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準備下山,這又上了山。
一衆馬匪撥開草叢,走過芒草小路繞到山後,轉進茂林深處。沈未辰見此處險峻,心想這山寨真懂得藏,等走過樹林,碎石崎岖,馬兒颠簸,沈未辰索性靠在李景風懷裏歇息,不久便見到座石壘子搭在懸崖邊,約莫三丈來高,估計是哨台,過了石壘子便有幾十座小屋圍着一大塊空地,俱是泥石茅草搭建。
馬七領着兩人入山寨,道:“弟兄們還在山上躲着,咱兄弟出來探路,得回去通知大夥,天晚了,估計明早才回得來。李大俠,您與夫人且歇息,住哪間屋子盡管挑,東首最大的是我住處,裏頭舒适些,需用什麽,山寨有的盡管使去。”
李景風見他如此慷慨,連忙稱謝,又道:“馬寨主自去忙,不耽擱您。”
一衆馬匪自去了。李景風騎馬繞了山寨一圈,見後方一間木蓋大廳挂着個匾額,天色昏暗,沈未辰瞧不清,問:“上頭寫着什麽?”
李景風道:“寫着‘求活堂’三字。”
沈未辰忖道:“日子難過,都不說聚義,隻求活路了。”
這山寨規模比饒刀寨小些,李景風找着東首大茅屋,扶了沈未辰進屋,點起油燈,在炕下生火。才幾天而已,沈未辰見着暖炕跟屋頂竟覺恍如隔世,正要坐下,察覺自己滿身雜草,泥濘髒污,跟泥巴水裏撈起晾幹似的——實則也是如此,那群馬匪竟沒起疑。她出身大家,禮數向來周全,覺得污了人家被褥不妥,又渾身麻癢不适,于是道:“景風,幫我打桶水來,我換件衣服。”
李景風把火燒旺,把灰燼撲在火頭上,這才起身提水。沈未辰在屋裏找了件女眷衣衫,等了許久不見李景風歸來,正要去問,李景風推門而入。沈未辰見水桶熱氣蒸騰,原來還燒了熱水,尚未說話,李景風已掩門離去。沈未辰摸着水溫,正合适洗滌,于是除去衣服靴襪擦浴,搓出一桶泥巴來,這才換上淨衣,将原先衣服折疊整齊放在炕頭,喊道:“景風,進來吧。”
李景風進門,道:“小妹再等我一會。”提着污水離去。沈未辰不明所以,過了會,李景風提着兩桶熱水回來,道:“這桶水給小妹泡腳。”
他把其中一桶水放在炕前,自個拎了另一桶坐到石凳上。沈未辰把腳泡進熱水裏,隻覺一股暖意自腳心升到胸口,渾身毛孔舒張,舒服得籲了口氣,去看李景風,見他脫去鞋子把腳泡進熱水,也籲了口長氣,一臉舒坦,那模樣直把沈未辰逗笑,問道:“哪學的這享受?”
李景風笑道:“在嵩山見蕭公子每日泡腳,那泡腳水是藥材煮過的,蕭夫人還在他身上捶揉,可享受了。我沒藥材,小妹将就些。”
沈未辰道:“小時候看爹練下盤功夫,練得累了也拿藥材泡腳,看着挺舒服。”
李景風問道:“小妹沒試過?”
沈未辰道:“娘說姑娘家泡腳不莊重。若是練功腳酸,有婢女幫我用熱毛巾敷着,推宮活血。”
李景風問道:“舒服嗎?”
沈未辰笑道:“要不我幫你推推?你就知道舒不舒服。”
李景風臉一紅,道:“小妹跟着朱大夫學壞了,盡調侃人。”
沈未辰笑道:“我本來就壞,以前你不知道罷了。”她說完,也不知想到什麽,蒼白病容忽地染上紅暈,換了話頭道,“你倒是會體貼人,想得周到。”
李景風道:“我以前是店小二,服侍人習慣啦。”
沈未辰笑道:“還有誰有這好福氣讓李大俠照顧?”
李景風笑道:“楊兄弟那時中毒,可比小妹難伺候多了,又要煮飯又要煎藥,每幾日還得換一大缸水。”
沈未辰噘嘴:“原來不是我一人獨有,還得傷着病着才有這好處,我想着還是多病些,才有這細心妥貼。”
李景風皺眉:“小妹胡說什麽,觸黴頭。”又道,“水涼啦。小妹早些歇息。”說着把腳擦幹,将兩桶泡腳水潑在屋外。沈未辰也擦幹腳躺上床,撒嬌道:“李大俠幫我蓋棉被。”
李景風隻覺得這回見面小妹有些古怪,也不多問,幫沈未辰蓋上棉被,口中道:“小妹别老調侃我,還是叫我景風就好,什麽大俠,聽着别扭。”
沈未辰笑道:“是嫌棄今日不夠威風?”
李景風默然半晌,搖頭道:“我甯願一輩子逞不了威風,也不想見小妹危險。”
沈未辰知道他這幾日定是十分憂慮,寬慰道:“也不危險,我後來還不是逃出來了?要不是你眼力好,原也沒人尋得着我,隻消在山上休息幾天,我自個也能下山與謝先生會合,你用不着太擔心。”
李景風“嗯”了一聲,道:“我相信小妹本事,不過下回還是得小心些。跟朱大夫多讨些金創藥,用油紙封好就不怕受潮啦。”
沈未辰心底一動,隻覺多少甜言蜜語也不及這句溫暖,手就要伸出被窩去抓李景風的手,低聲道:“你自己在外頭也要小心。”
李景風笑道:“我是亡命之徒,日日都在逃命,可小心了。”
沈未辰又是一怔,手停在被窩下許久不動。李景風見她不說話,隻道她倦,另取一床被子,吹熄油燈躺在炕下。
沈未辰望着一片漆黑,道:“景風,明日裏你去石壘子那看看,瞧能不能找着謝先生他們的行蹤。”李景風答應一句,兩人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沈未辰醒來,李景風已去過石壘子,說是太遠見不着蹤影,隻發覺河對岸還有華山人馬。沈未辰不信謝孤白真會撤軍,然而對金州一帶地形着實不熟,還得倚靠當地人。
方過中午,馬七領着一衆馬匪連同親眷回來,李景風怕驚擾小妹,關上門出去迎接,沈未辰在房裏聽着外頭一片熱絡,許多人七嘴八舌問話,李景風喊着要找大夫,好一會才領着一名矮個中年人進屋。大夫把了脈,隻說是傷疲交加,留了金創藥,又開些退熱藥方。山寨裏缺乏藥材,沈未辰對李景風低聲囑咐:“請馬寨主派人去買藥,順道打聽消息,别說跟青城有關系。
李景風請馬七幫忙,馬七問起,李景風隻說關心戰事,順便請人将阿茅帶來。之後便坐在床沿,兩人有一搭沒一搭扯着閑話,互說起别後情事,沈未辰說至困倦,不覺睡去,醒來時李景風仍坐在床沿照料。
如此反複數次,直到天色轉黑,李景風點起油燈,忽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一名漢子領着個缺耳龅牙的孩子站在門外。那漢子提着包藥材對李景風哈腰鞠躬:“李大俠,藥材買來了,您收着,有什麽需要再吩咐。”
李景風接過藥材道謝,那孩子大剌剌走進門,等李景風将門掩上,這才咬牙切齒低聲罵道:“你個蠢貨,把爺扔在金州,那正查奸細,又喚個不知底細的來找,你不想爺跟着就說明白,不待這麽坑害的!”
李景風歉然道:“我不知道會耽擱這麽久。”
那孩子怒道:“你個蠢貨,什麽都不知道!”
沈未辰聽這孩子開口便罵人,坐起身來笑道:“你就是阿茅吧?”
阿茅橫了沈未辰一眼:“人找着了,還占了便宜,成你媳婦啦?”
李景風忙解釋:“隻是從權,你也知道山寨裏龍蛇混雜,容易沖撞。”
“呸!爺被人沖撞你就隻管笑!”阿茅罵道,“就是見色起意!”
李景風苦笑:“爺你不沖撞人就好,還怕人沖撞呢。你在金州幾天,有沒有聽說什麽消息?”
阿茅走到桌邊坐下,斟了杯水咕噜喝下,哼了一聲,一雙小腳晃呀晃,顯然還在鬧脾氣。李景風也不理他,隻是等着,許久後阿茅才道:“聽說華山抓了兩個姑娘,我還以爲是你要找的人呢。”
沈未辰驚呼起身,一陣暈眩又跌坐回去,顫聲道:“是顧姐姐跟夏姐姐!”
李景風臉色凝重,問:“青城人馬呢?”
阿茅道:“都跑光啦,從金州西邊的小路跑了。華山的人到了金州,一路追趕,追到西邊小路,聽說追了幾十裏,現在還守在路口呢。”
李景風心想顧青裳與夏厲君遭擒,定然兇多吉少,他怕沈未辰傷心,不想阿茅說下去,于是道:“阿茅,你去打桶水幫沈姑娘熬藥。”
阿茅呸了一聲,罵道:“你怎麽不問那倆姑娘是死是活?她們被剝光了吊在船頭上晾屍你也不管不顧是吧?”
沈未辰聞言氣血上湧,兩眼一黑,仰頭便倒,忽覺肩膀一緊。隻聽李景風着急喊道:“小妹!”又道,“阿茅,你說的是真的嗎?”
阿茅道:“我是說你不管,又沒說是這樣,你着什麽急?”
沈未辰聽了,方才緩過氣來,着急問道:“她們沒事吧?”
阿茅怒道:“在瀛湖邊一艘船上關着,還沒躺屍呢。”
李景風愠道:“阿茅,這玩笑能開嗎?”
阿茅扭過頭去隻是不答。
李景風覺蹊跷,問道:“你怎麽知道她們在船上?”
阿茅怒道:“我還以爲被抓的是你要找的姑娘!你這笨驢撞死不回頭,肯定跑去劫囚,我打聽好地方瞧你死了沒,要死了,爺自個走!”
李景風聽出阿茅是擔心自己才去打聽消息,苦笑道:“阿茅,你若惱我,把氣沖我發便是,别說這些難聽話,害人不舒坦。”
阿茅罵道:“誰惱你了,誰管你死活啦!爺早知道啦,你就是躺屍顧不上涼,早晚橫死的命!”
沈未辰望向李景風,四目交接,李景風搖頭:“小妹至少得好個七成,咱們再作打算。”
沈未辰知道僅憑自己與李景風兩人劫囚本就困難重重,何況傷病在身,無奈點頭。李景風起身道:“我去熬藥,阿茅,你幫沈姑娘換藥。”說着拿起桌上藥包離去。他知曉沈未辰不少傷口在尴尬處,是以借口離去,留下阿茅替沈未辰換藥。
阿茅坐了半天,隻拿斜眼盯着沈未辰瞧,終是起身幫忙。沈未辰聽她口裏不住咒罵,微笑道:“勞煩了。”她胸口背上都有傷,于是脫下上衣,阿茅見她指甲剝落,邊緣滲出血來,觸目驚心,問道:“不疼嗎?”
沈未辰道:“很疼。”過了會又道,“不過沒你剛才說的話疼。”
阿茅道:“怎麽,要找爺算帳?”一邊說一邊上藥包紮。沈未辰見她手法甚是利落,道:“你經常受傷嗎?定是吃了不少苦。”
“呸!”阿茅罵道,“爺受傷有這麽好照料的?抹個口水照舊又打又砸!也就你跟那蠢驢這麽多講究,怕疼就别拿刀啊!”
沈未辰道:“你景風哥哥經常受傷?”
阿茅道:“你道處處都有這麽好禮貌?尋常遇着都是生死博命,一個月不見紅便是吉月!操,也不知道交了什麽血黴,跟着個通緝犯!”
她包紮停當,坐回石凳上,不住打量沈未辰。沈未辰心亂如麻,既擔憂顧青裳與夏厲君,也想知道謝孤白将青城人馬帶到何處,等身體稍好就要想辦法救人會合。
李景風推開門,端着碗湯藥走入,道:“小妹,喝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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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後一帖藥,再不好,我就幫你挖墳。”朱門殇将藥碗收起,問,“咱們已經躲了五天,還要躲下去?”
謝孤白躺在被褥裏,望着帳篷頂沉思。
瀛湖大戰後,謝孤白率軍轉往西路,這是條翻越大巴山的山路,窄小難行,在瀛湖西邊三十裏處,越過河川便能回到達州。
他留下五百人堵住通路斷後,佯作撤退,率人馬來到這條山路,下令隊伍進入深山躲避,入夜不起火,天未亮拔營,隐匿行蹤,同時下令五人一伍各自監督,一人脫隊全隊皆斬,靜等追兵退去。
華山顯然沒這麽容易上當,擊潰斷後的五百名青城弟子後,仍然率軍追讨,一直追到瀛湖西邊河畔,即便确認該處謝孤白特意留下作爲疑兵的浮橋,仍沒放松警戒,派人堵在出口兩端。
這又是個麻煩,假如真被發現青城這支隊伍藏匿在山上,更是甕中捉鼈,進退無路。就連不懂兵法的朱門殇都知道局勢在不斷惡化,比謝孤白的病情惡化得更快。
“還有件事得告訴你,我不說,計韶光也會說。”朱門殇道,“我們沒糧了。”
謝孤白點頭:“我知道。”
帶着辎重行軍不易,何況是逃亡,隊伍沿路丢棄辎重,帶的存糧不過五七日份量,而今已過了五日。
計韶光撥開帳簾走入,坐在朱門殇身邊,說道:“華山還沒退,還在搜查。”
“咱們會被發現嗎?”朱門殇問。
“不知道。”計韶光道,“但如果他們燒山,咱們就得被逼出去。”
朱門殇悚然一驚:“他們會這樣幹?”
“也不知道。”計韶光道,“還有件要事……”
“把兩天的糧當成四天份發。”謝孤白道。
計韶光道:“讓弟子們自行獵食,找尋野菜充饑……”
“不行。”謝孤白打斷他,“容易被發現。”
計韶光默然半晌,讓謝孤白好好養病,告辭離去。朱門殇看出計韶光眼中有許多疑慮,他毫無信心,但也沒更好的建議。
“你老實說,咱們到底有多少勝算?”朱門殇道,“若真出事,我得往哪跑才好?”
“不高,但不是沒機會。”謝孤白道,“需要些運氣。”
“操娘的别說運氣,你就沒這運氣!”朱門殇氣得想将藥囊子砸在謝孤白臉上,掀開帳簾走出。
帳篷外,青城弟子五人一組零散坐着,個個都滿臉不耐與焦躁。山上蟲蟻多,又得入夜後搭帳篷,那之前都隻能藏身在芒草間、碎石地上。就在幾裏外的山下,華山弟子正在搜捕,每個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朱門殇知道自己有多煩躁,這些弟子們隻會更煩躁。
連擔憂沈未辰的心情都沒,更不用說顧青裳與夏厲君了。他們沒法派出探子,至今沒這三個姑娘的消息,不知死活。
就算撐過華山搜查,沒有糧食怎麽去漢中?朱門殇不敢想了,一想就頭大。
幸好這幾日沒下雨,謝孤白這身體,大家躲在這地方,如果下大雨,白天不許搭帳篷,入夜再這麽一凍……朱門殇打了個寒顫,實在難以想象。
忽地,臉上像被什麽東西打着,濕濕的,鳥屎?朱門殇抹了抹,拿到鼻前一嗅,沒有味道。
不會吧?他擡起頭,一滴更大的水滴打在臉上,他這才發覺這陰沉沉的天空是有多大一片烏雲罩頂。
“希望隻是場小雨。”他剛轉過這念頭,嘩啦啦的大雨傾盆而下。“我操你娘的老天爺!”朱門殇咬牙切齒,此時此刻他終于稍稍領悟了楊衍指天大罵時的悲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