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九十年 十二月
謝孤白抱着手爐走下轎子,進入鈞天殿,他聽說倪硯送來了襄陽幫的賀報。
“襄陽幫恭賀我們擊退華山。”沈玉傾将書信遞給謝孤白,謝孤白接過,隻見上面寫着:
聞君破強虜于巴中,吾心喜之,特遣使傳書緻賀。華山雖盛,因其有過者,故無得天助也。憶昔時,君子之約,兩家共好,同仇敵忾,願無負我,早得同力,共赴前程。
内文不長,謝孤白迅速掃過便交還給沈玉傾。沈玉傾道:“憶昔時,君子之約,兩家共好,同仇敵忾,願無負我,早得同力。雖說青城與襄陽幫結盟,但俞幫主這用詞也太暧昧不清。你答應了襄陽幫什麽事?”
“聯姻。”終究不能瞞,謝孤白直接回答。
“誰跟誰?”沈玉傾提高了音量。
“掌門或者……小妹,與俞幫主的一對兒女。”
“這是你能作主的事?”沈玉傾沉聲說道,“你當真是長兄如父。”
尴尬的笑話,謝孤白拱手道:“襄陽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襄陽幫或許不配,但襄陽值得。與華山之戰也是全仰仗水路,行舟掌門已經逼得青城船隊退出襄陽幫地界,兩派聯姻可以讓青城在鄂西名正言順地行走。”
“伱憑什麽許下這種承諾!”沈玉傾氣得将信扔在地上,“這是你的青城,還是我是你的傀儡?”
“你有救世之心,你想阻止薩族入關,我敬佩你,但不代表你能越俎代庖!你不能把每個人都當棋子擺布,尤其是青城!我終歸還是你的掌門!”
“誰給你的膽子,誰給你的權力,誰讓你替我跟小小允諾婚事?你!你!”沈玉傾竟氣得一時啞口無言,怒道:“如果襄陽幫不來信,你還想瞞我到幾時!”
謝孤白彎腰将信拾起,恭敬遞還給沈玉傾,道:“青城在漢水上損失了上百艘船隻,襄陽幫能彌補這損失,掌門,鞏固兩派之交勢在必行,屬下隻是預先備下。如若掌門認爲不妥,謝某自去向俞幫主謝罪。”
“你以爲一句謝罪就能帶過?”沈玉傾怒道,“你假托上令,俞幫主能不大怒?就算殺了你我都不能說話!”又道,“若是俞幫主一怒之下與青城絕交,就是弄巧成拙!”
“我會盡力善後。”謝孤白說道,“襄陽幫也騎虎難下,青城仍是他最好的選擇。”
襄陽幫讓青城借道,與華山仇怨已深,俞繼恩在武當不受行舟子待見,絕青城之交,除了投靠衡山别無他路,而衡山一來尚難自保,二來俞繼恩與李玄燹過往也無交情。
除非他真的非常生氣……當然他真的會非常生氣。
襄陽扼住漢水長江水路命脈,握有鄂西之地,緊鄰武當山,襄陽幫若真納入青城麾下,以現今局勢,青城實力不僅能超過華山唐門,隻怕還能勝過疲弊已久的武當。南方大戰猶在僵持,不管勝負如何,丐幫點蒼衡山三派都會有相當大的折損,青城在議桌上便更有分量了。
謝孤白知道沈玉傾懂這些道理,聯姻是最好的方式,而首選之人……
“與襄陽幫聯姻也是青城最好的選擇。”沈玉傾走到謝孤白面前,盯着謝孤白:“你知道我一定得答應,不得不答應,你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有想過我跟小小也是個人,也有自己的歡喜悲怒嗎?”
“當然想過。”謝孤白躬身道:“但我相信掌門明智。”
“所以大哥是打算讓我還是小小去聯姻?”沈玉傾回到座位上,望着謝孤白發問。
這局面謝孤白盤算已久,沈玉傾當然不是最好的人選。論勢力,襄陽幫比不上嵩山或江西彭家,人才更是不及,倚仗着把守咽喉要地而有價值,沈玉傾值得更好的籌碼,沈未辰才是恰當人選。往更深裏盤算,讓沈未辰嫁入襄陽幫,等生下男丁後,可以殺了俞繼恩與丈夫,以沈未辰的才智武功,可以做得不露痕迹,之後挾幼子号令襄陽幫,加上青城這個大靠山,襄陽幫内便有不服也能迅速彌平,那時襄陽幫要并入青城,連武當都阻止不了,而且事後沈未辰還能改嫁……
若是初遇時的沈未辰,她會願意,現在……謝孤白相信沈未辰仍然願意,隻要沈玉傾開口。在大局面前,在薩教入侵的危機面前,一個人的情愛、名節、想望都算不上要緊事,站在高處,要對這些視而不見。李景風再優秀,不過是一個人,遠不如一門一派一塊咽喉要地來得重要。
“上回前往襄陽幫,淨蓮姑娘似乎對掌門青眼有加,俞幫主也提過這事,就不知掌門意下如何?”
别再往下想了,自己有沒有後悔當初不該勸沈未辰多爲自己想想,而是該勸她爲青城犧牲,爲哥哥的大局與襄陽幫聯姻?
“這是你的肺腑之言?”沈玉傾指尖輕敲着扶手,盤算着。
他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謝孤白是對的,而且快了不止一步,聯結唐門與襄陽幫确實讓青城在對點蒼與華山的戰場上占據優勢。華山也曾想與襄陽幫聯姻,甚至還拿出過嚴烜城作籌碼,謝孤白也必須拿出與之相應的籌碼。嚴烜城是不受寵的長子,與自己世子的地位不能相比,俞幫主自然知道權衡。
青城若想壯大,成爲九大家中的霸主,阻止蠻族入關,襄陽幫這塊送上門的肥肉不能不要。把小妹送出去絕計不可能,到了這地步,自己也無意中人,索性允這婚事。
沈玉傾道:“現今正值多事之秋,且青城有喪,回告俞幫主,等衡山戰事結束,本掌自當迎娶俞掌門千金。”
謝孤白揖手,恭敬道:“掌門英明。”
“不要跟我打官腔。”沈玉傾道,“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任何事都不能瞞我,大哥,有點分寸。”
“不會有下次了。”謝孤白道,“我既已傾盡肺腑,就不會再有事瞞着您了。”
真是這樣嗎?謝孤白心說。
“真是這樣?”沈玉傾狐疑打量着謝孤白。謝孤白彎腰行禮,再次謝罪。
“倪硯還傳來一件事。”沈玉傾道,“少林派了八千僧兵借道武當,打算到長沙援助衡山,行舟掌門已經放行。”
“嗯?”謝孤白道,“少林也介入戰事了?”他想,顧姑娘會很高興聽到這消息。
青城雖允諾出兵協助衡山,還需要籌辦糧草整頓兵馬,非一日之功。然而早在沈庸辭執掌青城時,便在播州興建義倉一百二十餘所,将巴中所産米糧運往義倉儲存,沈玉傾當時便覺古怪,還問過沈雅言,事後來看,沈庸辭早對兩大門派開戰有所準備,隻是當初這儲備要用在誰身上便不可知了。
最難辦的糧草既然定了,餘下便是整頓兵馬。魏襲侯先領五千人趕往黔地與沈從賦會合,其中一半是參與過漢中之戰的士卒。顧青裳則留在青城等着與彭天從一同領軍出發,這批人馬是要馳援衡陽的,顧青裳也能順道回衡山。
謝孤白轉達消息,顧青裳自是喜悅,問起幾時動身,謝孤白告知後天便可啓程。顧青裳問道:“謝先生要留在青城,不參與戰事?”
謝孤白道:“顧姑娘還願意跟着謝某冒險?”
顧青裳道:“雖然計先生老說你胡鬧,但沒有謝先生冒險,青城與華山還不知要僵持多久。你若在,定能爲師父分憂。”
“我畢竟是青城幕僚,工堂左使,衡山的隊伍我指揮不動。”
顧青裳笑道:“一路上向謝先生求教不少,謝先生也算我半個師父,請問師父對徒兒有什麽囑咐?”
謝孤白微笑,笑容依舊疏離:“李掌門自有主張。”
顧青裳埋怨:“就幾句話也不肯多說?”
謝孤白道:“若顧姑娘真從謝某身上學到了什麽,戰場上自然知道如何應敵。”
顧青裳笑道:“難得聽你自矜。”
沈未辰聽說顧青裳後天要走,自是不舍,當晚便要爲她餞行。顧青裳請夏厲君入席,夏厲君本要推托,說自己體味重,習慣一個人吃飯,顧青裳說她不入席就算不得餞行,自己也不出席,夏厲君隻得答應,朱門殇送的兩顆藥饅頭終究是用上了。
隻要有熱鬧,朱門殇定不缺席,連阿茅也來了。席間衆人閑談,朱門殇說阿茅頑皮惡劣,日日鬧得醫館雞犬不甯,阿茅本欲破口大罵,見人多,又都是體面人,竟自覺失态忍了下來,李景風啧啧稱奇。
這就引出一樁問題:“阿茅全名叫什麽?”
李景風不知道,阿茅也不知道,她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總之不肯與拐賣她的黃乞丐同姓,于是道:“老子天生天養,沒名沒姓,就叫阿茅。”
衆人要李景風取一個,阿茅喝道:“他又不是我爹,由得他幫我取名?”
李景風也道:“我認字不多,不若等阿茅識字,讓她自己取一個吧。”
這又帶出第二個話頭:“每個人的名字是怎麽取的?”
謝孤白的名字大家知道來由,取“天光初亮,其色孤白”之意,指黑夜中第一道曙光。
沈玉傾的玉傾二字字面上好看,若究其意,玉爲五色石,李玄燹手書“五色石可補天之傾”卻絕非是沈庸辭當初取名的本意。沈未辰正要解釋,沈玉傾示意小妹噤聲,讓衆人猜上一猜。
李景風讀書少,支支吾吾隻說玉是好的,但玉傾兩字……真不知何解。顧青裳也不明其意,夏厲君除了搖頭還是搖頭,阿茅懶得理會。朱門殇道:“想來你出生時太掌門太高興,喝得大醉,‘玉山傾頹’,就取了這名。”
謝孤白道:“這說法朱大夫自己也不信。”
朱門殇道:“你懂你來!”
謝孤白道:“玉有五德,仁義智勇潔,傾作親近解,是親近有這五德之人,若作傾慕解,則是以玉爲師,以五德立身,是太掌門對掌門的期許。”
沈玉傾微笑點頭,心中卻想:父親取這名字是真希望自己以五德爲師,仁義智勇潔兼備嗎?
大哥二哥都問了,自然要問到李景風,李景風搖頭:“我都不知道自己這名字怎麽來的。我問過娘,娘說是很舒服的風。”
沈未辰道:“列子湯問篇:景風降,慶雲浮,景風是祥風之意,吉祥好運。若作八風解,夏至景風至,盛夏的風自然是吹着舒服的風,這名字倒是貼合。”
夏厲君道:“我的名字是自己改的,沒這許多典故講究,因爲要入刑堂需雷厲風行,就改名叫夏厲君。”
顧青裳笑道:“那猜猜我的?”
沈玉傾沉吟道:“青裳是指青色的衣裳……”他搜索典故,隻知道青裳是賤者所服,他聽顧青裳講過母親出身富商之家,知書達禮,于是問:“莫不是故意取個賤名?”
顧青裳含笑搖頭,朱門殇倒是另有一解:“你家種了合歡花,合歡又稱青裳,就這麽來的。”
合歡花可作藥用,這是藥解。
李景風不懂這許多典故,道:“令尊或令堂喜歡青色的衣服?”
顧青裳都笑着搖頭,隻剩謝孤白還沒猜。謝孤白沉吟半晌,道:“這是令師李掌門取的名字嗎?”
顧青裳拍手:“還是謝先生能猜,确實是家師所名,可你能猜着原因嗎?”
謝孤白笑道:“李掌門見着你時,你正着青裳?”
顧青裳贊道:“還是謝先生聰明。”
剩下兩個名字都難,朱門殇道:“猜猜我這名字怎麽來的?”
殇是個敗壞之字,即便父母要取賤名,也不至于用上這樣的字。沈玉傾本着顧青裳的思路,道:“這名字該不是令尊令堂所取。”
朱門殇點頭:“是我自取。”
沈玉傾道:“朱門是富貴門第之意,殇這字……十九以下死爲殇。”
謝孤白道:“看來朱大夫年輕時曾曆經大劫,過去種種猶如昨日死,此後便是重生,以此名自砺。”
朱門殇沒想到這也能被猜着,想起師父覺證,不由得感慨,轉頭道:“小妹的名字最古怪,我第一次聽見就想問,未辰未辰,什麽意思?”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猜上一猜。”
衆人各自沉思,顧青裳道:“難道妹子不足月,未到時辰便出生,所以叫未辰?”
沈未辰不答,問夏厲君,夏厲君搖頭:“我不懂。”
朱門殇道:“未辰未辰,還未到辰時就出生,那就是卯時出生,故名未辰,我猜是這個意思。”
顧青裳笑道:“這跟謝先生名字意思相近,妹子是卯時生的嗎?若是這樣,怎麽不叫卯娘或少卯?”
沈未辰笑道:“莫套我話,先問謝先生。”
顧青裳道:“謝先生每回都猜着,不如先問景風。”
李景風臉一紅:“我又不懂這些典故,還是大哥先答吧。”
朱門殇道:“不懂你臉紅什麽?”
李景風忙道:“哪有!”
沈未辰見他尴尬,雖不明原因,仍替他解圍,道:“謝先生先猜?”
謝孤白道:“辰字易解,是日月星,獨未字難解。以雅爺性格,要往直裏去,不可曲解,小妹是未時生,對雅爺而言,小妹是未時誕下的日月星辰,故名未辰。”
沈未辰聽他說起父親,不禁黯然。沈玉傾道:“景風也說一個。”
李景風很是扭捏:“我信大哥說的,自己想不出。”
衆人見他古怪,都有懷疑,沈玉傾隻是催促,說随口編個也好。李景風被擠兌不過,隻得老實道:“我想未跟辰都是時辰,就……冬天的未時,夏天的辰時。”
朱門殇問道:“沒頭沒腦,什麽意思?”
李景風道:“這兩年我多在外頭走動,冬天冷,未時在午後,太陽照着暖烘烘的,夏天熱,辰時剛日出的太陽最舒服,不曬,我想小妹的名字是這兩個時辰的意思,但不知怎麽說才好。”
“冬之未陽,夏之辰光。”沈玉傾作了總結,“是這個意思嗎?”
李景風大喜,忙點頭道:“是這樣!冬之未陽,夏之辰光,二哥總結得真好!”
這是把沈未辰與太陽作比,時刻挂念,才會把兩個不相幹的時辰聯系在一塊,湊出個牽強答案。李景風說完,見衆人都瞧着他,沈未辰更是臉紅到耳根子了,尴尬道:“我就說我瞎猜嘛。”
朱門殇道:“你怎麽不說是夏之未陽,冬之辰光?夏天曬死你,冬天凍死你。”
李景風道:“錯便錯了,又不輸東西。”
朱門殇攬着李景風肩膀:“我可沒說你錯。你猜得挺好,小妹說對不?”他坐在沈未辰對面,早把腳縮起,料她踩不着,一臉得意洋洋。
顧青裳問:“妹子,有誰猜着了嗎?”
沈未辰道:“謝先生猜對了。”
顧青裳沒好氣道:“每次都是他對,沒意思。”
此後衆人閑聊,直至深夜才紛紛别過。
第二日一早,沈未辰正要去找李景風練功,剛出養生殿,見謝孤白披着棉襖抱着手爐伫立殿外,于是喚停轎子,探頭問道:“謝先生怎麽站在這?”
謝孤白道:“在等小妹。”
沈未辰知他有話要說,當即下轎,問道:“謝先生想說什麽?”
“昨日,掌門允了襄陽幫俞幫主女兒的婚事。”
沈未辰一愣,心中一動,問道:“哥哥他……非得如此不可嗎?”
“襄陽向來是兵家必争之地,與襄陽幫聯姻,等南方大戰結束,青城勢力大增,足與其他大門派并列。”謝孤白道,“掌門知道輕重。”
聯姻本該是自己的本分,怎能讓哥哥代替?沈未辰欲語還休,好一會,低頭道:“等掌門跟我說起,我勸他……勸他改主意。他是掌門,還需三思……我……我也能……嫁去襄陽幫。”
自己這輩子不都在準備着這件事?怎麽話到嘴邊竟如此酸楚?
“這是我的本分,爺爺、許姨婆和娘都是這樣教我。娘聽說這事一定會高興,爹剛走……也好……沖喜……”
心疼得受不了,沈未辰得籲口長氣才能把話說完。
“小妹誤會我的意思了。”謝孤白道,“即便你與掌門談,也不能改變掌門的心意,他是爲了你。”
“我知道。”沈未辰道,“哥哥應該挑自己喜歡的姑娘。”
謝孤白搖頭:“掌門也希望你能遂心如意。”頓了會道,“你知道景風喜歡你。”
沈未辰艱難地點點頭。
“爲了青城,我希望你能把景風留下來。”
沈未辰又是一愣。
“洗髓經難學易精,這兩年正是景風功力突飛猛進的時候。他聰明,且臨陣善于應變,會是青城最能倚重的大将,你哥需要能信任的幫手。”
“景風想去孤墳地曆練。”沈未辰搖頭,“他有自己的志向。他會幫忙,但不會留在青城。”
“隻要小妹開口,景風就可能留下。”謝孤白道,“我們都清楚景風,他無欲無求,對權勢财富享樂不屑一顧,心中唯一所求,隻有小妹。”
“但是他這身份……”沈未辰盡力争辯。
“這好解決。”謝孤白道,“沈望之幫青城打赢漢中之戰,隻要景風答應,剩下的能慢慢想辦法。”
“可是……”沈未辰心裏一團亂麻,還沒分解出頭緒,就聽謝孤白鄭重說道:
“小妹,爲了你哥,留下景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