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底什麽時候能出門?”巴爾德不滿地問。
王紅一家來到亞裏恩宮已有月餘,能走動的地方隻有一條走廊。弟弟巴爾德悶得慌,對着姐姐就是一通脾氣。
王紅道:“你還不滿意?現在你不用幹農活,每日好酒菜伺候着。”
“這是坐牢!”巴爾德喊道,“種青稞還能看見太陽!”
“這麽喜歡種青稞就回去當奴隸!”王紅罵道,“好了傷疤忘了痛,犯賤!”
“對你姐姐尊重些。”坐在高腳椅上的楊衍若有所思。巴爾德猶在叨念,楊衍忽地起身,道:“我帶伱在亞裏恩宮裏走走。”
王紅一愣,問:“方便嗎?”
“我是楊衍哈金。”楊衍道,“沒什麽不方便的。”
他推開房門,門外的守衛立即肅立行禮。
“我帶巴爾德去花園逛逛。”楊衍道。正要走出,守衛擋在面前爲難道:“喬大人說他們不能離開房間……”
喬是高樂奇的姓,高樂奇·喬是他的全名。薩教混有各式人種,有過半的人是将姓氏放在後方的。
“我要帶他去花園。”楊衍道,“這是楊衍哈金的命令。”
兩名守衛很是爲難,過了會,其中一名道:“楊衍哈金請稍等,我們去禀告大人。”
“你可以去,但我不會等你。”楊衍态度強硬,舉步就走。巴爾德有些遲疑,楊衍問道:“你怕?”
巴爾德正值血氣方剛,挺胸道:“怕什麽!”踏步向前。守衛意欲攔阻,楊衍稍稍提高音量:“退下!”兩名守衛不敢再攔,隻能眼睜睜看着神子帶着巴爾德離去,一名守衛當即去通報高樂奇。
王紅追了上來,問道:“你這是在幹嘛?”
“帶巴爾德去散步。”楊衍問,“伯父伯母要不要一起來?”
王紅急道:“你又想惹什麽事了?”
“要不你留在房裏等高樂奇吧,就說我跟巴爾德在花園。”楊衍也不睬王紅,徑自去了。王紅摸不着頭腦,隻得回房間陪着父母。
楊衍領着巴爾德往花園走去,廊道上的守衛都投來注目,楊衍渾不在意,若有人上前盤問,楊衍便喝叱對方退下。他是古爾薩司認可的薩神之子,誰敢攔他?
兩人一路走至花園,時值八月,午後陽光正暖,巴爾德許久未出門,頓覺神清氣爽。他從未逛過這麽大的花園,富麗堂皇的庭院和難得一見的雕像畫作讓他滿是好奇,四處張望。
“怎麽老跟你姐過不去?”楊衍問。
“她打小就喜歡欺負我。”巴爾德道,“常常對我呼來喝去,我可是個男人。”
楊衍道:“你姐爲了救你們一家,才十歲就自願入關當火苗子。”
“沒人要她這樣做,是她自己要做的。”巴爾德賭氣回答。
楊衍停下腳步,怒目瞪着巴爾德:“你說什麽?”
巴爾德吃了一驚,漲紅着臉:“她隻大我幾歲,我也能去當火苗子。我能代替她去,但是爹不答應,祭司院也不答應,他們理都不理我。”
“她一個人把這些事全扛了,回來就是一副都是我救了你們的模樣。”巴爾德道,“我用不着她救,我自己能救自己……我……我……”
“你怕她在關内出事,你會難過是嗎?”楊衍語氣和緩下來,“别整天跟你姐吵架,以後你姐不在你身邊,到時你就該後悔了。”
“她本來就不在,我都快忘記她的長相了。”過了好一會,巴爾德才道,“她每次都說我沒用,說我幫不上忙,叫我乖乖照顧爹娘就好。我才不是沒用的人,我知道你們在謀劃大事,我能幫忙。”
楊衍知道這弟弟終究關心姐姐,隻是性子倔,嘴硬。
兩人來到一尊雕像前,是背叛者謬恩的雕像。謬恩本是親王,薩爾哈金一統草原時,他的哥哥尤斯率領草原上的部落組成聯軍對抗。後來謬恩背叛兄長,将哥哥的屍體沉入河中,自己代替哥哥成爲新任亞裏恩,也就是塔克這一脈,因此他的雕像才會出現在亞裏恩宮中。
背叛者的後代……塔克的爺爺不也曾經想過反抗古爾薩司?
“你學過武功嗎?”楊衍問。
“跟爹學過。爹功夫很好,一般的守衛他能應付三四個甚至更多。”
“我是問你。”楊衍道,“你能應付幾個守衛?”
巴爾德道:“至少一個。”
“你想幫你姐姐嗎?”楊衍問,“你要證明你是勇敢的男人。”
巴爾德點頭。
“你能幫上忙。”楊衍道,“但要瞞着你姐姐,她不會讓你冒險。”
“我不會跟她講。”巴爾德興奮得眼中要放出光來,“楊衍哈金需要我做什麽?”
楊衍在巴爾德耳邊低語幾句,巴爾德一臉迷茫。高樂奇得了守衛告知,快步趕來,楊衍見了他便不再說話。
高樂奇恭敬行禮,詢問道:“楊衍哈金,您在這做什麽?”
“帶巴爾德出來走走。”楊衍道,“巴爾德,你先回房去。”
“我派人保護他回房。”高樂奇道。
“亞裏恩宮很大,巴爾德,你會迷路嗎?”楊衍問。
巴爾德挺胸道:“最茂密的樹林裏我也不會走錯路。”
“挺好,要是當初在英雄之路有你帶路就好了。”楊衍笑道,“他可以自己回去。我想他年紀夠大了,不需要人陪。”
“這兩個守衛正好要值班,順路。”高樂奇指着身邊兩名守衛道,“你們該去值班了。”
“要不,巴爾德留下來陪我吃個飯?”楊衍道,“我們可以喝點酒,聊聊你姐小時候的事,當然别讓你姐姐知道。”
高樂奇道:“我有話想與神子說,下回再喝方便嗎?”
楊衍拍拍巴爾德的肩膀,笑道:“巴爾德,你先回房吧,晚些我再去找你。”
巴爾德恭敬行禮,向神子緻意,在兩名侍衛陪同下離去。
“執政官找我有什麽事?”楊衍一邊問,一邊随性走着。高樂奇跟在他身旁,默然半晌後才道:“神子想帶娜蒂亞的親人走動,至少讓守衛跟着,他們會保護您。”
“娜蒂亞是我們的同伴,她的親眷我們必須照顧。”楊衍道,“我讓你去贖她們一家人是解除他們奴隸的身份,而不是變成囚犯。”
“不,她是您的手下,也是塔克亞裏恩的手下,正如我與塔克的關系一樣。您跟塔克才是同伴,我跟娜蒂亞也是同伴,但我們跟你們不是同伴。”高樂奇道,“娜蒂亞的父母雖然受到保護,但他們還是奴隸,這點目前沒有改變。”
“免除他們的奴籍。”楊衍道,“這應該不難。”
“這很容易,但不急,且無必要。”高樂奇道,“他們還必須被嚴密保護,您也需要一個控制娜蒂亞的手段。神子殿下,恕我直言,娜蒂亞是很危險的人,她今天對您的效忠完全緣于她的家人,而非您本人。”
“爲什麽這樣說?”楊衍道,“王……娜蒂亞跟我走過英雄之路,我們同過甘苦共過患難。”
“這座雕像背叛他的兄弟,亞裏恩宮才換了主人。”高樂奇道,“娜蒂亞的利益是建立在家人身上。楊衍哈金,我是爲了保護她們才收留她們在亞裏恩宮。”
“我們已經不需要娜蒂亞了。”高樂奇說着,“她現在毫無價值,作爲智囊不夠優秀,武功低劣,甚至都不能說對您效忠,我常見她對着您大呼小叫。”
這倒是,以後得要王紅對自己尊重點才行,楊衍想着。不過他明白,高樂奇想要孤立自己,這讓他自心底産生厭惡。
“你打算把他們囚禁……”
“是保護。”高樂奇打斷楊衍的話,“保護他們。”
“打斷我說話,你也不是很恭敬啊。”楊衍皺眉。
高樂奇優雅地鞠躬行禮:“是在下唐突。但我們是保護娜蒂亞一家人免遭祭司院報複。”
“保護到幾時?永遠?”
“隻要祭司院将權力還給亞裏恩即可。”高樂奇道,“打赢這場仗很重要。”
“至少讓他們能在亞裏恩宮出入。”楊衍道,“他們不是囚犯,就算不能像對待娜蒂亞那樣禮遇,也不能讓手下人拿兵器喝叱他們。”
“我明白了。”高樂奇又行一禮。
高樂奇果然遵照諾言讓王紅一家人能在亞裏恩宮自由走動。蒙杜克與巴爾德在王宮裏閑逛,處處都是驚歎,但米拉很少離開房間,王紅叫她,她也推說懶。
幾天後,巴爾德偷偷摸摸找上楊衍,低聲道:“娘把衣服做好了。”
楊衍點點頭:“再等兩天。”
高樂奇有許多政事要處理,尤其他信奉公事公辦,要有足夠的休息才能辦好事情,每日酉時過後就回寝居歇息。這日楊衍起了個大早,問了守衛,守衛說高樂奇正與其他政務官議政,楊衍知道機會來了。他讓巴爾德瞞着王紅将衣服給他,那是一件連身鬥蓬,以材質來說,挺奢侈的。
“你想進巴都嗎?”楊衍問巴爾德。
巴爾德很少來巴都,過去他住在奴居,隻有幾次被使喚搬東西進城的經驗,他正悶得慌,忙不疊點頭。
楊衍道:“你就是我的護衛,走吧。”
楊衍披上鬥蓬,兩人穿過院子,一路上守衛接二連三來問,楊衍都說是随意走走。
“走快些。”楊衍道。
兩人來到一處僻靜無人的外牆邊,牆高約兩丈,以楊衍的輕功肯定無法一躍而過,遑論巴爾德。
“這裏現在沒有守衛。”楊衍道,“我們翻過牆就要盡快進巷道,才不會被發現。”
“安全嗎?”巴爾德問,他有些緊張,“亞裏恩宮的守衛肯定很嚴密。”
“當然,他們的守衛很嚴密,但我不會找漏洞嗎?”楊衍道,“難道他們能派幾千人看守一座王宮?我看過他們的守衛巡邏圖,這個時間這裏沒人巡邏,他們要過一段時間才會發現。”
巴爾德又道:“可我跳不過去。”
楊衍道:“我會拉着你。”
他說完,後退幾步,奔向前縱身一躍,左腳在牆面上一蹬,身子猛地拔高幾尺,右手攀住牆,伸出左手道:“上來!”
巴爾德也奔向前去,縱身一躍抓住楊衍左手,楊衍使勁一拉,巴爾德沒爬過牆,手一滑摔了下來,連帶着把楊衍也扯了下來。
幸好沒受傷,楊衍拍拍巴爾德肩膀示意他不要氣餒:“再來一次。”
這回巴爾德總算順利翻上牆頭,兩人一起翻過高牆,楊衍拉起鬥蓬遮住頭臉,喊道:“跟着跑!”說罷快步跑入市集中。巴爾德緊跟在後,兩人轉入一條巷子裏,巴爾德跑得氣喘籲籲。
“我們要去哪?”巴爾德問。
“城外。”楊衍回答。
他要去找哈克。高樂奇說他找不到哈克,楊衍懷疑高樂奇沒有盡心。
兩人正走着,見一隊巡城士兵經過,楊衍當街攔住。爲首的隊長騎在馬上正要喝叱,楊衍除下鬥蓬露出紅眼,吓得那隊長就要當街下跪。楊衍向他索要馬匹,巴爾德不會騎馬,楊衍讓他坐在自己身後往城門走去,巴爾德左右張望,十分好奇。
“你說你能像你姐姐一樣勇敢。”楊衍問,“想證明嗎?”
巴爾德正疑惑要怎麽證明,楊衍猛地伸手将他左肩衣袖撕破,露出了奴隸印記。巴爾德吃了一驚,楊衍指着前方一處酒莊道:“去買壺葡萄酒,要裝滿一皮囊。”
“可是……”
“快去!”楊衍喝道,“記得千萬别洩露我的身份!”
巴爾德不明所以,隻得乖乖聽話,右手不自禁地遮着左肩的印記。他一身華服讓酒莊老闆起疑,哪個奴隸主會讓奴隸穿這麽好的衣服?可要說是逃奴,這奴隸也太過大膽。
“你主人在哪?”酒莊老闆打了一皮囊葡萄酒,忍不住詢問。
“就在外面,騎着馬披着鬥蓬的就是。”巴爾德本想說自己已經是自由民,但奴印還沒除去,隻得說楊衍是主人,心底不由有些忐忑。
酒莊老闆走到門口張望,問道:“哪個?”巴爾德忙跟了出來,卻不見楊衍,吃了一驚:“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但他很快就會回來。”
酒莊老闆狐疑道:“你該不會是逃奴吧?”
巴爾德面紅耳赤,怒叱道:“當然不是,我被贖身了!”
“奴印還在。”酒莊老闆問,“你主人在哪?”
極少數情況下可以爲奴隸贖身,通常是遇見了非常好的主人。主人向奴籍所辦理贖身需要繳交一筆昂貴的費用,奴籍所查明主人與奴隸的正身與交易關系後,就會在原先的火焰鎖鏈上新烙一個米字印記,作爲去除奴籍的代表。
如果被查出爲奴隸贖身的并非該奴隸真正的主人,要以盜奴罪論處,這是重刑,除了已贖身的奴隸要回歸奴籍,還得賠償原主人一個奴隸,以及繳交巨額罰金跟坐牢。這刑罰是爲了禁絕惡奴殺主尋人代贖。
顯然這個酒莊老闆認爲這奴隸的華服有些不對,極可能是犯下了什麽罪行。巴爾德一時無語,隻得道:“問這麽多幹嘛,我要走了!”
巴爾德出門,不見楊衍,正焦急間,回過頭去,老闆仍狐疑地看着他。他不知該去哪找楊衍,隻覺坐立難安,又擔心這老闆會不會派人通報刑獄司,若刑獄司來抓,又要如何解釋?
不一會,楊衍騎着馬來到,道:“上來吧。”
巴爾德正要上馬,酒莊老闆問道:“這是您的奴隸嗎?”
楊衍點點頭,但他遮着頭臉,形貌可疑,酒莊老闆也不多問,哈腰鞠躬。馬匹走了不久,店裏奔出個夥計,往街道另一頭跑去,巴爾德瞧見,擔憂道:“他是不是要去通報刑獄司?”
若舉報逃奴或盜奴的人,可取得盜奴者的部分私産作爲獎金,楊衍與巴爾德穿着華服,瞧着就是有錢人,賞金定然豐厚。
楊衍點頭:“應該是。”
雖然楊衍是哈金,巴爾德心底還是有些不踏實,他終究當了一輩子奴隸,逃奴這種罪名深刻在他腦海裏。他不知聽說過多少逃奴被抓後如何被虐待的故事,感覺肩膀上的奴隸印記特别醒目,似乎每個人都在看他,都想知道爲何一個奴隸會袒露印記,卻又穿着華服。
何況,就算不提奴隸的事,以楊衍的身份獨行于大街上肯定也不是好事,高樂奇差不多該派人來找他了。
楊衍問道:“心慌嗎?”
巴爾德點頭:“是有些慌。”
“你姐姐比你慌一百倍,她被發現就要送命,還會被嚴刑拷打。”楊衍道,“她就這樣熬過了八年。”
“你知道你姐姐有多了不起了嗎?”
巴爾德咬咬牙:“我知道了。”
馬匹離開巴都往郊區走去,巴爾德遠遠望見一堆帳篷聚集在巴都外,知道那就是羊糞堆。他從沒去過那地方,甚是好奇,忍不住多望幾眼。楊衍催馬快步奔馳,料想這時候刑獄司與高樂奇的追兵都該來了,或許消息散播出去,來找他的人會更多。
馬約莫走了一刻鍾,在一棵大樹下,楊衍勒住馬高聲大喊:“哈克!哈克!草原上的暴風!哈克!哈克!”不久後,一匹馬從樹林深處轉出,興奮大喊:“神子!我在這兒,神子!”正是哈克無疑。
哈克見到楊衍,大喜過望,翻身下馬,四肢伏地,語帶哽噎:“神子果然沒忘記我!您果然來找我啦!”說着嚎啕大哭起來。
楊衍見哈克大哭,既好笑又有些感動,忙扶他起身,道:“哭什麽。”伸手向巴爾德索要酒囊。
“這是你想喝的葡萄酒。”楊衍将酒囊遞給哈克。哈克沒想到楊衍竟還記得自己想喝紅色的酒,又喜又悲,一邊哭一邊打開皮囊,被果香一熏,咧嘴笑了,就着皮囊咕噜噜喝将起來。
楊衍問道:“我派人找你,怎麽找不着?”
哈克喝完一大口,有些微醺,這才道:“原來那些人是神子派來的?”
原來哈克早聽說了薩神之子降臨巴都的傳言,他是流民,打探消息不易,一時也難辨真僞,自也不敢上巴都相認。高樂奇派了大批士兵找他,哈克見來勢洶洶,吓得躲入樹林,他号稱草原上的暴風,當真躲起來那是影都不見,幾十名士兵隻得無功而返,如此來回幾次,就以爲他不在此地或遭遇意外了。
看來高樂奇沒說謊,是這草原上的暴風太過無影無蹤,楊衍寬了心,道:“我答應要帶你去巴都的。”
哈克訝異:“就是今天嗎?”
楊衍笑道:“還要選日子?”
哈克忍不住全身顫抖,忙道:“不用!不用!”他又起疑,問道,“神子身邊怎麽沒有護衛?”
“父神就是我的護衛。”楊衍笑道,“我們一起回巴都。”
哈克喜道:“好!我再喝幾口!”仰頭又咕噜噜喝了幾口葡萄酒,滿臉通紅。他擦去淚痕,翻身上馬,酒氣湧起,意氣陡生,豪言道:“神子,我替您開路!”
楊衍搖頭笑道:“不用,你們跟在我後面。”
當下三人兩騎就要回奈布巴都,沒走多遠,酒莊夥計領着兩名刑獄司的人追來。當中一人見到巴爾德肩上的奴隸印記,勒住馬大喊:“你的主人呢?”又見到他身旁哈克臉上的流民冰印,登時戒備。
巴爾德正要指向楊衍,楊衍低聲道:“見識你勇氣的時候到了,上去揍他!”
巴爾德張大了嘴,不明所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