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提狀天開眼,閻王斬狼祭金剛。”
這句谶語不知幾時開始在撫州流傳。
沒人知道這話是從哪傳出的,隻是口耳相傳,說話的人往往臉上露着大不諱的不以爲然,卻總是難掩眉宇間的喜色。可每當巡邏的丐幫弟子經過,衆人即刻噤聲,換張臉似的說起誰家姑娘剛出嫁,哪家孩子摔斷腿,那些個家長裏短總像是嚼不爛的樹皮被反複咀嚼,至于心底話,誰會拿出來曬在太陽底下?
曹栖岩很是滿意,于軒卿頗有微詞,隻覺謠言惹得民心浮動,很是擾民。
于軒卿是個好人,曹栖岩很小就認識這位長官,跟了他很多年。這位長官立身端正,就是有些不知變通。
這日公辦已畢,曹栖岩趁着天色未黑回家,還沒進家門就被個孩子撞個滿懷,正要破口大罵,那孩子卻一溜煙轉進巷子。曹栖岩一摸懷裏,多了一團事物,不由起疑,掏出一看,是個紙團,展開卻是張通緝圖像。
李景風?
“石停,你說這是怎麽回事?”于軒卿疑惑問道。
石停是曹栖岩的字。他第二日就将這怪事告知于軒卿。于軒卿将圖紙翻過來,後頭還寫着一行字:“明日子時,古泉寺大鍾下。”
“我琢磨一晚,有幾分猜着,也有幾分不明白。”曹栖岩道,“其一是示警,說這要犯來到撫州,但這說不過去。通緝犯報門派抓着有賞,何必遮遮掩掩打啞謎?”
“其二便是警告。這紙團是李景風故意送上門來,告知自己來到撫州,紙上時間地點,絕非找我,而是要找分舵主您。他有什麽目的?”
于軒卿沉吟道:“這李景風鬧出通天大事,昆侖宮上對天下人發仇名狀,直言天下無人不可殺。”
曹栖岩點點頭:“這就有樁計較,昆侖宮上還有哪兩個尴尬人在?前總舵彭小丐,救了彭小丐的楊衍。彭小丐上昆侖宮爲的是什麽?不是殺嚴掌門就是殺徐幫主,這李景風便是幫着彭小丐的。”
于軒卿訝異問:“你說他是爲臭狼而來?”
曹栖岩點頭:“八九不離十,假若真是李景風。”
于軒卿問:“你擔心是臭狼的算計,想試我們一試?”
曹栖岩道:“臭狼狡猾狠毒,分舵主時常與他作對,指不定他疑心咱倆,試上一試。即便他無此心計,難保沒人爲他獻策。再說,李景風若真到了撫州,憑什麽找上分舵主?咱倆還得小心。”
于軒卿道:“李景風目無法紀,以武犯禁,随意殺人,是個亡命之徒,不過還算得上有血性有本事。殺臭狼這事若得他相助能添些勝算,隻是信不過這送紙條的人,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李景風。”
曹栖岩沉吟道:“要不這樣,分舵主且按兵不動,今晚我去赴約。等我帶兩名心腹進古泉寺,您帶些人馬守在外圍,若真是李景風再約個日子見面,若這人有毛病,我就敲鍾,您立刻帶人殺入,就說是設下陷阱要抓逃犯,若真是臭狼想坑害您,無論是刺客還是試探,您都不落口舌,盡管能開脫。”
于軒卿驚道:“這也太危險!本舵親自走一趟,你領人守着外圍便是。”
于軒卿有膽氣,不怕死,曹栖岩是知道的,但他想了想,還是堅決道:“分舵主,撫州還需您主持大局,何況還有那些人仰仗您屠狼雪恨,您不能犯險。”
曹栖岩并沒有于軒卿的膽氣,可更懂得分剖局勢,于軒卿是徐幫主派任的撫州分舵主,臭狼總有些忌憚,刺殺不至于,頂多試探,如果真是李景風,更無危險。
冒這點風險,于軒卿肯定更加重用自己,之後或許能不再當個幕僚,而是掌着實權,領個分舵主、刑堂堂主之類的職銜,曹栖岩相信憑借自己本事肯定能平步青雲,當年于軒卿沒門派靠山,自個卻不同,于軒卿就是靠山。
于軒卿沉吟良久,道:“石停,讓你冒險了。”
當晚,于軒卿領着兩百人來到古泉寺。古泉寺位于臨川城東,占地約五十畝,香火鼎盛。進了寺門,當先是羅漢殿,十八羅漢羅列兩側,莊嚴肅穆,栩栩如生。走過羅漢殿,後方是大雄寶殿,過大雄寶殿是尊佛樓,一樓是僧人接待香客處,二樓有佛像百尊,鍾樓便在尊佛樓頂。寺東則是禅堂、齋房,寺西是僧居,居住在此的僧人有百餘名。
古泉寺寺門緊閉,難不成要呼喊闖入?這不是問題,于軒卿派人躍過圍牆,從裏頭把寺門打開,吩咐衆人将古泉寺團團包圍,不許任何人進出,拍拍曹栖岩肩膀,囑咐小心,曹栖岩便帶着兩名侍衛進入寺中。
大殿燈火通明,曹栖岩仍叫護衛持着火把進入。此時正當深夜,僧人盡皆就寝,曹栖岩囑咐侍衛小心行動,莫要驚動僧人。
來到尊佛樓二樓,曹栖岩正要上樓,忽聽得樓上一個聲音道:“曹先生,您一人上來就好。”
曹栖岩遲疑片刻,囑咐左右道:“在這等我。”提着火把上樓。
鍾樓不過十步方圓,矮牆約莫隻到腰間,前後左右都無遮蔽。古鍾高一丈,兩人合抱大小,除了孤伶伶的古鍾,曹栖岩沒見着人。
曹栖岩心中有數,彎下腰拿火把去照,果然在古鍾下見着一雙腳。
“可是李景風李大俠?有何見教?”
“于分舵主守在外面不肯進來嗎?”鍾後那人問道。
曹栖岩吃了一驚。對方身處高地,察覺有伏并不意外,可他怎麽知道于軒卿來了?轉念一想,估計對方也隻是猜測,于是道:“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分舵主派我來探探口風,李大俠有何指教?”
“你們想殺臭狼,我能幫上忙。”鍾後那人道,“請于分舵主算李某一份。”
曹栖岩又吃了一驚。密謀殺彭千麒之事何等隐密,可說是話不入第三人耳,這李景風怎麽知道的?于是道:“胡說什麽?誰要謀害總舵主了?”
對方道:“既然不是要殺他,那是爲虎作伥,殘害百姓?那我收你性命也不爲過。”
曹栖岩道:“你這般躲躲藏藏,怎見得真心?何不露個相,也好說話。”
那人遲疑一會,從鍾後走出。曹栖岩見他身高八尺有餘,胸厚腿長,劍眉朗目,雙眼格外有神,從懷中取出圖紙對了對,吃驚道:“你真是李景風?”
李景風點了點頭。
曹栖岩道:“你要殺總舵主?就你一個?”
李景風又點點頭:“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不用瞞我。”
曹栖岩心中大石總算放下,李景風幫過楊衍與彭小丐,斷不會與彭千麒勾結,這一想又想通了些,于是道:“李兄弟不用瞞我,你什麽都不知道,隻是試探吧?我也不瞞你,于分舵主是要屠狼祭金剛。這事有些複雜,我料你信不過我,這樣吧,我跟于分舵主商量下,天亮後你在城東等我與于分舵主,到時把話說清。”
李景風點點頭:“行。”
等曹栖岩離開,一條人影自鍾樓下躍起,正是明不詳。原來他以不思議戳入牆壁,懸挂在鍾樓外藏身,若有意外随時可現身協助,若一切順利,他也無需露臉。
這番大費周章,實因雙方初識,要幹的是大事,彼此放心不下,殺臭狼不僅困難,而且危險,稍有莽撞便是送死。對李景風而言,還有一件事更重,就是萬不可牽連到七娘與群芳樓。
李景風對明不詳道:“看樣子真被你料着了。”
他監視于軒卿數日,始終沒看出破綻,這才設局試探。即便曹栖岩欺騙,以李景風目力,暗夜中仍來得及藏身。
“于軒卿與曹栖岩很聰明。”明不詳望向樓下,“他們辦事隐密,也知道你還不信任他,所以這次見面沒說太多,也沒問太多問題,就是确定你身份。”
李景風望着明不詳,良久,歎道:“我真不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明不詳武功高強,智計過人,若願意協助殺臭狼,勝算無疑高上不少,但李景風忌憚他,隻怕他又施陰謀詭計。甘肅一役,沈未辰險些身亡,實令他膽顫心驚,是以始終無法開口向明不詳求助。
明不詳也不回答,一躍而下,白色身影輕飄飄地去了。
※
曹栖岩出寺後并未多說,回了撫州分舵才把李景風的事說清楚。既然來人無虞,于軒卿便道:“我明日便會他一會。”
隔日,于軒卿起了個大早,說是要出城巡視,與曹栖岩自東門出城。每回于軒卿出城巡視帶的都是同樣的八名侍衛,這八人是他自南豐帶來,都是心腹。
巡視的路越走越偏,到了一處山坡,八人守住路口,于軒卿與曹栖岩徑自往山上去,停在一片樹林前。兩人下馬,坐在石上,等李景風找來。
一條人影自遠而近,正是李景風。于軒卿見曹栖岩點頭,起身作揖:“在下于軒卿。”
“在下李景風。”李景風抱拳還禮。
“李兄弟請跟我來。”于軒卿也不寒暄,往樹林深處走去,曹栖岩跟上,李景風雖覺古怪,也随後跟上。路上問了幾句,于軒卿隻道:“李兄弟請随于某來就是。”
不一會,林中走出三名衣衫褴褛的壯漢,活像乞丐似的。三人見着李景風都覺得古怪,于軒卿隻道:“自己人,信得過。”三人不再多問,任他們通過樹林。
林後是個崎岖山坡,無路可走,曹栖岩雖不會武功,畢竟年輕,于軒卿卻有了年紀,走幾步停一會,手腳并用才能勉強前進。李景風要扶他,他卻婉拒:“我自個能走。”李景風知道他性格驕傲,也不勉強,守在後邊防他失足。
好不容易爬上山坡,隻聽有人喊道:“于分舵主來啦!于分舵主來啦!”随即是一陣歡呼聲。
山坡上有塊大平地,蓋着幾間簡陋的草屋,還有二三十個用木棍樹枝架起,依着山壁或大石,連遮風避雨都不太行的草棚。
這沒有道路的荒山裏竟住着上百人?
李景風看這些人大多面黃肌瘦,滿臉髒污,衣服破爛,少數人穿着破鞋,其他人赤着腳。
簡直就是一群乞丐,這裏就是個乞丐窩。
忽地,衆人望着三人身後驚呼,有人舉起兵器戒備。李景風沒回頭也知道怎麽回事,對于軒卿道:“他叫明不詳。”猶豫了會,才不甘不願地說,“是我朋友。”
明不詳點點頭:“我是他朋友。”接着道,“總舵主去世時,我們就在他身邊。”
所有人都“咦”了一聲。
“那狗娘養的徐放歌!”衆人坐在地上,其中一人紅着眼眶道,“總舵主一失蹤,他就讓臭狼帶人把我們這些親信給抄了!那時也不知道總舵人在哪,沒人起頭,徐狗賊又是幫主,手下不敢違逆。”
又一人說道:“幸好總舵沒躲到哪個親信家裏!謝玉良那雜種把總舵的老底都給洩光了,他要真躲去,得出事!”
幾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撫州事變說出,個個氣憤不已。其時聽說彭小丐被冤枉,整個江西人心不平,卻無一人能出頭,位高者皆被屠殺,位低者難以号令,彭小丐又受傷潛藏,不知下落。
“若是總舵主來找我,我定然助他,等他傷勢痊愈,振臂一呼,必有響應。然而他終究顧忌媳婦與孫子。”于軒卿苦笑道,“也或許正因爲總舵主與我并無交情,信不過我。瞧,徐幫主不就讓我管了撫州分舵?”
明不詳聽着這些人說話,隻是聽着。
“你們……說一下……總舵那時候……我是說在昆侖宮,發生什麽事?”顯然衆人都想知道,卻又不想知道,最後終于還是有人問了。
“景風,你來說吧。”明不詳望向李景風。
李景風隐去自己在後山學武之事,隻說自己爲了找尋楊衍前往昆侖宮,躲在後山,無意中發現密道,遇着彭小丐與楊衍。說到彭小丐放下仇恨,共抗蠻族,衆人感歎總舵是真英雄,又聽到嚴非錫忽施毒手偷襲,個個咬牙切齒。之後說到自己與楊衍一同追殺嚴非錫,最後關頭卻被李玄燹所阻,有人罵了聲:“妖尼姑!”又有人糾正道:“李玄燹是奉道,不是尼姑。”又有人道:“都是絕後的!”至于自己後來對九大家發仇名狀,跳崖逃生這事,李景風含糊帶過,不加着墨。
“李兄弟,明兄弟,這些人都是前總舵的心腹舊部。”于軒卿說道,“他們被通緝,一旦被認出就得送命,但又不肯離開江西,隻想着離臨川城近些,找機會替總舵報仇。但臨川哪有他們容身之處?隻能躲在這。”
李景風可以想出這群人在山裏如何艱苦度日。飲食稀少,衣服破爛,鞋子穿破都無法換新。裏頭不少人應學過武,去哪不好營生,偏偏留在這受苦。
“我不敢輕易過來,怕暴露行迹,雖會送些東西,終究不夠,難爲大家了。”于軒卿說完,眼眶泛紅,磕頭緻意,衆人忙将他扶起。
“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還有一副忠肝義膽。”于軒卿道,“江西子民不能被臭狼糟蹋。”
李景風一瞥眼,望見明不詳正看着于軒卿,那張俊美的臉,并沒有因爲于軒卿慷慨陳辭而有一絲波動。
“今日我帶李兄弟來,就是去你疑心。”于軒卿道,“李兄弟,明兄弟,屠狼大業我們便是同路人。你還有其他幫手嗎?”
李景風搖頭:“沒了,就我……們兩人。”他本想說自己一人,又怕對方起疑,反而壞了好不容易得來的信任。
當下衆人商議半天,曹栖岩提出幾個法子,于軒卿都覺不完善。李景風素知明不詳聰明,卻見他不發一語。
直到黃昏,李景風與明不詳才告辭離去。于軒卿問起兩人何處安身,李景風隻說隐秘之處,絕口不提群芳樓。于軒卿邀他前往撫州分舵暫住,一來好商量大事,二來隐秘,明不詳搶先回絕:“我們自有藏身處,分舵主不用擔心。若要找我,派人到吉利客棧就是。”
回程時,下坡路又比上坡艱難,于軒卿扶着山壁緩緩走下,衣袍沾着髒污也不以爲意。李景風怕他摔倒,跟在身邊照看,曹栖岩在後邊卻是小心翼翼,好幾次左搖右晃立身不住,明不詳提住他腰,幫他穩住身形。
“陰差提狀天開眼,閻王斬狼祭金剛。”明不詳低聲道,“到臨川前,我還沒聽過這句話,這話是從臨川傳出去的,是你吧?”
曹栖岩得意道:“這兩句谶言不錯吧?”
“你應該早想到殺臭狼的法子,爲什麽不說?”明不詳問。
曹栖岩一愣,不知道這年輕人怎麽看破的,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有法子?”
“景風對于分舵主的懷疑能輕易化消,除了于分舵主善良仁義,全賴你辦事細心,小心翼翼,使兩方都不處嫌疑之地。你替于分舵主赴鍾樓之約,可見智勇雙全。”明不詳道,“先生琢磨許久,不該沒個想法。”
曹栖岩歎口氣,道:“我是有些想法,可不夠周全,就不提出來贻笑大方了,等周全了再與兄弟讨論。”
明不詳道:“我看得出先生有大才,岩上非鳳凰栖地,他日展翅高飛,前途不可限量。”
曹栖岩笑道:“若真有那日,曹某不忘兄弟金口玉言。”
明不詳望着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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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個理由抽身。”回到客棧後,明不詳對李景風道。
“爲什麽?”李景風不解。
明不詳搖頭:“他們殺不了彭千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