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爾薩司與卡亞薩司約定在聖山下會面。古爾薩司不在時,由孟德主祭執事,謝雲襟照往例來到聖司殿。
“薩司得七八天後才能回來。”孟德主祭道,“我用不着你做什麽,你已經三個月沒有回家了吧,休息兩天,回去看看父親。”
謝雲襟不太想回去,他擔心金夫子又會使什麽絆子,現在一切順利,再過幾年他會成爲火苗子進入關内。但孟德主祭是個嚴厲的人,他若覺得孝順重要,最好不要違逆他的好意。其實謝雲襟也挂心金夫子,畢竟那是自己唯一的親人。
他回到家時是黃昏,推開門,金夫子坐在廳中椅子上,斜陽餘晖從門外投入,大半被謝雲襟身影遮擋,餘下的照在金夫子臉上身上,零零碎碎的,那張老臉完全沒有生氣。
這一幕被謝雲襟記了許久,才三個月,金夫子彷佛失去生氣般,直到見了他,那雙濁眼才頓時有了神采,臉上的皺紋牽動起來。
“雲……雲兒!”金夫子忙站起身來,搶上前抱住謝雲襟,“怎麽突然回來了?”
“孟德主祭讓我休息幾天。”再見着金夫子,謝雲襟也不知是喜是憂,開心還是害怕。
“趁着還沒天黑,我幫你做些吃的,做雲兒喜歡的!”金夫子将謝雲襟安排坐定,取了外衣,也不等謝雲襟回應便出門,之後整治了一桌好菜,又替謝雲襟備好熱水沐浴,讓他能舒舒服服就寝,這貼心舉動又讓謝雲襟慚愧起來。
夜深了,謝雲襟在床上反複想着,假若金夫子願意,能跟自己一起入關嗎?他隻要見一眼父親,問清楚父親爲什麽這麽狠心,假若金夫子不這麽瘋狂,他年紀已這麽大了,以兒子身份伴他餘生也是還了恩情。
第二日一早,金夫子如常服侍謝雲襟起身,道:“雲兒好久沒出去走走了,今日跟爹一起出城好嗎?”
謝雲襟起了警惕,問道:“爹不用幹活?”
“昨晚我跟卡勒說伱回來了,卡勒說帶我們去狩獵。”
謝雲襟十分厭惡盧斯卡勒,但見金夫子滿臉殷殷,想起自己一去數月,不忍拂逆其意,又想胡根親王派人監視金夫子,自己是貴族在祭司院的眼線,應該不會有事,于是點頭允諾。
接近中午時,金夫子領着謝雲襟站在門口,盧斯卡勒駕着馬趾高氣昂走來,從馬上斜睨謝雲襟:“金侍衛長,上馬吧。”
謝雲襟不太會騎馬,抓着缰繩忍着颠簸,金夫子随侍在旁,小心翼翼護着,連同盧斯卡勒跟他的六名侍衛,一共九人往巴都外走去。
時值閏八月,寒露已過,謝雲襟套了件薄皮衣。遠處藍天雲飄渺,青山雪白頭,又見沿途楓似火,腳下枯葉黃,馬蹄踩在半枯半青的野草上發出沙沙聲響,撲鼻而來的淡淡樹香草香與城中的煙火味截然不同。
這些景象自不如祭司院或貴族莊園中精巧奇雅,卻瑰麗壯闊,謝雲襟這才想起,打從考進祭司院,他就埋首經書,已一年多沒出過城,城中的風景又怎及郊外秀麗?不覺令他戒心稍降。
一行人沿大路走着,不久又轉往小道,走過胡根親王的奴田,來到奴房。這裏有将近八十餘間小屋,屋外的婦女孩童都在幹活,見盧斯卡勒進村,一個個吃驚恐懼,不住發抖,低着頭眼神都不敢飄過來。守奴衛隊忙迎上前來恭敬請安。
“整點吃的來。”盧斯卡勒喊道。
“這麽好的天氣,應該去狩獵。”扭過頭,盧斯卡勒抱怨,“這些玩意有什麽好看的?”
謝雲襟不想出聲。
守衛送上肉幹和幾盤小菜,盧斯卡勒帶了酒,把一衆人呼喝坐下,喝酒吃肉。盧斯問謝雲襟:“祭司院有什麽有趣的事嗎?”
“沒什麽。”謝雲襟回答。
“你聽沒聽說過古爾薩司清理羊糞堆的事?”盧斯又問。
“沒聽說。”謝雲襟道,“以前有人想這樣幹,古爾薩司不允許。”
“爲什麽不允許?枯嗒!”盧斯罵了一聲,“那裏又臭又髒又窮,讓奈布巴都蒙羞!應該将帳篷燒了,把那些雜種抓起來分給大家當奴隸!”
枯嗒是蠻族語,狗屎的意思,也是盧斯特别愛罵的髒話,謝雲襟不置可否,他不想理會這歹毒的貴族。
“這麽好的天氣應該打獵才對!”盧斯又抱怨一聲,把目光轉向周圍奴隸,揚手喚來守衛,“有弓箭嗎?”
謝雲襟吃了一驚,見那守衛去取弓箭,忙道:“爹,我想回去了。”
“趕什麽?”盧斯罵了一聲。
“我不舒服。”謝雲襟道,“我們回去吧。”
“不舒服就在這歇會,看我表演。”盧斯道。
守衛送上弓箭,盧斯接過,謝雲襟忙起身,正要去攔,金夫子一把将他摁下:“慌什麽,看卡勒表演。”
盧斯搭起弓箭,環顧四周,箭左右搖擺,卻無一個奴隸敢起身。他們早有經驗,這時候忙亂逃亡一定會成爲目标,就算閃過卡勒的箭,盛怒的盧斯也會叫人将獵物綁起射殺,他們假裝忙碌着手上的事,混無知覺。
奴隸不是人,隻是物品,他們的運氣在于是否遇到善待物品的主人。
“挑個難的,讓你看我本事。”
謝雲襟臉色蒼白,心跳加劇。他很聰明,此時他該能想到阻止的方法,但腦中卻響起金夫子那句話:“沒想清楚自己有沒有本事,就不要救人。”
這是盧斯家的奴隸,跟之前那少女一樣,今天救了,明天還是要死。自己雖受古爾薩司青睐,但隻是個學祭,而盧斯是親王的卡勒,就算盧斯現在不報複自己,将來呢?自己有沒有能力應付,會不會影響當火苗子的計劃?如果自己真當了火苗子,金夫子不就得遭殃?
他還在天人交戰,大張着嘴不知該不該說些什麽,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嘻笑着從屋裏走出,渾不知屋外危險,盧斯見狀大喜,将箭對準小男孩。
忽聽男孩母親急喊:“娜蒂亞,帶弟弟進屋,别讓他摔着了!”
男孩身旁的小女孩搶上前要替弟弟擋箭,謝雲襟剛要起身,“唰”的一聲,箭已離弦而去,竟射歪三尺有餘。
雖然射歪了,但那箭卻像射中謝雲襟心底。他沒開口,他終究沒來得及開口,如果這一箭沒射歪,那孩子就得死,一半死于盧斯那一箭,一半死于包括自己在内默不作聲的所有人,每個人都有責任。
有這麽多人,卻沒人阻止,怎能怪自己?隻怪大家都不肯阻止。謝雲襟安慰自己。自己有責任,但不是那麽多。
名叫娜蒂亞的少女抱着弟弟,惡狠狠地瞪來,随即抱着弟弟進屋。謝雲襟覺得心裏忽地少了點什麽,像被那箭射去一角似的。
“枯嗒!”盧斯罵了一聲,将弓箭扔在地上,“你們有沒有照料好弓箭,怎麽差這麽多?”
守衛拾起弓箭不住道歉。金夫子道:“卡勒不要生氣。這樣吧,我送你一樣禮物讓你消氣。”
金夫子從懷中取出一捆羊皮卷遞給盧斯:“這是我在羊糞堆的雜物店裏找着的,巴都裏有,可不興擺賣。”
盧斯接過卷軸,罵道:“羊糞堆裏能有什麽好貨?”說着打開卷軸。謝雲襟好奇去看,不由得滿臉通紅。
那是幅春宮圖,羊皮卷上頭繪着十餘種男女交合姿勢,多有數男一女的,筆觸雖陋,但肢體交纏靈活。謝雲襟不敢細瞧,忙扭過頭去,盧斯卻看着津津有味,讓侍衛把卷軸張開,啧啧稱奇。
金夫子道:“卡勒喜歡嗎?”
盧斯卡勒熱血“下頭”,血脈贲張,忽地轉過頭去。那對姐弟的母親還在屋外,瞧着面容姣好,才三十出頭,雖然衣服粗陋,還有幾分姿色。盧斯卡勒站起身來,呼喊随身侍衛:“跟我來!”
他走向那少婦,守奴隊守衛忙上前攔着:“卡勒,親王囑咐過……”
“通通給我滾進衛所裏!”盧斯卡勒喝道,“沒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幾名守衛不敢違逆這閻王,隻好乖乖退入衛所,緊閉大門。少婦見煞星走近,臉色蒼白,連忙躲進屋裏。村裏留下的都是婦女孩童,即便有男丁,誰人敢攔?盧斯連同随身護衛跟着進屋。
謝雲襟抓着金夫子衣袖:“爹,快救她!”金夫子望着盧斯卡勒進屋,又見看顧奴隸的守衛都進了衛所,周圍再無守衛,反手一把抓住謝雲襟手臂。
“我們快逃!”他低聲喊道,說完左手拿住謝雲襟腰眼,右手搭他肩頭,使個旱地拔蔥,将謝雲襟扔上馬背,自己縱身坐在背後。謝雲襟還未發聲便被一隻大手捂住嘴,金夫子一夾馬腹,對左右道:“我去找親王!”馳馬而去。
他這聲不大,沒驚動屋裏的盧斯卡勒,隻講給周圍人聽,稍稍安撫而已,謝雲襟心下大急,知道金夫子肯定不是要去搬救兵。金夫子要逃走,逃離奈布巴都,這計劃到底綢缪了多久?他知道自己受到監視,好不容易盼到自己回家,設了這局趁機逃走?
還是大意了,明知金夫子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卻因對金夫子的感情與愧疚上了當,還拖累那家人!
謝雲襟急得大口一張咬住金夫子虎口,金夫子吃痛放手,卻是加催馬匹。
“你做什麽!快放我下來!”謝雲襟放聲大喊,“救命!救命!”
“我知道你要當火苗子,我讓高樂奇去打聽過,波圖小祭說你想當火苗子。”金夫子眼眶一紅,“你不要爹了!你不要爹了!”
“你不是我爹!”謝雲襟同樣高聲大喊,“你隻是我仆人!我爹是夜榜之主,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不是個糟老頭子!”
他說這話時,身體彷佛墜入冰窟,陣陣寒意襲來。自己如何可以這樣傷一個照顧自己如親子的人?同時也是怕,怕的是說出這種話的自己是否也如金夫子兒子一般是個禽獸?
人想活得好些就得當禽獸,無論願不願意?
馬匹驟停,金夫子一雙眼睛瞪得有如銅鈴,謝雲襟能清楚看見其中的血絲。
“你……你說什麽……”金夫子顫聲道。
“我說我要回關内找我爹,我不要你當我爹!”謝雲襟鼓起勇氣,不是縱身躍下崖底的勇氣,而是傷害親朋摯愛的勇氣,不是舍生忘死,而是忍受割肉剔骨的痛。
“我爹是夜榜之主,是關内最有權勢的人!”
“雲兒……”金夫子神情失落,低喃着。
“叫我少爺!”謝雲襟大聲嘶吼,“我是你主子!”
“不!”金夫子也大聲咆哮起來,“你爹不要你了,你早就死了!你是我撿來的,是我在雪山下撿回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你!”
“你是我兒子,是我打小養大的!你就是我兒子,誰也不能搶走你,老爺也不行!”金夫子咆哮着,緊緊抓着謝雲襟手腕,抓得生疼。
“我不認你!你是個壞人,我不會跟你走!殺了我也不跟你走!”
“不走我就跟祭司院說你來自關内,你也回不去!”
謝雲襟又吃了一驚,顫聲道:“這樣你也會死!”
“隻要我們父子同心,死也不怕!”金夫子哀求着,“雲兒,留下來陪爹,爹會好好照顧你,讓你過好日子,什麽掌門,什麽祭司,什麽夜榜之主,爹都會幫你想辦法。”
“我不要!”謝雲襟奮力掙紮。兩人在馬上糾纏,謝雲襟怎應付得了金夫子?金夫子将他雙手拿住,就要驅馬而走,後面四騎手持兵器奔來,謝雲襟也不知道他們怎會追得這麽快,高聲大喊:“救命!救命!”
金夫子轉過頭去,那四人見他們父子争執,也自訝異。金夫子思忖眼下自己與雲兒共乘一騎,勢必跑不過他們,隻得勒馬等待。
一人撥馬上前,氣喘籲籲道:“金侍衛,不好了,奴隸……奴隸造反啦!他們打起來,死了好多護衛,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你,你快去幫忙!快去……救盧斯卡勒!”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謝雲襟正自不解,金夫子已策馬上前,謝雲襟猛地驚覺,高聲喊道:“快逃,我爹要殺你們!”
四名侍衛一時未察,金夫子抽刀劈下,血花飛灑,一顆人頭憑空飛起。謝雲襟高聲大喊:“快逃啊!”
三名侍衛忙拔刀應戰,謝雲襟人在馬上,想拽金夫子手臂,又見刀光劍影,萬分危險,隻怕自己受傷,趁金夫子無暇他顧,縱身一躍從馬上摔落,在地上滾了兩圈。
他跳過更危險的,跳馬也不算啥了。
“雲兒,快回來!快回來!”金夫子在馬上大聲喝叱。謝雲襟哪裏理他,他從馬上摔下,全身劇疼,隻不住地跑。他聽說奴隸叛變,怕受波及,轉向另一邊奔去,死命地跑,拼盡全力往草叢樹林深處奔去,隻想逃得遠遠的,遠離金夫子,遠離這最愛他的人。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其實并沒有很久,遠遠聽到金夫子的聲音傳來:“雲兒!雲兒!”謝雲襟回頭望去,隻見遠方一點黑影,無疑是金夫子棄了馬匹施展輕功追來,餘下三名侍衛想來兇多吉少。
“雲兒,我不強迫你啦!快回來,我們回巴都,你相信我!”
聲音越來越近,逃不掉了,謝雲襟知道自己逃不掉,金夫子很快就要追上。他又怒又急,左右張望,想找個地方躲藏。
忽地,一股巨力将他拖入附近一個青稞杆堆。青稞杆堆高得像座小山,用草繩縛着,看似結實,卻是中空的,足以讓兩人容身。那人用稞杆将入口埋住,謝雲襟不知此人是誰,不敢探頭去看,隻覺得攬着自己的手結實有力。
這人是誰?爲何這裏有堆空心的青稞杆堆?分明是故意作手。這人躲藏在這又是爲什麽,他在謀劃什麽?
稞杆堆裏黑漆漆的,隻有點餘光從外透入,謝雲襟看不清這人。他覺得自己應該不認識這人,他很害怕,聽着金夫子的聲音漸漸遠去。
不久後,又有腳步聲靠近,那人放了謝雲襟去取刀,似乎在戒備着。
有人在稞杆堆上敲了三下,低聲道:“弟兄們提早發難了。”那人似乎吃了一驚,低聲道:“躲好别出來,被發現你得死。”随即走了出去,問道,“怎麽回事,不是說好等古爾薩司走遠了才動手?這才第二天。”
謝雲襟趴在稞杆上細聽,隻聽外面那人道:“大夥忙完農務,剛進奴居,那狗逼生的正要欺負米拉,蒙杜克要救媳婦,搶上前去,總不成讓他們夫妻四口都死在這?忍不得,大夥先動手啦。”
謝雲襟聽出古怪,莫非今日奴隸造反不是巧合,竟是早有預謀?
那人又問:“盧斯卡勒呢?有抓到活的嗎?”
“抓着了,現在怎麽辦?”對方道。
“挾持他當人質,咱們在約好的地方碰面,我想辦法通知馬勒那邊的人。等胡根親王知道這事已經天黑了,一時追不上。”
聽意思,這次的奴隸造反不僅早有圖謀,且有嚴密的計劃,其中一環就是得活捉盧斯卡勒?可奴隸能逃去哪?他們身上帶着烙印,逃到哪個村莊都不會被收留,就算自己建個部落,沒有小祭也不被保護。
謝雲襟覺得背後定還有個大陰謀。
兩人又說了會話,不久後,外頭寂靜無聲,他這才想起金夫子,也不知金夫子去哪找自己了。謝雲襟不見外頭那人進來,也不敢莽撞離開,又等了許久稞杆堆才被掀開。
“出來吧。”那人道。時已入夜,那人一臉駁雜胡須,短發細眉,瞧着有些眼熟,謝雲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包括他的聲音,謝雲襟也覺得聽過,等從稞杆中走出,他才想起這人是誰。
那人站在月光下,一把彎刀插在左側,彎刀旁是條空蕩蕩、袖管束起的手臂。
他就是那名被金夫子砍斷一隻手的義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