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親王是羅特亞裏恩的兒子,謝雲襟在奈布巴都住了幾個月,自然知道是誰,但高樂奇是誰他卻不知道。
機會來了,謝雲襟怎能放過,忙道:“請坐。”
高樂奇看了看椅子,皺起眉頭,本想拿手巾擦,又停住,望向棋盤,忽道:“把手伸出來。”
謝雲襟把手伸出。
“翻過來。”高樂奇道。
謝雲襟把手翻過來讓高樂奇仔細端詳,他的指甲修得很整齊。
“還是有點髒。”高樂奇轉身走近馬車,謝雲襟本以爲他要回車上,正自失望,隻聽高樂奇對車廂内的人恭敬道,“羅特亞裏恩,我想留下來下盤棋再去爲胡根親王祝壽,不用多少時間。”
“塔克呢?”車内傳出中年男子的聲音,有些虛弱,但威嚴。
“我要留下來看高樂奇輸棋。”塔克回答,“這裏離伯父住所很近,父王留下幾名護衛保護我們就好。”
車内人爽朗笑答:“别玩太久。”
階梯收起,車門關上,馬車随即駛離。高樂奇拿手巾把棋子仔細擦拭一遍,取出條新手巾遞給謝雲襟:“你把手擦擦。”之後又擦拭椅子,這才坐下。謝雲襟自認是個愛潔的人,但高樂奇比他更愛幹淨。
塔克可沒這麽講究,吩咐侍衛拉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
“原來是塔克親王和親王的朋友。”謝雲襟左手撫胸行禮,“我叫金雲襟。”
高樂奇掏出一小塊碎銀子,沒将銀子丢在桌上,而是禮貌地等謝雲襟伸出手才準備将銀子放在對方手心。
謝雲襟沒有伸手。
“能跟兩位這樣的大人物下棋是我的榮幸。”謝雲襟道,“我不想要錢。”
塔克皺眉:“要下棋就快下。”
高樂奇道:“别心急。”又問,“你不要錢,想要什麽?”
“我有一個小願望,很小,很容易實現。假如我這赢了,希望兩位尊貴的大人幫個小忙。”謝雲襟道。
“這不公平,我赢了隻有一張羊皮。”高樂奇道,“我家不缺羊皮。”
“我的願望對兩位大人而言不會比得到一張羊皮困難多少,如果您不接受,到時也可以拒絕。”
“行,我就想看你把高樂奇打得落花流水。”塔克說道,“我答應了。”
“大棋還是象棋?”謝雲襟問。
“先玩象棋。”高樂奇道,用手巾包着手指推起中象。
高樂奇年紀很小,隻有十二歲,比謝雲襟還小三歲,但棋藝意料之外的高,他花在這上面的時間定然不少。但隻下了幾步謝雲襟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赢,三歲在這年紀的差距是相當大的,而且旁邊還有個塔克。
“吃他的象,爲什麽不吃!”
“跳馬!跳馬!伱怎麽不跳馬!你是不是想故意輸給高樂奇,想拍馬屁?你如果輸了,我一定處罰你!”
“快要将軍了,上啊!操死他的兵!”
塔克不住口地指點江山,惹得高樂奇心煩。初時謝雲襟還想指導他兩句,後來發現太難,塔克的棋藝還停留在有吃就吃的階段。
“塔克親王,關内有句話,觀棋不語真君子,他們會把這句話刻在棋盤上。”高樂奇溫和說着。
“關内都是盲猡,盲猡的話也能聽?”塔克說道,“集合衆人的智慧比一個人的智慧強!”
高樂奇懶得解釋,問謝雲襟:“你能下盲棋嗎?”
謝雲襟點點頭:“能。”
“那我們重來一盤吧。”高樂奇道,“馬二進三。”
“卒七進一。”
塔克見他們下起盲棋,插不上嘴,隻得在旁邊發呆。
來與謝雲襟下棋是塔克的主意。塔克也下過棋,這是高樂奇的說法,高樂奇說塔克頂多算下過棋,不能說會下棋。高樂奇第一次下棋還是塔克教的,塔克赢了,就這一盤,第二盤起塔克就沒赢過,那時高樂奇才八歲,而塔克大了高樂奇足足六歲。
高樂奇很快就成爲貴族中棋下得最好的幾人之一,他甚至會跟祭司院的祭司下棋,連當中棋力最好的波圖小祭也誇獎過他聰明。
塔克郁悶了,雖然高樂奇堅決否認,但塔克覺得高樂奇一定認爲他是笨蛋,想殺殺高樂奇的銳氣,讓高樂奇也當回笨蛋。但讓那些年紀大他很多的棋手下赢他也沒意思,畢竟年紀跟經驗擱那呢。
他聽說巴都出現一個沒有敗績的少年棋手時,就想慫恿高樂奇來挑戰。謝雲襟是漢人,晚熟,年已十五也才剛脫稚氣,瞧着年紀與高樂奇相當。高樂奇當然知道塔克親王打什麽主意,無非是想讓自己輸一把,他對這事興趣不大。
胡根親王的壽宴讓高樂奇推無可推,他其實也好奇這少年棋手是否真這麽厲害,他畢竟才十二歲,雖然孩童老成——塔克說他打小就愛裝模作樣,也是有些好勝心的。
赢了他不也表示自己棋力高超,遠超巴都所有人?
可惜無法如高樂奇所願,他下得很辛苦。這人能在二十幾天内殺遍奈布巴都的普通人,确實棋力驚人,如果自己能多練個兩三年,或許可以跟他分庭抗禮。
他用盲棋,且下得極快,企圖讓謝雲襟露出破綻,但徒勞無功。下到二十幾手時,高樂奇就知道自己輸了,再下一盤也會輸,他們棋力有段差距。
塔克見高樂奇久久不說話,問道:“怎樣,赢還是輸?”
高樂奇搖頭:“我輸了。”接着道,“你很厲害,不過波圖小祭下得比你好。”
謝雲襟道:“我知道,我輸過羊皮。”又問,“下大棋嗎?”
高樂奇點頭。
圍棋下得更久些,塔克也就更無聊,但他還是想看高樂奇輸的樣子。不到半個時辰,高樂奇又敗下陣來。
“我輸了。”高樂奇搖頭。
塔克看着高樂奇嘻嘻笑着:“我就說你不會總是赢。”
高樂奇一臉無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也許過幾年我又能赢了。”
塔克滿足于他能取笑高樂奇好一陣子,轉頭問謝雲襟:“你有什麽願望?”
謝雲襟知道機會到了,左手撫胸恭敬道:“我想請塔克親王幫個忙。”他從懷中取出推薦信,“我想考祭司院,但我的推薦信被拆開了。”
“我想請塔克親王推薦我進入祭司院。”
塔克立即皺起眉頭。
“這不是很難,祭司院的祭司都能寫推薦信。”謝雲襟道,“但我不認識祭司。以塔克親王的威權,能幫我這個忙嗎?”
“我爲什麽要幫你?”塔克語氣不善,“祭司院的事亞裏恩宮不能幹涉,你當上祭司對我也沒好處,你赢棋,高樂奇也給過錢了。”
他轉身要走,謝雲襟道:“也許以後幫得上忙呢?”
高樂奇拉住塔克袖子,問謝雲襟:“以後?”
謝雲襟道:“我要是考上祭司院,全是塔克親王與高樂奇大人的恩惠,定會報答。”
高樂奇道:“塔克,幫他這個忙吧。”
塔克噘起嘴,不滿問道:“爲什麽?”
“因爲薩神需要聰明的仆人。”高樂奇道,“他足夠聰明,能服侍好薩神,宣揚薩神的教義。”
塔克滿臉不情願,哼了一聲,最後道:“行吧,我幫你想辦法。你以後還在這嗎?”
謝雲襟忙道:“我住在附近巷子,家父是盧司卡勒的親衛隊長。”
“那個惡心的盧司?”塔克又一次皺眉。高樂奇用手帕掩住鼻子,像是聽到這名字都覺得臭。
“我們會回應你的願望。”高樂奇說道,“祝你考試順利。”
塔克與高樂奇在侍衛簇擁下離去,謝雲襟松了口氣,心情激動。
距離回關内又近了一步。
他收拾棋攤,再沒出來過。雖然輸了一張羊皮,但賺了不少,彩金赢得多,那神秘權貴給的賞銀也很大方。
等待的日子很煎熬,幸好沒等多久。兩天後,高樂奇親自送來波圖小祭的推薦函。
“你很聰明,棋也下得好。”高樂奇道,“我們以後可以一起下棋。”
金夫子的反複讓謝雲襟擔憂,他沒法再弄來一封推薦信了。他安撫金夫子,說自己是爲了替父親長臉,說自己想長居巴都或到村莊擔任小祭才考入祭司院,他已決心留在關外。
考試很順利,以他的才智和對教義的反複研讀理解,一次就通過,而且是榜首。
進入祭司院的學生被稱爲學祭,學祭要在祭司院修習數年經典教義,直到老師們認爲他們信仰足夠堅定,對教義的理解足夠透徹才開始任職,這可能要幾年,也可能要十幾年。
進入祭司院後,學祭們的生活就有保障,祭司院會供給養學金培養學生,雖然微薄,但勉強足夠生活,冬夏兩季也會發給布料制作衣服,據說這制度是百多年前向關内前朝學來的。謝雲襟終于不用再依靠金夫子撫養,但他知道現在還不到能擺脫金夫子的時候。
大部分學祭都會在祭司院學習其他能力,這與未來離開祭司院後指派的工作有關。學好武功擅長軍略的會進入衛祭軍所,一進去便是小司軍,可以統領一個百人隊伍,尋常衛祭兵得花上幾年,還得有機緣才能當上相等位置的小隊長。
如果精研教義,品行端方又有學識,會留在祭司院作爲老師教導學祭,這是穩定的活計。懂農耕、紡織、記賬和醫術等雜活又自願遠調的學祭能前往部落擔任小祭,這是許多學祭的理想,尤其是富裕地方的小祭。而擔任貧困地方的小祭,除了多才多藝,還得多點信仰跟犧牲奉獻的精神。
留在祭司院輔佐薩司的都是頂尖人才,這是最難的,他們掌握權力,通常在其他神職裏取得上好表現才能被招攬入祭司院,隻有很少人能直接從學祭進入祭司院工作。
古爾薩司年輕時是一個,被視爲古爾薩司接班人的孟德主祭是一個,正當年輕的希利德格小祭是一個,還有個年紀稍長的波圖小祭。
謝雲襟直到進入祭司院才見着這名推薦他的祭司。
波圖是個溫柔和藹的人,雖然隻有二十七八歲,但慈祥得像個老父親,總是笑臉迎人。他本想在偏僻村落當名小祭,但被古爾薩司留下做幕僚,他總是爲百姓着想,時刻體察民情,對古爾薩司提出建言。
波圖對謝雲襟并不陌生:“高樂奇那孩子找我下棋,說起你的事,你下棋赢了他,他幫你求情。”
“你到十五歲才第一次考祭司院,第一次考就得了第一名。”波圖問,“能不能說說你的故事?”
已經熟稔薩族曆史地理的謝雲襟早已和金夫子編好了另一個故事。他們原先住在溫和教義派的蘇瑪巴都,因爲接觸到《騰格斯經》,搬遷到瓦拉小祭的村莊,從瓦拉小祭那裏取得推薦信,來到奈布巴都。
“瓦拉小祭的村莊被流民襲擊,瓦拉小祭死了,你知道嗎?”
謝雲襟露出震驚難過的神情,震驚是假的,難過是真的。
“怎麽會……瓦拉小祭是個好人,村民都是好人……”
他想起圖雅與村民,眼眶紅了。
波圖點點頭,拍了拍他肩膀:“薩神會指引他們方向,他們會在薩神身邊安息。犯下過錯的流民,奈布巴都會降下處罰。”
雖說如此,但謝雲襟知道,那些流民一定會很快逃離原來的居住地,避免被剿滅。
“以後有機會,我們再下盤棋。”波圖小祭笑着說。
學祭們都住在祭司院附近的學舍,有些學生能住在祭司院裏,通常是成績較好的抑或權貴子弟。謝雲襟住在家裏,每日要走大半個時辰路才能到祭司院上學,這是爲了安撫金夫子,免得他鬧事。
幾天後,一倆馬車停在他家門口,下車的是塔克親王與高樂奇,彼時金夫子不在。
“你很厲害,不但進了祭司院,還是榜首。”塔克誇他。
“是薩神的恩典。”謝雲襟左手撫胸,恭敬行禮。
“你隻是赢了一盤棋……”
“兩盤,象棋跟大棋。”高樂奇糾正塔克。
“你赢了兩盤棋,我卻幫你找來波圖小祭的推薦信。”塔克說道,“但我不是來跟你讨恩情的。”
“我覺得我們可以當好朋友。”塔克道,“你不用誤會,我沒什麽要求,也不打算讓你幫做什麽事,我隻是想說以後我們可以經常往來,你有什麽需要都可以找我。”
“這是我的賀禮,恭喜你考上祭司院。”塔克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銀票在薩教并不好使,除了五大巴都跟幾個大部落,多半沒有銀号兌換,但在奈布巴都,銀票折成銅錢銀兩很容易。
高樂奇也送了一份禮物,玉制的象棋,與他當初買的那套一模一樣。
“好好讀書,錢的事交給我。我覺得你有本事,以後能留在祭司院。如果遇着麻煩事需要幫忙,讓你爹跟胡根親王說一聲,我會幫你處理。”
謝雲襟不能不收,他這才明白高樂奇那天拉住塔克,還有高樂奇願意幫助自己的原因。高樂奇判斷以自己的聰明有很大可能進入祭司院,且有機會留在祭司院任職,他想利用自己才與自己結交。
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也是工于心計的人。
謝雲襟在祭司院讀了一年書,他估計以自己的狀況,約莫三到四年就能從祭司院學成。這一年間,他暗中打聽聖路,但沒人能回答,雖然不少人都聽說過有這條路,但沒人知道在哪。
一年後,波圖小祭找上他。
“你表現很好。”波圖小祭道,“通常這問題我不會問剛入祭司院一年的學生,但你表現實在太優秀。”
“離開祭司院後,你想任什麽職?”
“火苗子!”謝雲襟脫口而出,他花了兩年時間,終于有機會說出這個念想,“我想将薩神的光輝照進關内!”
“哦?”波圖小祭很訝異,“真沒想到你志在此,我以爲你會想當個部落小祭或留在祭司院工作。你知道關内很危險嗎?”
“我知道。”謝雲襟道,“我願爲薩神冒險,即便被利刃穿心。”
波圖點點頭:“以你的表現不是沒機會,跟我來……”
謝雲襟沒有多問,默默跟着波圖小祭走過外殿,往祭司院深處走去。
那是學祭們未經允許不得進入的地方。
他穿過一個有着聖徒塔裏希雕像的小庭園,來到一座宏偉莊嚴的大殿前,殿門口站着十一個人,其中一人正是孔蕭大祭。
謝雲襟突然心跳加速,他隐約猜到這是哪裏。
巨門推開,他見到希利德格小祭站在一名老者身邊。老者坐在張大床上,戴着繡金色太陽的白色高帽,臉上有着深深的皺紋,一雙大眼裏鑲着綠色的瞳孔。
他見過他幾次,在他布道時,在他講解經文時,他會在節日中出現,在學祭面前展示他的智慧。
這是五大巴都中最有權勢的一個人——古爾薩司。
“孩子,過來。”古爾薩司招招手,用沙啞而慈祥的聲音喚着。
謝雲襟想過總有一天他會面見古爾薩司,但沒想到這麽快,而且是在這麽近的距離。在古爾薩司的威嚴下,他竟覺得雙腳有些顫抖,他鼓起勇氣迎向威嚴的老人,左手撫胸,單膝下跪:“薩神保佑,學祭金雲襟參見尊貴的古爾薩司。”
“薩神祝福你。”古爾薩司說道。
謝雲襟恭敬轉向希利德格,問安:“希利德格小祭安好。”
希利德格點頭示意:“薩神賜你光明。”
“古爾薩司召見弟子,有什麽吩咐?”
“希利德格将要晉升。”古爾薩司說道,“我要你當我的伴筆。”
謝雲襟大吃一驚。
伴筆是爲古爾薩司抄寫谕令的文書工作,名義上隻是古爾薩司的替筆,多半由小祭或學祭擔任,實則是奈布巴都權力中心,古爾薩司所有命令都能最先知道。且伴筆需要時常陪伴古爾薩司,是最爲親近的人之一,甚至能發表意見影響古爾薩司的決斷。
雖然職位低,但這職位隻授與古爾薩司想要栽培的人。希利德格小祭就當了五年伴筆,而他也被公認是小祭中的佼佼者。
“我……我才來祭司院一年。”謝雲襟道,“恐怕承擔不起。”
即便自己是一次過關榜首入學,表現優異,但每年都會有個榜首,每個榜首都表現優異,完全不足以在一年後就擔任古爾薩司伴筆這樣的職位。
“别緊張,自在些。”古爾薩司用慈祥的聲音說着,“你并不是第一次與我這麽靠近,一年多前,我跟你也就隔着一個房間。”
謝雲襟又吃了一驚,但他機敏過人,立時便明白了:“您……您就是……派人跟我下棋的……”
古爾薩司微笑着點頭。
一年多來的疙瘩終于解開,謝雲襟萬萬沒想到,派人與他下棋的權貴竟然是古爾薩司。
可他還是不明白,難道古爾薩司愛下棋,棋下得好就能得到古爾薩司的青睐?聽說波圖小祭棋也下得很好,他也是因此受到重用?
可自己第一場和得勉強,第二場完全是耍賴作弊。
“我棋下得不好。”謝雲襟招認,“我應該要輸的,兩場都輸。”
“我知道。”古爾薩司道,“象棋是戰場,大棋是大勢,戰陣先取,勢亂則守,守不住則猛攻,你在戰場與大勢之間的判斷很好,尤其最後一手。”
謝雲襟又是一愣。
“爲達目的本就該不擇手段,你騙過那個傳訊的人,想引我出面,這很好。”古爾薩司點頭,“局中不能勝就在局外取勝,這是最精妙的一手。”
“這是耍賴作弊。”謝雲襟道。
“其實我也作弊。”古爾薩司笑着,“那日與你下象棋的是波圖小祭,與你下大棋的……”他望向身邊,希利德格微微點頭:“正是在下。”
謝雲襟再次愣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