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的六角雪花印記有些淡,增添了些陳年的氣息。
“撲點沙子。”麥爾示意蒙杜克,“這樣比較不容易被發現。”
兩人抓了一把沙子在臉上反複搓揉,相互确認印記沒有受損,這才從沙堆裏爬起,拉了馬匹往遠方的流民群騎去。
他們會在這,得從兩個多月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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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紀元九十一年 三月 春
知道希利德格獲救,楊衍非常憤怒,他覺得自己被古爾薩司玩弄于股掌間,他放棄誓火神卷,結果還是殺不了希利德格。王紅說早知如此還不如收書放人,起碼撈得一頭。
這就引出另一個問題:古爾薩司既然能救人,爲什麽要拿誓火神卷交換?
楊衍說,這就是古爾薩司輕視自己的證明,他在戲弄自己。王紅卻道:“古爾薩司這把年紀,應該不會這麽好玩。”
“誰說的,我就見過八十幾歲還很愛玩的爺爺!”楊衍反駁,王紅懶得與他争辯。
楊衍在巴都的聲望日盛,暗巷裏的塗鴉顯示了這一點。畫有神子圖像的地方,不再有人敢在神子身上加筆添畫。
塔克沒有進一步動作。平靜并沒有持續多久,首先是王紅在高樂奇臉上察覺到不安,于是讓楊衍去詢問高樂奇。
“與神子無關,隻是些瑣事。”高樂奇這樣回答。他一直不希望楊衍介入政事,他希望楊衍是個精神領袖,而不是真正能管控政事的人。
楊衍想起希利德格說過的話,他在鬥争的中心,卻不在權力的中心。
“你們的所有事都跟我有關。”楊衍道,“防着我對你們沒好處,而且,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高樂奇想了想,這才告知楊衍與王紅。
首先是上個月底,小麥漲了兩成,影響不大,但青稞的價格也随之上漲,僅十幾天,所有糧食都漲價了,作爲首席執政官的高樂奇不能不注意到這件事。
或許楊衍并不清楚太複雜的政務,但糧食漲價卻是傻子也能聽懂的事。楊家雖不貧窮,但也并不寬裕,楊母時不時會爲米價菜價而抱怨。
“這不是很常見的事?”楊衍問,“我娘以前也常抱怨漲價,歉收時常發生。”
“如果隻是短時間倒無所謂,但這是執政官必須注意的。而且所有糧食都漲價,太奇怪了。”高樂奇道,“關内有句俗諺,民以食爲天。我已經約了諸位親王會談。”
“我想知道是怎麽回事。”楊衍說道,“别忘了告訴我會談結果。”
這場會議并沒有得到太多線索,衆親王異口同聲,漲價是因爲收購的糧價提高了。
“往年這個時候,百姓會爲了準備聖衍那婆多祭而囤積食物,物價本就會上漲。”一名親王道,“而且今年到現在還沒下過雨,村落也想囤貨,之後若是歉收,他們就能賣個好價錢。”
“最近奈布巴都附近聚集了很多流民。”貝利親王道,“我們必須派遣更多護衛以防萬一,這讓糧價居高不下。”
“流民?”高樂奇疑惑,“爲什麽流民會來奈布巴都?”他剛問完,随即恍然,在向塔克禀告時,楊衍也在席間,他将這些話一并告知楊衍。
“流民聚集在奈布巴都,都是因爲神子的關系。”
“我?”楊衍疑惑。
“神子赦免了流民。”高樂奇道,“這讓他們抱着想望。”
“将這些流民都驅趕出去。”塔克知道糧食漲價對百姓的傷害,他并沒有愚昧到等閑視之,“盡快讓物價平穩下來。”
看來并不是太嚴重。楊衍倒是想到另一件事,于是找上哈克,後者正與巴爾德練習刀法。
“我要派你去做一件事。”楊衍道,“我要伱找回那個誰……”楊衍想不起那個流民首領的名字,“之前你跟着的那個流民首領。”
“烏恩。”哈克道,“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你找他有什麽事?”
“我的刀。”楊衍道,“想辦法找回我的刀,我将這任務交托給你。”
他一直想找回野火,那是彭小丐留給他的遺物。之前沒有能力,成爲薩神之子後一時也無線索,加上又養了幾個月傷,這番聽說流民聚集在奈布巴都外,才派哈克去打聽消息。
“我跟塔克說過了,讓他派三十個戰士,由你率領。”
“我?”哈克張大嘴,讷讷道,“我……我隻會被率領啊。”
“有個小隊長會協助你,遇到困難可以問他。”楊衍道,“你是我的親信,不能隻當個小兵,要當小隊長,還要當大隊長,當兵督。”他拍了拍哈克肩膀,“你要強悍起來,才能保護我。”
哈克一聽楊衍嘉勉,當即振奮,挺胸道:“我願爲神子獻出性命!”
“那也不用。”楊衍道,“聽說巴都外有不少流民聚集,不過東躲西藏,一遇上護衛隊就逃,你也是流民出身,容易找着他們。”
哈克道:“可烏恩是衍那婆多派的信徒,不相信薩神之子,未必會來巴都附近,而且也不知道他死了沒。”
“流民跟流民之間比較好打探消息。”楊衍道,“隻要刀回來,什麽都好說。放出消息,任何流民隻要帶回這把刀,我就會赦免他們,讓他們恢複平民身份,還會給予賞賜,就跟你一樣。”
哈克忙道:“這得害他們爲這把刀打起來。”
楊衍道:“那也未必是壞事。”他對這群曾經綁架他還差點燒死王紅的流民實無好感。
一旁巴爾德聽他們說話,忽道:“我也要去。”
楊衍皺眉:“你去幹嘛?”
巴爾德道:“我整天練刀,沒有經驗。我要成爲一名好戰士,保護神子。”
楊衍道:“你得去問你姐姐。”
巴爾德挺胸道:“我是男人,男人做事不用問女人!”
楊衍笑道:“我做什麽事都得問你姐姐,你怎麽這麽大膽敢不問?”
無論巴爾德怎麽懇求,楊衍都讓他去問王紅,巴爾德無奈,隻得去央求姐姐,果然惹來一頓好罵。姐弟倆吵得不可開交,王紅怒斥:“你照顧好爹娘就夠了,保護神子不缺你一個!”
巴爾德道:“你什麽都不說,爹娘都知道你們正在跟古爾薩司鬥争!”
塔克奪取刑獄司,抓了希利德格,事情鬧這麽大,王紅想瞞也瞞不住。巴爾德道:“我要當有用的人,不然怎麽保護爹娘!”
王紅一來覺得他說得有理,二來拗不過弟弟,隻得答應,又要哈克好好照顧弟弟,若有危險,務必要護着弟弟。
哈克道:“巴爾德很勇敢,我會像護着自己弟弟一樣護着他。”
巴爾德随後向父母禀告,米拉雖然擔心,蒙杜克卻是贊同:“咱們不能做女兒的拖累,巴爾德要當勇敢的戰士。”
得了父母允諾,巴爾德與哈克一同出發。王紅仍不放心,要塔克多派了二十名護衛,一支五十人的小隊于是出發爲楊衍找尋野火。
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王紅也不操煩這事。倏忽半個月過去,轉眼已是四月。塔克派去驅趕流民的王宮衛隊收效甚微,流民們或三五十或百人成一股,見着衛隊就逃,等衛隊離開又重新聚集。這樣的驅趕方式不見成效,但如果大批掃蕩,勢必投入極大戰力,當此亞裏恩宮與祭司院緊張之時,把大量王宮衛隊或者刑獄司人馬投入驅趕流民,無疑會顧此失彼。
糧價不降反升,比起去年夏季已漲了三成有餘,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這又是怎麽回事?”高樂奇再度召集親王們。
“我們也壓不下價格。”貝利親王道,“四月了,一滴雨也沒下,聖衍那婆多祭都還沒舉辦。”
像是故意雪上加霜似的,冬末最後一場雪後,至今已數月無雨。關外原本少雨,種植的也是耐旱作物,但長此以往,巴都周圍奴田的收成得大受影響,如果河流也幹枯,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的糧車時常被流民劫掠。”胡根親王的另一個兒子戴卓親王說道,“損失非常慘重。”
“流民爲什麽敢劫掠糧車,你們的護衛隊人這麽少?”
“流民聚集起來,在巴都外徘徊不去。”貝利說道,“幾十個幾十個的,聯合起來就有幾百個,人數一多就缺糧,人沒吃的,膽子就壯,什麽事都敢幹。”
戴卓說道:“我們隻能派出更多的守衛隊,這又得花更多錢。”
“如果不驅趕他們,連商路都會受影響。”貝利說道。
“流民要商品做什麽?”高樂奇道,“他們還能賣錢嗎?”
高樂奇起了疑心,他從不懷疑這些貴族的貪得無厭。糧價的高漲已經激起民怨,尤其是青稞,這是關外主食之一,嚴重影響民生。他招來監察官伍爾夫,詢問他關于糧價的事,伍爾夫回答:“我查過了,從帳本上看,他們的支出确實變多,我無法阻止他們合理漲價。”
“你覺得沒問題?”高樂奇問。
“如果帳本是真的。”伍爾夫回答,“但這東西作假不難,尤其他們都是親王,首席您知道的,我很難威脅他們。”
壞消息接二連三,次席執政官之一的于正平報告最近巴都裏的民怨:“糧價漲了四成,民怨沸騰,但這還不是最麻煩的。”
高樂奇知道事态正在惡化中,他找來塔克、楊衍和王紅,甚至還有麥爾商議這件事。
“四月了,立夏早就過了,到現在還沒下雨。”高樂奇憂心道。
“看樣子好天氣還會持續一陣子。”塔克說道。
這家夥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高樂奇撫着額頭:“再不下雨今年一定歉收,神子回歸的第一年就鬧旱災,你覺得民衆會怎麽想?”
塔克察覺到事态嚴重:“我聽說過有在五月才舉行的衍那婆多祭。”
“但那時糧價沒這麽高。”高樂奇道,“我懷疑其中有問題。”
楊衍道:“你覺得祭司院在操弄糧價?他們能辦到嗎?”
祭司院辦不到,但貴族們能辦到,塔克的兄弟們就是一群混蛋……
“麥爾,帶一隊士兵去流民那查探消息。”高樂奇道,“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劫掠了糧車。”
“不行。”麥爾搖頭,“流民們對護衛隊戒心很重,而且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我做的事,我一個人去就好,頂多帶一個随從,想辦法混入流民中。”
“你要帶誰去?”楊衍問。
“年紀跟我差不多,這很危險,我希望他穩重一點。”麥爾沉思着,“功夫要好,能沉住氣。蒙杜克,他很合适,年紀夠,而且穩重。”
“不行!”王紅反對,“我爹隻是個農民,他隻會種田!”
“他會武功。”麥爾道,“頂得上三五個護衛。”
王紅仍是不允,楊衍道:“不如聽聽伯父的意思。”
于是蒙杜克才會與麥爾一起出現在巴都的荒野上。
“你爲什麽找我幫忙?”蒙杜克與麥爾并辔,在走向流民前問道,“王宮衛隊或刑獄司都有很多老練穩重的戰士。”
“看守黑牢的魏德死了,在羊糞堆的賭檔前被搶匪刺殺,搶匪說他正帶着金子要去賭博。我認得魏德,他是個本分人,不會賭博,也沒金子。”麥爾道,“他應該是被謀殺,但我沒找到證據。”
蒙杜克一驚:“你覺得是希利德格幹的?”
“是我抓住希利德格。”麥爾道,“他很可能會找我報仇。他有蟲聲,有許多替他探聽隐密的人,所以我單獨行動要格外小心。”
“你絕不會背叛女兒,跟你一起行動我能放心。”
流民很快發現他們,立刻提高警覺,許多人已上馬提刀,麥爾高舉着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
對方的斥侯很快向着兩人奔來。
“你們是什麽人?”斥侯高聲大喊。
“我叫蒙杜克!”蒙杜克也高聲大喊,“我是哈克隊伍的斥侯!”
馬匹漸近,兩人各自舉起一隻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那名斥侯上前,見到兩人眼下用筆畫上的流民印記,又見他們身後沒有其他人,稍微放松戒心。
“哪個哈克?”對方遲疑着,“該不會是草原上的暴風吧?那小子也能有自己的隊伍?”
“不是,隻是撞名,你也認識草原上的暴風?”蒙杜克很意外,利用哈克當假名竟還能遇着熟人。
“誰不認得?那小子的名号現在很響亮,他是被神子赦免的流民。天,我知道他很會逃,已經換了好幾個隊伍,沒想到他竟然能逃到巴都裏去,讓他得逞了!”那人露出不屑的态度,“你們的首領是不是想沾光?要不這名字也太懦弱。”
“别侮辱我們的首領。”麥爾說道,“那得用鮮血清洗榮譽。”
麥爾自己也沒想到會有爲哈克維護名譽的一天吧……
“我叫雷茲,你們要做什麽,想交易嗎?”雷茲問,“我們有毛皮,糧食也很充裕,我們想要鐵器,你們有箭杆嗎?我們很缺箭杆。”
“我叫麥爾,他叫蒙杜克,我聽說有人劫了巴都的運糧隊伍,是你們嗎?”
“那是查爾的隊伍。”雷茲說道,“我聽說他們拉了好幾車糧食走,還傷了幾條人命。”
“就幾車?”麥爾疑問,“我以爲他會帶走更多。”
“又拉不走,藏哪呢?”雷茲說道,“他們隊伍如果不是餓瘋了,也不至于搶糧車。咱們聚集在這幹嘛?不就是等着神子降臨,向神子哭訴冤屈?得罪巴都有什麽好處,讓神子知道了,這不,也對咱們沒好處。”
蒙杜克道:“我聽說有人劫走整批糧隊?”
雷茲哈哈大笑:“這麽多糧藏哪去?帶這麽多糧在路上走,不是招人搶嗎?而且巴都最近在掃蕩流民,遇上王宮衛隊,躲都來不及。”
麥爾問道:“有大股的流民嗎?如果是幾百人的流民隊伍,就有搶糧車的能耐了。”
雷茲道:“有,但我沒聽說他們搶糧車。”他想了想,又道,“有個漢人叫汪其樂,他的隊伍很大,聽說最近很有些動靜。”
“汪其樂?”麥爾詢問,“有什麽動靜?”
“他在招募附近的流民,有好幾個隊伍加入了。”雷茲道,“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在奈布巴都一帶流竄的流民,他應該是最大的一股,聽說他的隊伍不算家眷就有上千人。”
“他聚集這麽大的隊伍做什麽?不好躲藏吧?”
雷茲攤手:“不知道。”
“糧食呢?他會不會打劫糧車?”麥爾從馬上取下皮囊,裏頭裝着劣質的稞酒,遞給雷茲示好。雷茲高興地喝了好幾口,喉節一動一動,許久沒喝水似的。
“沒聽說這種事。”雷茲反問,“你們到底來做什麽的?”
“打探消息而已。”蒙杜克回答,“我們的隊伍在東邊,暫時不打算交易。”
雷茲突然低聲問道:“你們有見過一把黑色的刀嗎?”
“黑色的刀?”麥爾搖頭,“如果知道在哪裏,我們早就去拿了。”
雷茲歎道:“說得也是。唉,行吧。”他回過頭,見自己隊伍正遠遠瞭望着,于是問道:“還有别的事嗎?”
蒙杜克看一眼麥爾,見他搖頭,于是道:“沒了,多謝。”
兩人策馬而回。這趟收獲頗豐,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打聽到想要的消息。麥爾說得沒錯,人少反而方便。
“看來前往巴都的糧車沒被劫掠。”麥爾道,“貴族們在說謊。”
蒙杜克點頭,隐隐有些不安。
“剛才你問我爲什麽找你,那你又爲什麽跟我來?”麥爾突然問起,“你大可待在亞裏恩宮,那裏很安全。”
“我也想爲女兒做點事,尤其女兒幹着這麽危險的事。”蒙杜克回答,“以前是她救了我們全家,不隻我們全家,還有整個奴房剩下的奴隸,現在父親應該爲女兒貢獻心力了。”
“我知道這件事,你女兒很了不起。”麥爾道。
“當然。”聽别人誇獎女兒,蒙杜克挺起胸膛,“她比十個男人都了不起。”
“你有你女兒一半了不起嗎?”麥爾忽地問道。
“什麽意思?”蒙杜克疑惑着,然後他就發現前方出現十餘名身着勁裝的騎手,站在高處,遠遠往自己的方向眺望着。
“十七……八……二十個。”麥爾将手放在彎刀柄上,“你至少要能解決五個,如果裏頭沒有高手的話。”
二十名騎手迅速從高地沖下,向着他們奔來。
“快逃!”麥爾喊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