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樂奇準備好請帖,派人送給波圖大祭。與其躲躲藏藏,不如光明正大進入祭司院拜訪波圖比較不會引來懷疑。
趙穎真是個聰明姑娘,是個很合适的情婦,可惜了,如果她身份再高貴一點,高樂奇或許會考慮娶她。高樂奇還沒成親,跟關内習俗不同,薩教不允許納妾,《薩婆多經》說,每個男人隻允許一個女人作爲正式伴侶,他們要彼此忠誠,同死同生,但這不能阻止有身份的人養幾個情婦。
高樂奇與塔克都不打算這麽快成親。高樂奇自覺比塔克專情多了,塔克有十幾個情婦,有時連名字都會叫錯,而高樂奇時常保持在一到兩個,絕不多要。
想得遠了。午時,高樂奇來到祭司院拜訪波圖大祭。
高樂奇從小就跟波圖大祭熟悉,他沉迷象棋時,父親把他介紹給波圖小祭,波圖不忍心讓年紀尚小的他敗得太慘,每回都隻讓他輸個幾步,這讓他誤以爲自己在棋藝上跟波圖隻差着一點。七八年後,高樂奇就知道要下赢金雲襟或許還容易,下赢波圖根本是不可能的。
如果波圖在權力鬥争上的智慧有他的棋藝這樣精湛,也輪不到希利德格當繼承人了。波圖毫無進取心,他原本的願望也就是在個貧窮地方當個小祭。
“你找我做什麽?”波圖問。
“慈祥的波圖大祭,我想見幾位薩司,任何一位都行,但最好是達珂。”高樂奇道,“想請您安排一下。”
波圖回答:“我能爲你安排,但這事必須請示古爾薩司。”
雖然昨日發生了許多事,但祭司院跟亞裏恩宮還是表面和平,波圖沒有特定的立場,他是真正侍奉神的人。
“當然。”高樂奇道,“亞裏恩宮必須知道神子受傷的經過,不是經由第三者轉述,而是現場的說法。”
“你可以面見古爾薩司,他當時也在場。”
“我還想知道其他薩司對神子的看法。”高樂奇道,“所以希望能見到達珂。昨天是達珂背着哈金走出祭司院,如果連達珂也臣服于楊衍哈金,那五大巴都不僅能統一,聖山的封禁也能解除。”
“而且跟古爾薩司講話……”高樂奇繼續說着,“我會害怕。”
波圖露出會意的笑容:“高樂奇,伱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就很聰明,但你在做一個不明智的舉動。”
高樂奇當然明白波圖的意思。
“亞裏恩宮隻要好好管理民衆,古爾薩司并不會幹涉你們太多。權力需要恰當分配,沒有制衡的權力會變成暴力。”
“那麽誰來制衡祭司院?”高樂奇問。
“祭司院有戒律司,孔蕭的戒律司會管理祭司院。”
“如果是希利德格犯了法呢,孔蕭主祭也會制裁他嗎?”
“會的,但你怎會有這種想法?”波圖疑惑,“難道你認爲是他派人刺殺神子?”
“如果我沒弄錯,衛祭軍所應該是由希利德格負責的,保護神子的侍衛也是希利德格調派的,他讨厭貴族。”
“這是很嚴重的指控。”波圖神情肅穆。
“所以我一定要問清楚。”高樂奇說道,“神子直到現在還沒清醒,願薩神保佑他的孩子。”
“我會把你的話轉告給古爾薩司。”波圖說道,“薩司正在休息,要到未時才能面見,在那之前……”波圖俯身從抽屜裏取出塵封已久的棋盒,“我們很久沒下棋了。”他微笑着用眼神示意。
“說到下棋,我想起一個老朋友。”高樂奇在棋盤上擺子。
“金雲襟嗎?”波圖把最後一子放好,“真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孩子。”
“嗯,挺冷漠的人,無論怎樣跟他親近都熟不起來,我沒見過這麽冷漠的人。如果他還在……”高樂奇先落子,擺了個當頭炮開局,“古爾薩司的繼承人還會是希利德格嗎?”
沒有例外,以驚險的兩步之差輸給波圖,申時,高樂奇見到了達珂薩司。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達珂。昨日那場會面太匆忙,連招呼都沒打,直到今日他才能仔細打量這位五大巴都臭名昭著的女瘋子。達珂沒有他預料中的健壯,除了腰間的兩把彎刀,沒有一處符合想象。意料之外的,她長得并不醜怪,然而張狂的刺青、聳立的頭發、古銅色的肌膚還有“哐當哐當”吵人的聲響無不讓高樂奇瞠目。
“你想問什麽?”達珂問。
“尊貴的達珂薩司。”高樂奇左手撫心,單膝下跪,“容許我冒犯地發問,事發當時是怎麽回事?”
“難道奈布巴都祭司院的人沒告訴你?”達珂冷笑,“有人偷襲神子,我把他手砍斷了。”
“嗯,這件事情确實不需要勞煩達珂薩司,畢竟當時在場的人很多。”高樂奇又問,“我還想問的是,十一二……差不多十二年前,卡亞薩司還在時的一場圍獵。”
高樂奇察覺到達珂的戒備,她爲什麽如此戒備?
“你想問什麽?”達珂冷笑,她的手已經握在刀上。
高樂奇硬着頭皮問下去:“那場圍獵中,是否抓到一個小祭?”
達珂咯咯笑道:“那個自稱是古爾薩司侍筆的小祭?”
高樂奇眼中放出光芒,找來紙筆,道:“我想請達珂薩司說得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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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連着兩天,楊衍都時昏時醒,神智不清,由王紅跟哈克輪流照顧。大夫囑咐不能讓楊衍喝太多水,楊衍醒來時,隻能吃青稞煮成的粥和撕成一片片的肉幹。
哈克每日裏都在床邊祈禱,他問王紅:“神子不是有自己的使命嗎?不是應該逢兇化吉嗎?”
王紅道:“薩爾哈金也有使命,但還是死了。是保護神子的人不夠盡心,而不是薩神沒有保佑。”
哈克道:“我應該跟神子一起進亞裏恩宮的,這樣有人傷害他,我就可以替他擋刀了。”
楊衍的病情沒有反複,雖然當中有幾次王紅都以爲他要斷氣了,但楊衍還是挺了過來。第五日,他終于漸漸清醒。
與此同時,塔克的加冕儀式仍緊鑼密鼓地進行着,王紅建議過推遲加冕以等待楊衍恢複,但高樂奇不同意。幸好楊衍及時醒來,将養十來天後才能下床。
祭司院那裏,古爾薩司召集四位薩司,由于刺殺事件,神子不克與會。古爾薩司再次提出解封聖山和五大巴都合一的要求,葛塔塔巴都、瓦爾特巴都均表贊成,達珂要求神子練成誓火神卷,蘇瑪巴都附議,會議雖有進展,仍不盡人意。
刺客沒救活,至今無人知曉誰才是刺殺神子的幕後主使。
昆侖九十年十一月初六,冬至,楊衍拖着蒼白病弱的身軀親自爲塔克亞裏恩加冕。此時,關内衡山與點蒼丐幫之戰仍舊膠着,巴中之戰正激烈展開,沈雅言戰死,華山也折損了三公子嚴旭亭與多位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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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兒子去救人,換回了兩個兒子,我應該高興我還有一個有用的兒子回來。”嚴非錫冷着一張臉,看不出喪子之痛。
“你弟弟死了,連屍體都沒有。烜城,你現在還想着青城那姑娘嗎?”
嚴烜城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你去年在武當幫青城大小姐救她哥時,可想過會害死你兄弟,害死你伯父堂兄弟?!”嚴非錫怒喝,“你想過嗎?!”
“三弟不是青城害死的。” 嚴烜城傷心弟弟的死,悲憤壓過了對父親的恐懼,“爹,是你妄興戰端攻打青城,才會害死三弟和伯父。青城沒有侵犯我們,我們壓根不用打這仗。”
“你爲什麽那麽蠢!”嚴非錫怒喝一聲,起身一腳踢倒嚴烜城。嚴烜城摔倒在地,仍不住口:“九十年太平世道有什麽不好?華山就算弱小,也是北方一霸,打下青城,不也是點蒼附庸?我們爲什麽要聽點蒼的話,爲什麽要幫點蒼打這場仗?”
嚴烜城隻覺得身子一浮,已被父親提起,随即臉上一陣劇痛,被打了不少耳光,又被重重掼在地上,隻摔得眼冒金星。
“你不欺人,人就不欺你嗎?孤墳地人家就會讓給你嗎?汾陽夜襲的教訓還不夠?看看武當,看看嵩山,還沒學乖?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成材?”嚴非錫越說越怒,一腳踹在嚴烜城胸口,嚴烜城隻覺一股大力灌入,口吐鮮血。嚴非錫正要再打,嚴昭疇搶上一步抓住父親的手:“爹!再打下去,大哥就要被你打死了!”
“滾!滾出去!”嚴非錫怒喝不止。嚴烜城隻覺委屈無奈,又心傷弟弟慘亡,不住流淚,勉力起身正要離開大廳,隻聽背後父親喃喃說道:“死的爲什麽不是你?死的爲什麽不是你?”心中更是難過。
“沒有大哥,我們回不來。沒有大哥,咱們三兄弟早死在沈雅言手上了。”嚴昭疇道,“大哥就算有不是,也是過去的事。他困住巴中,有功無過,是我久攻不下,是三弟丢了漢中,才導緻華山慘敗。爹,你教過我要賞罰分明。”
“難道我還要賞你大哥?”嚴非錫怒吼,嚴昭疇沒再說話。
嚴旭亭的屍體失陷在巴中,隻能以空棺下葬,嚴烜城親自選了幾件三弟愛穿的衣服放入棺木。除了方敬酒與杜吟松,幾乎所有參與戰事的大将都遭到處罰,華山元氣大傷,除了戰死的弟子,還損失大量馬匹器械糧草,沒個幾年不能恢複元氣。
嚴昭疇已确認世子之位。大戰後公務繁忙,雖然如此,嚴烜城停靈時,嚴昭疇幾乎每日都來看大哥,與嚴烜城一同陪嚴旭亭說話。
這日,嚴烜城與母親馬氏、妹妹嚴瑛屏守靈,方敬酒前來上香。這是他第二次來,第一次自是作爲臣下的禮節,時隔數日竟然又來。他在江西與漢中都曾與嚴旭亭共事,想來是念着舊情,故而再來。
方敬酒撚香祭拜已畢,嚴烜城上前謝禮,方敬酒也沒說什麽慰問的話,隻道:“我大舅子想求見大公子,今晚,老餘記。”
嚴烜城一愣,衆所周知,嚴昭疇與嚴旭亭鬥得最激烈時,都想拉攏斬龍劍入自己麾下,方敬酒兩邊敬謝,都不得罪。他這人不應酬,也少與人往來,怎麽今日特地約自己私會?這可怪了。
當天晚上嚴烜城仍是赴約,老餘記二樓客座都被包下。一見嚴烜城,掌櫃當即恭請他上了二樓。
沒見着方敬酒,隻有兩個中年人。一人留着兩撇胡須,有些商賈氣息,另一人身材細瘦,斯文清秀,讀書人模樣,嚴烜城依稀有印象,卻記不得是誰。
“在下秦子堯。”長相斯文的讀書人拱手道,“這位是文敬仁文兄,是個商人。”
留着兩撇胡須的人起身拱手:“見過大公子。”
嚴烜城想起秦子堯了,是陝西最大織坊的老闆,方敬酒的大舅子。文敬仁則從未聽聞。他心中不解,若是想弄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勢必不會找上自己,再說了,華山誰不知道他嚴烜城不得勢?于是問道:“兩位找嚴某何事?”
“文兄是隴地天水人,過往與勤富織坊有些往來。他有個大生意,一時沒門路,便央請秦某作個公道出個主意,這才請來嚴公子商議。”
“你們要做生意盡管做,若是水路往來,稅金路費繳足了,華山不會爲難才是。還是說有什麽困難?”嚴烜城疑惑問道。
文敬仁道:“青城有批俘虜想求贖,擔心唐突,不敢去見嚴掌門,想央請嚴大公子引薦。”
嚴烜城當即明白,訝異道:“你是代表青城來換俘的?”
文敬仁道:“這真不是。在下是天水人,後移居湘地,因着舍弟與沈掌門有些交情,故作爲中介賺些微薄利潤。”
這真是殺頭的生意。嚴烜城知道父親有多憤怒,這中介一來,一不小心就是人頭落地,這才明白他爲何兜這麽大個圈子讓方敬酒請來自己。但既然要請,爲何不請嚴昭疇?二弟不是更有份量更好說話?于是問:“怎麽不找我二弟商量?”
秦子堯道:“二公子精明幹練,但大公子宅心仁厚,由大公子出面,能救更多人。”
“什麽意思?”嚴烜城問。
秦子堯道:“華山有五千弟子受困青城,并不是每個弟子都交得起贖金,若是華山出面贖人,這也是筆大開銷。我與文兄琢磨許久,想盡量救出華山弟子,因此上非得需要嚴大公子不可。”
“爲表誠意,敝人帶了見面禮。”文敬仁道,“隻是不方便在客棧交付,還請嚴大公子走一趟。”
巴中一戰,華山弟子被俘者數千,這是無數人倫悲劇,嚴烜城性格寬厚,每念及此便覺難過,若能贖回自是最好,所謂謝禮實無必要,于是道:“謝禮不用,隻是這件事需要掌門作主,而且……”這會是一筆巨款,他不知道父親願不願意出,就算父親願意,華山再付這筆巨款,又是元氣大傷。
“嚴大公子先看過禮物再說。”文敬仁道,“這當中許多細節要談,不忙于一時,嚴公子随我來。”
見着嚴旭亭屍體時,嚴烜城泣不成聲,這禮物他不能不收。
“嚴三公子是文兄以重金贖回的。”秦子堯道,“希望嚴大公子幫忙。”
嚴烜城當即允諾,雙方談定價格,尋常弟子每人二十兩贖金,小隊長五十兩,将領百兩,大将三百兩,若有殘疾,減半折價,五千弟子得花上十萬兩。
這筆巨款嚴非錫未必願意出,文敬仁向嚴烜城建議:“若是願贖,華山出一半,俘虜家屬出一半,華山隻需出五萬兩即可。”
嚴烜城道:“尋常弟子中不少貧困者,漢中等地又遭遇兵燹,隻怕百姓窮困,十兩銀子也支應不起。”
秦子堯道:“這便是我請來大公子的原因,我想請大公子與我聯名作保,與華山錢莊借錢與窮戶贖人,年息兩厘,有大公子作保,錢莊必然答應,年息兩厘也遠低于義倉與當鋪,之後分期攤還也不困難。”
如此一來,華山能贖回更多弟子,文敬仁作爲中介,自然獲利更豐,秦子堯一來助人,二來賺取微薄利息。弟子們也能平安歸來,這是個四方獲利的好事。
嚴烜城聽說過勤富織坊的秦子堯是個仁商,隻是很難想象方敬酒那樣的人,竟會有個如此好心的大舅子。不免又好奇方敬酒的妻子是怎樣的一個姑娘?
嚴烜城準備第二天就去找父親談換俘之事,得嚴非錫允諾,之後來回奔波,命人造冊登記,不過十數日就将事情處置妥當。文敬仁又道,“青城與華山交戰,華山也抓了不少青城俘虜,能否也交還青城?價格與華山俘虜相同。”
華山在瀛湖、金州幾場大戰抓獲不少俘虜,人數約兩百餘,但華山對待戰俘苛刻,戰敗後更多有虐死者,隻餘下百多人。嚴烜城告知文敬仁,文敬仁道:“讓我看看。”
嚴烜城領着文敬仁來到大牢,裏頭其臭無比,囚着一百七八十人。嚴烜城掩鼻道:“對不住,家父對待俘虜……”他本想說些什麽,又咽了下去。
文敬仁見俘虜多半身上負傷,傷口多已腐爛,精神頹糜,哀鳴不已,對嚴烜城道:“我得檢查傷患才知道出多少價,嚴大公子先回避,我稍後再去拜會。”
嚴烜城最見不得這等慘狀,求之不得,道:“我便在大牢外等着先生。”
嚴烜城走後,文敬仁在大牢裏轉上一圈,朗聲道:“在下文敬仁,是來贖你們的。”
衆人聽說有贖,精神一振,紛紛撲到牢房栅欄上大聲呼救。文敬仁要衆人安靜,說道:“這裏人多,一時難贖,得先回青城複命,才能救得各位。”
青城華山一來一回不得花上十天半個月?他們在牢中受苦已久,雖可得救,卻又要多挨這許多苦,有些人忍不住哭了出來。
文敬仁頓了頓,問:“我想問件事,兩年前,沈掌門前往唐門求親,帶了一支船隊,在場諸位可有人當時在那船隊裏?若有,可優先贖救。”
文敬仁暗忖這批人是沿着漢水奔襲漢中的隊伍,俱是水軍,極有可能參與當初前往唐門的船隊。一百多人面面相觑,無人發言,文敬仁正失望,有人喊道:“我沒去唐門,但我兄弟去了!”
文敬仁精神一振,問道:“他跟你說過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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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兄弟說,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原來的謝公子就死了。”被文敬仁救出的俘虜道,“然後謝公子的書僮突然就變成了新的謝公子。”
文敬仁問:“你那兄弟叫什麽名字?住哪?”
“住巴縣,渝水船隊,叫郭通。”
文敬仁記下了這名字。他回到青城時正值臘月,找到郭通,問起船上的事。
“那個謝公子在船上确實病了幾天。”郭通道,“也有人說是被毒死的,但這種事,唉,咱們都是下人,哪敢去問,您說是不是?”
文敬仁靜靜聽着。
三弟不是病死,他的死因若不是與唐門有關,就是與青城有關。青城爲什麽要隐瞞真相?若善爲什麽要冒名?他是爲了謝孤白替死?這個傻弟弟……
他知道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離開郭通家時,一匹驿馬與他擦身而過,帶來一封來自鄂地的書信,是襄陽幫幫主俞繼恩發給沈玉傾的賀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