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去寺裏祈福?”彭千麒一雙蛇目盯着于軒卿。
于軒卿站得筆直,也盯着彭千麒:“月底是地藏王菩薩生辰,關鬼門,請總舵去古泉寺祈福,求江西百姓平安。”
“操!”彭千麒一掌把木桌拍得嘎吱作響。
“你知道老子爲啥改名?”彭千麒道,“天都管不住我,幾個他娘的木人泥像管得着?于軒卿,你他娘的被鬼話吓破膽了是吧!”
彭千麒是彭家天字輩,本名彭天麒,但他性子狂妄,又有股瘋勁,自稱能捅破半邊天,把“天”字改成個“千”字。
于軒卿卻道:“總舵主,天這個字捅破了應該是夫字。千字不是捅破天,是天壓下來,天壓下來就得壓死您。”
彭千麒一腳踢翻桌子,怒瞪于軒卿:“放屁!”他與于軒卿不合,相見兩厭,每回說話必然争吵咆哮,大半年下來,索性面子也不給,見面便咆哮。
于軒卿凜然不懼,接着道:“妖言惑衆您不怕,江西的百姓怕,起碼撫州的百姓怕。民心浮動,不好管理。”
“誰不服,不會抓了嗎?”彭千麒怒道,“好好過日子,我不招惹他們,他們也别來招惹我!”
“這撫州又不是您在管,您過日子,卑職也得過日子。”于軒卿道,“您就走個過場。您不是愛看唱戲?自個上去唱一出,給百姓交代,剩下的事我處理。您好,我好,江西的百姓也好。”
“你倒是說到點子上了。”彭千麒跷起腿,語氣轉爲平和,“你是撫州分舵主,你替撫州百姓祈福就成,要還不夠,叫彭南二跟你去,就當代替我。”
“總舵主放心,佛像菩薩都是泥塑木人,不會跳起來打您。”于軒卿恭敬回話,一揖到底,“您别怕到寺裏去,沒事。”
“砰”的一聲巨響,一物從于軒卿耳旁擦過,将門闆砸出個大洞。
“夠了!出去!”彭千麒冷冷道,“于軒卿,幫主不會一直護着你!”
“屆時總舵主該做些什麽,稍後我會拟個公文呈上。”于軒卿道。
彭千麒哼了一聲,不再回話,于軒卿恭敬告退。
※
七月三十江西總舵要爲百姓祈福的消息很快傳出去,百姓間自有許多議論。有人冷笑,有人嘲諷,也有人以爲臭狼真怕了,以後指不定收斂些,當然還有些妖言妄語流傳。
李景風将鐵絲纏在手腕上。這是他從蕭朔水那件織着鐵線的皮甲上學來的。比起木制護腕雖然防護力差些,卻更輕便,就是拆卸麻煩。
要是有錢,得去弄雙好護腕,李景風想着,最好再弄件好些的薄皮甲。
阿茅把個毽子一抛一接,一抛一接。他脾氣不好,滿口粗話,态度兇惡,到了群芳樓也是如此,沒想這脾性倒是合了那些個孤墳地裏刀口搏命的粗莽漢子胃口。樓裏無事,聚衆賭博是日常,有人拿毽子讓大夥耍着玩,唆使阿茅也來試試,阿茅踢來踢去總踢不好,大怒之下把毽子往地上牆上人臉上砸,惹得衆人大笑。衆人越笑,他就越怒,他越怒,衆人越笑,最後就把毽子送他,說他要能踢會就賞他三錢銀子。阿茅可沒這耐性,隻把這毽子當沙袋扔着玩。
“你這蠢驢,幹這事到底有啥好處?”阿茅罵道,“又不沾親帶故,又沒銀兩,你他娘的落戶生根過幾天好日子不成嗎?”
“我們這也是過日子。”李景風笑道,“天天吃飯睡覺不是過日子?”
“這他娘算什麽日子!”阿茅大罵,把毽子朝着李景風臉丢去,李景風順手接過,道:“要是失散了,你去城外野營過的樹林等我。要是幾天不見我回來,就回群芳樓,七娘答應過會照顧你,我瞧大夥都挺喜歡你呢。”說着把毽子扔回去。
“誰要你照顧!”阿茅大罵,“我一個人活着挺好,沒你更好!”阿茅又把毽子丢向李景風。
李景風不置可否,笑道:“自己玩去,我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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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宗衛在江西總舵當了一個多月守衛,當真是要悶出病來。一日三班輪值,他又是新進,煩人的雜役自然落到他頭上,堂堂夜榜十大高手竟淪落到替人磨刀擦皮甲,滿腹委屈無人可訴。尤其他年紀不輕,四十來歲,這年紀的護衛都早已成家立業,隻有他孤家寡人,與年紀小的同侪也說不上話。
他日前被慈雲寺廣德和尚感化,偶爾感歎,便說:“做人還是得存三分天理,舉頭三尺有神明。”
這話不免惹來譏嘲:“你以爲你在哪當守衛呢?”
彭千麒讓三個兒子統領守衛,整個臨川有四千人馬駐守,其中一千人就負責日夜輪守總舵,白日裏也有一千五百名巡邏守衛,入夜後才少些,也有五百人之多。其中大半是彭家子弟,一個小小的臨川就有這麽多駐守人馬也算罕見,隻比九大家所在的地方或邊界重鎮少些。臭狼不笨,知道想殺他的人很多,這些人馬都讓三個兒子親領,彭南三負責江西總舵與随行保護,彭南二與彭南五負責各處巡邏。
項宗衛自然得混到總舵去,領頭上司便是彭南三。這人是個好大喜功的,愛吹牛,沒天良,時常欺淩下屬。有日彭南三興起,在一衆守衛面前展現功夫,把一手五虎斷門刀使得虎虎生風,侍衛忙不疊拍手叫好,項宗衛看得哈欠連連。就這本事?有時他想,要真找不着刺殺臭狼的機會,趁個空子摸黑一刀把這人給收了,也算功德一件。
他在街上見過彭南二一面,身材頗高,駝峰鼻,平時冷峻着一張臉。與彭南三不同,彭南二帶領人馬規規矩矩,頗見紀律。彭南五身材略矮胖,年紀輕,聽其他護院說是好相處的人,三兄弟當中彭南三最糟糕。
這勾起項宗衛的好奇,臭狼是怎麽教孩子的?就那狂态,能不把孩子往牆上甩?這裏多是彭家子弟,容易探聽,原來彭家長輩也擔心彭千麒弄死孩子,便由前掌門代爲照顧孫子,前掌門身亡後就由族叔彭鎮文收養照顧,年滿十八才回家認親。
彭鎮文是彭家要人,臭狼執掌江西,彭家就是他當代掌門,是彭家重要長老之一。他應付臭狼的辦法就是互不幹涉,頂多幫着擦屁股。
據說彭千麒的長子彭南大已經許多年不見人影,有人說是臭狼不要臉,連兒媳婦都睡,把大兒子氣跑了。項宗衛确定沒這事,他請夜榜查臭狼幹的醜事,裏頭沒這件,那就肯定沒這事。另有一說,是說因他勸告父親被臭狼打死,還有一說,是說他以家族爲恥,隐姓埋名躲了起來,從此耕田種菜,再不姓彭。
半個月前又跑了名守衛,連請辭都沒,畢竟之前有被彭千麒一刀兩斷的先例。這守衛的活卻找不着人補上,一問之下才知這弟子是近衛班的,要貼身保護彭千麒。
放在尋常,這是最好的活,能時常與要人親近,怎會乏人問津?項宗衛當即自告奮勇。他本以爲是因爲彭千麒喜怒無常,無人敢伺候,後來才知道近衛班還需要輪班守衛寝居。
那是個好機會,他想,能守衛彭千麒的寝居,就有下手的機會。
但他還是想差了,所謂寝居其實是彭千麒的妾室寝居,彭千麒并不睡這。他們守在院外,平時都見不着彭千麒一面,偶而才見他來,尤其是彭千麒虐殺過死刑犯後。
項宗衛從沒經曆過這麽難熬的一晚。
屋子裏傳來女人的慘叫與悲鳴,不住求饒與哭泣,雖然不用半個時辰彭千麒就會離開——他從不在寝居過夜,再過半個時辰會有個老婆子提着籃子進寝居替那女人熬藥治傷,之後會聽到那女人一晚上的呼疼呻吟聲。
項宗衛這才知道爲什麽這活沒人幹。他偷眼瞄着其他守衛,見他們神色不動,站得筆直,如果有特别凄厲的叫聲傳出,他會看見緊鎖的眉頭跟扭曲的臉。
項宗衛殺過許多人,很多很多,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好人,他覺得自己鐵石心腸,冷血無情。他從沒如此不安過,那晚之後,他想起許多被自己殺掉的人,害怕恐懼,晚上睡不踏實,甚至起過沖進去刺殺臭狼的念頭。
“總舵不是在裏頭上女人,是打女人。”一個守過寝居半年,年紀還小着他十幾歲的近衛班守衛喝醉了對他說,“他那玩意早不太行了,他就是打。你不懂,這跟前朝的太監差不多,越不行打得越兇。以前總舵的妾室還能活上一年半載,這幾年,三個月就得送條命。”
據說那個新進的小妾是被她爹用一百兩賣給臭狼。項宗衛打聽了姓名住所,如果刺殺臭狼後自己還活着,就順便多收一個,當送的。
他收到命令,七月三十,古泉寺祈福,彭南三派人交代了守衛行程,他聽完眼睛都亮了。
他知道他等了一個月的機會終于來了。
五百名守衛簇擁着馬車自江西總舵出發,巡城隊伍收到命令,另有五百名弟子在附近街道巡邏。
馬車停在寺前,于軒卿早等在那。彭千麒下車,五百侍衛跟在身後,古泉寺的老方丈點起香爐,默誦經文,引衆人祝禱,對衆人說道:“接着誦念經文,請諸位弟子務必大聲,方見虔誠。”
一衆侍衛紛紛在寺前跪下。于軒卿對彭千麒道:“總舵主,裏邊請。”
彭千麒點了二十名近衛班弟子進入古泉寺,項宗衛也在其中。這可不是巧合,是項宗衛花了銀兩才替換上的,多年刺客生涯積攢的銀兩幾乎全花在這次刺殺上。
或許這些銀兩就是爲了這次刺殺積攢的也說不定,他想着,覺得自己越來越迷信。
僧人們逐個發給留守在外的守衛弟子厚厚一本《梁皇寶忏》,這經文又臭又長,在方丈帶領下,守衛們念得有氣無力。一名僧人在彭南三耳邊低語幾句,彭南三站起身來喝叱道:“沒吃飯嗎?這是替江西百姓祈福,大聲點!”衆人這才打起精神大聲誦念,頓時誦經聲如雷聲響動,把周圍動靜都給淹沒了。
項宗衛跟着彭千麒進了古泉寺,一名僧人上前道:“總舵,佛門之中,兵刃不方便……”
彭千麒道:“有什麽不方便?”
僧人道:“有些戾氣。總舵,能否請您把刀留在寺外,别帶入寺裏?”
彭千麒冷冷道:“你這寺裏是有刺客嗎?”
項宗衛心底突了一下。
隻聽于軒卿道:“和尚,别爲難總舵了。”
彭千麒道:“我這刀帶着防身,礙着你們什麽了?寺裏香客這麽多,每個都不帶兵器?”
僧人道:“既如此,總舵請自便。隻是進入大雄寶殿,佛祖面前還請解兵刃,誰來都一樣。”
彭千麒也沒去寺院參拜過,不知規矩,一把推開僧人,道:“知道了。”
一行人走過羅漢殿,十八羅漢栩栩如生,每個都有一丈多高。項宗衛觀察着周圍。過了羅漢殿是一片空地,兩側僧人夾道羅列,約摸有五六十人,跪地誦經,個個模樣虔誠,中間道路直通大雄寶殿。項宗衛早來勘過地形,若是一擊成功,隻能從寺西僧居那處逃走,那裏屏障多,翻出牆外距離街道最近,又有許多民居,能混在人群中逃逸,他在那預先安排好逃生準備。
大雄寶殿前有階梯,彭千麒正要踏上,僧人道:“總舵,請解兵刃。”彭千麒也不理他,将他一把推開。
于軒卿冷冷道:“總舵,照着規矩辦事也就這麽會工夫。你帶着刀進大雄寶殿,傳出去,都知道你裝模作樣。你是裝模作樣,但就不能把戲唱好?”
彭千麒起疑:“什麽意思?又把我的人擱在寺外,又要我卸兵器,合着你真想行刺我?戲我就唱到這,這附近也沒别人,就說我進去過,拜過,也就這麽回事。”說罷轉身就走。
于軒卿心中着急,忙道:“慢!”
項宗衛還真怕彭千麒走,假裝閃避不及,與彭千麒撞上。彭千麒一巴掌打來,項宗衛忙矮身閃躲,沒打中,彭千麒更是惱怒,屈膝上頂,項宗衛舉臂格檔,雙臂一麻,忙跪下道:“總舵主饒命,饒命!”
于軒卿喊道:“總舵,要殺人别在寺院裏殺!”又道,“帶着兵刃就帶着兵刃,進來吧,就這麽會工夫,耽擱的時間都不止了。”
彭千麒冷哼一聲,迳自走向大殿,對着如來佛像雙手合十,彎腰行禮,道:“行了嗎?”
一名僧人道:“請總舵跪下,三叩首即可。”
“跪你娘!”彭千麒惱怒,一腳将僧人踢開,“老子連祖宗都不跪!操!”
于軒卿眼看就要事成,忙道:“那就三行禮,總行了吧?”
彭千麒瞪了他一眼,走到佛像前,一名僧人忙撚香送上,彭千麒也不祝禱,拿着香彎腰。
是機會了。彭千麒雙手持香,彎下腰身,周圍隻有十九名護衛,這算不上最好的機會,但已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擊必須中!
作爲夜榜頂尖刺客,項宗衛很清楚殺人的方式。第一次彎腰時,警戒尚在,第三次彎腰時,又會重回警戒,所以在第一次彎腰起身時,他環首刀已抽了出來,腳步一踏,人随刀起,刺向彭千麒身後,彭千麒好似渾然未覺。
能成!這一瞬間,他想着。
但并不是隻有彭千麒在這,一名近衛驚覺異狀,不及阻止,忙往項宗衛身上撞去,将項宗衛撞開半步,喊道:“有刺客!”
項宗衛一刀受阻,仍向前推去,須臾之差,彭千麒反應神速,向前一撲,項宗衛隻劃破他背上衣服。
該死!項宗衛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然而還沒結束。
佛像後撲出一條人影,半空中炸開一道劍光,往彭千麒潑灑而來。這一劍來得又快又猛,彭千麒一時竟來不及抽刀,忙滾地閃避,衣服上裂開幾道口子,也不知傷勢深淺。
還有幫手?
于軒卿站到門外用力揮手,跪在大雄寶殿外的和尚們從寬大的僧袍下取出兵器,一擁而上。佛堂兩側也沖出一群僧人,手持無法遮掩在僧袍下的長兵或重兵。見狀,十九名侍衛紛紛拔出兵器應戰。
另一名刺客已經搶上,項宗衛不知道對方是誰,此時也管不了這許多,他隻要殺臭狼,當即也搶上前去。
彭千麒避開一刀一劍,方起身,還來不及拔刀,一刀一劍就往他身上招呼而來,彭千麒左閃右避,腰間被劃破道口子。一名僧人持槍從後朔向彭千麒,彭千麒側身避開,順手抓住長槍,将人甩向項宗衛,避開長劍,總算抽出手來拔刀,“唰”的一聲,将方才襲擊他的人攔腰斬斷。
項宗衛揮刀劈向彭千麒,彭千麒架開長劍,扭身避過,猛地縱身而起,口中喝道:“操你娘的,去死!”揮刀劈下,正是五虎斷門刀絕技:縱橫天下。
刀光頓時籠罩住項宗衛上半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