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持續着,并沒有好轉的迹象。雖然亞裏恩宮答應用高于市價的價格收購糧食,但沒有胡根親王的金援,他們隻能開欠條給貴族們,等來年收稅後歸還。貴族們可不吃這套,表面奉承,借口糧食不足,隻将少量糧食賣給糧商,畢竟在黑市裏有着将近兩倍的利潤。
刑獄司與王宮親衛隊的俸祿一半折成了糧食,原是爲了鼓勵刑獄司抓捕黑市交易的舉措,卻引起百姓不滿——憑什麽他們有便宜的糧食,而我們卻要忍饑挨餓?民怨逐漸升高,牆上的塗鴉越來越不堪。
梅加、羅許、詹恩三位親王被傳喚至亞裏恩宮,彼此之間雖然碰了面,卻沒有太多時間打招呼。這是刑獄司審訊犯人的手段,也是高樂奇故意爲之,雖然他對他們十分禮遇。
楊衍負責詢問梅加——懦弱的梅加,他以神子身份詢問梅加:“父神在看着你所做的一切,你想死後墜入冰獄嗎?”
梅加吃了一驚,強自鎮定道:“尊貴的神子,我們并未做出任何違背薩神旨意的事。”
“讓父神的子民挨餓也是父神的旨意?”
“薩神明鑒,幹旱不是我們造成的。”
“我說的不是幹旱,是饑荒,你要去向父神解釋饑荒是怎麽造成的嗎?”楊衍質問。
梅加忙道:“這跟我沒關系!流民的侵擾跟幹旱才是糧價上漲的原因!”
“胡說!伱隻要說出是誰指使你,我可以原諒你的罪過。”楊衍說道,“否則在父神降下責罰前,我會先責罰你。我對塔克說過了,殺雞儆猴是最好的方式,你想當那隻雞嗎?”
看出梅加的猶豫,楊衍語氣更加嚴峻:“你看見羅許跟詹恩了吧?你們三個最多隻有一個能平安走出去,如果你說實話,我們會把犯罪的主謀抓起來,把他的生意賞賜給你。”
負責詢問貪婪的詹恩的是高樂奇。這是場和緩的談話,高樂奇并沒有神子或亞裏恩的威勢,他隻是對詹恩說,隻要背叛,他就能得到那位親王的所有财産,而就算他不說,羅許那個窮鬼也會背叛。詹恩不是笨蛋,反問如果羅許真能說出什麽,就不用找三名親王前來詢問了。高樂奇要他考慮利益,他們終歸要恢複秩序,這筆橫财比得上長久的生意嗎?
塔克則是喋喋不休地對貧窮的羅許抱怨,抱怨自己爲了對抗祭司院,爲了親王的利益做了什麽,而這些兄弟遠親們又是如何背叛自己。他許諾不隻是叛徒的生意,還有更多的生意能交給羅許打理。
“你也不想賣梨對吧?”他這樣問羅許。可憐的羅許獨賣的生意隻有梨子,這是起碼有點錢的人才吃得起的水果,銷量本就少,巴都的梨産量便足夠,作爲親王他窮困得比不上一個富裕的稅吏,這波糧食漲價中,他也是獲利最少的一個親王。但是貧窮養成他怕事的性格,他隻是一個勁地搖頭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是看到大家漲價才跟着漲。
最後,三名親王給了三個不同的名字——貝利、費爾、哈什親王。照他們的說法,來遊說的不隻一個親王,他們也不知道誰才是主使,隻知道跟着漲價就是。
他們還供出了另一個秘密。
“有些親王把糧食藏起來了。”高樂奇道,“中途就把糧食藏起來,尤其青稞、大麥、小麥這幾種,等着漲價後分批送入巴都販賣,主要是進入黑市。”黑市的價格比糧商好多了。
“貝利!竟然有他!”塔克撫着額頭,不可置信,“他從小好強,小時候賽馬,我總是故意讓他赢我,我對他一直很好,把貴重的小麥生意交給他,他該向着我的,爲什麽會被蒙騙?”
“他不是被蒙騙,貝利親王極可能就是主使,刑獄司的人看到他與希利德格會面。”高樂奇沉吟道,“小麥是重要的糧食,份量也足夠,而且貝利是您的親弟弟……”
“他竟然這樣對我!”塔克傷透了心,“他眼裏有我這個哥哥嗎?”
“我是說,他具備繼承亞裏恩的資格,或許是這原因讓希利德格說服了他。”
“枯嗒!砍了他!”感受到背叛的塔克咆哮,“不!把他沉到奈布河裏,讓他嘗嘗冰獄之苦!”這紙糊的兄弟情果然經不住半點考驗。
“我們還需要更多證據。”高樂奇說道,“這樣子沒法揪出希利德格。”
“爲什麽?”塔克大聲道,“一定是他指使貝利的,隻要貝利招認就夠了!”
“我們才剛抓完希利德格一次,如果不能徹底解決糧食問題,且有充足的證據,是不能随便再抓他的,否則民衆們隻會覺得我們故意針對祭司院,把缺糧的事嫁禍給希利德格。”
“他們把糧食藏起來,隻要找到糧食就能解決巴都的問題,也算罪證确鑿。”王紅道,“難道還有其他辦法嗎?”
楊衍站起身,走到高樂奇面前,道:“你走一趟羊糞堆,看看那裏的子民,然後你再來跟我說慢慢來。”
确實也沒有其他辦法了,高樂奇說道:“讓刑獄司将他們三個抓起來,逼問他們誰是主使。雖然我猜是貝利勾結希利德格,但還要更明确的證據。”
塔克派遣賽西刑獄長将三名親王以壟斷糧食的罪名逮捕下獄,高樂奇特别吩咐将貝利丢入黑牢,他要審問另外兩個親王,如果有更多親王的證詞,就能指認貝利操控糧價,殺雞儆猴。
塔克再度召集親王們,這回沒有好臉色,他大聲咆哮,指責所有人與貝利勾結提高糧價,并要求糧價恢複正常,恢複糧食供應。貝利被抓确實達到吓阻的效果,這時才有親王透露說是貝利說服其他親王把糧食收集拉走,隻留一半進入巴都,剩下的都被貝利藏起來,接着隻要審問貝利,問他糧食藏在哪就行了。
楊衍再次出遊,聆聽民聲,安撫民衆。
“神子,什麽時候會有食物?”“神子,聖衍那婆多祭什麽時候會來?”“神子,爲什麽還不下雨?”“神子垂憐,我孩子快餓死了!”“神子,我好餓,神子……”
鋪天蓋地的祈求聲,有人抱着孩子,有人扶着老人,楊衍望着匍匐的人們,聽他們哭喊着求神子垂憐。
囤積糧食擡高糧價的親王固然可惡,可真正的始作俑者是祭司院。爲什麽祭司院可以罔顧這些人的性命?他們不是奉神的旨意照顧民衆嗎?就爲了跟亞裏恩宮争權,他們就可以眼睜睜看着這麽多無辜的人活不下去?
在權貴們的腳下,普通人隻想活着真就這麽難?哪怕匍匐在地哀告祈求也換不來一絲憐憫?楊衍擡起頭,望向金碧輝煌的亞裏恩宮,望向更遠處祭司院高聳的尖頂,滿眼的失望和憤怒。
“僞神!”忽然有人大喊,“我們供奉了僞神,所以才不下雨!”
“這是父神的考驗,你們相信父神嗎?”楊衍麻木地說着連自己也不信的台詞。他想起玄虛說過的話,這是上天給自己的考驗,不同的是,玄虛真的相信天道,相信考驗,而他不信,他們會挨餓是因爲那些唯利是圖的貴族,跟薩神一點關系都沒有。
“相信父神會有安排!”薩神安排了什麽?他問自己。
“僞神,盲信者!”有石塊飛舞。高樂奇命令衆人驅趕投擲石塊的信徒,盡快安排神子回亞裏恩宮。
亞裏恩宮外聚集着不少民衆,或躺或卧,不住地叫罵哀求咆哮,使得神子的這次出巡有些狼狽。
“再多一個月!”楊衍按捺不住了,猛地站起身,對着周圍人群高聲說道,“我以神子之名保證,十月之前,一定會讓大家吃飽!”
高樂奇大吃一驚,雖然并不能說沒把握,但楊衍這承諾着實草率,自己還沒審問貝利呢。如果到了十月還不能恢複糧食供應怎麽辦?高樂奇難以想像會發生什麽事。
就在這時,一名戰士匆匆奔入亞裏恩宮,從刑獄司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貝利在黑牢裏的第二天就被毒死了,高樂奇連審問他的機會都沒有。随着貝利之死,看守他的獄卒也消失了。
貝利死了,但沒人知道他把糧食藏在哪裏,高樂奇立刻驚覺自己中計了,貝利可能隻是個幌子。他不停來回踱步,塔克從未見他如此焦急過。
塔克也很焦急。
“沒人知道?”楊衍大聲問,“這不可能?這麽大批糧食……”
“貝利說服了那些親王将糧食交給他統一保管。”高樂奇道,“隻有貝利知道糧食藏在哪。”
“拷問貝利的手下。”王紅道,“一定有人負責這件事。”
高樂奇道:“我已經在抓貝利所有親信,全部押入大牢。”
“盡快找附近的村落購買糧食。”王紅又道,“接濟上了就行。”
“辦不到。”高樂奇道,“貝利在旱災前把所有糧食都買下,現在鬧旱災,村莊也沒這麽多存糧,我們得到更遠的地方去買,得兩三個月或更久的時間才能恢複秩序。”這場突如其來的幹旱無疑給希利德格幫了大忙。
“現在不是親王們囤積糧食,是真的沒糧食了,我無法想像會餓死多少人。”高樂奇憂心道,“一場災難就要發生了。”
然而高樂奇完全查不到糧食的下落,因爲拉走那批糧食的根本不是貝利的手下,而是其他人,希利德格不知道用什麽法子騙了貝利親王,讓他把糧食交給這些人保管。運糧的糧官說,他們将糧食拉到某地,就會由另一批人帶走,他們不認識那些人。
那些人可能是衛祭軍所的,但衛祭軍所如果調動這麽大的部隊,高樂奇一定會發覺。另一種可能是聖山衛隊,這在祭司院管轄下。最後一種可能是其他親王的運糧隊伍,他們平時就能進出巴都不受懷疑。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高樂奇都觸碰不到,無從下手。
雖然之後親王們都恢複了糧食供應,但無法解決問題,主要的糧食依然沒有着落,巴都的糧價不跌反升。更加嚴重的是,即便在黑市裏也找不到糧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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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過一個問題,到底祭司院是如何聆聽“蟲聲”的?實際上,希利德格不可能聽取每位蟲聲的報告,假若,假若有那麽一個人,他統籌了所有情報,然後交給希利德格主祭,那這人是誰?他又要如何聽取其他人的聲音?
當然,蟲聲不會隻有一個人負責。負責蟲聲的自然是希利德格手下的小祭,他們每天光明正大地離開祭司院,到了下午才回來,祭司院裏這麽多小祭,他們去哪裏聆聽蟲聲,又是如何取得有用的消息?
有用的情報可以換取金錢,人們偶爾會看到一個祭司正跟一個乞丐交頭接耳,或者跟一個賣果子的攤販交談,或者在暗巷裏與一個神秘的商人竊竊私語。
如果蟲聲的主人要聆聽非常重要的消息,不得不親自出面卻又不能被人發覺時呢?祭司院裏有條小小的密道,非常小,不過幾十丈長,知道這密道的人非常少,隻有曆任負責蟲聲的祭司以及極少數人。它連通到祭司院外一間看似尋常的小屋,那裏住着一名同樣尋常的小祭,希利德格能在這間屋子裏聆聽重要訊息。
其實蟲聲并不複雜,隻要願意花錢,就有人貢獻有用的情報,包括殺人,隻要付給獄卒足夠的錢,很多人願意在殺人後逃亡。
當然,如果逃亡能夠成功的話。毒死貝利的獄卒屍體在三天後被發現,就在巴都外三十裏處,顯然他沒能跑多遠。
早在魏德死時,希利德格就收買了接任獄卒。一包毒藥,在那種臭不可聞的地方,毒藥的異味很容易被掩蓋,他呆過那地方,很清楚。
“這是塔裏希的發編畫像?”站在畫像前的人問了同樣的問題。
“是的,他爲了引導敵人走錯誤的路,犧牲了自己。”希利德格同樣倒了一杯葡萄酒遞給眼前人。
“你喜歡這幅畫嗎?胡根親王閣下。”希利德格問。
“我不要這畫像。”胡根親王回答,“我要娜蒂亞,她的家人,還有現在還留在古爾薩司奴房,當初羅特亞裏恩從我手裏強要走的害死我兒子的那群奴隸。我還要把那該死的娜蒂亞燒死在火刑台上。”
“當然,還有爲您兒子戴卓準備的亞裏恩的位置。”希利德舉杯,“敬聖徒塔裏希。敬,貝利親王。”他将酒杯在唇前一沾,便放回桌上。
希利德格知道高樂奇一定會監視自己,這都用不着猜。他故意與貝利過從甚密,卻私下用密道與胡根親王相會,果然如願讓高樂奇中計。
還有個難處便是神子的威信,希利德格知道神子對古爾薩司的重要性,自己絕不能在這次鬥争中損害神子的威信。
于是沒多久,奈布巴都裏散播開一個消息,塔克亞裏恩因爲無法解決糧食問題,将所有罪行推給貝利親王,将他暗殺在牢中,要不貝利親王怎會被捕第二天就身亡?
另一個消息是,薩神之所以不降雨,是因爲神子受人蒙蔽,旱災是爲了提醒神子不受蒙蔽,讓他早點看清真相。
至于誰是那個蒙蔽了神子的人……
暗巷牆上又多了一種畫像,是神子的圖像,身後站着一個女人,用雙手遮住神子的雙眼。沒多久,街聞巷議中這女人有了名字、身份與故事,她叫娜蒂亞,奴隸出身,她将神子從關内接回,因此深受神子器重,依靠花言巧語與惡毒心腸蒙蔽神子,使神子不願回歸祭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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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正在批示公文,通常這時候他會喝一杯酥油茶提神,到了下午,他會巡視一遍祭司院,聆聽學祭們上課的情形。他現在是祭司院副院長,雖然他外号馀燼的孟德,但這副院長可不是個虛銜,誠然這職位遠離權力中心,但祭司院院長是古爾薩司,副院長就成了真正管理學祭們功課的人。
管理祭司院的學祭們也是頗爲勞心費力的,他并不悠閑,他素來做什麽都很認真。
夾在公文裏的一封署名薩丁的信件引起了孟德的注意。
薩丁是他的同窗,在南方一個部落擔任小祭,二十幾年前還在祭司院當學生時兩人頗爲交好。薩丁披上祭袍後就前往村莊赴任,而他有幸成爲古爾薩司的侍筆,距離并沒有阻斷兩人的友情,每隔一段時日兩人會互通信件,除了問好,薩丁遇着難題時也會詢問他的意見,回想起來,上回通信已是半年前了。
孟德打開信件,沉思許久,寫了一封回信,喚來随從:“把這信送到驿站去。”又道,“吩咐卡爾斯捎個信回去,說我今晚要回家。”
傍晚,一輛帶着十六名随從的馬車駛回孟德的住所。他住在距離祭司院不遠的一處莊園裏,除了親人,莊園裏還有二十六名仆人跟四十七名護院,但他通常每個月隻回去兩三天。
他簡單用過晚飯,對家人說道:“我去書房讀書,不要打擾我。”之後他來到書房,點起書桌上的油燈,另提了一盞未點的油燈躍窗而出,再将窗戶掩上,摸黑走向後院,翻牆而過,确認左右無人,這才點起油燈繼續前進。
他轉了兩條巷子,見一輛馬車停在巷口,車夫披着鬥篷,衣帽的陰影遮着下巴。他小心翼翼地确認左右無人,這才上了馬車。
車窗的布幔放下,車裏很黑,他卻熄了油燈,讓車廂陷入黑暗中。許久後,布幔下方的縫隙透入一點亮光,馬車稍停片刻,車外傳來鐵門移動的嘎吱聲,之後又繼續前進,又過了會,馬車終于停下。
車門打開,車夫除下鬥篷,竟是個年輕姑娘,左手撫心躬身行禮示意孟德下車。周圍一個守衛也無,他們從後門進入宮殿,直到進入房間,沿途都沒見到其他人。
那姑娘敲了敲門:“是我。”
房門打開,站在門口的人孟德很熟悉,是高樂奇:“很高興您願意來到這,請進。”
房間裏一共四人,塔克、高樂奇,還有神子。至于那名年輕女子……
“您好,孟德主祭,我叫娜蒂亞。”王紅說道,“很榮幸能見到您。”
非常之禮遇呢。
接送孟德主祭的任務很重要,高樂奇必須确保沒有任何人瞧見,隻有真正的心腹能執行這任務。麥爾原本是個好人選,可惜他被希利德格盯上了,于是便由王紅擔起這任務。
“讓我們直接說最重要的事。”楊衍走上前。作爲神子,他比高樂奇更适合主導這次談判。
“我希望您能幫助亞裏恩宮揭穿希利德格的陰謀,作爲回報,您将是古爾薩司的繼任者,塔克亞裏恩将全力支持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