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三道那一刀劈中張寒大腿,疼得張寒高聲慘叫。一對二,吳滿松揮刀斬來,張寒欲要閃避,大腿劇痛,摔倒在地。老湯餅早從營帳中竄出,見張寒以一敵二,情況危急,橫刀接過吳滿松刀勢,張寒壓力頓減,勉力支撐。許東家一劍刺來,與老面餅正是對手。
倒在地上的呂角撲起撞向吳滿松,兩邊人馬四對四在火光下捉對厮殺,喝罵聲喊殺聲大作,馬蹄亂踏,馬嘶連連,在狂風呼嘯中揉成難解難分的嘈雜。
那空地不過十餘丈方圓,八人八馬一團混亂。張寒大腿血流不止,勉力格擋也節節敗退。忽地有馬匹掙脫束縛,在空地上放蹄兜轉,踢翻篝火,衆人慌忙閃避。孔從春不意被缰繩勾住手臂拽倒在地,陳黑耳逮着機會,一刀插入孔從春小腹,孔從春悶哼一聲,揪住陳黑耳手臂。
馬被拽住,受驚更甚,不顧頭尾往青城堆放行李處奔去,一個失足,連着兩人并着青城大半行李一同墜入山谷,慘叫聲漸去漸遠。
許東家喝道:“快上馬!退!”當下連揮三刀逼住老湯餅。孫三道和吳滿松翻身上馬,砍斷束繩,天黑路險,兩人都不敢莽撞,向來路緩緩退去,許東家咬牙切齒守住路口掩護同伴。
張寒忍着腿疼要上前攔阻,老湯餅喝道:“别動!”
許東家見老湯餅與呂角持刀戒備不敢追擊,面向衆人緩緩向前,取了餘下的行李,再緩緩後退,不時注意腳下,身影漸漸隐沒在黑夜中。
老湯餅警戒着,沒有上前也沒有後退,等到許東家退去,這才喘了口氣,轉過身問呂角:“發生什麽事了?”
呂角道:“他……他們突然沖出來,揮刀砍我,我……”
“你他娘的騙誰!”老湯餅大喝,“發生什麽事了?!”
呂角道:“有隻黃彪沖出來,撞上孔從春的帳篷,驚吓到馬匹,我吓得摔倒,青城的人要來扶我,孔從春從帳篷裏鑽出,以爲他要殺我,就拿刀砍他。兩人鬥在一起,青城的人以爲孔從春要殺他,張……張寒也來幫忙,就……”
“啪”!響亮的耳光甩在呂角臉上。
“你差點害死咱們全家,你知道嗎?!”
“我喊了停手,可實在太亂太吵……有人向我砍來,我隻能還手,再叫停有誰理我?”
又是“啪”的一記耳光,又一記耳光,再一記耳光……
呂角紅腫着一張臉。
張寒捂着傷口咬牙看着,不敢發聲。他大腿被削下一片肉,老湯餅走了過來,端詳傷口。
“我……我還行。”張寒咬牙道。
老湯餅不置可否,撕塊布替他包紮:“你們睡,今晚我守夜。”
張寒疼得睡不着,緊咬着衣領免得呻吟出聲,大腿的傷口疼得越來越劇烈。天亮時,他假作無事,勉強翻身上馬,卻差點從另一邊翻倒。他覺得口幹舌燥,不住喝水,到了中午,有些頭暈眼花,他将缰繩在手上多纏兩圈,結果一個失神,險些連人帶馬摔落山谷。
他得忍住,不能成爲拖累……
老湯餅瞧出他臉色慘白,找個地方讓他歇息,解開繃帶看傷口,皺起眉頭。
老湯餅道:“傷口化瘍,我們沒帶藥。”他們離開漢中時,那兒什麽也沒有。
張寒呻吟:“我沒事……我行……”
老湯餅沒多說,環顧四周,道:“再走一段。”
張寒要呂角攙扶着才能上馬,還搖搖晃晃的。老湯餅說走一段,真就隻走了一段,三人走過一段窄路,老湯餅道:“下馬。”
張寒還恍惚着,老湯餅将他一把揪下,讓他倚在一旁岩壁上。張寒昏昏沉沉,隻覺得老湯餅将一樣東西塞到他懷裏,摸着很熟悉,是他的佩刀。
“他們行李掉下山,沒糧,咱們有糧。他們在後,咱們在前,他們還有三個人,咱們剩下兩個半。你走不快,他們追上,咱們就得死。”
老湯餅抓着張寒的手緊緊握住刀:“想辦法帶走一個,爲了你家人。”
張寒一驚,魂都飛走了,顫聲道:“老湯餅……别……别扔下我……”
老湯餅帶着呂角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被抛棄了,老湯餅連一口糧都沒留給他,張寒靠着岩壁呻吟出聲。他不用再裝,還裝給誰看?
都怪青城那群狗屄生的畜生,就不該讓他們在旁邊紮營!呂角……憑什麽他能活,憑什麽他能走?明明是他鬧出這蠢事,一隻山彪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憑什麽死的是孔從春跟自己?!
帶……帶走一個……張寒咬着牙,全身不住顫抖,幾乎站不起身。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風聲狂亂,很吵,但也很安靜,靜得彷佛天地間隻餘下這風聲。
他不住搓着胸口的玉佩,終于明白老湯餅把他安置在這的原因了。這是條窄路,他倚靠的石壁能遮掩身形,等對方經過,猛地撲上,無論撲中人還是吓着馬,最少能摔死一個。
帶走一個……自己也要死了,怎樣都得死……
帶走一個,帶走一個……他以爲自己能殺很多很多青城弟子,爲戰友和師兄弟報仇……
帶走一個……他等了好久,緊緊抱着刀,大腿還在滲血。他不住搓揉着玉佩,那是他最大的功勳。
漸漸冷了,漸漸昏了,怎麽還沒來?那群青城雜碎不打算送信了嗎?他們幾時來?
天色漸漸黯淡,黃昏了,越來越冷,現在是十一月了。
細碎的馬蹄聲逐漸靠近。
來了!張寒熱血上湧,猛然起身,跛着腳就要撲上,然後腳一滑,頭上腳下,眼見青天。
“操你媽的華山雜種!”他聽到有人喝罵,看見那八字胡舉刀向他砍來,随即眼前一黑。
※
風聲……說話的聲音?細細的,漸漸清晰。
張寒睜開眼時,眼前一片黑,他很暈。
我沒死?他很訝異。坐起身,大腿上的傷口雖然疼痛,但有些許清涼感,伸手摸去,已經上過藥了。
他拉開帳篷,許東家和孫三道正圍着篝火閑聊。見他出現,許東家招招手:“能動嗎?過來吃點東西。”
他肚子叫了,沒得選,拖着腿來到篝火前,許東家遞給他一碗肉湯。
“吃肉補肉。”許東家笑道。
肉湯、金創藥,果然從漢中帶走不少東西。張寒燃起恨意,橫了許東家一眼,把那碗湯喝個底朝天,還吃了兩張烙餅。
“你們還有糧?”張寒問,“不是大半掉山谷裏了?”
“剩下不多,所以我讓一個人回去了,剩下的勉強夠支撐走完這條路。”
張寒看了看,果然隻有兩頂帳篷跟兩個人。
“爲什麽不殺我?”張寒問。
“這裏不是戰場。”許東家摳着八字胡,“咱們就是兩撥送信的,都隻想完成任務,用不着你死我活。何況信不在你身上,殺了你也搶不到信。”他指了指張寒胸口,“你還有家人。”
一股暖意湧上心頭,張寒頓時察覺不對,這兩人肯定另有圖謀!
“吃過就睡,明日還要趕路。”許東家道。
“我還想要一張烙餅。”張寒厚着臉皮說了。
“他憑什麽吃得比我多!”孫三道怒道,“這是咱們的糧!”
“他受了傷,得吃多些,明日便沒這待遇了。”許東家道,“餓死不差一張餅,給他吧。”
孫三道怒視着張寒,遞出一張烙餅。
因爲沒有多的帳篷,張寒晚上得跟許東家擠帳篷。許東家武功高他許多,兵器被收走,他又負傷,許東家對他沒有過多戒備。
張寒這晚睡得很沉,直到被争吵聲驚醒。
“爲什麽要帶着他走?讓他自己滾!”是孫三道的聲音。他探出頭,許東家正跟孫三道商量。
“馬匹得載行李,不能給他。”許東家道,“他沒馬,從這走回華山不得花上十天半個月?哪來的糧給他?”
“沒糧他自個想辦法!再說糧食本就隻有兩人份,哪有敷餘給他!”
“那是華山的糧,是你們搶走的!”張寒罵道,“不用你們施舍,我自個能走回去!”
許東家轉頭對張寒道:“你插什麽嘴,瞎逞強,沒輪着你說話!”又摳着八字胡對孫三道說道,“兩個人吃飽的糧,三個人餓不死。”他拍拍孫三道的肩膀,“昨日裏都開銷腌肉烙餅喂養了,今日讓他死在道上,不是白給了?”
孫三道哼了一聲,許東家見他沒了異議,對張寒道:“你跟咱們走,等出了路口,自去找你同伴。”
這莫名的善意從何而來?即便對個路客都不至于。張寒更加确定對方定然别有所圖。
難道是想招降自己,讓自己去偷三公子的信?那可不行,一旦丢了信就是滿門抄斬。
孫三道又道:“咱們隻有兩匹馬。”
“他跟我共騎一匹就好。”
“多載一個人,走得慢。”
“咱們又不能走快,前頭還有華山弟子,離遠些走慢些好,免得撞上又要殺一場。”許東家收起嘻笑,“我不想你也受傷。”
孫三道默不作聲,轉身自去收拾行李。張寒感覺到這人對自己的敵意。
“其實孫三道人不錯,能處,隻是最近暴躁些。”許東家拍拍張寒肩膀,“别往心裏去。”
※
“我記得前面有塊空地,能歇會。”許東家道。
“你們走過?”張寒問。
“嗯。”許東家點點頭,“咱們是跟着魏公子的隊伍來的。”
“這條路走了幾天?”張寒問。
“約摸九、十天。”
張寒驚詫:“這麽快?你們有多少人?”
“問這幹嘛,探聽軍情?”許東家笑道,“其實隻要軍令嚴明,調度得當,就能事半功倍。當然,還得熟門熟路。”
言辭中似乎挺驕傲的,張寒心想:“你們也是翻山越嶺來殺人!”
孫三道忽地問:“你殺過青城弟子嗎?”
張寒一驚,捏着懷裏那塊玉佩。馬蹄輕快,彷佛這問題并不沉重。
“就一個,是個小隊長,在漢中。”張寒搓着玉佩,“這玉佩就是從那人身上撿來的。”
“喔?”許東家皺起眉頭。
“我家就在漢中!”張寒像在辯解,“家人也在漢中!”
許東家道:“我家人在通州,孫三道的家人都在南充。”
張寒一愣,是被二公子打下的南充?
他瞥眼去看孫三道,從後者臉上看不出什麽端倪。
※
那天之後,張寒分到的口糧僅能以勉強果腹形容,但張寒沒有怨言,因爲許東家跟孫三道分到的一樣薄。即便僅存這一點食物,他們也不吝于分享。
夜晚,他們一起在篝火前烤着烙餅。
“那天不是我們想偷襲你,老湯餅不想起沖突,咱們都隻想平安把信送給二公子,我們立了軍令狀,用全家性命擔保。是來了一隻黃彪……”張寒看着帳篷頂,把那天發生的事說出,“沒想一個畜生竟害死兩條人命,害得我受傷,還害你們丢了行李。”
許東家默然半晌,道:“咱們那個死去的弟兄叫陳黑耳,今年二十九,媳婦偷人被休,兩個男孩一個七歲,一個五歲,都是祖父照顧。這回遠征有安家費,他打算回通州後就再讨個媳婦照顧兒子。”
“那個畜生不隻害死兩條命,還害了兩家人。”許東家道。
張寒問孫三道:“你們糧食不夠,讓一個人先回去,怎麽選的?你是自願留下想回通州嗎?”
“你問頭兒。”孫三道甩了個眼色,張寒望向許東家。
“砍傷你的吳滿松今年三十八,父母雙亡,有兩個兄弟,大女兒十七,小兒子也已經十五,所以我讓他回戰場。孫兄弟沒手足,他爹七十,還有一個六歲的女兒,都在南充,生死不明,他一直挂念着,所以我讓他跟着我先回青城。”
張寒訝異道:“你對每個弟兄家裏都這麽清楚?”
“但凡跟過頭兒的弟兄,家裏有什麽人,多大年紀,日子好不好,頭兒都清楚。如果……有什麽萬一,頭兒每年都會去人家裏上香,順帶捎些禮物。”
“也不費事,畢竟是自己弟兄。我當了十五年小隊長,前後跟着我的弟兄也才二十七名,就走了九個。”
許東家望着火堆,那張總是微笑的臉不複笑顔:“第一個走的弟兄走在十三年前,到現在我去他家上香,他爹還會哭着罵他不孝。”
張寒默然,他想家了。
※
下雨了,這是第五天的事,照老湯餅的算法,這兩天也差不多該出小道了。
雨勢突然加大,傾盆大雨淋了滿頭,許東家停下腳步,才過中午便找了塊地紮營,雖然風大,仍選在靠近山谷一側。
“這種大雨,山上容易崩石,得閃遠些。冒雨前進太危險。”
“我們要在這呆多久?”張寒問。
“雨停了才走。”許東家答,遞了張烙餅給張寒。
張寒縮在帳篷裏嚼烙餅,仰望着對面山壁,狂風驟雨當真有滌蕩天地的氣勢。
許東家脫下濕透的棉襖,從外衣内裏取出一個方形紙封壓在身下,張寒瞥眼見着,心中一跳。他不識字,不知道信封上寫了什麽,但看許東家如此珍而重之貼身收藏,又怕淋濕取出晾幹……
是青城那封書信?
他心跳得好劇烈,外頭的狂風暴雨此刻竟像瞬間甯靜一般,全然與他無關。
老湯餅最遲明天也會走出小路,而照許東家估計,他們應該會晚個一天。他們無所謂,最重要的是保住信件,他們隻要走到通州,通州門派會替他們用八百裏加急送信,但老湯餅他們得走到南充或廣元去。
有了這封信,一定能領到重賞,非常重的重賞,張寒想着。
雨直到天黑才停,雨過天清,朗月當空,他們耽擱了一下午,就隻是閑聊,張寒一直在注意許東家。大雨過後,許東家趁着張寒不注意——他自以爲的不注意,将那封信塞進外衣夾裏。
這是戰争,青城殺了你許多師兄弟與戰友,睡覺時張寒想着。他睡不着,猶豫了許久,又許久。“反正我也偷不到。”最後他這樣想。
許東家微微側身面對着張寒,輕微的打鼾聲告知張寒他睡得正熟。張寒不動聲色地爬起身,拉開帳篷,讓月光照進帳篷内。
該死的是,他隐約見着許東家外衣夾裏露出的一點白,像是姑娘唇上的小痣,小小一點,但将目光緊緊粘住,他顫抖着伸出手去。
這樣不對……他的手忍不住更加顫抖。
這是戰争!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指尖捏着了信封一角。
不,這裏不是戰場……他停下手,不再挪動。
不容他猶豫,許東家翻個身,他慌忙縮手,順勢将信拿捏在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如此順利,像是天注定一般。借着窗外月光,他能看到摸到信封上的朱漆印記。他的腳沒那麽疼了,他将信收入懷中,默默起身,将帳篷掩住,另一個帳篷裏的孫三道也沒發現,他來到馬匹前。
不如順便将餘糧帶走,餓他們兩天,自己也有了糧食……
他終歸沒這樣做,不僅如此,他還将馬上的行李卸下,還給許東家。
這樣才跑得快,他對自己解釋。行李能拖累他們腳程,他們隻有一匹馬。
他不敢上馬,牽着馬匹,就着月光,一點一點,一小步一小步沿着崎岖山道走着,走了很久,直到天亮才敢上馬。
快到出口了,道路也稍微寬敞些。明日,還是後日?他能離開小道,把這封信交給二公子,一定有重賞,指不定能升職做領軍……
他搓揉着胸口的玉佩,領軍殺敵嗎?
這都是些什麽破事!……他咬牙。
許東家他們怎麽辦?會受罰嗎?他們又不會被滅門,頂多砍頭。
他忽地打了個寒戰,不自主哆嗦起來。昨日下過雨,清晨冷了許多。
不會的,他又安慰自己,他們本就是青城弟子,回到自家門派口述訊息,青城一樣會信他們,頂多不過多些盤問,多耽擱時間,說不定還有賞?
但他們知道信上寫了什麽嗎?未必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交給二公子的那封信上寫了什麽。重要的軍情絕不可能洩露給送信的人知道,否則何必送信,何必上金漆朱印?隻要口谕即可。
青城那封信重要嗎?
他覺得胸口有點悶,腳步有點沉。
這是戰争——這裏不是戰場——不,不對,這裏就是戰場!任何一個地方,隻要有一個華山弟子跟一個青城弟子站在一起,那兒就是戰場!
有塊兩個人頭大的落石橫在路中間,周圍散落着許多土石,旁邊還躺着一具屍體。張寒“咦”了一聲,放慢馬蹄緩緩靠近,待看清楚,不由得驚叫出聲。
是呂角的屍體。
張寒驚慌失措,擡頭望向山壁,再看地面。
操!是落石!
老湯餅呢?老湯餅沒事吧?他撥轉馬頭從大石旁繞過,不經意往山谷下一瞥。
深谷下的亂石堆上躺着一具馬屍,馬屍下壓着一個人。
老湯餅?
“啊!!!!!”張寒大喊,一陣頭暈目眩,胃部急速收縮,一口氣幾乎轉不過來,心髒像是要炸出來似的。
老湯餅死了……信呢?信呢?他跳下馬,顧不上疼痛左右張望,沒見到呂角的坐騎,又在呂角屍體上摸索。他知道這是徒勞無功,信件一定在老湯餅身上。
他跛着腳來到谷邊朝下望去,約莫有十丈出頭。他伸足試圖爬下山谷,大腿一陣劇疼,岩緣忽地剝落,他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忙攀住地面,隻差一點便也要落入深淵。
下不去,張寒幾乎發狂,他下不去……
那封信在老湯餅身上……完了……完了……
“啊!!!!啊!!!!!!”他大聲狂喊,雙手用力捶着地面,抓着頭發衣服狂吼亂叫。
完了,都完了……死了,都要死了……滿門抄斬,他一家都要死了!老湯餅、呂角、孔從春,四家人滿門死絕,滿門死絕!
怎麽會這樣?老湯餅這樣的老江湖怎麽會失足摔死?沒道理,這沒道理,這他娘的沒道理!是因爲自己恩将仇報才有這結果?
他捶得雙手滿是鮮血,連喉嚨都喊啞了。
※
“操!操娘的!那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早說過華山沒一個好種,全是狗逼操大婊子養的賤種!”孫三道不住咒罵着。
坐在他身後的許東家鐵青着臉,一語不發。
“想逃也不曉得殺馬,又壞又蠢!”孫三道罵着,繞過彎,卻見張寒軟坐在地,倚在一塊落石旁,旁邊還有具屍體。
孫三道見着他,翻身下馬沖上前來,一手揪住張寒衣領:“你這忘恩負義,狗養的畜生!”一邊罵,拳頭一邊落下了來。
張寒沒有知覺似的,那些拳頭沒讓他覺得痛。
孫三道将他一把拉起,喝道:“信呢?信呢?”
“在我身上,你們拿去吧。”張寒雙眼空洞無神。
許東家望了眼地上屍體,問道:“怎麽回事?”
“都死了……呂角,老湯餅……”張寒望向山谷。許東家走到山崖邊瞅了一眼,看起來是爲了躲避落石,天雨路滑,坐騎失蹄摔下山坡。
“我們四個人、四家人都要死絕了……”張寒兩眼滿布血絲,雙手緊緊揪着胸口。
“你爲什麽留在這?”許東家問。
“把信還你。”張寒從懷裏取出信,“然後,我下去,等着跟家人團聚。”他咧開嘴詭異笑着。
“怎麽不把信撕了?”許東家問。
“爲什麽呢?兩封信,總得有一封送到。”張寒道,“你說得對,這裏不是戰場,戰場在掌門、在門派手裏,他們張開嘴,要我們殺去哪裏我們就殺去哪裏,那是他們的戰場,咱們隻是卒子。”
“你知道那封信上寫了什麽嗎?你可以傳口訊回去。”許東家道。
張寒搖頭:“我不識字,哪知道信上寫了什麽。”他把信遞給許東家,許東家沒接過。
“我下去幫你撿信吧。”許東家道。
張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孫三道也大吃一驚:“頭兒!”
許東家道:“沒事,我會小心。我若失手,老孫,替我把信送到通州。”
張寒讷讷道:“你……你爲什麽幫我?你……”他想不通,即便不是敵人,不是戰場,也不該爲别人這般冒險。
“我上回見到你時,本想殺了你替黑耳報仇,刀都舉起來了,看着你那玉佩才決定救你。”
“你認得這玉佩的主人?”張寒問。
許東家搖頭:“因爲那玉佩,我想到你也是有家人的人,那玉佩上用篆文刻着四個字——”
“望君平安。”
望君平安……原來玉佩上那不是雕飾,而是四個字,那個青城小隊長家裏也有個盼着他回去的人……
張寒捂着臉,忍不住哭了出來。
許東家用三件衣服綁成一條長索,讓孫三道和張寒小心拉着緩緩放下,待到個平穩處,許東家松開手,沿着山壁小心攀爬。
張寒幾乎不敢直視,卻又不能不看,他的心跟着許東家的行動不住激蕩。
許久後,許東家終于來到谷底,在老湯餅身上摸索,張寒屏息瞧着,那封信應該還在老湯餅身上,沒弄丢吧?會不會在老湯餅摔下時遺落?那該怎麽辦才好?
許東家摸索許久,忽地舉起一封信高聲大喊,但張寒聽不見他喊了什麽。他眼淚又止不住滑落,站起身來,用歡喜的聲音高聲喊道:“謝謝!謝謝!”
有救了,終于有救了!他們一家,不,四家人的性命都有救了!
許東家沿着山壁緩緩攀上,到了長索處,将信揣入懷中,雙手攀着長索。等許東家雙手攀上山崖邊緣,張寒與孫三道忙上前将他拉起,三個人都氣喘籲籲。
許東家笑道:“真不容易。”說着與張寒交換信件。張寒确認上頭金漆朱印無誤,擡起頭正要道謝:“許大哥……”
孫三道彷佛蓦地憑空消失,張寒一愣之間,許東家也毫無征兆地向下一墜。張寒忙向前一撲,堪堪抓住許東家的手,就聽到孫三道的慘叫聲。
谷緣滑坡,孫三道摔下前本能地伸手抓住許東家腳踝,也将他一把扯下。
張寒抓緊許東家的手,但大腿劇痛,他撐不住。兩人隻對望了一眼,許東家放開手,墜了下去,崖邊隻留下他脫手遺落的信件。
張寒趴在山谷邊,遙望着山谷裏的三具屍體怔怔發愣。他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就在方才那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
“辛苦了,你想要什麽賞賜?”嚴昭疇看着三弟的親筆書信,鐵青着一張臉。他沒太理會這曆經千辛萬苦才送來信的跛子。
“老湯餅、呂角、孔從春爲送信死于道上,希望公子能予以撫恤。”
必須盡速撤軍,趕在青城包圍之前,趕在巴中守軍得到接應之前,先擊破米倉道上的攔阻兵馬,嚴昭疇想着。
“每戶撫恤五十兩。你叫什麽名字?”
“張寒。”
“即日起,升你爲小隊長,賞銀五十兩。”
“屬下已是殘廢,隻怕不堪重任。”
嚴昭疇點點頭:“賞銀百兩,還你白身,下去養傷吧。”
張寒躬身行禮,一跛一跛從營帳中退出,擡頭望向天空,陽光燦爛。
他又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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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早在漢中訊息抵達前兩天,通州八百裏加急文書就送到了沈玉傾手上,他确認是謝孤白的筆迹無誤。
“是漢中急報。”倪硯說道,“不過很奇怪,這封急報并不是傳訊弟子送來的,而是一個商人,說是有人請他轉交當地門派,因爲有朱漆金印,所以八百裏加急送抵青城。”
“商人?”沈玉傾不解。
更讓他不解的是随着這封信送來的那方八角玉佩,是較爲廉價的白玉所制,崩了一角,還有一道淺淺的劃痕,上面用隸書刻着四個字——
“望君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