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襟接受金夫子的道歉,一來事已發生,無可挽回,二來他需要金夫子照顧,三來,他終究對金夫子有極深的情感。
他的條件是希望金夫子能向胡根親王求情,讓祭司院網開一面允許他考試。
“入祭司院是我唯一能幹的活。”謝雲襟道,“我當上大祭,甚至主祭,都是給爹長臉。”他極力安撫金夫子,“如果……萬一我當上了薩司呢?爹你就是薩司的父親,我們就是關外的王。”
“難道爹覺得我沒本事?”
金夫子被哄得暈乎乎,仍歎了口氣:“不可能,亞裏恩宮跟祭司院沒這麽和睦,他們不會幫祭司院的人,你進了祭司院,他們還得不高興。”
謝雲襟相信這理由,胡根親王的父親古烈,前任亞裏恩,就是企圖反抗古爾薩司而被流放,最後隻能自殺。亞裏恩宮所有親王包括亞裏恩,對祭司院都又敬又怕,還帶着一點忌憚。
他要另想辦法,時間不多了,剩下不到兩個月……祭司院裏很多人有資格寫推薦信,但他一個都不認得。
要認得,他要盡快讓有權勢的人認得自己,最好能引來祭司院注意。
第二天他徑自來到祭司院,将那封推薦信送出。他心存僥幸,但遭到嚴詞拒絕,任何拆封過的推薦信都失去效力。他們讓謝雲襟回去找推薦人,但瓦拉小祭已經不在了。
謝雲襟開始在街上散步,往城裏最繁華的地方走,那裏更容易遇見貴族與高等祭司。試圖攀談是不可能的,大部分貴族身邊都有護衛,以他穿着連靠近都難。
巴都裏販賣名貴物品的店家連店門都不會讓他進去。
眼看着時間一天天過去,他越發窘迫,忍不住找了個貴婦攀談,想博取同情。貴婦驚叫一聲,他被衛士驅趕,踢倒在地,白疼了胸口屁股。
正喪志時,他見着一輛熟悉的大馬車,銀頂紅紋車廂。他認得這馬車曾出現在胡根親王的巷子前,能搭這馬車的人身份絕對不低。
馬車停在一家雜品店前,車上走下一名少年。薩族人多老成,十一二歲的孩子往往看着像十五六,謝雲襟分辨不出他的年紀。隻見他走入雜品店中,一頭棕發修飾得整齊,鼻子高挺,頗爲俊秀。
謝雲襟決定等,站在街角處等了許久,少年身後跟着護衛端着個木盒走出,謝雲襟走上前去瞧清。
那是個精緻的木盒。等馬車離去,謝雲襟問店家方才那名少爺是誰,買了什麽,店家疑惑他爲何詢問,謝雲襟推說好奇。
店家拒絕透露少年貴族身份,隻說那是盒玉制象棋,關内的玩意,很多人愛玩,尤其貴族跟薩司們喜歡各種棋戲跟雙陸。
店家介紹道:“隻有貴族才玩得好,因爲他們都很聰明。”
謝雲襟眼睛一亮。
他擅長博弈,那是他在鬼谷殿的十四年中少數的娛樂,也是父親來時能跟父親玩的遊戲之一。爲了赢過父親,他可花了不少苦工鑽研,雖然對弈對象隻有父親與金夫子,但他對自己極有信心。
奈布巴都街道上偶爾可見有人擺殘局,謝雲襟熟讀那些殘譜,知道無論選黑選紅都是和,那就是個騙局,沒有人可以從騙子手上赢錢。
他得換個手段。
他讓金夫子買了盒象棋,手工品,不便宜,但金夫子作爲卡勒的首席侍衛,這點錢還是有的。他在通往胡根親王宮的路上擺了個攤子,立招牌請人對弈,赢一局就能從他手上赢得十枚銅錢,輸了也不用付費。
這法子一開始有效,赢有錢,輸也不用付出什麽,攤前圍滿好奇的人。問題很快就來,一上午他隻跟三個人下過棋,他落子很快,但對方實在太慢。有人問他:“怎麽你沒準備沙漏?”他這才知道在奈布巴都,棋手正式對弈要用沙漏計時。
第二天他弄來沙漏,就快多了,一早上連赢十盤,但沒什麽用,無法引人注意,因爲獎品便宜,而且輸家不用付出代價,引來的多半是庸手,他得定個門檻。
第三日起,與他下一盤棋得付十枚銅錢,赢一盤則能拿走一張生羊皮。果然,敢于挑戰的人少了,對手強悍多了,多半是付得起十文的老頭,雖然老,都身經百戰,誰都知道年輕人别去挑戰樹蔭下下棋的老頭子,得被殺得丢盔棄甲。
謝雲襟還是輕易取勝,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棋藝如此精湛。
豐厚的獎勵讓消息散播出去,謝雲襟希望那個人會經過,找自己下盤棋,但在那個人來之前,街邊擺攤玩殘譜的棋手已經來了,這些人棋力更高一籌,謝雲襟要取勝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意外的收獲是他賺了不少錢,算是第一次靠自己掙到錢,金夫子的同僚都說伱兒子找着活了。有人嫌棄久等,謝雲襟想要張揚,就要他帶棋盤來,一次最多與三人同弈。
一名輸了棋的老人忿忿不平:“比大棋我就不會輸了。”
大棋指的是圍棋,謝雲襟正求之不得:“您明天帶棋盤來,我跟您下一盤。”
一邊下象棋,一邊下圍棋,消息終于在奈布巴都口耳相傳,說胡根親王宮巷子外有個神童,無論大棋象棋,已經接連十天不敗。
但他想見的人依然沒來,或許那名少年貴族隻是貪玩,并不沉迷于下棋。但還有個機會,隻要他馬車經過,還是有可能因此駐足,或許就有機會與他攀談。
他也沒更好的辦法了。
第十一天中午,來了個壯漢,雖然衣服如同尋常百姓,但身上虬結的肌肉跟神情可以看出他學過功夫,應該是保镖護院之類。
“我家主人想跟您下棋。”壯漢道,“但他不方便來,想請您過去。”他掏出一小錠銀兩,約莫三兩重,引得圍觀人側目。
謝雲襟猜測這人的主人非富即貴,于是問:“是大棋還是象棋?”
“您選,兩盤一起也行。”那壯漢道。
“那就一起吧。”謝雲襟道,“我在這擺下棋盤,隔空對弈,也不耽誤跟其他人下棋。”
壯漢道:“我建議您還是專注些好,對我家主人也尊重些。”
謝雲襟沒有拒絕,收拾了棋具起身,他非常需要依附權貴。圍觀的人見無棋可看,不由得歎氣,紛紛散去。
謝雲襟被安排上一輛馬車,載往祭司院附近一間很普通的屋子。他有些失望,這麽普通的小屋并不是富貴人家的居所。
“請進。”壯漢招呼他進入。
屋裏隻有兩個棋盤,一個圍棋,一個象棋,沒有其他人跟家具,這屋子空得不像有人住。
壯漢指了指棋盤:“您先請。”
謝雲襟覺得古怪:“你家主人呢?”
“主人不會過來。您下棋,我去聽主人吩咐,回來應子,就這麽隔空下棋。”
這又讓謝雲襟燃起希望,對方如此神秘,定然大有來頭,不出面說不定是怕輸了丢臉。他于是道:“我猜你家主人定是大有來頭的人,我若赢了,有個不情之請。”
“我希望能見你家主人一面。”
他想,如果這人是亞裏恩一派的貴族,直接要求對方讓自己進入祭司院可能會被拒絕,他需要深談,說服,甚至條件交換。
距離夏至隻有二十天,他很急,也就是在這時候,他領悟出一個道理。
越焦急的時候,越要放緩步調,沉下心來。
壯漢沒有給他保證,隻催促他落子,謝雲襟決定用奇兵應戰,用極爲偏門的九尾龜開局,又在圍棋棋盤左上三三路落子。那人離開小屋,片刻後回到屋中落子,先占星位,對兵應局,看手勢确實不會下棋。
謝雲襟非常專注,這是他最爲專注的兩盤棋,赢了就有機會見到與他下棋的人。隻要進入祭司院,就可以打聽入關的方式,他會盡力成爲火苗子,回到關内。
他還是想見父親,問他爲何這麽狠心,還想見大哥,那個什麽都有的大哥。
車六平五,上路六三。
對手的棋勢相當溫和保守,謝雲襟專注回應,有點抓不住對方策略。
象棋、圍棋兩種棋道并無高低之分,然則圍棋是子越下越多,象棋是子越下越少,象棋子分高下,圍棋每子均價,象棋重協同合進,圍棋重大局奪勢,兩者之間差異頗大。
若說圍棋是大勢上的角逐,象棋就是戰陣上的搏殺,搏殺就要狠,要搶先。謝雲襟發起搶攻,圍棋那邊則可穩中求勝。
他步步進逼,希望逼對方亂陣腳,正當他兌子争先時,對方忽在圍棋上發起攻擊,逼他不得不分心應戰。
他還行,雖然對方棋力頗強,但他認爲這并非不能戰勝的強敵。可還沒堵住對手圍棋上的攻勢,對方已經在象棋上發動反擊。
圍魏救趙?謝雲襟沉思,一邊鞏固住入位邊角的地盤,一邊應付對方在象棋上的強硬攻勢,幾輪兌子後,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劣勢。
他立即在圍棋上發動猛攻,搶奪中央腹地,但對方守得異常穩固。
謝雲襟不禁陷入沉思,忽地發現一件事。無論他思考多久,每回對方回去傳訊再回來的時間都一樣,也就是說,他的對手每回思考的時間都一樣長——或者說一樣短。
自己的攻擊從沒令對方窘迫過?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棋道高手。
謝雲襟很聰明,還有些驕傲,但驕傲沒讓他昏了頭。聰明不等于棋道上的天賦,棋王必定聰敏過人,但最聰敏的人未必是棋王。
博弈之道,聰明隻是入門,天賦是工具,鑽研才是正經,一個人隻靠聰明能擊敗的隻有沒真正鑽研過棋道的普通人,遇上鑽研多年的國手或有天賦的人,想靠着聰明取勝是癡人說夢。
莫非自己的張揚引來了真正的棋手?不太可能。無論圍棋象棋,其中一項就已經窮究不盡,這人兩頭下棋,最少有一樣非他專精,自己還有機會博個一勝一敗。
得找到對方較弱的一項,從方才的狀況看,對方在象棋上失了一先才在圍棋上争搶一城,象棋或許就是他的弱點。謝雲襟專注心力在象棋上角逐,攻勢淩厲,圍棋則采取守勢,有時甚至忍讓,回避争端争取時間,務求取得象棋勝利。
他的攻擊沒有奏效,幾輪猛攻後,仍是取不得一先以上的優勢。此時象棋已至尾局,是最後的拼殺,隻要走錯一步就是敗局,而圍棋也已退無可退,勢必正面交鋒。
不對,必須岔開對方心力,謝雲襟想,得讓對方花更多心力在圍棋上,才能在象棋上無暇分心。
他不應對手的攻擊,在其他角位點火,在棋盤上的三處同時發動攻勢擾亂對手,然後專注應付象棋最後幾手。
起碼先赢下一盤,等對方心亂,回到圍棋上争勝仍大有可爲。
然而最後幾輪攻殺謝雲襟即便拼盡全力,自認沒有犯錯,卻已看到結果。
“我家主人說是和棋。”那壯漢問,“您怎麽想?”
謝雲襟隻能點頭。最叫人生氣的是那名代下的壯漢沒有因爲終局搏殺而進出稍緩,他覺得對方還沒盡全力。
既然象棋已經和了,圍棋就不能輸。才到中盤,還大有可爲,謝雲襟一邊鞏固地盤,一邊收拾他留下的爛攤子——之前到處放火,現在得一一收回。
這盤棋下了很久,謝雲襟察覺到自己好幾次都超過應子時間,但對方并不在意。他開始覺得這盤棋自己也會輸。
不能就這樣認輸,輸一塊羊皮不算什麽,但再也見不着這位大人物,且一個戰敗過的棋手就再也無法引人注意,那名貴族少年經過時也未必會留意他。
能不能進祭司院就看這盤棋了,如果赢不了……
他忽地看到個機會,左下角竟然出現了極爲罕見的“脫骨”棋形。
“你記錯了吧?”謝雲襟說道,“确定下在這?”
他确定這名傳訊壯漢是個門外漢,對圍棋一竅不通,有時甚至要數格子才能确定要回報哪個位置。
壯漢聽了不由得愣住:“沒記錯,我記得很清楚。”
“他應該是要你落在這個位置。”謝雲襟指了指旁邊位置,“還是你剛才傳回去的棋路有錯?再不然就是之前哪裏傳錯了?或者……”
謝雲襟指着棋盤:“你看,假如下在這,我會下在這,這裏的子就被我提了。反之,你如果下在旁邊這位置,就提不了你的子了。”他搖頭,“你家主子不會犯這種錯。”
那壯漢不由得愣住。
“脫骨”又稱“倒脫靴”,先犧牲己方數子,然後才在提子的空地上落子倒提對手棋子,這種棋形非常罕見,棋力不高的人即便見着了也無法處理。這壯漢不會下棋,隻知道被提子肯定是不好的,何況一次還被提好幾個子。
壯漢動搖道:“我回去問我家主子。”
謝雲襟道:“那時間就過了,算你家主子輸。”
壯漢漲紅着臉:“你什麽意思?”
謝雲襟道:“這是規矩,不然我快輸了,索性賴着不下,每一子都拖一兩個時辰,這不賴皮嗎?”
壯漢道:“我肯定沒記錯。”
謝雲襟攤手:“那你下吧,記得落子無悔,不許反悔。”
壯漢道:“我知道!”說着捏着棋子就要放下。謝雲襟把棋捏在手上,噗嗤一笑,彷佛就等他下錯。
壯漢又猶豫起來,謝雲襟見他遲疑,乘勝追擊:“你若不是這步記錯,就是之前記錯。照我說的下,要是我騙你,你家主人勢必會發現我耍賴皮,他還能怪你?但你若是照下,我可管不了這麽多。另一盤棋已經和了,你家主子知道你記錯害他輸棋,會不會罰你我就不知道了。”
壯漢想了想,道:“你别騙我。”說着照謝雲襟的指示下在旁邊。
棋局搏殺,一子錯,滿盤皆輸,這人既然下錯,謝雲襟已經穩占勝局。
謝雲襟忍着笑還了一子,道:“跟你家主子回報去。”
那壯漢自去了。
既然赢不了,就耍賴,那人知道自己騙了壯漢肯定生氣,讓壯漢來理論,自己再挑起話頭想辦法引對方出面覆盤,就有見面機會。畢竟下棋,招搖,隻是他想進入祭司院的手段,隻要見了面,再想辦法說服對方即可。
果然,那壯漢這回去了許久才回來。
“主人說你很聰明。”壯漢說道,“他說這盤棋算和棋,以後你還是可以說你沒輸過。”
謝雲襟一愣:“和棋?這盤棋我大占優勢,哪能讓你家主人說和就和?”他這話可是耍盡無賴,但也隻能如此,“不如讓我見你家主人,看他爲什麽說和。”
壯漢道:“主人已經走了,他說和就是和。棋資也給了,我送你回去。”
謝雲襟愕然,對方明知自己耍賴卻不追究?這令他對這神秘權貴又多了幾分好奇。
但顯然這條線仍是斷了,他有些懊惱,卻也無可奈何。
“這邊請。”壯漢示意他離開。
他離開空屋才發現已近黃昏,這盤棋竟然下了大半天。他什麽也沒吃,隻覺饑餓,被送回原先擺攤的地方,落寞回家。
隔天,好事者來問勝負,他隻說沒輸,卻有些意興闌珊。幾天後來了名中年人,那是真正的棋手,浸淫棋道已經數十年,聽說是個富商家族後人——沒點家底真不能專注下棋,畢竟不能謀生。他在象棋上赢走了一張羊皮,對謝雲襟年紀輕輕有此棋力青眼有加,想栽培他當個棋手,答應給月俸銀子。
謝雲襟婉拒了。他大棋還沒有敗績,但象棋原比大棋重要多了,畢竟那名貴族少年下的是象棋。
大棋落敗的日子可能也近了,随着他名氣越來越大,真正的高手會來擊敗他。他收起棋具,意興闌珊。隔日下雨,他索性一連幾天都不出門擺攤,幾乎要放棄了。
直到那日,金夫子說他明日要早出晚歸。
“胡根親王要辦壽,會有不少人來。”
謝雲襟再次燃起希望。
距離夏至還有十天,祭司院考試就要開始。他重新回到巷口擺攤,那是通往胡根親王宮的道路,一輛輛華貴的馬車從巷口經過,護衛驅趕行人,清空道路,他的棋攤緊靠牆邊,不礙事。他等着,等是否有輛馬車會爲他停下。
經過一輛又一輛馬車,紅頂的,綠頂的,藍頂的……終于有輛馬車停在他面前,鑲着白色圓球的巨大金色馬車,是亞裏恩——奈布巴都王權統治者的馬車。
車門打開,不等階梯放上,一名青年從車上跳下,指着謝雲襟的攤位喊道:“就是這了!”
階梯放上,一名棕發少年從馬車上走下。他拿精緻的手帕半掩着口鼻,腰挺背直,姿态優雅,問道:“你就是那個下棋沒輸過的人?”
謝雲襟認出他就是買玉石象棋的少年,搖頭道:“我輸過,但不是什麽人都能赢我。”他挺起胸膛,“您想跟我下一盤嗎?”
青年道:“高樂奇,跟他下一盤。”
“遵命,塔克親王。”名叫高樂奇的少年看着謝雲襟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