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難以裹腹的野草也足以讓沈未辰“不餓”。腹中充實使她稍稍恢複些體力,她靠在山壁上打盹,任憑搜索的人找尋,傷口的疼痛讓她始終半睡半醒,秋夜寒冷,風不大,她依序晾着衣物,将近天亮才重又着裝。
華山的搜捕還在繼續。渾沌的思緒稍稍清明,她想起方敬酒認得自己,華山弟子是來搜捕自己的。
衣服仍是潮濕,沾上了灰塵雜草,讓她皮膚刺癢渾身難受,想找件幹淨衣服。但若打倒華山弟子,不等于告知華山自己就在山上?搜捕隻會更緊。即便找間民居偷件衣服都需深思。
她還是無力,但總算不像昨夜那樣疲累,傷口疼久了似乎也沒那麽疼了。她受過比這更重的傷也熬過來了,要是朱大夫在身邊該多好,她想着。趁着天色未明,要盡快離開這裏,她伸手攀住山壁,顧不得手指劇痛,踏在岩壁上借力攀升一丈有餘,躍上山壁。
隻管遠離道路,有多遠離多遠,往山上走,有多高走多高。腳步雖然蹒跚,但她沒有停下,遠離道路在草叢與矮灌木間穿梭。
躲過兩三天,華山弟子就會放棄,到時做什麽都行。
她得趕緊找點吃的,吃草不能裹腹,而且肚子正隐隐作痛。打獵?她會打獵,馬上張弓一箭中的,即便最快的獵鷹,隻要她想也能射下。
不過她現在拉不動射月,不用試也知道,捕獵陷阱她也不會。樹上有鳥,她能躍起抓下,這在平時不難,現在不僅有暴露的危險,也不見得能跳這麽高。
她邊走邊找尋能吃的東西,什麽都好,從東方漸明一路走到日正當午,途中遇着條山石縫中的涓流,雙手捧着水喝,隻覺清涼沁心,舒爽無比,精神爲之一振。
可惜水裏連個蝌蚪都沒有。
山上就沒半點吃的嗎?她正這樣想,忽見左側有人經過,忙趴倒在地,藏身在草叢裏。
是幾名華山弟子正四處張望,沈未辰怕暴露行蹤,不敢稍動,稍稍扭過頭去,卻見一雙眼睛正瞪視着她。
藏身在草叢裏的不隻自己,還有這條粗如姆指,體色紅褐,有幾個黑環的蛇。它顯然受到驚吓,正盯視着自己,蛇信一吐一吐,随時要彈射而出。
她與這條蛇隻離着三尺遠。
她若動手驅趕,華山弟子必然發現,若不驅趕,不知這蛇是否有毒。沈未辰輕輕挪動峨眉刺,想撥動那蛇,讓它驚走,蛇被逗弄,發出嘶嘶叫聲,反而更加惱怒,猛地一彈,閃電般撲向她。
沈未辰不敢動彈,危急間隻能将峨眉刺對準撲來的蛇,鳳凰尖頭早已拔去,烏金銳利,恰恰從蛇口穿入。蛇挂在峨眉刺尖端不停扭動掙紮,發出嘶鳴,沈未辰看着難受,扭過頭去。等華山弟子遠離,那蛇還未斷氣,隻是不斷抽搐,沈未辰望着扭動的蛇軀,猶豫片刻,終于下定決心。
蛇血的溫熱讓她稍感溫暖,她沒法生火,怕引來華山弟子,眼一閉将整條蛇塞入口中。好腥,好臭,鱗片怎地這麽刮嘴,蛇肉要怎麽去鱗?沈未辰沒想過,她在青城也不常吃蛇肉。
她來到一處山壁前,好不容易翻上,站在山壁上觀察地形。這山壁恰恰分隔兩邊道路,後方太過險峻,又高,沈未辰自忖難以翻躍,又看兩邊地形,離地都有七八丈,摔下去可不隻是疼,還得骨折。
她想了想,東側似乎較平緩些。她坐在地上歇了好一會,站起來,雙手攀住岩壁緩緩爬下,剛爬了丈餘,忽地腹痛如絞,手一軟,驚叫一聲,向下摔落。
危急間,她雙手不住抓着山壁使勁亂扒,左手撞上一塊突起,雖然疼痛,總算救命。沈未辰連忙攀住突起,下滑之勢稍緩,随即右手也抓上一塊岩石,這才穩住身子。
她低頭一看,離地不過兩丈,咬牙躍下。左手小指痛得麻木,她擡起一看,小指到掌緣外側擦掉了一整塊皮。她忍着疼痛動了動指頭,疼痛并未加劇,還好沒有骨折,但腹痛卻更加劇烈,疼得她幾乎背過氣去,忍不住嘔吐,将昨晚吃的草和下午的蛇肉一并吐出。
白受了這許多苦。總算熬過去了,衣服也幹了,但她的頭有些昏沉。這地方不安全,她正準備再走,忽聽見有人喊道:“什麽人?”猛地轉過頭去,恰與四名華山弟子打了個照面。
愣神間,沈未辰下意識抽出峨眉刺。四名華山弟子搶上,上頭囑咐過抓活的,一人用刀背劈來,一人用槍尾刺她,沈未辰矮身避開,峨眉刺分刺向兩人,原該迅如電閃的兩下都被輕易避開。沈未辰回身掃出一腳,哪有過往飄逸?對方躍起輕松避開。
一名弟子道:“這娘們,花拳繡腿啊!”三名弟子将她團團圍住,兜圈似的用武器擾她。
另一名弟子道:“這怕不就是青城大小姐?我去叫人!”說完轉身就跑。
哪能讓他去叫人?沈未辰奮起餘力闖出包圍,從後追上,鳳凰點中這人玉枕穴,這人悶哼一聲向前撲倒。
餘下三名弟子沒想到這大小姐看似傷疲力竭,竟還能一擊緻命,都将兵器往這姑娘身上招呼,雖是棍尾刀背,打中了也得骨折。沈未辰左閃右避,格架遮攔,氣喘籲籲,有人道:“她快不行啦!”
槍尾戳來,沈未辰心念一動,峨眉刺交叉架住,猛地棄去鳳凰,雙手揪住槍尾,先順槍勢向後一拉,将那人拉得向前颠簸一步,随即雙手握槍奮力前送,那人槍尖朝向自己,頓時穿腹而過。
那使刀的刀背已向身後砸來,沈未辰矮身避過,另一支槍尾掃中胸口,沈未辰氣悶,腿上吃了一記刀背,頓時摔倒在地。那人搶上要抓沈未辰,搶攻太急,雙手剛按上沈未辰肩膀,沈未辰抄起落在一旁的鳳凰戳入他太陽穴,那人兩眼布滿血絲,摔倒在地,抽搐兩下便不動了。
最後一人趁機踢去沈未辰手上峨眉刺,左腳踩住她手腕,右手槍尾抵住她胸口膻中穴。三名同伴慘死,他膽顫心驚,絲毫不敢大意。沈未辰手上已無兵器,另一支鳳凰落在遠處,這當口,些許猶豫便會死,她飛快掃足,踢中這人膝彎,将他踢得單膝跪地,順勢起身,抄起背後射月套住這人脖子,左足抵在他腰間,雙手向後使勁一扳。
弓弦吱吱作響,陷入脖頸,立時滲出血絲,這人伸手抓了幾下,随即斷氣。
派這群弟子來的嚴九齡定然沒想到,方敬酒說的“那姑娘挺危險”并不是他所以爲的那意思。
連殺四人,沈未辰坐倒在地不住喘氣,周身疼痛一時都似更劇烈了,手虛握着射月抖個不停。還是被發現了……等其他弟子見到這四具屍體,或者哪怕隻是發現這四人沒有回去集合,他們就會知道自己在山上,就會加緊搜捕,屆時幾百上千人搜山,自己還逃得掉嗎?
逃不掉了,定然逃不掉的……爲什麽,都躲到這了還是被發現?她幾近絕望崩潰,這關卡,一關關一道道,何時才是個頭?
她努力喘了幾口氣,望向來處山壁。見着四具屍體,他們會以爲自己向東走了,那自己翻過山壁向西走,是不是還有機會?
抓,是他們的事,逃,是自己的事,就算逃不掉也得拼命逃。
再爬過去吧,即便想想沈未辰就手腳酸軟,不,不用想她就已經手腳酸軟了。
她望着山壁苦笑,當真欲哭無淚。
就爬吧,她深吸一口氣,奮力站起,拾起鳳凰插在腰間,以比方才更加緩慢的速度越過山壁來到西面。
第二天晚上,華山弟子仍持着火把搜山,她從山上俯瞰,果然大部分火光都往東面去,西面隻有寥寥數道。她稍稍放心,但仍不敢生火取暖,寒風吹得她渾身冰涼,她越來越冷,又免不了蚊叮蟲咬,格外難熬。
第三天,她終于抓着隻野兔,狠咬幾口囫囵吞下,吃得滿嘴是毛。但不知爲何,明明應該餓得慌,卻提不起食欲,她隻得将剩下的兔子挂在腰間,繼續前進。
這天她走得很慢,全身酸痛,摸摸額頭,不用想也知道發燒了。山下人影更稀少了,她沒力氣繼續走,蹲在山壁邊望着山下。
入夜後,西面再不見火光,逃出來了,沈未辰心中激動。華山放棄搜索,她終于逃出來了。
她舒了口長氣,先是微笑,滿心痛快,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隻覺得心情暢快難以言喻。
接下來得養好傷,趕回去與謝先生會合。不知道顧青裳與夏厲君安危如何?謝先生是否平安退到金州,襲擊漢中的計劃又如何了?
一想到這,心情複又沉重,眼皮跟着漸漸沉重。寒風吹來,她不覺得冷,反覺得涼爽……不對!她猛然驚覺,自己生病了,必須生火取暖——現在終于能生火了。
她站起身,搖搖晃晃拾撿枯枝。摸着黑視線模糊,樹枝她是伐不動了,何況唐刀遺落在船上,身上隻剩峨眉刺,伐木困難,隻能在地上慢慢摸索,折些伸手可及的樹枝。
“嘎吱”、“嘎吱”……是腳步聲!沈未辰吃了一驚,握住峨眉刺閃身躲到樹後。有多少人?竟然摸黑靠近,她心驚膽顫。莫非行蹤被發現了?就爲了讓她大意,華山才假裝走東路,摸黑上來捉她?
這推論實有些不妥,但沈未辰腦袋渾渾噩噩,分辨不清。她想握緊峨眉刺,卻覺手腕無力,不隻手腕,渾身都乏力。
必須全力一擊,速戰速決。她雖看不清楚,聽着腳步聲靠近,猛地踏出,峨眉刺分點來人額頭小腹,左足去勾那人小腿,上中下三路同時攻擊,兇狠無比。沈未辰本拟先打倒一人,運氣好會是個領頭弟子,再對付剩餘人。
那人反應神速,仰頭縮腹,竟在黑夜中避開這兩下,同時喊道:“小妹,是我!”随即“唉呦!”一聲,被絆倒在地。
沈未辰聽到熟悉的聲音與稱呼,顫聲問道:“你……”
“是我,景風!别打了!”那人從地上一躍而起。沈未辰心神激蕩,睜大眼想看清他面貌,忽地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軟向前就倒,李景風忙将她扶住。
等她回過神,隻覺身子一颠一簸,原來是李景風背着她走。沈未辰把頭靠在李景風肩上,忽地狠狠咬了他肩膀一口。
李景風痛得大叫:“小妹,你咬我做啥?”
“我好餓。”沈未辰道,“忍不住。”
“餓也不能咬我啊。”李景風嘀咕,“我瞧着很好吃嗎?”
“别說,還真得多咬一口。”沈未辰心想,終究沒咬下去。
她被放到一株樹下,火光在腳邊亮起,暖烘烘的,她卻覺得身子忽冷忽熱,很是難受。李景風架起烤架,烤的正是下午那隻野兔,她到這時才看清李景風模樣。隻見他挽起袖子提着初衷割野草,肌肉結實,比之前又精壯不少。
李景風将野草成捆堆着,把烤兔遞到沈未辰面前,道:“吃些。”沈未辰咬了一口,李景風本有手藝,這又是她餓了幾天第一次吃着熟肉,隻覺入口甘嫩,鮮甜無比,果然隻要餓了,什麽都好吃。
雖然如此,沈未辰隻吃了幾口就提不起食欲。李景風見她臉色蒼白,問道:“小妹哪不舒服?”
沈未辰道:“忽冷忽熱,頭很暈。”
李景風皺起眉頭,扳過她身子,見她背後血迹,道:“小妹,失禮了。”說着解下沈未辰身上射月,撕開背後衣服,隻見背上一道傷口長約一尺,入肉不深,但結痂化瘍。李景風從朱門殇處學來,得用沸水或烈酒洗過傷口才好得快,他随身行李有鍋子,于是取水煮沸,身上沒塊淨布,隻得撕一塊裏衣反複洗滌,放在鍋中烹煮,替沈未辰擦拭傷口,敷上金創藥,又替她處置其他小傷口,心想:“小妹怎麽受這麽多傷?”最後脫下外衣替沈未辰披上。
沈未辰見着李景風,心神松懈,這幾日壓抑的疲勞、饑餓、疼痛、病情一股腦迸出,隻覺全身酸痛,昏昏沉沉,道:“我累了。”
李景風把雜草鋪整齊,本想扶沈未辰起身,但見她幾乎站立不住,于是打橫抱起,把雜草堆當成床,又替她蓋上毛毯,搭起蚊帳,自己坐在蚊帳外休息。
這一覺睡得好沉好沉,沈未辰醒來時已近中午。她精神稍複,聞着肉香掀開蚊帳走出,李景風已煮好一鍋湯,正把玩射月。沈未辰見他能把射月拉滿,訝異道:“景風當真進步神速。”
李景風見她醒來,笑道:“小妹這弓也太吓人。”
沈未辰道:“是爹送我的。”
李景風想起箭似光陰,心中黯然,沈未辰見他神色有異,問道:“想起箭似光陰前輩啦?”她曾聽顧青裳轉述阿茅的故事,是以知道。
李景風搖搖頭:“山上吃的不少,小妹若吃不下,喝點湯也是好的。”
沈未辰見湯裏飄着紅白野菜,還有幾塊禽肉,心想:“我在山上餓了幾天,怎地這山上有這麽多吃的?”她翻了幾下,見着像是蘿蔔的東西,吃着也有蘿蔔味,就是粗糙些,又有土臊味,問道:“這哪來的?”
“山蘿蔔,山上很多。”李景風道,“周圍找找就有。”
“這是什麽?”沈未辰夾起幾片菜葉,途中似乎見過不少。
“不知道,我們管它叫野菜。”李景風道,“能吃。”
沈未辰苦笑:“活該我挨餓。”她出身權貴,野菜即便上桌也是烹好的,何況更多是難入大雅之堂的菜種,自然不識不知。莫說她,即便顧青裳、夏厲君這種會下廚的姑娘也認不出幾樣來。
她先喝口湯,雖然算不上珍馐美馔,勉強也算另有滋味,甜中略帶些苦辣,倒也開胃,于是把幾樣菜都吃了些。她知道自己必須多吃些,即便沒食欲,也把幾塊禽肉勉強吃完。
“你得找大夫看病。”李景風道,“華山弟子都退了,我們下山吧。”
沈未辰聽他從山下來,忙問起戰局,李景風道:“我聽說青城隊伍從金州西邊小路退回達州了。”
沈未辰訝異:“退回達州,怎會?謝先生不是說要直取漢中?”
李景風搖頭:“不清楚,我急着找你,沒問仔細。”
沈未辰疑問:“你怎麽知道來這找我?”
李景風道:“路上邊走邊說。”
當下收拾行李,沈未辰站起身來,隻覺腳下虛浮,李景風道:“不若我背着你,走得快些。”沈未辰也不推卻,李景風背着她下山,這才說起緣由。
原來他離開安徽後便往西行,原本打算回青城幫沈玉傾,經過武當時聽說青城船隊北上漢中,于是找俞繼恩打聽消息。俞繼恩說起風險,又提到沈未辰也在船隊裏,李景風便借船追上,沒想抵達金州便聽到青城大敗。金州那都說青城軍偷襲失敗,轉入西方小道撤退,又聽說華山在瀛湖兩岸大肆搜捕什麽重要人物,仔細探聽才知道華山弟子搜捕的正是青城大小姐。
李景風将阿茅留在金州,自己背着簡單行李追上,拜華山弟子搜山所賜,往他們搜索的山上找去。他極力張望,發現可疑人影便跟上。
“其實我好幾次都見着小妹了。”李景風道,“都隻是小人影,眨個眼就沒,隻能抓個方向,到昨晚才找着。一路上我都擔心要是找錯了怎麽辦,但又想山上居民少,應該不會錯。”
沈未辰問道:“你聽說顧姐姐跟夏姐姐的消息沒有?”她在漢水上與兩位姊妹失散,一直記挂,也不知是遭遇不測失陷敵手還是平安逃出,或者已與謝孤白會合?
“顧姑娘也來了?夏姑娘又是誰?”李景風道,“我沒聽說,隻知道華山搜山是在找你。”
沈未辰心想兩人若是平安,定會回青城會合,若出意外,現今也無能爲力,隻能再打聽。
李景風道:“先找個地方養傷,等小妹好些再回青城,看能不能幫上大哥二哥。”
“慢。”沈未辰打起精神細想,道,“謝先生不會這麽快退兵。他之前下的号令是退回金州,要打漢中,他們一定還在附近,隻是躲起來了。”
“躲哪了?幾千人呢。”李景風問。
“你瞧這山上能躲幾千人不被發現嗎?”沈未辰道。
李景風回頭瞧去,想了想道:“若是往深處走,往高處爬,或許行?”
“巴山深廣,綿延千裏,總能找着地方躲。”沈未辰道,“我們先找着謝先生跟師父,想辦法打下漢中糧倉,讓華山退兵,這才能幫到哥哥。”
李景風“嗯”了一聲,覺得沈未辰呼吸沉重,身子灼熱,問道:“小妹,你還好嗎?”
沈未辰語氣漸漸虛弱:“我很不舒服,頭暈得厲害,疼得厲害。”
李景風加快腳步,一面道:“小妹忍一會,到了金州就能找着大夫啦。”
沈未辰輕聲道:“别,華山肯定留了弟子在金州,我歇幾天就好。”
饒是上山慢,下山快,李景風直走到深夜也還沒到山下。沈未辰病情反反複覆,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李景風也自焦急,不能進金州,得去哪裏找大夫?
兩人在山腰處紮營,李景風胡亂找些野食果腹,催促沈未辰休息。沈未辰進了蚊帳,李景風取毛毯替她蓋好,忽聞馬蹄聲響,聽聲音約有數十騎,兩人大吃一驚,莫非華山弟子還沒退盡?
李景風從蚊帳中竄出,撲滅營火,将射月挂在背上,拔出初衷,道:“先躲躲。”說着将沈未辰背起,快步往山林深處跑去。
李景風未提火把,在黑夜中奔走,沈未辰隻覺周遭一片漆黑,耳邊風聲呼嘯,又聽馬蹄聲漸漸散離,遠近不一,有些越來越近,兩人俱是心驚。
火光在身後亮起,一騎靠近,若沒背着沈未辰,李景風自能藏身暗處埋伏,将來人拿下,此時身法卻慢了。隻聽那人吹起響笛,數十騎向這處奔來。
李景風知道難以躲避,來到一棵樹下,讓沈未辰倚樹而立,自己環顧四周,見數騎手提火把在約五六丈外虎視,也不靠近,服色各異,卻不是華山弟子。不久後又有十餘騎來到,總共約莫二十餘人。
二十餘人還能應付,李景風心想,就是擔心小妹。
沈未辰靠在樹上暗自調息,手裏緊攢着峨眉刺。二十餘人,放在平時自己定然不懼,但現今傷疲病交加,也不知能應付幾個,隻望别成負累。
李景風不知裏頭是否藏有高手,凝神戒備,開口問道:“是綠林好漢嗎?”
當中一騎上前,似乎是領頭的,道:“金州渡口逛一逛,大巴山裏闖一闖。你是華山弟子?”
李景風待要說是,想來瞞不過,于是道:“不是,隻是路客。”
那領頭的道:“既然是路客,那容易,值錢的留下,不傷人也不搶女人,和氣生财。”
李景風聽他們是馬匪,心下稍安,從懷中掏出銀兩道:“我身上就這一兩幾錢銀子,别的值錢的沒了。”
那馬匪聽他們隻有一兩多銀子,很是失望,李景風見他打量身後,忙站到沈未辰身前護着。
幾名馬匪上前,讓火光明亮些。“你不是華山弟子,怎麽穿着皮甲?”領頭的指了指沈未辰身後的射月,“還有弓?”
李景風搖頭:“三江五嶽百條路,莫問來處與去處。”意思是要領頭的别追究他們來曆。
那領頭的見李景風黑話說得利索,笑道:“原來是道上的兄弟,哪門行當哪處營生?”
李景風想了想,道:“樹下遮蔭,順藤摸瓜。”
“呸!”領頭的罵了一聲,顯然對這行當不屑,“包摘瓜的身上隻有一兩多銀?忒寒酸,糟蹋一副好弓箭好皮甲!連同你手上那把劍,都留下吧!”
李景風道:“這可不行。我身上其他值錢事物你們盡管搜去,這弓不能給你們。”
領頭的笑道:“由得你嗎?還是兄弟想‘上刀山,過火口,且把槍棒走一走?’”說罷舉起火把,二十餘騎向前一靠,隻留個三丈方圓的空地給兩人。
沈未辰見話說僵了,權衡利弊,她不知李景風現在武功高低,即便李景風能擊退這二十餘人,若是受傷,眼下還在華山境内,遇上敵人更危險,況且射月弓紮眼,去哪都引人注意,于是低聲道:“景風,把射月給他們吧。”
李景風搖頭:“不行。”
那領頭的聽見沈未辰叫這小夥子景風,心下起疑,問道:“你叫什麽?”
李景風倏然一驚,道:“狹路相逢,不留姓名,兄弟問這幹嘛?這張弓是故人所贈,不能送人,兵器要防身,其他值錢事物都給兄弟。”
那領頭的喝道:“我問你叫啥,你盡扯些不相幹的做啥!”
李景風隻得道:“我叫李福居。”
領頭的上前細細觀看,猛地翻身下馬,喜道:“莫不是李景風李大俠?”
李景風一愣,隻見那馬賊首領高聲大喊:“弟兄們,是李大俠!”
其餘馬匪紛紛跳下馬來,有人取出圖紙上前對比,喜道:“真是!真是李大俠。”
“不是說李大俠有九尺高?瞧着沒這麽高啊。”
“那是三爺!”有人罵道。
又有人道:“三爺是一丈高!”
李景風見他們突然熱絡,很是尴尬,問道:“你們這是怎麽了?”
那首領道:“我姓馬,李大俠叫我馬七就是。我這一衆兄弟在大巴山上營生,前陣子華山那群狗爪子上山,我們還以爲是剿匪,把一衆弟兄都逼上山躲着,後來看聲勢不像。他們在山裏搜了三天,咱們就躲了三天,等他們退去我便帶弟兄摸黑探路,恰巧見着火光,來洗點糧油潤嘴,這不好運道,讓我撞着大人物!”說罷哈哈大笑。
有人問道:“李大俠來大巴山做什麽,莫不是來殺人的?哪個掌門要遭殃?”
李景風道:“在下記性不好,與諸位相識嗎?”
馬七道:“閣下漢水殺杜俊,蜀地刺唐佑,江西屠臭狼,對九大家發仇名狀,何等氣概!誰人不識,是馬某瞎了眼,沖撞了英雄人物!”
他越是恭維,李景風越是尴尬,忙道:“三爺才是英雄,我就是個普通人罷了。”
馬七道:“三爺當然是英雄,可不同啊,他是崆峒大人物,咱們是馬匪,我們見着三爺可不能報名号通聲氣,得挨打。你不同,你是通緝犯,人人喊打,親近多啦。”說罷哈哈大笑。
李景風更是尴尬,道:“既然如此,能讓條路嗎?”
馬七道:“當然!”又問,“荒山野嶺的,李大俠若信得過,上咱們山寨暫住一宿?若爲難,也不勉強。”
李景風不知該不該婉拒,沈未辰低聲道:“若你信得過便去,他們人多,若肯幫忙,找謝先生和打聽消息都容易。”
李景風想起沈未辰傷病纏身,到金州也難找大夫,沿途餐風露宿更是不妥,他在饒刀山寨住過,知道山寨地點最是隐密,輕易不示人,可見對方誠意,于是問:“你們山寨有大夫和藥材嗎?”
馬七拍胸脯:“當然有!”
李景風點頭:“那就打擾了。”
馬七喊道:“小關,把你那馬讓給李大俠!”又問,“這位姑娘怎麽稱呼?”
“她是我……”李景風轉念一想,他素知這般綠林人物,若說是妹子隻怕會言語勾搭,沖撞冒犯,于是道,“是我妻子。”
馬七敬重道:“原來是李夫人。請!”
李景風扶沈未辰上馬,自己跟着跨上,兩人跟着火把走,沈未辰低聲道:“你不說想在我面前顯威風?你這名号都成活宋江了,夠威風啦。”
李景風問道:“什麽意思?”
“水浒裏頭,每回宋江遇險就喊一聲:‘不想我宋江死于此地!’”沈未辰笑道,“然後賊人就會說,莫不是山東呼保義人稱及時雨的宋江宋公明宋哥哥?接着就丢了刀子上前問安,招作土匪頭子。”
李景風道:“小妹又取笑我。”
沈未辰道:“我要不也學他們叫一聲,這位壯士莫不是仇發九大家的李景風李哥哥?”
李景風聽她叫哥哥,臉一紅,道:“我稱小妹是我妻子是怕他們調戲你,不想惹麻煩,隻是從權,不是想占便宜。”
“我知道。”沈未辰低聲道,“你不用特地解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