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襟太過驚慌,金夫子殺了兩個無辜的人,又對他說父親不會來找他,他竟一時不知該先問哪個問題才好。
“你爲什麽要殺他們?爹爲什麽恨我?”他索性兩個都問了。
“他們問題太多,早晚會發現我們不是薩族人,讓他們活着,我們就有危險。”
“我們可以走!”謝雲襟喊着,“他們不會武功,攔不住你,走遠了也追不上!這裏這麽偏僻,他們未必會通知别人,就算通知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我們!”
“但我們需要食物、衣服和居住的地方,少爺才好養傷。”金夫子道,“這裏很隐密,很安全,食物跟房子都爲我們準備好了。”
“他們是好人!”謝雲襟難過道,“給我們吃的,還有藥草湯!”
金夫子低着頭:“少爺,有時好人也要被犧牲,他們隻是運氣不好。您得殺伐果決,心軟成不了大事。”他頓了會,道,“您還沒吃東西,快吃吧。”
“這不叫殺伐果決!”謝雲襟怒道,“這叫狼心狗肺!”
莉卡的半顆頭顱落在地上,在牆上抹出一片紅白,還有滿地鮮血。以前他很少見到紅色,現在卻看見太多,忙扭過頭去,想起方才還能說笑的小女孩眨眼間就橫死,又怕又是難過。
“少爺,您得吃東西才恢複得快。”金夫子加重語氣,“這時候不能任性。”
謝雲襟隻覺金夫子有些可怖,竟有些膽怯,抓着盤中羊肉片就吃。金夫子見他吃東西,滿臉歡喜:“這裏髒,老奴馬上收拾幹淨。”說着将希瑞德與莉卡的屍體拖到門外。
“幫他們挖個墓。”謝雲襟吩咐,“别讓他們曝屍荒野。”
金夫子皺眉:“太麻煩了,也顯眼,最好是扔到荒山裏讓野獸啃食。”
“他們幫過我們!”謝雲襟大聲道,“就不能對他們仁慈點嗎?”
金夫子沒再反駁,将兩具屍體拖出門,提了桶水進屋,揪着莉卡半邊腦袋上的頭發也丢到外頭去,這才回屋擦拭血迹腦漿,順手把謝雲襟吃空的盤子收走——不知道是不是用同一個水桶裏的水洗。
金夫子一去許久,天色漸暗,謝雲襟仰望屋頂,直至小屋被黑暗籠罩。他很少經曆這樣的黑,鬼谷殿不見天日,但時刻有火把照明,每月初三十八,金夫子都得搬上一兩百斤燈油,摔落谷底時還有積雪映照月光,“榮辱知足”與“萬人之敵”兩座洞窟雖然黑,但他每次進入都會帶着火把。
他不怕黑,他已習慣與黑暗爲伍,可今夜……閉上眼睛後,房間裏的血腥味更濃。
父親爲什麽恨自己?他努力在記憶中搜索,卻毫無印象。他最初的記憶停留在鬼谷殿裏,最多就是那個隐約存在的大哥。
渾渾噩噩醒來後,金夫子端來一碗羊肉湯與稞餅:“這地方沒什麽好東西,少爺将就些。”
稞餅味淡,并不難吃。謝雲襟問金夫子:“昨晚你沒把話說清楚。”
金夫子拉過椅子坐在床邊。
“那是少爺剛出生不久時的事……”金夫子道,“老爺是天下最有财富權勢的人之一,當然……也會有人觊觎他的财富權勢。三老爺,也就是您的三叔公,老爺的親兄弟,他一直是老爺的左右手。老奴跟少爺說過,權勢财富就像深淵,會讓每個人墜下。”
“三老爺墜下了,他想把老爺的權力财富握在自己手裏,隻是機會不好找。老爺行蹤飄忽,随從多,武功也很好。”金夫子說着,雙手交握在胸前,指頭摳得死緊,對孩子說這些話着實讓他心疼。
“三老爺知道有個機會,那就是夫人生孩子時。老爺很愛夫人,夫人回夜榜生孩子,老爺一定會陪着,控制住夫人就能讓老爺唯命是從,他早在夫人有身時就定下計謀,等着機會。”
“夫人生伱們花了大力氣,老爺見是雙生子,覺得不祥,但夫人很喜歡你們,要老爺别多想,老爺就從她了。老爺心疼夫人虛弱,親自出門爲她找補藥,三老爺趁機發難。”
“但老爺不是沒有準備,老爺是很聰明的人,怒王後裔很清楚權力鬥争,老爺與夫人的居所有間密室,三老爺的人馬從門外殺入,夫人拖着虛弱的身子抱起你們,在侍衛保護下躲進密室,本來是萬無一失的。”
“誰知道就在那時……那時……少爺哭了。”金夫子說道。
謝雲襟心底一跳。
“哭聲雖然細微,還是被叛徒聽到,找到密室破牆而入,夫人一手抱着一個孩子,沒法阻止少爺啼哭,隻能放下孩子領着侍衛提劍拼搏。夫人武功很好,可她太虛弱,三老爺雖然不想殺夫人,想抓着夫人威脅老爺,但夫人爲了你們兄弟死戰,等老爺帶着随從趕回時……夫人……已經重傷了。”
“憤怒的老爺抓住了三老爺,老爺問幸存的侍衛爲什麽密道會被發現,侍衛指了指還在襁褓中的少爺……說……是您哭了。夫人抓着老爺的手要老爺别生氣,你們隻是孩子……然後夫人就走了。”
謝雲襟蒼白的臉上染上紅暈,焦急大喊:“你胡說!你騙人!”
“老爺傷心欲絕,少爺……如果您見到老爺那時候傷心的模樣,您也會原諒老爺。那之後我就沒再見過老爺笑了。”
“老爺處死三老爺不在話下,那時起,老爺就恨少爺。如果不是連生兩子,夫人不會這麽虛弱,如果不是少爺哭出聲音,夫人不會被發現,如果……老爺說,古人說的沒錯,雙生子不吉利,少爺您克死娘親,以後又會兄弟争位……”
“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謝雲襟大聲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昨天那對父女也什麽都不知道,厄運來臨時,沒有誰會知道。”金夫子道,“少爺,這都是命。”
“鬼谷殿其實已經荒廢很久了,打從太爺那一代起,鬼谷殿就沒再用過,掌握夜榜的怒王一脈已經有能力保護自己,但老爺不想再見您,所以才把您送來。您說想學武,老爺就知道瞞不過,所以他再也不來,我……老奴寫過很多封信請老爺來見您,跟您當面說清楚,老爺隻吩咐……他不會再來,等大少爺生子後再放您走。”
謝雲襟垂着頭,他這才明白父親之所以從不在自己面前提娘的事,是因爲自己是個被舍棄的孩子,他并不是被保護在鬼谷殿,而是被囚禁在那。憤怒與不滿從心底升起,他不由得全身發顫。
“我畢竟是爹的孩子……”謝雲襟道,“我不見了,他一定會擔心吧?他會來找我吧?他……他以前每年都會來看我的……”
金夫子搖搖頭:“少爺别多想,先養傷,您這傷勢得養許久呢。”
謝雲襟傷得真的很重,養了許久許久,久得謝雲襟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永遠不會好……
希瑞德父女的生活似乎非常簡單,一直沒人來拜訪,他與金夫子就此住下。金夫子耕種,喂鵝喂牛,照顧羊圈裏的幾頭羊,服侍得比以前更妥貼。養病的日子比在鬼谷殿時更無聊,連書都沒得看,金夫子偶爾會背着謝雲襟出門,看看花草樹木,看看他最愛的太陽月亮。他沒有厭倦過看太陽,隻是太刺眼,難以直視。他讓金夫子帶他去後院看希瑞德跟莉卡的墳墓,隻有兩個土堆。
“我們什麽時候下山?”他問金夫子。金夫子搖頭說不急,等他養好傷再說。
七月時,摔斷的腿骨雖然還隐隐作痛,但謝雲襟已能夠下床走動。他站在山坡上望着山下,又提起同樣的問題。
“少爺暫且住在這,老奴照顧您。”金夫子回答,“等一陣子,說不定……老爺會回心轉意,派人來找您。”
謝雲襟覺得金夫子說辭反反複複,狐疑問道:“你不是說爹不會來找我?”
“做爹的肯定會疼愛孩子,有忤逆的孩子,哪有無情的爹?”金夫子道,“老爺說不定會來找您,隻是他還需要一些時日想通。”
“你怎麽知道?”謝雲襟問,“爹對我還不夠狠嗎?”
“我也有孩子。”金夫子說道,“我懂當爹的心情。”
謝雲襟一愣,他一直以爲金夫子沒有家人,因爲他從沒提起。他怎能扔下家人,在那陰暗濕冷的山洞中陪他十幾年?
“你有孩子,你不想他嗎?”謝雲襟問。
“我經常想起……”金夫子臉上神情飄忽不定,像沉思,又像難過,“但想也沒用。”
他領着謝雲襟回到小屋,坐在屋門前講述起往事。
那又是另一個故事。
金夫子本名金隐言,桂地宜州人,父親經商,家有餘産,讓他拜入當地門派齊天門學藝。他文武雙全,新娶的妻子不僅美貌,還是他青梅竹馬的遠親表妹,正當他躊躇滿志,以爲能幹下一番事業,卻不想飛來橫禍。
有人栽贓密告,誣陷他一家走私販鹽,齊天門受審此案,主審的就是他掌門師父。他家人一個勁叫冤,掌門師父卻置若罔聞,将他一家十四口全數下獄,金夫子身陷囹圄,父母親戚大半死于獄中,其餘兄弟熬刑不過,隻能屈打成招。他本以爲必死,唯恐拖累妻子,隻得寫書休妻,不想結案時卻把罪行都問在他兄弟身上,他成了從犯。掌門師父說,看在他是自己親傳弟子面上減刑三等,逐出宜州地界,金夫子臨走前還想再見表妹一面,可親戚說表妹已經改嫁,說他背着案子,别來走訪徒惹晦氣。
他親人無故死絕,不知仇家是誰,怨恨師父冤枉自己一家,師徒義絕。他也想過上告點蒼洗刷冤屈,幾次上告都說罪證确鑿難以翻案,金夫子滿腔怨怒無處發洩,便想行刺師父報仇,然而齊天門是桂地第二大門派,勢力龐大,師父武功高強,随從更多,非他一人之力能成。
“我想請夜榜幫我報仇,但請到足夠的幫手刺殺齊天門掌門要很多錢。”金夫子說着,“我學着經商,可惜時運不濟,白花了三年功夫,寸金無收。當時窮途潦倒,一咬牙,想着我行刺師父困難,不如去行刺師父的獨生子,拼着一死讓師父絕後,也讓他知曉親人死去的痛苦。”
“我暗中潛回宜州,化妝成乞丐守在齊天門外,準備趁師父兒子出門時行刺,沒想卻見着個意料之外的人。”
“是我表妹,也是我妻子,她嫁給了師父的兒子。”金夫子說着,“我怒火中燒,心想爲什麽嫁給他?天下人這麽多,爲什麽非得嫁給我仇人的兒子?一時怒上心頭,便想殺了表妹洩憤,于是尾随在她身後。”
“沒想倒是她先認出我來。她把我引到暗巷,哭着問我怎麽回來了,我本要動手,見着她又不忍心,問她爲何如此狠心,難道天下無人可嫁,非要嫁給仇人之子?”
謝雲襟聽着,隐約猜到真相,但還是聽金夫子說下去。
“原來一開始害我的人就是師父。我成親那日,他兒子見着我表妹,神魂颠倒,于是暗中陷害我,表妹爲了救我,嫁給師父之子,我才得以輕判。”
“表妹又說了個秘密,原來她當初改嫁時已有身孕,這胎又生得晚,師父兒子沒有起疑。”金夫子道,“當下我就想帶着妻兒逃走,可表妹說齊天門家大業大,定然逃不掉。”
“我知道表妹說得對。一想到自己有個兒子,想死的心就煙消雲散,我還沒跟兒子相認,還得陪着他長大,看他娶妻生子,就這麽死了,我不甘心。”
“我讓表妹好好照顧兒子,待他日大仇得雪,再來攜他們母子共享天倫,之後便離開宜州,找着機會加入夜榜。”
“我努力習武,幹些收金買命的勾當,刺殺好些個商賈要人攢錢報仇,老爺見我能文善武,辦事利落,提拔我做他護衛。别瞧說得輕易,我進夜榜十二年才終于見到老爺一面,等我湊足了報仇的錢,恍恍惚惚已過了二十年,才跟老爺說了這事。”
“老爺說要是早說,一早就處置了,也不用多耽擱這三四年,派了‘歸去來’與‘聞聲不見人’兩位高手領隊前去。這兩人在當年都是響當當的人物,沒個二三百兩等閑請不到他們出手,少爺您瞧,這就是老爺的權勢,他随口幾句話就能派出兩個頂尖高手幫我。”
“我回到宜州,才知道師父跟表妹先後病逝。有了這兩個高手幫忙,又是敵明我暗,報仇不難,我思子心切,先與兒子碰面混熟,尋着個機會把身世告訴他。”
“少爺猜得着結果嗎?”金夫子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身世,定然不相信你的說辭。”謝雲襟道。
“他知道我是他親生父親,原來表妹早就偷偷跟他說過真相,要他别認賊作父。”金夫子道,“他說,我要報仇盡管去,他不攔着。”
“但他不會認我,也不會跟我走。齊天門兩代都是單傳,他有個大門派繼承,有财富地位名利。他說我一天都沒照顧過他,沒爲他出過一文錢,沒喂過他一口飯,他爲什麽要丢下門派掌門的身份,認一個在夜榜當刺客的爹?”
“他要我快些動手,把他現在這個正當盛年的爹殺了,他就能繼承他爹的門派,讓我有多遠走多遠,之後他會對我發通緝,發仇名狀,追殺我替他爹報仇。”
權勢财富就像深淵,會讓每個人墜下。
“他又說,他繼承仇人家業已經算爲父母報仇,剩下的他都不管,歸去來聽了他這忤逆說辭,氣得想一掌劈死他,還是我苦苦勸下。那畢竟是我孩子,我的血脈,他說的也對,我一天父親都沒當過,怎好二十年後腆着臉跟他相認?再說他要真狠得下心,大可先假意奉承,等我替他殺了養父再殺我滅口,那就真無人知曉了,可見他心底還是有我這個爹的。您說是吧?少爺。”
謝雲襟搖頭:“這隻是你幫他找的借口,他沒想到這層,又或者忌憚你的幫手,隻想利用你盡早殺他養父,他是無情無義的人。”
“少爺,您怎麽這麽說!”金夫子漲紅着臉,“這就是眼觀大局!争權奪利本來就要六親不認,古代帝王家這種事常有,他拎得很清!”
謝雲襟不想與金夫子争辯,問道:“後來呢,你報仇了?”
金夫子點點頭:“殺完仇人後,我想再去見兒子一面,歸去來勸我不要,但我還想在臨走前聽他叫我一聲爹。我潛入齊天門,見着他,他呼喊刺客,派人追殺我,沒再跟我說過一句話。”
“但我一點也不怨他。”金夫子低聲說着,“離開宜州後,我最後一點念想也沒了。夫人過世,老爺想找個信得過的人照顧您,我了無牽挂,又想報答老爺恩情,就來陪着您。”
“少爺,您懂了嗎?這就是父子天性。老爺畢竟是您父親,總有一天他會想通,會像老奴疼愛孩子一樣疼愛您。”
天已經黑了,金夫子顫巍巍起身,說完這個故事竟讓他好似老了十年。他回到屋裏,點起光線微弱的油燈,小屋不比鬼谷殿,油燈得省着些用。
謝雲襟似懂了,又不懂,或許這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而是信不信。
許多年後,他遇見一個人,他有時會希望那人像個金夫子兒子那樣的兒子,或者有個像自己父親一樣的父親。
但他更希望他不是那樣的兒子,也沒有自己那樣的父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