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卡是個酒鬼,如同絕大多數酒鬼一樣,他總是手頭拮據。沒錢時,他會在酒莊外徘徊,尋找同伴,如果有人願意請他喝一杯,他就會口無遮攔,吹噓他罕有的英勇事迹,就像今天。
那是個有着敏銳目光的中年人,秃頭,留着細碎的胡茬,五十開外,腰間佩着把彎刀。他叫麥爾,有個傑卡不知道的外号——剃刀麥爾。此刻他雙手交握着坐在酒莊座椅上,聽着傑卡的故事。
“我差點就死在那了。”傑卡一邊喝着廉價又濃烈的稞酒,一邊說着,“阿突列巴都的騎手就這麽沖進來,隻一下就把我們的隊伍沖散。他們包圍進攻,訓練有素,說真的,我不是不尊敬我們蘇瑪的戰士,但阿突列都是群野蠻人,一點也不講道理。”
“我們保護的那個奈布巴都小祭在亂軍中摔馬了。真是的,祭司們就是這樣,忙着誦念經文就忘記練武,一着急就從馬上摔下,這種事常有啊。”
“你問那時候是誰去與阿突列巴都談判?我記得是卡屯小祭,他好像還在祭司院。是的,他不是什麽大人物,一個平凡的小祭而已。”
麥爾爲傑卡付清了酒錢,之後在祭司院打聽到那個叫卡屯的小祭。
“你是那個小祭的叔叔?都這麽多年了。”
“是的,那事鬧得不小,我聽說奈布巴都還因此攻擊阿突列巴都報複。那時才剛打完三日戰争,不知道瘋婆子怎麽吞下這口氣,阿突列的執政官一定用了很多人頭安撫她,才不至于跟奈布開戰,這事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麥爾沒說話,靜靜聽着。
“是我跟希利德格一起去阿突列找人,那時他剛升上大祭。這小子,他真是個談判的能手,逼得我們讓出……哦,對不起,那不是你問我的事。”
“我記得那時有個冒名頂替的人,啊,對,沒錯,他自稱是奈布巴都的小祭,是希利德格要找的人,但希利德格說不認識他,将他扔在阿突列的俘虜營裏。希利德格說,他應該是在俘虜營裏見到了真正的小祭,叫什麽名字?金雲襟,對,那個假冒者應該是在奴營裏認識金雲襟,聽說他的故事後假冒他,伱可憐的侄兒……”
麥爾感謝地付出一筆報酬,随即離開了蘇瑪巴都。
※
昆侖九十年,十月
古爾薩司看着眼前的人,他來自昆侖宮。在發生大爆炸後,崆峒嚴堵英雄之路,派去的人無法越過昆侖宮與老眼接觸,關外與老眼的聯系暫時斷絕了。
但他還是得到一些想要的消息。是一個躲過大掃除的火苗子——這是崆峒徹底清查内部的說法,找出所有可疑的人,徹底地,甯殺錯也不放過地掃除——他在大掃除開始前就敏銳地察覺到不妙,從英雄之路逃回。
“這個叫楊衍的人在昆侖宮很有名。”火苗子道,“并不是因爲他功夫好,而是他在地道裏救出了少林、衡山兩派掌門。他是個滅門種,與華山掌門嚴非錫有仇。老眼想利用彭小丐,所以追查這個跟在彭小丐身邊的年輕人。後來他們救了九大家掌門,彭小丐卻死在嚴非錫手上。”
“我在昆侖宮後山見過他,像個瘋子一樣。”火苗子說道。
“他是薩神之子。”古爾薩司道,“注意你的用詞。”
火苗子左手撫心:“請薩司原諒我。”
“你可以退下了。”古爾薩司說道。
帶着複仇怒火的人,古爾薩司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錯在哪了,但還有彌補的機會。
古爾薩司并不是沒有對付楊衍的方法,但他選擇放任。
神子是一統五大巴都最好的借口跟機會,他讓奈布巴都前所未有的士氣高漲,當然,也有人懷疑,但這不要緊,重要的是祭司院與亞裏恩宮承認他。
自己太老了,楊衍的到來是薩神給予自己的機會,必須把握住。
聖山與衍那婆多的聖容,無數次夢回中的場景,這場五大巴都的會談将是他邁向聖山的最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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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外這百年來從沒有過這樣的盛事,來自四個不同巴都的聖衛隊越過聖山向東方浩浩蕩蕩前進,每支隊伍都至少在五百人以上。
聖山周圍的聖護隊集結到奈布巴都西邊,難得的沒有不同隊伍間的争執,他們各自列成一隊隊整齊隊列,迎接他們的薩司。
與此同時,神子将爲亞裏恩再次加冕的消息也在奈布巴都傳得沸沸揚揚。亞裏恩宮前廣場上,數百名工人和奴隸建造起華麗的高台,一切規格都比當初塔克受冕時高上一倍。
大量的開銷讓高樂奇頭疼,他請來奈布巴都的富豪聚餐,請他們慷慨解囊好舒緩亞裏恩宮吃緊的财政。這很容易,隻要楊衍露個面,富豪們便承擔起建造封冕台的所有費用。
最早抵達的是瓦爾特的察刺兀兒薩司。瓦爾特位于紅霞關西邊,與奈布巴都接壤,是最弱小的巴都。察刺在五大巴都間有個不好聽的外号:回音薩司察刺,因爲大多數時候他都隻是古爾薩司的應聲蟲。
他率領着五百人的隊伍進入奈布巴都,敲鑼打鼓讓圍觀者回避,但他很快就遇到阻礙,抵達祭司院前,千餘名民衆擋住道路。
這麽沒禮貌嗎?他想着。雖然律法規定任何一位薩司的道路都不可阻擋,違者當場斬殺,但他不想在别人的領地施展這項權力,以免落人口實。他很快就發現,道路前端有一頂巨大的銮轎,轎上坐着一個人,遠遠望去,看不清楚。
“神之子!神之子!”人群呼喊着,“楊衍哈金!楊衍哈金!”
他立刻明白自己遇見了誰。
兩隊車隊在祭司院附近的大街上相遇,楊衍哈金不打算掉轉車隊。他的車隊其實隻有百餘人,但圍繞在他身邊的民衆有千餘人,他們狂熱地呼喊楊衍的名字,而神子隻是默默點頭回應。
“轉個彎,讓出路來。”回音祭司終究沒有與神子沖撞的勇氣。他們繞到旁邊的小道上,但道路太窄,而且圍觀群衆也聚集到這小路上,于是他們隻能等待着楊衍的車隊經過。
“察刺薩司,我們需要行禮嗎?”周圍民衆紛紛下跪,左手撫心迎接着他們的神子。察刺兀兒還在猶豫,就在這時,楊衍的車隊經過他們身邊,察刺的隊伍裏有一半随從下跪了。
楊衍轉過頭來,那雙紅眼令察刺心中一跳。
在其他巴都的薩司抵達前,古爾薩司首先接見了察刺,兩人相互問安。
“尊貴的古爾薩司,上次聖山一别,也不過幾個月時間。”察刺說道,“我很願意祝賀你在這麽短的時間内找到薩神之子。”
古爾薩司微笑說着:“連我也很訝異。事情就發生在我從聖山回來的那天,亞裏恩找着了薩神之子,并将他獻出。”
“我在大街上有幸先睹神子的面容。”察刺語氣中帶着試探,“神子有一雙如經書上記載的火眼。”
“你見到巴都裏高昂的氣氛了。神子回歸,代表薩神的光即将再度照耀大地。”
察刺問:“他是從哪來的?”
“與薩爾哈金相同,來自關内。我想讓幾位薩司一同恭迎神子。”
“有其他證明他身份的方法嗎?例如……神迹?”
“薩爾哈金般的神迹?”古爾薩司問。
察刺露出驚詫的表情。薩爾哈金的神迹一共有兩項,一是征讨部落戰無不勝,二是練成誓火神卷。
“草原上不能再流血,但聖山的問題必須徹底解決。”古爾薩司道,“我老了,等不下去,如果必須依循薩爾哈金的方式證明神迹,我會做。”
古爾薩司已經不能算暗示,而是明示了,如果需要證明神子身份,他不惜一戰。察刺皺起眉頭:“古爾薩司……莽撞難以成事。”
“我祈求過和平的方式,三十年……我無時不刻不想念着聖山。奈布巴都從未像今日這般團結一心,我覺得神子的降臨便是啓示。”
察刺進入巴都時就看見了民衆的狂熱,他們熱烈慶祝,甚至在大街上跳舞,除了聖衍那婆多祭,從沒見過這樣的狂歡。
“我希望你是我的盟友,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古爾薩司道,“讨伐那些不信奉神子的人,包括蘇瑪巴都。”
察刺聽懂了他的意思。
幾乎同時抵達的是蘇瑪巴都的亞曆與葛塔塔巴都的努爾丁,他們比察刺晚了五天抵達,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象。
整個巴都都在狂歡着,人們将酒菜放在門前供給路人飲食,連羊糞堆最窮苦的人家都能在今天飽食。用歌聲頌揚薩神的姑娘,跳着戰舞的壯漢,雜耍藝人在街頭賣藝,帽子裏裝滿銅錢,每戶家門前都懸挂着隻有在聖衍那婆多節才會懸挂的彩帶。若不是已經九月,他們會以爲今天是奈布巴都的聖衍那婆多節。
無人理會這兩支領着五百随從的隊伍,甚至都不能引起注目。亞裏恩宮前廣場,富麗堂皇的加冕會場前聚集了圍觀的人群,加冕典禮還沒開始,但亞裏恩罕見地展示了他那鑲着寶石的王冠。神子端坐在會場主位上,迎受子民們潮水般洶湧的呼喊聲,亞裏恩的兄弟們拜服在神子面前,希利德格、孔蕭、最受愛戴的波圖大祭跟罕見的孟德主祭親自爲人們祈福講經。
怎樣的人能讓尊貴且睿智的古爾薩司讓出權力?隻有神子了。
“裝腔作勢。”亞曆薩司轉過頭去,金黃色的秀發波浪般晃動,漂亮的眼睛露出了些微驚恐,他感覺到和平已經漸漸離他遠去。
努爾丁則在會議前就決定跟随神子了。
對統一五大巴都來說最關鍵的部落來得最遲。阿突列的旗幟在風中飄揚,前排的戰士手持長矛,矛尖從人頭的口中穿出,三十顆人頭這樣串着排成一排,他們肯定襲擊了沿途的流民或走私商旅。
他們不需要爲慶祝的人們換道,三十顆可怕的人頭爲他們開路,驚悚的人群走避開來。與其他乘坐轎子的薩司不同,達珂騎在一匹深黑色的馬上,随着馬步颠簸,渾身不停發出“哐當哐當”的金屬碰撞聲。
他們一點都不打算閃避,按照規矩,即便是其他部落的薩司也享有道路的優先通行權,阻擋的人一律被視爲刺客,可以當場擊殺,其他巴都的祭司或許不想在别人的巴都行使這項權力,但達珂一定會殺掉所有擋在她面前的人,指不定還會親自動手。
經過正在建造的加冕台時,對聚集的人潮,達珂連一眼都沒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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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衍來到祭司院,波圖帶領着祭司們替他換上新衣,一襲白袍用金色的絲線繡出太陽的光紋。他戴上兜帽,用衣袖遮掩住下巴,這讓他露出的火眼更加顯眼明亮。
“好了,薩神之子,楊衍哈金,這衣服相當合身。”波圖退開一步,上下打量着楊衍,左手撫胸恭敬退開。
楊衍讓服侍他更衣的人退下,詢問波圖:“波圖大祭,你相信我是薩神之子嗎?”
“我不知道。希利德格與孟德都不相信你,孔蕭與我一樣,介于信與不信之間。對孔蕭,可能不信的成分多些,但我偏向相信。”波圖說道,“世間的一切薩神都有安排,如果你有這樣一雙眼睛,又出現在這裏,那你一定代表着什麽意義。”
意義嗎?最大的意義是嚴狗子還有九大家将要遭到報複,楊衍想着。
大門被推開,希利德格站在門口:“波圖大祭,請将神子交給我。”
波圖行禮後恭敬離去。
“我應該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希利德格道,“所有薩司都在聖堂等你,你要與他們會面,允許他們親吻你的手指,那表示他們願意相信你是薩神之子。照理說,以後他們會信奉你的指示,當然,那是照理說,發号施令的人依然是古爾薩司。”
話不長,但已足夠消磨掉楊衍的耐心:“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達珂不會相信你。”希利德格道,“這也是我們把她叫來的目的之一。她會攻擊你。達珂的刀很快,請記得别在達珂面前眨眼,否則當你睜開眼,看到的會是自己的鞋子。”
“然後我們會用傷害神子的名義抓住達珂,或者殺了她。”
楊衍吃了一驚。
“這會引發阿突列對奈布巴都的攻擊。”楊衍道,“古爾薩司不喜歡内戰。”
“隻要四大巴都團結,就能應付阿突列巴都,而且我們不打算殺掉達珂,那是不得以的舉動。”
“抓住達珂後,察刺不敢違逆古爾薩司,必會稱臣。努爾丁,那個草原祭司會立刻跟着風向追随其後。屆時亞曆也隻能稱臣,不然他還能做什麽,唱歌?演奏樂器?這裏可沒有女人聽他的甜言蜜語。”
楊衍立時明白了,這是個陷阱,用神子之名引來達珂的陷阱。如果順利,古爾薩司就能一統五大巴都。
希利德格推開門,孔蕭主祭已守在門外,一揮手,六名侍衛上前圍繞着楊衍,都是祭司院的一流高手。在孔蕭主祭帶領下,他們要前往聖堂,那是祭司們參拜薩神與祈禱的大殿,古爾薩司與其他四名薩司在那裏等着楊衍。
“如果達珂攻擊你,你要立刻退開。”孔蕭道,“這六個人會保護你。你不用害怕丢臉,隻需盡量在逃走時保持威嚴。”
六人分站前後左右,團團圍着楊衍往聖堂前進,楊衍能看出這六人都是高手。
聖堂外站滿着五大巴都的親衛隊,個個精神飽滿,全神戒備,尤其是阿突列巴都。他們穿着赤紅色的皮甲,臉上神情猙獰得像是随時要大開殺戒。
聖堂的中央放置着全巴都最巨大的薩神神像,火眼俯視着人群,四足分踏四方。關外石雕的工藝似乎沒在薩神身上發揮作用,無論哪個地方的薩神像看起來都如此粗糙。楊衍站在父神腳下,古爾薩司領來了四個人,他們剛經過一場會議,讨論聖山的歸屬,看來仍是不歡而散。
楊衍身前左右與身後都站立着侍衛,古爾薩司走上前來,楊衍擡手供他親吻。
“偉大的神子,我帶來了您的信徒。”
第二個走上的是察刺兀兒,他毫不猶豫地親吻楊衍的手指。第三個走上的是努爾丁,他猶豫了會,還是捧起楊衍的手。
亞曆禮貌地讓開:“女人應該優先。”楊衍這才看清楚達珂。
這女人也太張揚,全身挂滿銅環,眼中滿是桀骜,兩把彎刀挂在腰間,露出挑釁的笑容,輕佻地走到楊衍面前。
“你就是神子?”達珂打量着楊衍。
這是個針對達珂的陷阱,楊衍向前走了一步。他不該走這一步,因爲往前一步使得他脫離了守衛保護的範圍。
“我猜你想殺我。”楊衍道,“你不相信我。”
古爾薩司老邁的臉微微抽動,這孩子絕不接受别人的擺布。
“你知道我的刀有多快嗎?”達珂笑着,聲音尖銳難聽,“你如果知道,一定不敢靠近我。”
“你如果殺了我,就會因渎神被抓。”楊衍堅定道,“然後阿突列巴都會失去他們的薩司。”
達珂笑着把手放在刀柄上:“你覺得我在乎?”
“古爾薩司希望你這樣做。”楊衍張開雙手,“但我不希望。你是勇敢的戰士,我需要戰士。”
“放下你的刀,我會展現神迹給你看。”
“現在,我要看到神迹。”達珂道。
“給我時間,我會練成誓火神卷。”楊衍道。
這一瞬間,達珂眼神中的殺意淡了些:“你要練誓火神卷?”
“神子……”古爾薩司開口,“你不需要承諾。”
楊衍道:“我會……”
“渎神者該死!”一聲暴喝,一把短刀插入楊衍後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