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灘戰敗的消息讓顧青裳憂心忡忡,沈玉傾隻是要她寬心,沈未辰與她許久未見,邀她同寐,兩人說了許多閑話,沈未辰又取筝奏曲寬解。顧青裳知道沈未辰有心寬慰,也知華山犯境她同樣憂心,隻是爲了自己不露聲色,又見她身邊多了一名貼身侍衛,寸步不離,于是問起。沈未辰介紹夏厲君,顧青裳有心親近,夏厲君卻嚴守本分,行止都如侍衛一般,不苟言笑。
沈未辰道:“姐姐别費心思,夏姑娘就這性子。”
夏厲君直守到将近宵禁才離去。
一夜難寐,第二日,沈未辰着裝佩刀,将峨眉刺插在腰間,道:“姐姐稍事歇息,這幾日無大事,妹子午後便來陪姐姐。”又對夏厲君道,“你今日陪着姐姐,姐姐去哪,你陪着便是。”
顧青裳本拟告辭趕回衡山,又想起此回還未見過謝孤白。昨日席間問起,沈玉傾隻說謝孤白遇刺受傷,遭刺原因沈玉傾含糊其詞,隻說是有人嫉妒謝先生平步青雲,買殺手行刺。
顧青裳于是對夏厲君道:“我想去見謝先生。”
夏厲君道:“謝先生養病之處就在長生殿,離着不遠,但除了掌門、大小姐、楚夫人跟朱大夫,誰也不能見,需要請示。”
顧青裳請夏厲君派人請示,不一會便得允許,當真不遠,隔着幾個院子便到。當初顧青裳與謝孤白爲救彭小丐同往江西,青城一衆人中除沈未辰外,顧青裳與謝孤白最是熟稔,在船上也時常與沈玉傾這位智囊交談。
說起來應是交情匪淺,顧青裳卻拿不準,倒覺得隻有幾面之緣的朱門殇都比謝孤白親近些。朱大夫說話有趣,就是偶爾說葷話,尤其愛說些窯子裏的事,顧青裳初時覺得冒犯,相處幾回也知道朱門殇雖愛說渾話,分寸拿捏卻恰到好處,看碟下菜,有時你惱他無禮,下一句又被他逗笑,久而久之便習以爲常。
朱門殇是個世故的人,懂得瞧眼色,與誰都能相處有趣,隻除了夏厲君。小妹說,朱門殇時常抱怨夏厲君難相處。
至于謝孤白,态度恭敬,斯文有禮,該說什麽就是什麽,時有妙語,但事後回想又覺得沒說到心坎裏。他不拒人千裏之外,不似沈玉傾總是迂尊降貴,放下青城世子——現在是青城掌門的身份與人親近,隻是處處求周到反而顯得不自在,謝孤白圓融許多,你覺得與他熟稔,卻對他一無所知。
好像跟誰都是朋友,但若說是朋友,又好像少了點交情。
顧青裳想着,來到謝孤白房門外。門口駐守着二十人的小隊,謝孤白床前站着四名守衛,高矮胖瘦不一,雙目炯炯有神,一看即非庸手。這房間連夏厲君都進不得,隻能守在門口。
侍衛爲顧青裳備椅就坐,她一時竟找不到話頭,于是問道:“謝先生好些了嗎?”
謝孤白點點頭,吸了口氣,輕聲道:“好多了,多謝顧姑娘關心。”
顧青裳望向左右,見四名守衛站得極近,似乎隻要她一有動作就會出手制止,于是道:“沈掌門對謝先生當真器重,保護周到。”
“你們下去。”謝孤白道,“我與顧姑娘說幾句話。”
四名守衛仍有猶豫,謝孤白道:“她是掌門允進的,沒有危險。”
當中一人道:“且待請示。”說完走至門口,招來個護衛低聲囑咐兩句,那人快步離去。
顧青裳見如此慎重,覺得古怪,心想:“青城城牆高聳,據說有三千衛軍,難道還有人能闖進來行刺?這保護也周嚴太過。”轉念一想,莫非防的是内賊?
關于青城家變,顧青裳再沒眼色也知道不能多問,倒是沈玉傾先提起,說父親染病不能理事,傳位于己。可來到青城哪能沒半點風聲?有說掌門壽宴那日雅爺造反,也有說嘉陵江上船隊林立,她當時憂心如焚,沒多打聽,但正如外界傳言,沈玉傾這掌門之位确實得來古怪。
可見着沈未辰時,除了她當上衛樞總指,行止間多了幾分英氣,似乎并不擔憂雅爺。
妹子都當上衛樞總指了……想起初識時沈未辰還在閨房裏化妝,是個認命待嫁的姑娘,不過一年就統領整個青城衛軍了。她瞧出沈未辰眉宇間多了幾分愁緒,本以爲是因華山犯境,莫非還有其他苦處?
“顧姑娘。”謝孤白喚醒沉思的顧青裳,道,“原來你真是來‘看’在下的?”
顧青裳爲走神窘迫,掩飾道:“我還以爲謝先生有話要說,正等着呢。”又道,“謝先生怎會傷得如此之重,又是誰刺殺你?”
“刑堂傅老以爲我進讒言,原是誤會,卻鑄此大錯。”謝孤白三言兩語把事說過,兩人默然許久。這時,門外侍衛走入,低聲吩咐幾句,那四名守在床邊的侍衛方才離開。
顧青裳頓覺輕松許多,問道:“謝先生有什麽話不能說給他人知曉?”
“衡山告急,顧姑娘想回去了嗎?”謝孤白問。
顧青裳聽他提起衡山戰事,又是憂心,道:“我稍後就向沈掌門請辭。”
謝孤白又問:“顧姑娘想接尊師衣缽,執掌衡山?”
“是有這念想。”顧青裳道,“正跟茅副掌學習。”
謝孤白默然半晌,道:“李掌門不會讓你繼位,你也接不了。”
顧青裳聽他當面直言,雖覺掌門之位競逐激烈,自己未必有舍我其誰的自信,但師父正當盛年,自己仍在學習,三五年後,甚或十年後,怎知鹿死誰手?當下隻覺被謝孤白小觑。若在平時,她定當反唇相譏,但看謝孤白受傷,忍下一口氣,道:“師父自有打算。兩個師弟都挺聰明,衡山也有其他年輕隽才,不是非我不可。”
“李掌門若想讓你角逐大位,就不會派你來青城。”謝孤白說道。
“我知道師父的意思。”顧青裳回道,“我也不是事事遵照師父安排。”
“例如拔劍自刎嗎?”
顧青裳臉一紅,霍然起身,指着謝孤白就要頂撞,終究沒罵出口,把那口悶氣在胸中轉了又轉,壓了又壓,好半晌,“呼”的吐出口氣來,本還想刺謝孤白幾句,又想自己來青城求援,得罪人家心腹好友,要惹誰不痛快?隻是自己把謝孤白當朋友,卻無端惹來譏嘲。
心思百轉千折,終究忍住,顧青裳道:“人各有志,即便師父也不能奪我志向。”
她正思索找個借口告辭,謝孤白問:“顧姑娘回衡山能幫李掌門什麽?”
“我雖然功夫不如小妹,也不是不能上戰場。”顧青裳反诘,“謝先生以爲我是嬌滴滴的姑娘?”
“李掌門不會讓你上戰場。”
不用謝孤白提醒,顧青裳也清楚,師父對自己保護多于磨練,她也隐然覺得師父不會讓自己上前線,太危險,這一想更覺師恩深重,自己即便死也得周護師父與衡山。
“顧姑娘在青城還是有些份量的,李掌門要留着你與青城往來。”
因着重傷之故,謝孤白話音微弱,這聲音太細了,細得像針似的,從顧青裳耳朵紮進心底。
顧青裳跳了起來,大聲道:“這是什麽意思?”
門外的四名侍衛即刻警戒,連夏厲君也望向這邊。四名侍衛同時上前,謝孤白虛弱地擡手示意無事,四人方才退下。
顧青裳道:“師父賜婚是爲我好,也是爲兩家情誼,隻是我任性妄爲,不想受師父安排。沈掌門雖然退婚,師父相信沈掌門有君子之風,能信守盟約,即便沒有我也無損青城衡山兩家情誼。你這話不隻小觑我師父,也小觑了你兄弟!”
“李掌門若真信得過青城,一封書信需要你親自送來?”謝孤白道,“她想讓你對二弟與小妹動之以情,或許李掌門一開始就沒打算把你栽培成衡山掌門。”
謝孤白話中之意顧青裳怎會不明白?她一直不解當年師父爲何一見面就收自己爲徒,問及此事師父便說是緣分,當時正想收徒,恰巧顧青裳上衡山,因此收下。顧青裳敬重師父,本無懷疑,可兩名師弟都是師父精挑細選,年紀雖小,資質卻勝自己許多,難道師父真是看上自己美貌,收自己爲徒一開始便打算作聯姻之用?
即便真是如此,顧青裳也無怨怼。師父待她親厚,她隻怨自己無能,無法得師父青眼。何況雖然不願意,她也明白師父對她的安排是多少姑娘家夢寐以求的機緣。
隻是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一片好意前來探視,卻換來謝孤白這等羞辱,還辱及最尊敬的師父,當下起身道:“謝先生好生養傷,在下告退!”正待要走,謝孤白連咳幾聲,也不知是着急還是真的不舒服,輕聲道:“多聽一會,這于姑娘很重要。”
“謝先生還是專心養傷吧!”顧青裳要強好勝,要不是見謝孤白虛弱,即便不橫眉怒目,也得譏嘲幾句。
“你不能這樣回去,這對你師父沒幫助,還不如留在青城,你師父許會更看重你一些。”
顧青裳搖頭:“我是衡山弟子,不需用青城擡身價!”
“這是爲了讓你師父對你另眼相看。”謝孤白道,“你得在青城立功,讓李掌門相信你能接她衣缽。”
“什麽意思?”顧青裳不解。
謝孤白卻不回話,隻是不停咳嗽,手撐在床沿,竟似要起身,顧青裳見他虛弱,忙上前照看。謝孤白吃力地仰起上身,不住喘氣,雙腳落地,勉力起身,雙膝一軟險些摔倒,顧青裳連忙扶住,道:“你站起來做啥?就算要道歉也用不着下跪啊。”
謝孤白笑道:“姑娘别放手,不然摔死我。”
顧青裳道:“我倒是想,怕沈掌門惱我!”
謝孤白又喘了幾口氣,站直身子,雙腳不住發抖。顧青裳問道:“你又想做什麽?”謝孤白又吸了幾口氣,勉強站穩,一擡眼,隻見一人快步走入,訝異道:“大哥?”
原來守衛見顧青裳與謝孤白争吵,派人通知沈玉傾,說顧姑娘與謝先生似乎有些龃龉,沈玉傾納悶之下趕來。
沈玉傾攙扶謝孤白坐下,謝孤白卻道:“讓我站會。”沈玉傾道:“朱大夫還沒說你能起身。”
“我沒事。”謝孤白欲待走幾步,卻覺腳下虛浮,不住喘氣,顧青裳守在身側,就怕他腳一滑撲倒在地。謝孤白好不容易摸到椅子坐倒,這才問:“漢水上的船隻撤退了嗎?”
沈玉傾不料他有此一問,道:“行舟掌門下令三個月内盡撤青城船隻,我寫過幾封信給行舟掌門意欲拖延,行舟掌門堅決不讓。我正打算派倪硯走一趟武當,分剖利害,以示誠意。”
“倪硯無法說服行舟掌門。”謝孤白道,“他隻想求和,不想得罪華山點蒼。”
沈玉傾何嘗不知阻斷漢水便能阻斷華山糧道與退路,但戰事開啓後武當态度暧昧,要說服行舟掌門,自己親自走一趟或許有幾分指望,但他初掌青城不過數月,根基未穩,父親……
沈庸辭這幾個月很是安分,即便大姑前往探望,沈庸辭也隻說自己有病,不克掌管政務。當然,每回他們兄妹見面楚靜昙都會陪同,以防沈庸辭輕舉妄動,但沈清歌問起太掌門得了什麽病,楚靜昙總是含糊其辭。
倒是大伯爽快,直說沈庸辭得了瘋病,時不時犯蠢犯傻就要把一家人坑害了,自己就是受不了他胡攪蠻纏,怒而造反。這說辭把楚夫人的含糊其辭給圓上了,畢竟誰不要點面子,誰願張揚自己丈夫鬧瘋病?沈清歌這才稍稍按下疑心。
但這是眼下自己還在,自己若不在,難保會發生什麽,沈玉傾正躊躇不定,謝孤白道:“我走一趟武當,勸勸行舟掌門。”
顧青裳吃了一驚,瞧謝孤白坐着都難,竟想千裏迢迢去武當做說客?沈玉傾也訝異道:“大哥,你這傷勢還想着出門?”
“讓顧姑娘随行,我不會有事。”謝孤白說完,一口氣接不上,不住咳嗽,咳完又不住喘息。
顧青裳又吃了一驚,謝孤白還沒與自己商議,就要自己跟他去武當?
又聽一個聲音道:“先喘完再說話,免得一口氣接不上,喘死了。”顧青裳望去,正是朱門殇。
朱門殇進門,将藥囊放到桌上,取出個紅漆小木盒,點起蠟燭,又取出一小束幹草在燭火上點燃,在謝孤白鼻下晃了晃,一股白煙被謝孤白吸入。謝孤白用力咳了幾下,蒼白的臉稍顯紅潤,喘息緩緩止歇,推開朱門殇的手。
“這藥草聞多會暈。”謝孤白搖頭,“我沒事。”
顧青裳心念電轉,插嘴道:“讓我走一趟武當,替青城當說客。我是衡山弟子,行舟掌門許會念在家師面上,念及當年東四派的情誼,願意通融。”
東四西五,現而今連丐幫都投靠點蒼了,誰還念着這昆侖共議前的老掌故舊情誼?顧青裳也覺無用,但她想起謝孤白剛才那番話。
合着就是爲了激我,讓我幫他說幾句話?
顧青裳自是不滿,但确實,謝孤白奉上好大人情,如果自己能幫青城當說客,說服武當阻擋點蒼盟友,去了青城後顧之憂,那是大功勞。
沈玉傾仍是猶豫,武當與衡山華山毗鄰,如果謝孤白能說服行舟掌門協助,讓他奧援兩派,于局勢大有裨益。然而他并不認爲謝孤白能說服行舟掌門,即便自己也沒幾分把握。但謝孤白素有謀略,主動請纓定有理由,又有顧青裳代表衡山當說客,他于是望向朱門殇。
朱門殇道:“别瞧我。若問我,他起碼得再養個把月傷。”說着收起藥草,接着道,“就是舟車勞頓,他颠簸不起。”
“大哥聽到朱大夫怎麽說了?”沈玉傾道,“待我與雅爺商議,請雅爺與顧姑娘走一趟,加上俞幫主幫着說話,應能說服行舟掌門。”
雅爺的份量确實足夠,但又有兩個難處,一是雅爺仍是軟禁重犯,這是小事,麻煩的是雅爺雖然幹練,但脾氣與口才……
“讓苗子義随行,他慣熟水路,駕船平穩。”謝孤白堅持,“隻要慢慢走,馬車也不見得颠簸,我就在路上養傷。”
此事至關緊要,謝孤白若未受傷,原也是除自己外最好的人選,沈玉傾一咬牙,望向朱門殇:“朱大夫,煩請你陪大哥走一趟武當。”
“行啦,早料着了。”朱門殇聳聳肩,“把他扶上床,我再檢查檢查他傷勢。”
沈玉傾公務繁多,先行離去,朱門殇爲謝孤白診治後,顧青裳說要與謝先生商議上武當時的說詞,朱門殇沒興趣,擺擺手徑自離去。
“話不能好好說,非要激我,是要激起我好勝之心,還是怕我腦子一熱趕回衡山與師父同生共死?”顧青裳坐回床沿,問謝孤白。
“我原想說的,隻是掌門剛好來了。”謝孤白道,“一并說了,省事。”
“還是你想教我别莽撞,别情急誤事,多點心思在競逐掌門上?”顧青裳摸着下巴,饒有深意地望着謝孤白,“好爲人師是人之通病,莫非你自以爲高高在上,要看我能不能點透?”
“我與沈掌門和小妹交好,就算沒當上衡山掌門,隻要受器重,也能使衡山青城兩家交好。”顧青裳問,“是不是這個理?”
謝孤白道:“我是青城幕僚,自要爲青城多盤算些。”
“我也教你件事,别把人當傻子。”顧青裳站起身,“交朋友得交心。好好說話,别老想着擺布人,要不我怎好信得過你?”
顧青裳俯下身子,臉離謝孤白隻有一尺多,開玩笑道:“泥人都有三分土性,這回念在你受傷,下回再不好好說話,把我當傻子擺弄,我就像在學堂遇着不聽話的孩兒,賞你幾闆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