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茅一進青城便震驚了。
雖然知道沈未辰是青城大小姐,但真走入青城時,仍被氣派給震懾。這麽大的房子得多少人住?這要拉肚子去哪找茅房,不得多備幾條褲子?可要洗褲子又得跑多遠?
李景風擔心戰場混亂,帶着阿茅一個孩子危險,便将他留在馬七山寨裏,之後取下漢中,沈未辰派使者找到山寨,衆人便收拾家當。其實也沒多少家當,隻是遷徙路遠,還是得帶些東西,拾掇完畢便從另條小路來到通州。通州當地門派聽說是大小姐的朋友,另眼相待,彼時巴中大戰尚未打響,衆人于是暫時在通州住下。李景風抵達青城後,沈未辰忙于喪事,李景風便請沈玉傾派人去接阿茅來青城。
阿茅見了李景風,當下罵道:“操,你個橫死的!把爺一扔快兩個月,不說我當你死了!”
周圍都是禮堂的接待與守衛,見這小孩說話粗俗,都望過來,隻把阿茅看得不自在,罵道:“瞧什麽,沒見過這麽威風的爺嗎!”
李景風牽着她手:“這兒不比外頭,說話仔細些。”
阿茅見李景風戴着面具,疑道:“你臉怎麽了?給人剝皮了?”
李景風道:“我現在叫沈望之,你得記得。”
阿茅罵道:“怎麽,你幫了他們,救了他們大小姐,還見不得人了?”
“我是通緝犯。”李景風道,“仇家太多,會給人添麻煩。”
阿茅皺起眉頭,見有轎子經過,便道:“我也要搭轎子!”
李景風道:“走路不好嗎?”
阿茅罵道:“爺不配搭轎,隻配走路?”
這麽一說,又引來注目,阿茅更覺尴尬,随手指着一人道:“瞧什麽,去替爺整張轎子來!”
李景風心想到了青城,不能任由她胡鬧,揮手阻止那人,道:“你禮貌些就什麽都有,說個請字不折你威風,不說,咱們慢慢走着去。”
阿茅扭頭不聽,李景風想了想,一把将她抱起,阿茅怒道:“你做什麽?孫子抱爺爺呢!”
李景風道:“不想走,我抱着你過去,轎子卻是沒了。青城這麽大,要去哪我就抱着你去哪。”
阿茅哼了一聲,她知道李景風是說到做到的人,就是面子拉不下,咬牙道:“行,有本事就抱,我當多養條狗!”
李景風也不理她滿嘴粗話,當真抱着她到太平閣。這裏是青城招待外賓之用,阿茅沒見過這麽精緻的房間,雕飾的花紋繁瑣到像是把雲朵摘下來安上。
阿茅跳上床摸了摸被褥,溫軟中帶着香氣,轉頭道:“蠢驢這回可享受了?沒個使喚的下人?”
“你就住這,我住隔壁。”李景風道,“若不肯好好說話,連上茅房我都抱着你去。”
阿茅見他來硬的,她性子也是倔強,便道:“行,我就把屎拉在門口,看誰愛收拾!”
李景風隻覺得這孩子當真難以教化,隻得道:“這裏是青城,你得在這住上一陣,禮貌些。”
“李大俠是打算住下啦?”阿茅坐在床沿問李景風,“以後都戴着面具做人?”
李景風想了想,拉張椅子坐下,對阿茅說道:“跟你商量件事。”
見他神情莊重,阿茅訝異,問道:“怎麽,又想去刺殺誰啦?”
“我在想你的事。”李景風想了想,道,“小妹她爹剛走,我會留在青城一陣子,不會太久。你跟着我原有許多危險,你想跟着我也行,不跟,我也得給你安排條路。”
阿茅跳起來,罵道:“誰想跟着你!爺瞧你癡癡傻傻,這一路上不是有我幫忙,你不死也得剝層皮!”
“聽我把話說完。”李景風揮揮手,“你要跟着我,我也高興,隻是我朝不保夕,若有一日我死了,你就回青城,他們會照顧你。此外還有件事。”
“我答應了人,兩年後得去辦件事,太遠,又太兇險,且一去可能便是幾年,你年紀小不方便,那時也得有個安置處。”
“爺能照顧自己!”阿茅罵道。
“那我回來去哪找你呢?”李景風問。
阿茅一時竟愣住,嗫嚅半晌才道:“你……找不着就算了,爺懶得跟你糾纏!”
李景風笑道:“我把話說明白了,你記得這裏,之後要怎樣自己拿主意,跟我去流浪也行,留在青城也行,我不逼你。”
阿茅哼了一聲:“讓爺想想!”
※
沈玉傾正在書房辦公,忽聽得使者來報說衡山派來使者,沈玉傾讓使者先行等候,招來謝孤白商議。
“衡山急了。”謝孤白道,“看來衡陽守不住。”
九大家中,唐門毫無動靜,行舟子寫了幾封信給三派掌門,多半是表面勸告,實則武當自顧不暇。
“行舟掌門雷厲風行,在武當做了不少改革。”沈玉傾道,“顯然是要置身事外。”
“至于少林,據說覺見方丈要廢掉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
串通好似的,兩大門派都在這當口改革,沈玉傾想着,都不是個好時機。
“衡山隻剩青城這個盟友。”沈玉傾道。
華山是點蒼盟友,沈玉傾則表态支持衡山。擊退華山後,青城無後顧之憂,但幾時出兵奧援卻是個問題。
太早,無法消耗這三大派的實力,太晚隻怕意圖敗露。沈玉傾希望這場大戰過後,青城會在昆侖共議上打破六大派輪流的陳規,他有些謀劃,但還模糊着,他想看到更清晰的脈絡。
顧青裳立下了足以讓她師父刮目相看的功勞,或許這能讓未來與衡山的結盟更穩固一些。
内憂安定,外患已去,他該做些事了。
“除了打赢這場仗,還有件更重要的事。”沈玉傾道,“有諸葛副掌在,點蒼不會衰弱。”
“還得把唐門拖下水。”謝孤白道。
“還有件事。”沈玉傾話鋒一轉,“大哥說過,這趟回來會把一切交代清楚。”
“我會,請掌門挑個時間,讓景風、小妹和朱大夫一起聽。”謝孤白道,“現在先接見衡山使者吧。”
衡山的使者留着兩撇胡子,謝孤白認得他,但真沒想到,沈玉傾更沒想到。
“在下文敬仁,在天水與大小姐有一面之緣。”文敬仁拱手,“舍弟文若善,掌門還記得嗎?”
“文公子不是天水人?”沈玉傾很意外,“怎會代表衡山?”
文敬仁道:“敝人已遷籍湘地,蒙殷掌門賞識,薦舉給敝派掌門,掌門聽說舍弟與沈掌門有舊,便派我出使恭賀青城大捷,也感謝賦爺相助之恩。”
這番話把沈家親朋全套上了,既有沈玉傾姑丈殷莫瀾,又與文若善相關,最後又扯到沈從賦身上,近乎套全了,是商人本色。
冷水灘大戰後,殷莫瀾便對這“奸商”印象深刻,他與沈從賦在後方擾亂點蒼,糧草督辦全交給文敬仁。即便要越過點蒼前線運糧,文敬仁也總能順利辦妥,李玄燹要派使者,文敬仁便借這關系毛遂自薦,實則也是想來看看。
看看沈玉傾與謝孤白是怎樣的人。
文敬仁轉達的内容除了恭喜青城、指責點蒼外并無新意,還有暗示青城盡快出兵協助,日後當有所報。沈玉傾答已作好準備,即刻便會出兵,請文敬仁回告。
文敬仁卻道:“我不用回去。我本是商人,是來做生意的,口信不過是掌門請我捎帶,借這名頭好見沈掌門。”
沈玉傾不禁好奇:“文公子要與青城做生意?”
“不是。”文敬仁道,“是幫青城跟華山做生意。”
這讓沈玉傾更加疑惑,現今華山青城勢如寇雠,這生意怎麽做?于是問道:“文公子想做什麽生意?”
“我聽說青城擄敵五千,應該還沒處置吧?”
這五千俘虜确實還沒處置,放走這五千人,交還嚴旭亭屍體以對華山示好,這麽天真的事沈玉傾也辦不到。但殺了也大大不妥,若說巴中一戰令敵人膽寒,殺害俘虜隻會逼得以後的敵人死戰。至于收編,現今不比舊朝,這些弟子不隻家眷在華山,與出身門派的牽連也極深,收編管理不易。
當然還有個辦法也挺常見。
沈玉傾道:“文公子要幫華山贖人?”
“現在華山與青城邊界互不往來,有些麻煩。”文敬仁道,“請把嚴三公子屍體交給在下,讓在下操辦這事,所得盡入青城庫房,在下酌收一成費用即可。”
這些事情青城也能做,通常由家人或敵軍自行贖回,當然得費些時間。沈玉傾問道:“文公子打算怎麽做?”
“青城開個價,我帶着嚴三公子的屍體去跟華山讨價還價。”文敬仁道。
這當口去與華山讨價還價,當真要錢不要命了?
“讓本掌想想。”沈玉傾回答。
文敬仁告辭,謝孤白道:“我送文公子去太平閣。”
“舍弟出門遊曆,一去兩年多。”往太平閣的路上,文敬仁問謝孤白,“謝先生也是舍弟的朋友?”
“若善遊曆,是我與他同行。”謝孤白回答。
“舍弟沒提起這件事呢。”文敬仁道,“他離家太突然,留書一封就走了,我也在想,應該是跟着朋友走了。《隴輿山記》被禁,他灰心喪志許久,突然就有了精神,也不知道發生什麽。我都沒想到舍弟能認識青城掌門這樣的大人物。”
沈未辰在天水被明不詳所傷,顧青裳不得已将她送到星宿門養傷,文敬仁從星宿門探聽到消息,才知道那日來他家吊祭的姑娘大有來頭。
“對了,還沒問過,舍弟是怎麽認識沈掌門的?”
“兩年前,點蒼派使者來青城,被夜榜刺殺,若善與我恰和刺客在同一間客棧,身受重嫌。當時掌門尚是世子,奉命調查,還了若善清白,掌門欣賞若善之才,想收爲幕僚,因此認識,後來一同出使唐門,若善染病身亡。”
“那舍弟又是怎麽與先生認識的?我沒聽他提起過先生。”
“在天水巧遇,一見如故,相約同遊天下。”
“原來如此。”文敬仁道,“剛才當着掌門的面不好說,謝先生,還請看在與舍弟的交情,幫我向沈掌門美言幾句。贖換人質的事青城自己也能做,就是繁雜麻煩,我非屬兩派,反倒公正方便。請掌門定個價,我當盡力完成,利潤上可以再談。”
他說得像是想要借弟弟的交情換來這生意似的,但謝孤白不這樣想。
他覺得文敬仁在試探。
“若善與謝某交情深厚,謝某自當盡力。”謝孤白回答。
※
“若善的哥哥來了?”朱門殇把着謝孤白的脈。這幾日天氣漸寒,這是謝孤白大病初愈後的第一個冬天,得萬分小心。
“我猜他懷疑若善的死因。”謝孤白道,“我說若善是病死的。”
朱門殇默然半晌,總不能說沈庸辭因爲勾結蠻族,毒死了文若善吧?難道得說是唐門下的手?
“他隻是個商人,也不是富可敵國那種。”朱門殇道,“他還想替他弟報仇?”
怕的就是他真想。
“你本事這麽大,想辦法瞞着他吧。”朱門殇道,“嚴四莫名其妙死在唐門,不也到現在都沒人知道誰殺的?”
“今天别急着回去。”謝孤白道,“二弟辦了宴席,咱們幾個聚聚。”
“總算要把事情說清楚了?景風那身武功哪學來的?”朱門殇道,“還有你手臂上那個烙印哪來的。”
謝孤白一愣。
“我沒瞎。”朱門殇揮手,“别當我是傻的。”
朱門殇離開長生殿,反正要等晚宴,不如去找李景風叙叙舊,順便看那頑劣難教的孩子是個什麽樣。
他搭着軟轎來到長生殿門口,遠遠瞧見兩個人影,連忙喊停,把人打發走,自己偷偷摸摸走近,原來是魏襲侯與顧青裳正在說話。這小子,打離開漢中後,時不時就去找顧青裳閑聊,卻也不是每日去,隔三差五有一搭沒一搭的。
朱門殇把濃眉一挑,閃躲着靠近,隻聽顧青裳道:“怎地送這禮物?”探頭去看,果然見顧青裳手上拿着件衣服,隐隐閃着金光。
“給姑娘防身用的。”魏襲侯道,“金絲甲衣算不上好防護,不過輕軟,罩在皮甲下更能防刀劍。朱大夫不跟咱們去黔南,你得多些防護才好。”
果然是下了血本,朱門殇想,不知這甲衣多少銀兩?看來這魏襲侯家底也是有的。
“我是問爲什麽送我。”顧青裳擡頭。
“戰場兇險,上戰場的姑娘不多。”
這說法不行,顧青裳可不愛聽,朱門殇摸着下巴。
“所以?怕姑娘家傷着了,得照顧着?”
瞧,果然惹惱顧大小姐了吧?
“我沒去過衡山,沒見過多少女弟子上戰場。”魏襲侯猶豫半晌,“我隻是覺得顧姑娘在戰場上的樣子很好看。”
說這話前還懂得先裝模作樣,假裝難以啓齒。
顧青裳笑道:“這是調戲我呢?”
魏襲侯道:“大小姐說你意在繼承李掌門衣缽,魏某不敢有這想望,我就是留個後路,要是我在青城不得志,還得請顧掌門收留,若是顧姑娘不得志——”
“你要收留我嗎?”顧青裳問。
魏襲侯聳聳肩:“到時顧姑娘别嫌棄魏某老就好。”
顧青裳噗哧一笑,掩嘴道:“你挺會說,肯定跟不少姑娘說過。”
“胭脂水粉我送過不少姑娘,送甲衣的,姑娘獨一份。”魏襲侯道。
顧青裳笑道:“可惜我不打算嫁人,要是不得志,就回書院教書帶孩子。我書院也簡單,教姑娘們第一件事就是得自立,别想倚仗男人,教男孩子第一件事就是别騙姑娘,在我書院這算欺師滅祖,得遭雷劈。”
朱門殇掩嘴忍笑。過了會,隻聽魏襲侯道:“姑娘的意思魏某明白了。那件甲衣能還我嗎?挺貴的。”
朱門殇憋得要吐血了。
顧青裳捂着嘴不住笑:“你好意思?我就不還了怎地?”
魏襲侯笑道:“姑娘是真笑了,那這甲衣也值得。行吧,魏某告退。戰場上姑娘别記恨,見着我危險還得來救命。”
顧青裳笑道:“同爲戰友,那是必然。”
等顧青裳離去,魏襲侯喊道:“朱大夫出來吧,老遠就聽見你笑了!”
朱門殇忍俊不住,上前拍拍他肩膀:“行,耍到這地步還來個回馬槍,勾着不肯放呢。”
“撒網也不是回回有。”魏襲侯聳聳肩,“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我書讀得不多,也知道不該這樣用。”
“過兩日便要進兵。”魏襲侯道,“朱大夫賞臉陪我喝一杯嗎?”
“今晚有事。”朱門殇道,“這酒寄下,等你凱旋,咱們在衡山喝。”
※
這場家宴隻有沈玉傾兄妹、謝孤白、李景風、朱門殇、顧青裳入席,這是他們相隔一年多後再次同席,上一回還是在武當。沈未辰邀請夏厲君,但夏厲君認爲主從有别,不肯入席,即便沈未辰把她當朋友,她也謹守本分。
沈玉傾兄妹仍在服孝,衆人便不喝酒。沈玉傾問了漢中戰事,朱門殇把謝孤白奚落一陣,顧青裳也謝了沈玉傾相助之恩。散席後,沈未辰讓夏厲君送顧青裳回房,之後沈玉傾屏退左右,命守衛将宴席廳緊密看守,不許任何人靠近。
他們有許多疑惑等着謝孤白回答。
謝孤白沉吟半晌,道:“這不是一個晚上能說完的故事,三弟,從你開始說起。”
李景風點頭,他知道與謝孤白相關的一切都與那山洞有關,而這隻有謝孤白自己能解釋清楚。
他們此時都知道,自己或許會聽到很多驚人的秘密。但後來他們才知道,他們聽到的秘密原比自己以爲的要更多。
甚至太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