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利德格最難應付的就是他的蟲聲。隻要他肯出重金,亞裏恩宮任何輕舉妄動都會被注意到,因此高樂奇才會用這麽曲折的方式邀請孟德前來。
對付蟲聲最好的方法隻有找來最了解蟲聲的孟德。
“薩丁還好嗎?”孟德先問起了他的老朋友。
“他很好。”楊衍示意孟德入座,“我們沒傷害他,隻是請他在信封上簽名,烙下他的朱印,還給了他一筆豐厚的謝禮。”
孟德先是點頭,後又搖頭:“你們要我幫你們對付希利德格?”
“他讓巴都子民挨餓。”楊衍道,“父神在上,定會降下責罰與他。”
孟德主祭道:“恕我失禮,我沒能力幫您,我現在沒有任何權力。”
“就算是爲了巴都的子民也不行?”楊衍道,“他們正在挨餓受苦,而你是該爲子民着想的祭司。”
孟德說道:“神子,事情很容易解決。”
“我不會去祭司院。”楊衍說得斬釘截鐵,“因爲古爾薩司放任希利德格讓巴都的子民受苦。”
孟德陷入沉思:“跟希利德格作對就等同于與祭司院作對,您也說了,古爾薩司放任希利德格,或許這正是他的旨意。”他道,“我不能與古爾薩司作對。”
“伱如果不答應,爲什麽要來?”楊衍問道。
“我是想勸告神子。”
“那我也想勸告主祭。”楊衍道,“希利德格當上薩司後,不會放過你。”
孟德的瞳孔收縮了一下,顯得有些不自在:“爲什麽?”
“高樂奇,你來回答。”
高樂奇走上前恭敬行禮,道:“我前幾天約見了胡根親王,他還在爲盧司之死難過,讓我突然想起這宗舊案。爲什麽奴隸們會造反,流民們又爲什麽要伏擊刑獄司的隊伍,爲什麽不殺盧司,隻斬斷他一條手臂?還有那個不知道哪來的獨臂人。”
“雖然細節不清楚,但我猜想或許有人想設計陷害當時還是個小祭的希利德格。”
“他當時隻是個小祭。”孟德道,“爲什麽要陷害他?”
“或許有人看出了他會妨礙自己前程。”高樂奇道,“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會這樣想,希利德格主祭不會嗎?”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們都知道希利德格有許多優點。”高樂奇道,“但寬恕顯然不在其列。”
孟德再度陷入沉思,楊衍又想,對孟德而言,民衆的苦難都不及古爾薩司的威嚴,唯有在危及自己的時候,他才考慮反撲希利德格,貴族與祭司所謂的愛民如子當真可笑至極。
“那麽,我們來談談條件。”孟德擡頭看着楊衍,“我能得到什麽?”
“你能自保,能成爲古爾薩司的繼承人,這還不夠?”楊衍很訝異。就在方才這孟德還不願意冒得罪古爾薩司的風險,轉眼又談起條件了?
高樂奇卻想,真不愧是古爾薩司曾經的繼任者人選,審時度勢,轉變極快,一旦下定決心,便要争取最大的利益。
“希利德格死後,你就是唯一的繼任者了,難道還有别人可以代替你?”楊衍發問。
“你怎麽知道我是唯一的繼任者?”孟德反問,“誰都知道古爾薩司深不可測。”
“還有誰呢?”高樂奇插話,“孔蕭、波圖?你赢了,古爾薩司就會選擇你。”
“就當是我吧,那我與亞裏恩宮……”孟德問,“權力如何分配?”
就算楊衍不善權鬥,也能聽出趁火打劫的意思。
“刑獄司可以交給亞裏恩宮。”孟德說道,“衛祭軍所必須保留。往後亞裏恩宮不用向祭司院報告國政,但祭司院有權力彈劾所有官員。”
“還有,首席執政官必須由祭司院任命。”孟德接着說道。
“你這是趁火打劫!”塔克高聲喊道。
“這樣的處境已比以前好很多了。”孟德說道,“而且也不可能比現在更糟。”
但也好不到哪去,高樂奇心想。但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接受條件,天知道亞裏恩宮外那些饑民幾時會變成暴民。暴民襲擊亞裏恩宮曆史上不是沒有過,遠的不說,薩爾哈金時期就發生過,否則背叛者謬恩哪能這麽容易得手?
孟德趁着夜色回去,高樂奇拜托他盡快查出希利德格藏糧的地方,用不了幾天,真的用不了幾天,十天之内奈布巴都就得斷糧,十五天内饑餓的民衆會攻破亞裏恩宮。高樂奇甚至已經想好希利德格的下一步,等暴民暴動告一段落,希利德格會用衛祭軍所鎮壓暴民,抓住塔克,接着送來糧食——好大的功勞,拯救百姓于饑荒之中。再然後他會帶走楊衍,彈劾壟斷糧食的貴族,流放塔克,而自己要在臉上刺上雪花印記。是的,比起殺了自己,希利德格會更希望折磨自己,然後他就要跟塔克率領一支軍隊四處流浪,到時要不要加入那個汪其樂的隊伍?
除此之外,塔克還希望孟德能查出真正的叛徒,貝利這個傻子隻是個替死鬼,那個用來取代塔克的枯嗒肯定另有其人。
禁止群聚,搜刮糧食,統一配發,這能拖延時間,高樂奇并不是不知道這手段,但是這不僅會引起民怨,還會引發恐慌,即便之後順利取回糧食,亞裏恩宮的威信也将大大降低。要不是對抗祭司院還需要那群貴族支持,高樂奇真想聽楊衍的話把他們全砍了,這次危難如果能平安渡過,一定要重新調整巴都的糧食政策。
孟德曾經管理過蟲聲,雖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他肯定還有自己的眼線,或許這些眼線還管用,因此即便他獅子大開口,亞裏恩宮卻沒有讨價還價的空間。
從一開始,亞裏恩宮的籌碼就太少。楊衍來得太意外,塔克甚至還沒作好足夠的準備就倉促起事,像是沒穿盔甲就上陣沖鋒,不是說一定會死,但對方的長槍刺來時,不僅狼狽,而且緻命。
不過眼前的妥協不代表沒有以後的抗争,隻要神子還在手上……
高樂奇已經連續幾晚都無法好好睡覺了,即便泡在他最喜歡的澡池裏都無法放松,腦海裏不斷翻騰着各種情況。就在他覺得水有些涼了時,趙穎提了桶熱水傾入浴池裏。
“大人似乎非常煩惱?”趙穎問着,“要不要我幫大人搓背?”
高樂奇搖搖頭,又點頭,招手示意,趙穎解下外衣,先跨入一隻腳,等整個身子沒入水中,再遊向高樂奇。
“你知道嗎?我快被希利德格搞死了。”高樂奇道,“我已經快無計可施了,我覺得他的雙手就扼在我的咽喉處。”
“大人一直都是最聰明的人。”趙穎道,“有想過找祭司院的人幫忙嗎?或者……求和?”
“寬恕可不是希利德格的美德之一。”高樂奇道,“隻要我輸了,就死定了,希利德格會把我流放,我的眼下會紋上雪花刺青。趙穎,我從沒這麽怕過……”
趙穎感覺到高樂奇的背正顫抖着。權力鬥争的兇惡不比戰場上的厮殺更溫和,勝者生,敗者死。她把胸膛貼在高樂奇背上摩娑,輕聲說道:“我相信大人能想出辦法,我也在替大人想辦法。”
“你有什麽辦法嗎?”高樂奇問。
趙穎搖頭,又問:“大人今天不是請來了貴客嗎?我聽到馬車停在後門的聲音了。”
她被派去服侍娜蒂亞一家,他們住在靠近後門的房間,說是服侍,也是監視,高樂奇對娜蒂亞無法放下戒心。
或者說他對神子無法放下戒心,尤其是神子開始介入政事後。他感覺到神子的權力會越來越大。雖然楊衍始終說他隻想報仇,但是……權力與财富這種東西,隻有擁有過才知道它多能改變一個人。
“是孔蕭主祭。”高樂奇輕聲說道。趙穎吃了一驚,她正爲高樂奇擦背,高樂奇看不見她瞪大的雙睛。
“爲什麽是孔蕭主祭?”趙穎問,“我以爲會是波圖大祭,他一定也在擔心奈布巴都的糧食問題。”
“祭司院有權力監督糧價,孔蕭負責戒律司,能彈劾那些親王,由他出面,亞裏恩宮還能保持跟親王間的友好。那群人裏一定有一個知道糧食藏在哪,讓孔蕭去查能有線索。”
“會不會太慢了?”趙穎問,“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
真是好聰明的姑娘,高樂奇心中歎息。他又重複了一次:“你知道嗎?如果這次再失敗,我真要死了。”
“我相信大人能渡過難關。”趙穎說道,“我對大人有信心。”
高樂奇沒再說什麽,隻能寄望孟德能盡快查出藏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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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子的雕像早在一個月前就已完成,高一丈五尺,寬七尺,左手持書,右手握刀,刀是關内的款式,神子親自繪出樣式,名叫野火。
雕匠辛格拉與他的弟子們還住在亞裏恩宮,等待着神子像揭幕的日子。這尊雕像兩個月前就該聳立在亞裏恩宮前廣場上了,但它現在隻是靜靜躺在亞裏恩宮花園草地上,誰也不想在這麽難堪的時候豎起神子雕像,那不是威望,反倒像是嘲諷。
亞裏恩宮外聚集着大量民衆,不斷呼喊糧食、饑餓,當中還夾雜着一個名字:娜蒂亞。
不知道從何時起,娜蒂亞這名字在民衆間廣爲流傳。她是蒙蔽神子雙眼的妖女,靠着與神子親近的關系妨礙神子的智慧,這次的幹旱與缺糧是薩神對神子善意的提點,告知他要遠離邪惡。
整個亞裏恩宮都在顫抖。塔克在房間裏不斷喝酒,彷佛回到幾年前酗酒的那個時候,時不時來回踱步,停不下來。高樂奇表面甯定,他必須甯定,如果連他也亂,那就再也沒人能處理這些事了。
楊衍來到米拉的房間探望蒙杜克。即便躲在王宮裏都能聽見群衆呼喊的聲音,蒙杜克蒼白着一張臉,不知是因爲傷勢還是擔心女兒。米拉抱着王紅,就像那回被流民抓着時一樣,王紅壓抑着不讓自己顫抖,不讓自己捂住耳朵,反倒安慰母親:“沒事的,過幾天找到糧食,他們就會散去。”
“我會保護你們。”楊衍說道,“用盡一切方法我都會保護你們。”
王紅從母親懷中站起,拉了楊衍出去。
“你知道爲什麽他們要歸罪于我嗎?”王紅道,“是爲了保護你。”
楊衍明白,神子的威嚴不能冒犯,這是古爾薩司的底線,希利德格巧妙地踩住這條線,所有的罪惡都歸于王紅,自己隻是被亞裏恩宮綁架欺瞞的神子,隻要神子回歸祭司院,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當真會迎刃而解,因爲希利德格手上有糧食。
“我要見古爾薩司。”楊衍道,“我要跟他交易。”
王紅搖頭:“你現在去祭司院,他們立刻就會将你抓起來。這跟之前不同,現在的民心在祭司院,而你是被蒙蔽的神子。”
“那他們就隻有一個死掉的神子了。”楊衍說道。
王紅心裏稍安,她知道楊衍會說到做到,就算自己死了,楊衍也會全力保護她的家人。
直到現在,王紅才真正知道怎麽跟楊衍相處,就隻怕能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無論高樂奇願不願意,讓楊衍與古爾薩司談判确實是少數能有的舉措,然而當神子口谕送抵祭司院時,卻遭到了回絕。
“他們說古爾薩司病了。”高樂奇道,“謝絕見客。”
古爾薩司生病的消息傳出,更讓民心浮動,奈布巴都的精神領袖都病倒了,誰來帶領巴都擺脫饑荒,亞裏恩宮嗎?
塔克下令王宮衛隊戒備,甚至調來了刑獄司戰士守衛亞裏恩宮,整個亞裏恩宮彌漫着山雨欲來的肅殺氣氛,誰也不知道那群暴民幾時會沖進來。
孟德什麽時候會有消息?
“不好了!”趙穎奔入米拉的房間,見王紅與楊衍也在,欲言又止。
“什麽事?”米拉問。
“外面……”趙穎說得艱難,“你們自己去看。”
楊衍抓着王紅的手:“走,去瞧瞧。”
亞裏恩宮前的廣場燃燒着怵目的火焰,裸着身體的男人在旁緩緩将火刑架立起,群衆高聲歡呼,圍繞着火刑架呼喊着:“燒死妖女!燒死娜蒂亞!”
或許那不是群衆,而是蟲聲,蟲聲呼喊,而民衆呼應着蟲聲。
“交出妖女!别讓妖女蒙蔽神子!”
“燒死妖女就會下雨了!”
轟的一聲,又一個火堆被熊熊燃起。群衆陷入了瘋狂,這樣的瘋狂同時燃燒了他們的饑餓與理智。
僅是遠遠眺望,王紅都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沸騰民意,不禁後退兩步。她想起楊衍出巡的情景,如果群衆擁戴一個人,那便會使其擁有無上榮光,如果他們想殺一個人,憑藉意念就能兵不血刃,王紅遠遠眺望見火刑架,此刻的她比被流民抓住時更無助更害怕。
“送娜蒂亞離開!”楊衍再次找上塔克,他正喝得醉醺醺的,楊衍揪着他衣領讓他起身,“我會跟你們同進退!”
塔克暴躁地拒絕:“她不能走!”
“爲什麽?”楊衍質問。
“因爲我們在一條船上!”壓抑許久的塔克跳了起來,大聲怒吼,“誰也不能先下船,要死一起死!包括你!”
他胡亂說着醉話:“暴民要是打進來,我就先殺了你,殺了你!跟古爾薩司……那句話怎麽說來着?一拍兩散!對,或者同歸于盡!”他喃喃說着,“誰都沒有神子,我沒有,古爾薩司也别想有!”
“他喝醉了。”高樂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這兩天憔悴不少,飯也沒吃好。
“他說的是心裏話?”楊衍道,“他想殺了我?”
“塔克幹不出這種事。”高樂奇道,“而且真到那時我們也需要談條件,祈求古爾薩司能寬大處置我們。”
“把娜蒂亞一家送走。”楊衍道,“我會留下來跟你們一起應付暴民。”
“那太傻了,現在外面滿是蟲聲,娜蒂亞一定會被注意到。希利德格需要她來替你頂罪,她逃不遠就會被抓,屆時你就能在亞裏恩宮的高處欣賞烤人肉了。”高樂奇道。
這理由并不充分,楊衍忽地醒悟,不禁怒火中燒,大聲吼道:“全都是借口!你們打算在民怨爆發時交出娜蒂亞!”他終于明白高樂奇的打算,“你們打算出賣她對不對?!”
高樂奇不回話,算是默認。楊衍咆哮:“她是無辜的!”
“恕我直言,神子,娜蒂亞并不無辜,她參與了整個事件。”高樂奇這樣回答。
“我操死你們這群王八蛋!”楊衍揪住高樂奇衣襟,一拳打在他左臉上。高樂奇沒還手,喊來侍衛:“來人!”
六名侍衛來到,捉住楊衍,顯然早有安排。“将神子送回房間好好保護。”高樂奇囑咐道,“不要讓神子觸碰任何利器。”
“高樂奇!我操你娘!”楊衍大罵,憤怒地狂踢亂踹。但他知道這樣無濟于事,他經曆過太多無能爲力的時刻。他明白自己手上沒有任何實質的權力,唯一的依仗就是神子的身份,當群衆不站在神子身邊時,自己就一無所有。
楊衍怒吼:“放開我!如果你敢這麽做,我有的是辦法弄死自己!”
從滅門種到神子,楊衍對于如何利用自己不可侵犯的身份最清楚不過,前半生的悲劇成了他的保命符。
“神子,我們别無他法,隻能交出娜蒂亞平息民怨。”高樂奇道,“這起碼可以拖延幾天,說不定就能找到糧食。”
塔克不壞,高樂奇也不壞,但他們是權貴,他們甚至不敢動那群囤積糧食的貴族,卻随時準備犧牲王紅。
“聽我把話說完,我就會配合你們,我們還是夥伴!”楊衍怒道,“逼急了,你們怎樣都是輸!”
高樂奇知道楊衍是對的,囚禁神子不是利用神子的好方式,楊衍不配合,亞裏恩宮毫無籌碼。他揮手示意守衛放手,問道:“神子打算怎麽做?”
楊衍甩開抓着他手腳的護衛,大聲道:“派人去找流民,找汪其樂!流民們說不定有線索!”
“流民?”高樂奇搖頭,“他們不會跟王宮衛隊打交道。”
“但會跟我打交道!”楊衍道,“汪其樂是我朋友!他認識蒙杜克,他信得過,讓娜蒂亞跟蒙杜克夫妻一起去找流民!”
高樂奇仍是不置可否,楊衍怒道:“爲什麽不試一試?流民們的眼線比娜蒂亞更有用!”
“那隻是您的猜測。”高樂奇道,“他們未必願意幫忙。”
“我留下來,讓我爹娘去就好,這樣到了危急關頭,你們還可以交出我來平息百姓的怒火。”是王紅的聲音。楊衍與高樂奇一同轉頭看去,王紅不知幾時來到了塔克房間外。
楊衍大聲呵斥:“你在胡說什麽!”
“如果是這樣,那可以試試。”高樂奇點頭。蒙杜克跟米拉夫妻的性命并沒有什麽大用,而且還多一個機會。
楊衍還要說話,王紅抓着他的手一緊,搖搖頭,手心裏全是冷汗。楊衍不再開口。
蒙杜克夫婦不願離開女兒,但楊衍與王紅堅持。王紅對父親道:“這是救我們的唯一辦法。”又道,“如果找不到糧食,就不要回來了。”
蒙杜克擔心女兒,問道:“那你呢?”
“我不能走。”王紅搖頭,“神子需要我陪伴。你放心,神子會保護我。”
“我會用性命保護娜蒂亞。”楊衍說得堅決,“蒙杜克,你可以放心。”
有了神子保證,蒙杜克雖然擔憂女兒,也稍稍放心。他也知道此行重要,除了自己,沒人可以說服汪其樂。
他與妻子領着一支百人隊伍離開了亞裏恩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