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幫距離昆侖宮最遠,徐放歌雙腿傷勢稍有好轉就離開昆侖宮趕回丐幫。他與華山都表示對衡山接任盟主不服,但服不服還要看點蒼怎麽表态。
諸葛焉死了,這真糟糕,或許嚴非錫巴不得他死,畢竟諸葛焉時常折辱他。但諸葛聽冠繼位,要是點蒼改弦易轍,不争這盟主之位,自己家天下的想望怕不得多延十年?
或許不隻十年,而是無望。
半途伏殺李玄燹或許可以考慮,李玄燹說不定也考慮過,但徐放歌不想冒險,自己斷了雙腿,想殺李玄燹并不容易。
至于與李玄燹合作,那是不得已的下策。從昆侖宮上李玄燹明明可以放任楊衍殺了嚴非錫卻出手阻止就看得出,李玄燹是活在規矩裏的人,起碼明面上是,而點蒼與自己,還有華山,甚至包括崆峒,都是想打破規矩的人。殺掉兒媳婦向衡山示忠是最後不得已的手段,最重要的還是看點蒼如何應對,丐幫與華山先後表示不服,點蒼勢必要動。
果然,諸葛然沒讓自己失望。他總能辨清局勢。他不得不打這一仗,因爲他不打,丐幫與華山别無選擇,隻能倒戈向衡山。
徐放歌回到丐幫時,剛得知零陵被攻下的消息,還不知道冷水灘戰役的勝負。他即刻點兵,召來長子徐江聲和次子徐沐風,徐沐風負責糧草,徐江聲代攝幫主政事,之後安排各項軍務。
他不想夜長夢多,要親自率兵打下衡山。
※
于軒卿已經五十四了,江西這場鬼言妖語确實與他無關,但他也确實想趁這當口起事。
他一直是個仁心正氣俠義爲懷的人,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樣說。他立身嚴正,在刑堂時,每樁案子都務求精細,在義堂管人事時,拒絕賄賂恐吓,拉幫結派。他不依附門派,也不偏袒哪個門派,他相信這樣才能公正,即便因此前程維艱。
他是個讀書人,守着君子該有的浩然之氣,什麽都要求公平,也不輕傷任何一個無辜,即便因此升遷極慢。當他聽說連彭小丐都因爲怕他沒有門派靠山鎮不住一方之地時,他沒怪彭小丐,他知道彭小丐的考慮,他能體諒。
他最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害死一個無辜,罪惡滔天;殺錯一個好人,天理難容。”另一句話則是:“立身不正,何以爲楷模。”
大家都認爲他是個能吏,但鮮少有人知道他有個幕僚,曹栖岩。
曹栖岩二十八歲,取這名字是父母對他的祈願,鳥栖岩石,不求高,不求遠,隻求穩當。他的父親是刑堂最拔尖的仵作,在于軒卿年輕時幫他破了不少案,是于軒卿的良師益友。父親死前,将十五歲的曹栖岩交托故交。
那之後,曹栖岩展現了聰明才智,還有頂尖口才,輔佐着于軒卿,好幾次在于軒卿犯下蠢事前阻止了他。
曹栖岩的父母或許希望他安穩度日,但曹栖岩素有志向,他不僅想飛高飛遠,還想成就一番事業。雖然于軒卿總說他汲汲營營,想着揚名,但對這名亦父亦友的長官,曹栖岩也常當面抱怨他不知變通,愛惜羽毛,要不是自己勸着,不知要惹多少禍事。
就說臭狼納妾的事,于軒卿很是不滿,要與彭千麒理論,曹栖岩查了底細,對于軒卿說道:“女方父親收了聘禮,高高興興賣女兒,聘書婚約都有,銀兩買了良田,一家子歡天喜地,分舵主你拿什麽去治臭狼的罪?何況大局上徐幫主就是要留着臭狼,鬧到幫主面前你也沒辄,分舵主若想救那姑娘,就得弄死臭狼。”
等到彭千麒斬殺侍衛,于軒卿又去理論,這可是罪證确鑿的濫殺無辜,兩人争執,彭千麒幾乎要提刀殺了于軒卿,礙着他是徐放歌指定的撫州分舵主,徐放歌再三叮咛不能動他,要不定然治罪。
徐放歌是他在江西最大的庇護,彭千麒終究忌憚徐放歌,這才忍下。曹栖岩說服苦主家屬,使了三百兩銀子的巨款賠償,才讓這事平息,雖沒申張正義,起碼也爲家屬要些賠償,若不是于軒卿,連這筆錢也無。
他已經盡力了,臭狼不幹壞事還叫臭狼嗎?說起權謀術數,曹栖岩對徐放歌手腕還是很佩服的,于軒卿雖不能杜絕,确實也壓抑了臭狼的爲害。
也隻是壓抑而已,籌劃殺臭狼可從沒停過,要不是曹栖岩勸于軒卿忍忍,于軒卿不與臭狼反目也得挂冠求去。
那是在于軒卿接任撫州分舵主前的事,彭小丐一名舊部逃到南豐,于軒卿二話不說收留,又驅趕彭千麒派來的追兵。曹栖岩覺得這是好事,讓這舊部召集同夥,漸漸地,一變三,三變九,九變二十七,逃出撫州的人近半聚集在于軒卿家中,前前後後共有一百三十二人,這還沒算上家眷。
一百三十二人想反無疑還是難,就算帶上麾下人馬進攻撫州,也不夠撫州上千守衛咬兩口,更别提在南豐,等殺到撫州去,消息早已洩露。
也是天佑江西百姓,徐放歌一紙命令竟遷于軒卿爲撫州分舵主。
誰都知道這分舵主不好當,偏偏于軒卿能當得好,又非當不可,他不當這分舵主,怎麽把這一百三十幾人安排到撫州,預備起事?
說到起事,曹栖岩倒是不擔心自己宦途受損,甚至不擔心徐放歌會怪罪自己,徐放歌留着臭狼不過是借他之手除去彭小丐,他相信臭狼沒幾年就會被徐放歌拔下,自己隻是提早讓這一天到來。隻要說民怨沸騰,借民意殺之,幹下這大快人心的事還不被百姓支持?徐放歌怎麽能,又怎麽敢将他們治罪?要真治罪,徐放歌不就承認自己是站在臭狼那一方?徐放歌爲奪位殺害彭小丐,又爲臭狼報仇殺爲民起義的撫州分舵主于軒卿,這污名可就千秋難洗了。
九成會讓于軒卿升任江西總舵,反正他無門派靠山,而自己也能高升爲江西總舵幕僚。唯一要擔心的是于軒卿遭彭家族人報複而死,那徐放歌真要大笑一場,趁這借口順便把整個彭家給拔了,免去丐幫内最大門派的隐憂。
但雖然到了撫州,這一百多人還是不夠攻克江西總舵,于軒卿隻得忍,也因此,曹栖岩才能一再勸下這位長官。
忍了将近一年,直到谶言出現,撫州人心惶惶。是該有些事了,這是合适的時機,谶言能勾起江西民憤,尤其是曆數臭狼罪狀的陰魂狀紙,雖然不知是誰查得這麽仔細,但确實勾起了受彭老丐兩代恩澤的江西百姓對臭狼的恨。
閻王斬狼的木像出現後,曹栖岩靈機一動,囑咐幾個心腹放出幾句話。
“陰差提狀天開眼,閻王斬狼祭金剛。”
但還不能急,雖然于軒卿很急,彭小丐的舊部好友也急,曹栖岩也急,但曹栖岩知道不能急。他對于軒卿說道:“江西民怨激憤,隻要時機一到,揭竿而起,就能弄死臭狼。”
“但民怨爆發可一不可再,一旦起義失敗,殺不了臭狼,不隻我們身死,民怨也無處宣洩,怨恨會變成怕,這一怕,至少得三五年才有勇氣再反。若是反了三四次都失敗,百姓就會習慣,成爲順民。”
“等臭狼落單,不會傷及無辜。”于軒卿咬牙切齒道,“到時就替江西人讨回公道!”
就等一個機會。
而此時,李景風正站在遠處屋檐上,居高臨下望着撫州分舵。
※
事情的發展遠超出項宗衛預期。
他喜愛張揚,熱愛名氣,早在許多年前還未加入夜榜時,他聽着箭似光陰一箭碎陶的傳說便覺渾身毛孔舒張,熱血沸騰。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有爲者亦若是。
即便這樣他也沒想過要進夜榜,他更想成爲一個英雄,揚名聲,成大器。
可造化弄人,學了一身武藝,太平世道裏實無用武之處,剿剿馬匪,巡邏邊關,日夜守衛,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叱咤風雲跑馬江湖快意恩仇的歲月全是孩童時的奇想,作夢去吧。
他都快忘記自己當過鐵劍銀衛了。
操他娘的,江湖死哪去了?
陰錯陽差,他淪落到夜榜謀生。這也無妨,他挺認命,何況這與箭似光陰幹的是同一行當。
既然要殺人,自己又沒箭似光陰的本事,就得張揚點。
殺人者,攻心爲上,傷人爲下。
出于邊關的狩獵習慣,他知道事先布置往往能使事半功倍,人與野獸一樣,膽氣一落就好應付。于是他絞盡腦汁制造各種鬼魅異象恫吓敵人,等敵人失魂落魄,就是他幹淨利落一刀取命之時。
當然,有時兩刀,也有三四刀、五六刀,跟任務失敗的時候。他難免喪氣。不過自己還年輕,多練練手就是。
漸漸地,這萬兒也闖出名堂,“提心吊膽”是他的别号。許久以後,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竟然能頂替箭似光陰列名夜榜十大高手。
說起箭似光陰,他還記得去年特地求情,頂替送銀兩的人去平遠鎮,一睹這傳說人物風采。箭似光陰聽到陌生聲音還特地問了兩句,他說原先送銀兩的人生病,讓自己代替,聲音都有些發顫。
他對箭似光陰說,自己絕不會辜負他的名号,惹得老人家愣了一臉,之後才笑着說:“江山代有才人出。”
誰說不是呢?想想自己四十好幾,下一代都把自己掀翻在地,綁在屋裏了。
離開慈雲寺前,他驚出一身冷汗。老和尚入定了,他忽地感覺到慚愧害怕,慚愧自己殺了許多人,尤其有不少好人,害怕遭報應。
他決心封刀退隐,臨走前,他要幹件真正有益于人的大事,幹一件不亞于一箭碎陶傳說的大案,救一省百姓,彌補罪愆。
半年前夜榜收到一單生意,據說是江西富戶們合力籌資,也有人說是受過彭老丐恩惠的巨富出資,更有人說是許多百姓一分一厘聚沙成塔的巨款。
臭狼的人頭,花紅一萬兩。
沒人敢接。
且不說彭千麒武功高強,比之彭小丐也不遜色,就說江西總舵那五百守衛還有到處巡邏的弟子,即便箭似光陰重見光明也難以辦到。
他若成功,無異于在江湖上譜寫了一頁傳奇,便是死了都值得。
他一直綢缪着該如何做。他還記得上一回他在江西是怎麽安排的,當時他奉命提醒彭小丐,他不知雇主是誰,總之他用賒刀人到處散播谶言。
于是他請了夜榜的人,将彭千麒罪行收齊,夜榜消息靈通,那些個隐密事都不算隐密。爲求可信,他不寫彭老丐祖孫三人,單從臭狼欺淩良女着手,寫了二十幾張狀紙,共三百份,各書彭千麒罪行,說是冤魂告陰狀,在宜春散播這三百份狀紙。
之後又在撫州城外請兩個夜榜同行腳踏高跷,假裝陰差遊蕩,途中幫了個跛腳樵夫,散播撫州城将有大災的消息。
前後花了二百兩銀子布置,那是他大半積蓄。果然撫州人心惶惶,不少守衛弟子紛紛求去。
他弄來張假俠名狀,趁着守衛缺人,弟子輪調,攔殺一人冒名頂替混入江西總舵。
至于那之後,什麽天開眼,什麽金剛過河,全然不知道哪來的事。還有那操他娘的閻王屠狼像,到底是哪來的鬼東西,連他自個都覺得毛起來。
不管如何,他已成了彭千麒的護衛,他知道憑自己武功是殺不了彭千麒的。
要等機會,一個能貼近臭狼,一刀置他死地的機會。
即便自己立刻就會死,那也是轟轟烈烈的大事。
就等一個機會,項宗衛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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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風回到群芳樓,果如明不詳所說,撫州分舵有古怪,或許那些谶言便是于軒卿散播的。
但于軒卿身爲撫州分舵主,這樣做圖什麽?他也想殺臭狼?
雖然百般不願,但隻有明不詳能替他解惑。
“七娘找你。”一名護院對李景風說道。
“我帶你去個地方,你應該想去。”七娘領着李景風離開臨川城,由蕭朔水駕車。天色已黑,馬車在宵禁前出了城南,直奔到天色将白未白之際,來到一座小鎮。一名中年男子坐在道旁打瞌睡,聽見馬蹄聲起身迎接:“你們終于來啦。”
“勞您久等啦。”七娘取出兩錠銀子,合計十兩重。那中年男子忙推卻:“收不得。早知道是……我連棺木都不敢收錢。”
他提着燈籠領着三人走入樹林,來到一棵大樹前,地上備好了金紙香燭。七娘道:“金紙香燭用了會留下痕迹,引人注意,都收起來,以後别來打擾老總舵,也别再提,等萬事底定,自有人來安置,明白嗎?”
中年男子忙道:“明白,明白。”說完收拾起地上金紙香燭,看天色将明,熄了燈籠,告辭離去。
李景風聽他們說話古怪,直聽到“老總舵”三字,心中一跳,難道這就是……
“老總舵屍體在臨川失蹤,我就想是有人帶走安置,事後琢磨,八成與徐少昀有關,于是讓姑娘套問,一問就知道總舵主離開江西那日,徐少昀與夫人一同離開臨川,走的是南門。”
“我想若真是他們帶着棺木,會擔憂彭千麒追上,料想不敢走太遠便要處置,老總舵大半輩子都在江西,就該葬在江西,于是沿路走沿路套話,花了四個月,終于問着這間義莊,說當天确實有尴尬人,一顆蒜頭鼻格外醒目,心想八九不離十。”
“找着了買棺木的地方,就該找埋的地點。這事要隐密,義莊老闆跟我兩名護院一寸寸沿地找,又找了三個月,直到今天才通知我找着了。”
七娘指着樹下:“這就是彭老丐的墓地,這棵樹就是一代大俠的墓碑。”
李景風胸口熱血上湧,眼眶一紅,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他雖與這位大俠素未謀面,但他想,一個人身死之後還有這麽多人對他感恩戴德,爲他周護齊全,讓許多人一生不忘,這人究竟成就過多少好事,又有怎樣的胸襟?不由得熱淚盈眶,哭了出來。
蕭朔水與七娘也跪下,向彭老丐磕頭。
“二十二年前,我好不容易快攢夠贖身的銀子,就等着從良,與季……與朔水成親。閩地來的富商相中我,群芳樓老鸨萍娘貪圖銀兩,兩人勾結将我迷昏綁起賣給富商,對朔水說我貪圖富貴跟人走了,朔水不信,從其他姐兒那兒探得消息,一怒之下殺了老鸨跟迷昏我的護院,追上富商,連那富商帶保镖殺了十一人,傷了四人。”
“我知道事情鬧大,讓七娘先找地方躲藏,說事後再來接她,自己一人投案。” 蕭朔水接着道,“撫州分舵依律判刑,富商拐帶婦女原本殺之無罪,但七娘當時尚未贖身,不能算良戶,至多算是私買公娼,不算死罪。群芳樓是丐幫産業,老鸨萍娘算半個丐幫弟子,雖然有罪,不能妄殺。最後連護院一共十三條人命,刑堂說當時人未遠逃,隻需通報門派便可攔截,富商親屬又來哭告,這十三條人命怎麽也不能一筆勾銷。雖然群芳樓的姑娘替我作證,我怕牽連,也不肯供出七娘。”
“彭小丐聽了這案,原想輕判,刑堂說照丐幫刑律,即便折半再折也還是個斬刑,十三條人命,不能放過。”
“就在那天,一老頭闖進牢裏,嘴裏罵着:‘操,哪這麽多事!’一巴掌扇昏守衛,拿了鑰匙打開牢門。”
“‘誰要搶我老婆,老子殺他全家!’彭老丐就這麽說着,拍拍我肩膀,說,‘一個強奪民女,十二個幫兇,這麽簡單的事也弄得烏七八糟,我這兒子隻會照章辦事,挺沒勁的,連累你坐這麽多天牢。帶你媳婦滾,别回來啦。’”
“有人逃獄,彭小丐發通緝,我本想去接七娘,無奈追捕甚急,隻得去孤墳地躲避,這一躲,躲了二十二年。”
“我在鄉下等了半年都沒聽說朔水的消息,回到臨川才知朔水逃獄被通緝。我在撫州舉目無親,隻得回到群芳樓,不當妓女當接待,磨了十幾年,就是現在這模樣。”七娘道,“至今爲止,彭小丐也不知道,朔水不肯說出的那人就是我。”
李景風靜靜聽着故事,天色已明,他在彭老丐墳前祝禱:“彭大俠,且待我手刃彭千麒,屆時定能将您屍骨運回撫州安葬。”
蕭朔水與七娘祝禱已畢,蕭朔水讓李景風先上車。七娘正要上車,蕭朔水在她耳邊低聲又說了一遍:“隻要你離開江西,我就幫李景風替老總舵報仇。”
七娘默然不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