行雲流水不見拖沓。
“好漂亮的姑娘,露個臉瞧瞧!”有人喊道。
郭壁年聽見了,正陶醉間,一人從人群中走出,頂着個寸許長的頭發,上前就來掀他面紗,郭壁年吃驚閃避,慢了一步,忙伸手遮掩。
那人是普光寺的俗僧,新近還了俗,是個粗鄙人,口中喊道:“做什麽遮遮掩掩!露個臉來,要是貌美的,自有打賞!”說着就去抓他手臂。郭壁年怕露臉,扭頭舉臂格擋,那人見他會武,訝異喊道:“師兄弟來幫忙!”
人群裏鑽出四個壯漢,都是一般短發,伸手就去抓郭壁年,郭壁年又要遮擋又要閃避,手忙腳亂,欲跑又被人牆擋住,忍不住喊道:“讓開!”
話一出口,頓覺不妙,衆人聽他嗓音低沉,更是訝異,幾個俗僧聯手将他按壓在地,抓住他手腳,見他大鼻闊嘴,不見美貌,頓覺失望,又去抓他胸部,觸手平坦,咦了一聲,伸手往他下體抓去。
有人高聲喊道:“是個男的!”
郭壁年露了形迹,顧不上遮掩,一腳踢中一名僧人面門,一個鯉魚打挺,将個好琵琶砸在個秃頂上,轉身要逃,早被人喊着拿下,重重人牆反成了障礙,阻擋去路。
猛然背心一痛,中了一腳,他還沒摔倒就被人抓着,不知哪來的十餘人将他摁倒,不住踢打,他逃脫不得,隻能護住頭臉挨揍。
隻聽有人道:“是個妖人!”“男扮女裝,必行歹事!”“惡心!打死他!”又有人喊道:“抓他去門派審問!”這一審問,不把他審個身敗名裂?郭壁年心驚膽顫,剛要說話,砰的一下,有人踢中他面門,鼻血長流。衆人兀自不休,拳頭如雨,又踢又踹,打得他吐血,胭脂已花,披頭散發,衣服也給扯了個破爛不堪。
他被人拉起,拖着向普光寺走,一衆人跟着吆喝抓他審問。他垂頭喪氣,聽到有個姑娘勸阻衆人:“男人穿女裝怎地?又不礙着誰。”他眼一瞥,見着這姑娘,心想:“還是有人懂我。”
終究要身敗名裂,爹一定會失望,他滿心絕望。忽地,有馬車從前方街口打橫沖出,他認得那車,更認得馬上的人。
一道銀光打眼前掠過,押着他的兩人大叫一聲,齊齊松手,他知道機不可失,忍痛向前一撲。還差着一丈遠,那銀光猛地盤旋而起,在他腰間一盤一帶,他借力一躍而起,落在馬上,馬車随即奔出。普光寺弟子大吼大叫着追來,馬上那人銀光一掃斬斷車轅,馬匹脫了桎梏,放足急奔,那些個弟子武功平凡,哪裏追得上?
這一逃,逃出了别山鎮五裏外才停下。郭壁年幾乎是從馬上摔下的,仰躺在地,滿臉鮮血,紅白交錯,半裸的身子上全是腳印瘀青,不止肋骨斷了幾根,連牙齒都被打崩了三顆。
明不詳坐在身邊看着他。
“謝……謝謝。”他喘氣說着,全身疼痛。
“你剛才是不是還想回去給你爹看,覺得你爹可能不會見怪?”明不詳問。
郭壁年點點頭,他确實得意忘形,才會被輕易扯下面紗,那時他隐隐覺得就算給人看見了又如何,無所謂。
“你很無趣,我以爲你會有不同的做法。”明不詳搖搖頭,“你會做的事全在我預料之中。”他頓了頓,接着說道,“停在這也好,繼續下去,我能見着你的下場。”
郭壁年不住大口喘氣,苦笑道:“我不敢了,我……知道怕了。”可他心底還有不甘,“可我又沒礙着誰,爲什麽這樣對我?”
“我也不懂。”明不詳搖頭,“隻能說不與世同流,必遭世所棄。”
“剛才挨打時,有個姑娘爲我說話。”郭壁年道,“我回家養好傷,打算找着這姑娘,就娶她吧。我能在她面前穿漂亮衣服,以後生下三五個姑娘,每個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他笑着,卻忍不住眼眶泛紅。
“我……我穿那衣服好看嗎?”他問。
明不詳點點頭。
郭壁年是被明不詳攙扶着上馬的,他趴在馬上問:“以後還能見着你嗎?”
“最好不要。”明不詳道。
郭壁年滿臉落寞:“那……珍重了。”
明不詳一拍馬臀,馬往嘉陽鎮奔去。
郭壁年隻是個普通人,他欲壑難填,得寸進尺,心存僥幸,并沒有真正直面于世的勇氣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朵奇花的苗子未必能開出豔麗的花朵。
明不詳想起楊衍,那朵奇葩現在又生長成怎樣了呢?
還是先去少林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