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大小姐不跟來,你打算怎麽處置?”苗子義問道,“咱們幾人上去打計韶光?打得赢?”
謝孤白道:“總會有别的辦法。”
“老實說,我不知道你冒這險幹嘛。”苗子義道,“這跟送死沒兩樣。還不如賭在巴中或嘉陵江上打,勝算高上十倍。”
“打仗不用打赢每一場,要打赢最重要的那一場。”謝孤白透過窗戶望出去,襄陽幫的安運号緊鄰着青城戰船,成捆的弓箭、火藥、米糧從甲闆送過去。
安運号船老大鄭保曾救助過沈玉傾兄妹,俞繼恩派他帶隊押送軍需辎重,沈未辰見着故人,上前寒暄,鄭保告知今後漢水上若見着襄陽幫船隻,在武當旗号下綁着紅巾的便是送給青城的辎重,又問沈未辰:“你聽說景風兄弟的事了嗎?”
沈未辰聽他提起李景風,問道:“你說昆侖宮的事?”
“那事天底下誰不知道?我說的是另一件。”鄭保搖頭,“他在江西刺殺臭狼,鬧出好大動靜。”
沈未辰吃驚道:“怎麽回事?”
原來屠狼事敗後,彭南二大肆搜查,于軒卿相幹人等都被擒抓誅殺,不少無辜遭受株連。李景風形貌洩露,與通緝圖紙一對照,當即被認出,整個江西翻天覆地。湖北江西相鄰,襄陽幫又管着漕運商道,從商客那聽到消息,反是青城忙于應戰,無人注意。
“鬧了好大場事,死了許多人,撫州現在風聲鶴唳,亂成一團。”鄭保道,“臭狼還躺着,有說死了,有說沒死,沒個準信。”
沈未辰問道:“有景風的消息嗎?”
鄭保搖頭:“我還以爲他會跟上回一樣來找我避避風頭,卻沒見着人,不知在哪躲着呢。”
謝孤白派人來找鄭保,鄭保告退離去。沈未辰心想,從江西逃出也就鄂、湘兩地可去,心知追問無用,謝過鄭保,又起疑心,問顧青裳。顧青裳顧左右而言他,沈未辰埋怨道:“你早知他要去江西行刺彭千麒,卻不告訴我。”
顧青裳搖頭:“妹子知道了又如何?白擔心罷了。各有各的路,接濟不上。”
沈未辰黯然道:“姐姐說的是。”
顧青裳見她神色有異,問道:“妹子怎麽了?”
沈未辰道:“沒事。謝先生說能放出師父了,我去向師父賠罪。”
她來到囚禁師父的艙房,計韶光手腳都被綁縛,見沈未辰進來,着急喊道:“大小姐,快回頭!回頭啊!”
沈未辰抽出唐刀替師父松綁,道:“來不及了,三天已過,現在回頭,武當會攔阻,船隊進退兩難,隻能北上。”
計韶光心知大小姐所言屬實,怔怔坐在床沿,過了會,起身拉了張椅子給沈未辰:“大小姐請坐,計某有些話與你說。”
沈未辰歉然道:“我打傷師父,站着聽訓就好。”
計韶光道:“大小姐,開弓沒有回頭箭,趁離武當邊界不遠,請您盡快下船回青城。您若出事,計某萬死難辭,指不定還得拖累一家老小。”
沈未辰急忙道:“我自願去的,怎會怪到師父頭上?掌門想必是明白的。”
“掌門明白,雅爺也明白?雅夫人也能明白?”計韶光語氣轉爲嚴厲,“大小姐不知兇險,那個謝孤白紙上談兵,隻會坑害你。計某已在船上,勢必爲青城而死,但大小姐不同。”
沈未辰溫聲道:“師父,徒兒不是鬧着玩。我與師父一樣,都是爲了護衛青城,即便冒險也要走這一趟。”
“這不是大小姐該幹的事。”計韶光道,“大小姐根本不知道你會遇到什麽。”
“我要知道,我也會知道。”沈未辰道,“這樣我才能真正幫上哥哥。”
“大小姐不走,我不會率領船隊北上。”眼看沈未辰不聽勸,計韶光厲聲道,“我一出去就讓船隻掉頭,武當不敢動大小姐,拼着把船全沉在丹江口,我也不能讓大小姐冒險。”
沈未辰默然半晌,道:“對不住師父,若真這樣,徒兒不能放你出去。”說着斂衽行禮,“還請師父再委屈幾日。”
※
“沿着漢水走,兩側都是谷地,不易被發現,百姓見着也不見得會傳訊,你保佑他們探子不多,沒警覺的百姓。”苗子義道,“天池嶺是第一關,那裏有駐兵,也有碼頭,守軍不多,輕易就能打下。可打下容易,他們隻需派人把消息送出去,咱們一進陝地就會被華山逮着,消息走漏,沒到漢中就得挨揍。”
“八十八艘船怎麽才能不被發現,這是難題。”苗子義指着河圖,“就算瞞過天池嶺,往西出了三岔河口再無山地遮蔽,又有村落,定然暴露,這是第二關。”
謝孤白望向鄭保。鄭保長年慣走漢江,很是熟悉,問道:“你們找我幫忙,我不會打仗,也不知道能幫上什麽。”
“我問,您知道就說,就算幫了大忙。”謝孤白問,“三岔河口這有門派把守嗎?”
鄭保道:“有個山水門,人不多,四五百弟子,船隻也有些,二十來艘吧。”
苗子義道:“八十八艘船,還有三艘五牙戰船,瞎子也瞧見了,咱們還沒到漢中就定然遇着攻擊,得硬碰硬。”
鄭保道:“秘密潛入漢中不可能,三岔河口前有山遮蔽,到了金州,人口多,守軍多,會是硬仗。”
苗子義道:“這是第三關,闖不過去。就算闖過了,還得保佑嚴非錫沒在金州放水軍。金州西南是瀛湖,水面寬廣,一望便知深淺,如果嚴非錫在那裏放了水軍,咱們就玩完了。”
鄭保道:“瀛湖往常都有華山戰船,數量不定,少則數十艘,多則一兩百艘不止。”
謝孤白道:“他們運糧派遣兵馬都需要船隻,或許現在瀛湖上的船隻不多。”
苗子義道:“或許起個大風,咱們睡一覺,起床就到漢中。”
謝孤白又問鄭保:“先說天池嶺,鄭老大,您熟嗎?”
“我偶爾在那卸貨。當地有個天嶺幫,小門派,何幫主跟我相熟,沒啥架子,就是窮鄉僻壤,難免貪财,我時常找他喝酒,替幫主送些銀兩孝敬,免去刁難。”
謝孤白沉思半晌,道:“鄭老大,這事要勞煩您幫忙。”
謝孤白命人換上襄陽幫旗号,弟子都換上襄陽幫服色,将兵器藏起,米糧堆在甲闆上,弟子們躲入貨艙,又選三艘船在船艙内外堆滿米糧,領先前進。
鄭保領着三艘船前行,到了天嶺幫左近,天嶺幫見有戰船逼近,何幫主領着兩百多名弟子前來江岸。有弟子上船預備攔截,何幫主正要招來斥侯傳訊金州門派戒備,鄭保探出頭來大聲喊道:“何幫主,是我,鄭保!”
何幫主見是熟人,又隻有三艘小船,下令緩攻。鄭保領船靠岸,何幫主仍有戒備,鄭保道:“别急,是貨船。”
何幫主疑惑道:“貨船?”派人進船搜查,果然裝滿米糧,不禁疑惑,“怎地用戰船裝米糧?”
鄭保道:“我提了兩斤茅台,邊喝邊說。”
打漢水上出了河匪,鄭保便再也沒來過天嶺幫,算算約莫兩年不見,何幫主見他來到也是高興,忙讓人殺雞煮河鮮款待,又見他身後跟着一名濃眉男子,卻不相識,問道:“這是誰?”
鄭保笑道:“是我表妹夫,姓朱。這回是我第一次領船隊,怕忙不過來,請他幫手。”
何幫主祝賀道:“都升船隊長啦?恭喜恭喜!”又望向朱門殇,疑惑問道,“你表妹夫手嫩臉白,不像水上讨飯吃幹苦力活的人。”
朱門殇道:“原是個教書先生,收不着學生,沒了活計,跟大舅子學點本事,讨口飯吃。”
何幫主點頭,等宴席布置妥當,衆人請了座次,又問鄭保:“許久沒見,鄭老大怎地來天嶺幫了,又怎地拿戰船當商船?”
鄭保道:“這次船隊跟往常不同,得先拜個碼頭,跟何幫主講一聲,免得誤會。船隻有些多,一共八十八艘,在後頭等着,當中還有三艘五牙戰船。”
何幫主眉頭一皺,起身問:“這是什麽意思?”
鄭保忙起身道:“逼日的,何幫主别誤會。我慢慢說,慢慢說。”
“這事是幫主吩咐的,接着大買賣,讓我們去甘肅,就是船太多,怕誤會……逼日的,我說不清,妹夫你是教書的,會說話,你來說。”鄭保不善言詞,謝孤白怕他失言,特地讓朱門殇跟來。
隻聽朱門殇道:“話得從頭說起,何幫主,昆侖宮的事您聽說過吧?蠻族害死了九大家三個掌門,那邊廂還在鬧騰,點蒼衡山就先打起來。可南方怎麽鬧騰都跟崆峒沒關系,都說鐵劍銀衛不出甘肅,誰也不能犯邊界是吧?南方愛怎麽打怎麽打,是吧?”
何幫主點點頭,疑問道:“那是,所以?”
朱門殇道:“雖然南方的戰事牽扯不到崆峒,朱爺、三爺,還是有擔憂的事。您猜猜,朱爺跟三爺怕什麽?”
何幫主想了想,恍然道:“蠻族?”
朱門殇拍手道:“何幫主好聰明。”
朱門殇一開口自是不同,條理分明,立論清晰,字字有理有據。
“何幫主您想想,蠻族炸死了三個掌門,會不會趁機攻打邊關?難說得緊是吧?朱爺他們怕蠻族打過來,得怎樣?先囤糧,囤糧總不會錯是吧?可甘肅那地方,唉,窮山惡水荒地刁民,八月天不餓死都算富裕,哪來的敷餘?要是強征民糧,得害死多少百姓?不說别的,三爺容得下嗎?”朱門殇一拍桌子,“肯定容不下!”
何幫主聽他說得興起,跟着點頭:“容不下,三爺肯定容不下!”
“既然如此,怎麽辦?買!”朱門殇道,“崆峒砸鍋賣鐵,也不知從哪擠出幾萬兩銀子,買了幾萬石糧食送往北方。跟誰買?誰有這麽多糧?南方正打仗,聽說連青城都扯上了,長江以南丐幫衡山點蒼青城自己都得吃,華山也在打仗,剩下誰?少林、武當。可這麽大批糧,哪個米商囤得了這麽多?再說了,誰這當口有存糧還不囤起來等翻倍?”
何幫主頻頻點頭:“是,是,最近米價是貴了不少。”
“也就是俞幫主仗義。”朱門殇道,“找了鄂地徽地米商,自己再想辦法添些,這才弄來這批大米。”
何幫主皺眉:“幾萬石米?就這幾個月,俞幫主能弄到?”
“武當總有存糧。”朱門殇道。
何幫主問:“俞幫主能有這麽多存糧?”
朱門殇道:“我說武當有,不是襄陽幫有。”忽地壓低聲音,“武當在鄂西的糧倉多半是襄陽幫看着……”
何幫主吃了一驚:“你們!……”
鄭保急道:“狗日呢,你怎麽把這事也說了!”
朱門殇無奈:“不說怕何幫主誤會。”
何幫主頓明其意,原來襄陽幫是盜賣武當官糧,沒想俞繼恩竟爲了錢敢犯大罪,當下起身道:“這可是殺頭的買賣,追究起來,襄陽幫都得垮!”
朱門殇道:“不用擔心,武當那些道士您明白,糧倉擱那,裏頭是米是沙沒人瞧得清。俞幫主也不會一直虧空着,來日方長,等米價回落慢慢補上就是。”
何幫主又起疑:“跟我說這事做什麽?”
朱門殇道:“事情是這樣,俞幫主這買賣也不能長做,得快些才利落,所以甘肅要的米咱們一次就送了,量有些多,商船不夠,何況漢水上的商船全拿去運糧能不驚動人?不得已想個法,誰說戰船就不是船呢?”
何幫主道:“所以你們用戰船運米?”
鄭保道:“這法子還行,就是三艘五牙戰船忒顯眼。”
何幫主道:“我得往上報,還得盤查。”
鄭保道:“這一報,消息傳出還不露餡?”說着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俱是五兩十兩面額。
“就這麽一回。”鄭保道,“何幫主行個方便。”
何幫主接過銀票點了點,足足有五百兩,且全是華山慶餘号,不僅好兌換,單是折抵就比武當崆峒的錢莊少二三十兩,不禁訝異:“這怎麽好意思。”說着把銀票揣入懷中,“鄭老大,咱們是老交情了,俞幫主往日也多有禮數……咳,這事我幫襯些,還望俞幫主記得這個人情。”
朱門殇見他收了銀票,心下暗笑,稍稍緩口氣。隻聽鄭保道:“您放心,這人情肯定還。”
武當首富俞繼恩的人情欠着不虧,何幫主想,又道:“先吃飯。吃完飯,稍後我到碼頭邊陪您看着。”
當下三人飲酒閑聊,朱門殇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起些風花雪月道聽途說,哄得何幫主大笑不止,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酒過三巡,三人來至江邊,一艘艘大小船隻堆着米糧沿河而來,船夫身穿襄陽幫服色站在甲闆上,三艘五牙戰船壓在後頭,甚是雄偉。
何幫主道:“鄭老大,招呼他們入碼頭。”
鄭保吃了一驚:“進碼頭做啥?”
何幫主道:“鄭老大,不是信不過您,青城的船隻都停在漢水上,掌門下令嚴加防範,大小戰船都要查驗,要不出了什麽事,我人頭不保。您放心,查驗過了就放行。”
鄭保急中生智,道:“八十幾艘船得查到幾時?一艘艘查過去,兩三天都查不完。天池嶺碼頭才多大,五牙戰船停得下嗎?”
何幫主道:“說的也是,我随意指幾艘,您叫過來就是。”
鄭保急得面紅耳赤,朱門殇道:“何幫主,襄陽幫是個小幫派,能興什麽風浪?青城那些人早被掌門趕出漢水了。這些船隻若真是來犯的,都這麽近了,三兩下就把天池嶺給鏟平啦,何必白送銀子費功夫?”
何幫主心想:“銀兩都收下了,戰船真來犯,天嶺幫也守不下,也就趁亂送個訊到金州,要他們防範罷了。”
朱門殇見他動搖,又道:“要不這樣,您派幾個人搭船上去查看。讓船隻靠岸,裏頭真藏着兵馬,不引狼入室?”
何幫主點頭:“有理。”正要指船,朱門殇道:“要不上那艘五牙戰船上看看?那是大船,真有什麽古怪都在那。”
何幫主道:“那船太大,上去不方便。”
朱門殇道:“那何幫主點船吧,天快黑了,指個兩三艘就好,查驗過咱們再回去喝兩杯,聊些開心事。”
何幫主見大小船隻甲闆上都堆着米糧,想了想道:“罷了,回去喝酒。”
朱門殇笑道:“走,喝酒去!”
這一喝就喝到天黑,鄭保告辭,與朱門殇搭船同回,何幫主踏着醉步送至碼頭,挽着朱門殇手臂道:“朱兄回來時路過天嶺幫,再來喝兩杯!”
朱門殇心下暗笑,握着何幫主手道:“當然!當然!”
船隻追上前船,謝孤白命人放下吊索,将朱門殇與鄭保接應上去。
“操!第一關算是過了。”苗子義道,“天嶺幫沒起疑就不會往上報,到三叉河口前隻要沒乖覺的百姓通報門派,咱們都不會有危險。”
謝孤白站在甲闆上,見兩岸山峰高聳,難見人煙,船隻魚貫前進,道:“再來就看運氣了。”
朱門殇皺眉:“我瞧你怎麽也不算福星高照。”
謝孤白微笑:“可我也還沒死啊。”
朱門殇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
夏厲君爲計韶光送來飯菜。這幾天沈未辰每日都來問安,計韶光要勸,沈未辰便告退,餘下都是夏厲君料理。
她進來時沈未辰才剛離開,夏厲君将飯菜放在桌上,道:“船隻剛過天池嶺,沒被發現。”
計韶光知道天池嶺有門派駐守,他被關在艙房,對外頭事一無所知,問道:“怎麽沒被發現?”
夏厲君卻不回答,接着說:“苗子義說,過了三岔河口船隻就躲不了,在金州八成會有場硬仗,計統領,到時您還要待在船艙裏嗎?”
計韶光皺眉:“換你來勸我了?你是什麽身份,有什麽資格與計某說話?”
“我是大小姐的護衛。”夏厲君道,“大小姐是鷹,您不能用囚籠困住她,她能辦大事。”
“胡說八道!”計韶光氣得站起身來,疾言厲色,“大小姐是鳳凰!鳳凰栖于梧桐,與我們身份不同!莫怪大小姐變這許多,原是身邊有你們這些人挑唆,把大小姐教壞了!”
“鳳凰也好,鷹也好,我不跟您争。”夏厲君道,“我身份低微,功夫低微,就知道一件事,我要保護大小姐,幫大小姐成就大事。”
“計統領,到時金州大戰,您要繼續逼大小姐,坐在房裏等着大小姐凱旋——或者受傷、戰死?還是拿起您的判官筆,保護大小姐?”
計韶光一時語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