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想到覺見竟有此魄力,或者說,雖有預兆,但沒人想到向來厭惡俗僧的覺見竟會是一改少林千年傳統的那個人,且事先未知會四院,說做就做,就像決議一件小事似的。即便當年俗僧易名之事都得幾經波折,三番五次議論,最後還是因爲覺如爲救了淨被革去正語堂住持之位方才罷休。
文殊院三位正僧一時愕然,然而,最厭惡正僧的窩裏刀不開口,反倒是資曆較淺的了證與了通大力反對。經過這些年磨練,當年的饅頭也硬起來,了證力陳舊規不可廢,而接任覺見執掌少林刑罰的正業堂住持了通用上拖延之計,說若是讓俗家弟子入堂,僧俗不可同律,需另行制訂對俗家弟子的刑罰雲雲,要求之後再議。
覺見方丈隻問了覺空意見。
覺空沒理由反對,覺見所做的正是他想做卻沒有權力去做,且幾乎所有俗僧都希望的事。
身爲俗僧領導必須爲俗僧着想,這是他身爲俗僧第一人的首要之事。
決議很快就通過,代表俗僧的覺空不反對,窩裏刀也不反對,其餘正僧即便說破口舌也無濟于事,非僧不可入堂這條千年古規,就這麽輕描淡寫毫無征兆與反抗地在一場四院共議上改了。
然而事情不止于此。
覺見接着道:“既已決議,令行禁止。發布命令,若有堂僧想還俗,即令歸還度牒,自由蓄發,戒律方面也不用另立刑罰,比照俗家弟子與百姓處理便是。”
這下連文殊院三僧都反對,拔舌菩薩搶先開口:“方丈,照這麽改法,明日寺裏得多千多個俗家弟子,膳堂的炊事僧連雞都不會殺,您也得給他時間練練手不是?”
這已是他極盡努力不譏嘲方丈之下說出的話。
片葉不沾的覺明也道:“事急則變,千年古訓一朝更易,必生慌亂。”
覺雲首座也不住勸阻。
覺見道:“有難處可與覺空首座商議,他自會排解。”說着轉頭望向覺空,“首座以爲如何?”
覺空緩緩閉上眼,過了會,睜開眼道:“本座自會處辦。”
第一次,三十年來第一次,覺空覺得自己正被覺見牽着走。
他感到自己正漸漸失去對少林寺的主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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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傾收到消息,華山大軍包圍巴中,隻在外圍挖壕溝,設置拒馬,如此僵持數天,又發動民夫從漢中輸糧,看來是打算久戰。
巴中地勢險峻,華山圍困後,兩邊消息難以通達,能知道的事情也就這些,沈玉傾擔憂華山繞過巴中進逼廣安,那離青城也就隻在方寸間。于是讓米之微聚集金竹門與附近門派駐守南充與通州作爲接應。
衡山傳來的消息不多,似乎還在苦撐着。丐幫在長沙、建甯遭遇抵抗,至今僵持,李玄燹回到湖北确實穩住了軍心。接下來衡山便會開始聚集周圍門派反擊,原先急攻的人馬不足,還得增添更多人馬進入湖南戰場,無法兵臨城下,諸葛然會漸漸失去急攻取得的優勢。
四叔那邊似乎還算順利,隻是不時來信,認爲如此擾敵收效甚微。
諸葛然肯定不會坐以待斃,他會有什麽打算?
如果能擊退華山,協防衡山便更有餘裕,沈玉傾要的結果是點蒼與丐幫退兵,承認昆侖共議選出的盟主。
他還必須往更深處想,謝孤白說蠻族入侵料是在二十年後,那之前九大家必須和平,終止内戰才能對抗蠻族。如果以青城利益計,點蒼、丐幫與衡山打得越久對青城越有利,與華山大戰中也必須損失越少越好,青城最好能成爲左右衡山點蒼之戰勝負的門派。
隻要讓華山退兵即可,而這取決于謝孤白此行能否說服武當讓出漢水,隻要取得漢水,扼斷華山糧道,華山勢必退兵。
當然巴中、廣安必須守住,要不被逼到城下的就是青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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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十天,華山并未發動進攻,彭天從皺眉,弄不清華山在搞什麽,真打算這麽耗着?
最讓他憂心的是見着一波波接續而來的華山軍隊,已經接近兩萬人,這哪是什麽借道青城,根本是打一開始就奔着巴縣去的,合着華山就想打下青城?
彭天從不聰慧,但即便如他也看出維持九大家和平九十年的規矩正在崩壞。不止他一人察覺,巴中所有将領都很清楚,長時間的和平到突然的戰亂,甚至不知會持續多久的大戰,讓每個人心底都不踏實。
最爲焦慮的或許是城中百姓,死氣沉沉,憂心忡忡,許多人偷偷挖地,把米糧藏在裏頭,即便柳馀春三申五令,說城裏馀糧充足,埋米若受潮反而不能食用,大夥嘴裏不說,還不偷藏着?還有人偷米,不多,也就是一個剛足放進袖子的小口袋。戰時偷糧,李湘波直接按律問個死罪。
彭天從覺得他冤。
彭南鷹負責操練民兵,不止一次遇到百姓問他:“是不是打退華山,日子就跟以前一樣啦?”
打退華山,日子不知道會不會如以前一樣,但不擊退華山,日子肯定會不一樣。
尤其是華山圍困後就再沒收到過來自青城的消息,這讓彭天從更是不安。
這日,彭天從站在城牆上觀望,隻見壕溝一層又一層,華山幾乎動用了所有人馬挖壕溝,将巴中層層困住。彭天從問李湘波:“他們該不會明裏挖壕溝,暗地裏偷挖地道吧?”
李湘波道:“我每日都親自聽過地聽,沒聽見聲響。”
地聽是挖洞置入薄缸,蒙上薄牛皮,可聽見地底動靜,善聽者能分辨出挖地道的聲音。
彭天從想了想,忽地一驚:“假若他們把咱們困在這,繞過巴中直取廣安,咱們反而救援不及呢?”
李湘波搖頭:“這也太冒險。這麽說吧,米倉道狹窄險峻,如果繞過巴中深入,咱們截斷他們糧道跟後援,入蜀地的華山人馬不是餓死就是被蒙頭打死,就算前軍回頭想救,兩下一夾,也不用打,就守着,餓也餓死這群狗養的。不取巴中就南下,這挺蠢。”
彭天從問:“假若他們真這樣幹呢?”
李湘波不是沒想到這件事,繞城而走也不是罕見事,于是道:“繞過巴中就是平昌,那裏沒大軍駐守,從平昌可直取,或沿江而下攻廣安,便可再攻渝中,也可繞路先取南充或通州,再取廣元,這走法較爲穩固,同樣延河而下進逼于青城,但南充那還有米之微的金竹門守着。”
“廣元跟南充好守還是巴中好守?”彭天從問。
“過了平昌就出米倉道,通州那裏當然不如巴中險峻。”這麽一說,李湘波也猶豫起來。接着道:“他們也得留兵守着咱們。壕溝挖起來累,填條路就容易多啦,咱們也不急,再看看。”
“你的意思是就由着他們這樣過去,咱們什麽也不幹?”彭天從問。
李湘波道:“我擔心這是誘敵,想騙咱們出戰。”
彭天從招來衆人商議,王碩被杜吟松打傷還沒恢複,派了兒子王甯代替,當下出不出戰都有想法。李湘波道:“即便不出戰也不能任由他們挖壕溝,得攪亂。”于是點兩千人出城擾亂,華山弟子見了,轉頭就跑,兩千人隻破壞了些工具,收效甚微。李湘波撤軍,華山又來挖壕溝,李湘波索性倚仗壕溝紮營等對方來,人少則戰,人多則退入城中。
然後華山又在壕溝外挖一圈壕溝,他挖,李湘波就填起壕溝,估摸着等着第二層壕溝挖完,第一層也填平了,彭天從覺得這法子不錯,起碼不會被困住。
這日才剛天亮,一群華山弟子沖殺而來,李湘波治軍嚴謹,應敵不慌。雙方交戰,彭南鷹在城牆上見敵軍衆多,怕李湘波有失,忙率兵出城接應李湘波回城。此戰雙方各有死傷,華山也不追趕,又沿着城外挖壕溝,架設拒馬,派了更多人把守。
彭天從遠遠瞭望,白天仍見密密麻麻的營寨,又見到華山弟子伐山,晚上燈火一片,彭天從起疑,問李湘波道:“燈火是不是少了?”
李湘波也起疑,又過幾天,營寨不見少,夜晚營火卻更少,彭天從又招來衆人商議。
“他們想繞過巴中去打廣安。”彭天從道,“咱們不能就這麽放他們過去。”
李湘波道:“壕溝拒馬都沒完備,就這麽繞過巴中分兵南下也太莽撞,指不定是騙咱們出戰。”
這話又讓彭天從猶豫:“那你說怎麽辦?”
這話一說,衆人又是猶豫。李湘波道:“多派探子,看有什麽消息沒有。”
彭天從道:“就這麽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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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中戰事不明,謝孤白一行人已到宜昌,當下也不耽擱,直接去襄陽幫拜見俞繼恩。顧青裳第一次見這位颚北大豪,那身極盡華麗到幾近俗氣的衣裳花得她睜不開眼,與之相較,沈家兄妹的衣服都算樸素。
她忍不住低頭問沈未辰:“俞幫主是怕人不知道他家有錢嗎?”
沈未辰低笑:“姐姐想說損話該找朱大夫,他能變着法子說一百句。”
俞繼恩見謝孤白臉色蒼白,腳步虛浮,才知他遇刺重傷。謝孤白直陳來意,想請俞繼恩代爲引薦行舟掌門。
俞繼恩面有難色,說起自己難處。原來行舟子繼位後大肆整改武當,先要斷了煉丹陋習,禁止在玄武真觀煉丹,這話一出當然群情激奮,三司殿與底下各部一大半以辭任威脅,行舟子隻道:“要辭便走,不予挽留。”
他話撂得狠,衆人猶豫,畢竟無權無勢便也無錢,誰都知道煉丹費銀兩,于是隻走了幾人,餘下雖然不滿,也莫可奈何。
玄武真觀内不能煉丹,離開玄武真觀總管不着吧?别有福地裏那些前輩宿耆去了八成,反正武當山附近多得是空道觀,行舟子再嚴厲也無法下令全武當禁止煉丹,畢竟丹爐派也是道教一門分支,于教義上,或者于傳統上,這法令都太過。
俞繼恩則不如往日受重用,行舟子要他督辦建造船隻,下令讓襄陽幫整頓鄂地土匪路霸。這些土匪路霸大多數都與襄陽幫有些交情,過往商客隻需靠着船貨上有襄陽幫烙印,過小路捷徑便不需繳路費,雙方都有不少便宜,讓襄陽幫整頓這些路霸宛似左手打右手,苦不堪言。
雖然行舟掌門像是要把他榨幹似的差遣,但俞繼恩的建言行舟子卻不太接受,顯然并未将他當成心腹。
謝孤白道:“雖然如此,還是需要幫主引薦。”
俞繼恩也無推辭之理,先請了家宴,又請謝孤白到書房另談。顧青裳覺得疑惑,問沈未辰:“你是沈掌門的妹妹,什麽事要私下說,你也不能聽?”
沈未辰道:“謝先生才是使者,我是護衛,公事上若謝先生覺得我不該知道,我便回避。”
顧青裳笑道:“妹子真是信任謝先生。”
沈未辰笑道:“哥信他我就信他。姐姐還不是被謝先生诓來了?”
顧青裳笑道:“騙姑娘的都不是好東西。”
站在一旁的朱門殇聽兩人說話,摸摸鼻子,默默走開。
俞繼恩先請謝孤白到書房,之後又進怒房,這是襄陽幫最隐密處,在裏頭敲鑼打鼓都沒人聽得見。
此處也無座椅,兩人席地而坐,俞繼恩道:“謝先生讓我做的事我都盡力做了。現在行舟子當上掌門,隻怕會比過往多許多難處。”
謝孤白知道他說的是襄陽幫并入青城,讓沈玉傾娶俞淨蓮或沈未辰嫁入俞家之事。
“我這對兒女都挺喜歡沈掌門兄妹,誰不喜歡?”俞繼恩道,“眼下行舟掌門逼迫甚急,這事越緩越是有變。”
謝孤白沉吟良久,道:“現在還不是時機。”
俞繼恩道:“怎麽就不是時機?這麽說吧,襄陽幫有的是錢,打仗缺錢,襄陽幫幫襯得上。再說,将來襄陽幫要并入青城,早晚得跟行舟翻臉,既然早晚得翻臉,幹嘛便宜武當?現在花的都不是武當的銀兩,是未來青城的軍饷。”
“青城正與華山交戰,若是行舟掌門一怒之下攻打襄陽幫,青城救不了你。”
“誰說現在并入了?謝先生莫要揣着明白裝糊塗。”俞繼恩道,“襄陽幫現在也難,如果青城能先聯姻,有青城當靠山,底氣足,行舟掌門就不好多爲難,越爲難,襄陽幫并入青城就越有借口。真個論,武當許多人不服這新掌門,時機沒比現在更好的。”
襄陽幫确實不是足以匹配青城的門派,但襄陽卻是兵家必争之地,扼着漢水長江水利咽喉,争天下不能沒有襄陽,偏偏卻落在最爲疲弱的武當手上。若是讓華山取走,沿長江過三峽,不需幾日便能直逼巴縣腹地。
“再說,青城與襄陽幫聯姻,兩家就是親家,漢水上青城想要陳兵也是我幫襯親家,對掌門也好交代。對武當來說,這也是武當與青城兩家的聯姻,行舟掌門真要說什麽,我名正言順,大把的好理由,難道武當真就這麽恨青城,非得罪不可?”俞繼恩說着,見謝孤白不置可否,狐疑問道,“你該不會還沒跟沈掌門提這事吧?”
謝孤白緩緩道:“我是還沒與掌門商議。”
俞繼恩臉色一變,怒道:“謝先生是戲耍俞某嗎?”
謝孤白道:“二弟才剛當上掌門,許多事務要處理,你說能在這當口籌辦親事嗎?”
俞繼恩道:“這借口可不高明,大可先定親,再迎娶。隻需這理由,明日上武當山,我在行舟掌門面前就能穩穩讓青城船隊留在漢水上,沒半點毛病。”
“你沒想過行舟掌門的想法?”謝孤白問,“行舟掌門鐵了心要整頓武當,他已對你起疑,你若對他說青城要與襄陽幫聯姻,他怎麽想?襄陽幫離武當山多近?一倒戈,武當山就岌岌可危。行舟掌門連青城在漢水上的一支船隊都忍受不得,能忍你與青城聯姻?他若要動手,絕不會等青城華山之戰見分曉,定要在青城華山膠着之際出手。或許俞幫主所言非虛,隻需兩家聯姻,青城船隊就能留在漢水上,可大戰未結束之前,行舟掌門就有辦法讓襄陽幫不姓俞。”
“那也要他有餘裕顧及。”俞繼恩道,“要把武當收拾好,沒個二三十年我都不信。”
“我不知道行舟掌門怎麽盤算。”謝孤白道,“我隻想知道俞幫主想不想賭。俞幫主若是執意,沈姑娘就在外頭,讓俞公子跟沈姑娘打幾個照面,聯絡聯絡感情。我是沈公子的結拜大哥,也算是沈姑娘的大哥,就替她允這婚事,爲着大局,沈姑娘定然是肯的,我修書一封,回頭禀告掌門便是。”
謝孤白緩緩說道:“明日上武當,您就這麽跟行舟掌門說,還是您不放心,要沈姑娘在襄陽幫拜堂成親也行。您琢磨清楚,是要等青城有能力保護襄陽幫再告知行舟掌門這樁親事,還是要在華山青城大戰勝負未定之際辦這大事?”
俞繼恩沉吟半晌,謝孤白說的甚有道理,自己近日飽受武當欺淩,因此想得青城庇護,可青城大戰尚未落定,行舟子若是起疑,對自己下手,青城也保護不了。
現今的武當确實殘破不堪,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襄陽幫雖是武當境内勢力最大的一派,畢竟大魚吃小魚,這條遍體鱗傷的大魚自己真未必咬得過。除非即刻就與武當翻臉,先下手爲強,可莫說謝孤白不會贊成,自己也嫌莽撞,若給了華山可趁之機,那真是蠢到姥姥家了。
過了許久,俞繼恩終于道:“聽你的。你若騙我,我定當讓青城付出代價。”
謝孤白道:“絕不相負。”
俞繼恩“嗯”了一聲,道:“在下沒其他事了。謝先生,我派人送你回房。”
謝孤白道:“還有一事。”想了想問,“何以玄虛掌門會傳位給行舟掌門?”
“我也不知道。”俞繼恩搖頭,“我在玄虛掌門身邊有眼線,确實查過,原先寫的繼任掌門真不是行舟子,不知怎地突然就變成他繼位。”
“喔?”謝孤白問,“宣布掌門之前是否有異狀?或者他與什麽尴尬人碰過面?”
“我知道你懷疑什麽,不可能。”俞繼恩道,“那确實是玄虛掌門的筆迹,不過……”他想了想,道,“明不詳在行舟子接任掌門前曾經拜訪過,住了好一段時間。”
“明不詳?”謝孤白皺起眉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