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盯着廣德,良久不語,忽地問道:“明不詳呢?”
“他……他走了。”
“出家人不打诳語。”刺客道。
廣德猶豫,最後仍是說了:“他去通報門派。”
刺客笑了,邊笑邊掙紮,繩索縛得緊,但看他掙紮的力道,廣德覺得他随時都能掙脫。
刺客昂起上半身,雙手不住扭動,過了好一會,似乎無功。這場面太尴尬了,廣德和尚問:“你叫什麽名字?”他雖問,并不覺得這人會回答。
“項宗衛,别号‘殺人吊膽’。”刺客竟回答了。
“夜榜?”廣德和尚又問。
“現今的十大高手之一。幾年前箭似光陰退隐,就是我補上。”項宗衛低笑着,言語中有些自豪,不住蠕動身體,一點一點向門外挪去。
難道還能這樣挪出慈雲寺?
“你殺人就殺人,爲什麽要布置成這樣?這得花多少工夫?”
“爲了吓人,花了兩個時辰。一般人見着這恐怖模樣,不是疑心有鬼就是失了膽氣,一旦心神慌亂,就好下手。我外号‘殺人吊膽’就是這樣來的。”
項宗衛是夜榜著名殺手,擅于潛行刺殺,他殺人無聲無息,又懂布置,故意裝神弄鬼,一般人見着這樣的屍體,即便不疑心有鬼也會慌亂無措,至少會惡心,他知道明不詳武功高強,特地布置亂其心神。
“這個明不詳很厲害,似乎沒受丁點影響。”項宗衛說道,“沒見過膽氣這麽壯的。”
“明公子行正坐端,是修行人,自然不驚。”廣德又問,“你真是來殺明公子的?”
“我是要殺他,若是半途遇見你,就連你也殺了。”項宗衛挪到了門邊,靠在門角不住上下磨蹭,口中問道,“他是修行人,他不怕,你是聞名的有道高僧,你怕嗎?”
他在解繩索?廣德吃了一驚,急忙道:“你幹嘛?”
“逃啊。”項宗衛笑,“他一時半會回不來,我慢慢磨,磨斷繩索就能逃了。”
廣德大吃一驚,忙搶上前去,項宗衛卻是不懼,他雙手雙腳雖然被縛,畢竟是高手,等廣德靠近,身子猛地一縮,一個鯉魚打挺,身子前彈,雙足踢出。
廣德又吃了一驚,幸好這下沒拿捏好距離,要不自己這把年紀,這一腳不把自己踹去半條命?饒是如此也吓得廣德後退連連,一身冷汗。
“你敢過來,我一腳踢死你。”項宗衛笑道,又靠向門邊,用門框磨繩索。
這可怎麽辦才好?廣德左右張望,瞧有沒有好用的器具阻止這惡徒。
“你還沒回我話呢。”項宗衛道。
“什麽話?”廣德不解。
“他不怕,你是有道高僧,你怕不怕我?”項宗衛問,“或者這樣問吧,你怕不怕死?”
廣德驚道:“你……你要殺我?這對你有什麽好處?”
“你不是見着我的臉了?”項宗衛笑道,“殺人滅口啊。”
“明公子也見着啦,你又打不過他,他也會洩露你的樣貌啊。”廣德着急辯解。
“我之後也要殺他。”項宗衛不住磨蹭。也不知那繩索能否支持得住?廣德和尚怕極,若是讓他掙脫,自己今夜就要死在這。
“我瞧你很怕啊。”項宗衛笑道,“你不是高僧嗎?高僧不都置生死于度外?”
廣德見屋角有掃把,心生一計,走去拿了掃把。項宗衛笑道:“想拿掃把打我?你還沒打着我,我就一腳将你踹倒了。”
廣德可不傻,走上前去,倒轉掃把,将竹柄插進項宗衛兩腿之間,勾住綁腳的繩索奮力一拖,項宗衛大叫一聲,被拖離門邊數尺,忙蹬足亂踢,力道兇猛,廣德急放開掃把後退。
“操!老和尚狡猾!”項宗衛罵了幾聲,又向門邊靠近,廣德又伸掃把去拖,這回項宗衛有了防備,雙腿一縮讓廣德勾不着。廣德欲待靠近,項宗衛又要踢,兩人一時僵持,項宗衛回到門邊,屈起雙腳以防廣德又來勾他。
“這下你勾不着了。”項宗衛笑着,繼續用門角摩擦繩索。
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逃吧,廣德心想。
項宗衛看透他心思,笑道:“想逃?你敢靠近,我一腳踹死你。”
廣德轉過身去,掀開屋角木闆,從洞裏翻出些幹糧,多半是饅頭、素餅等齋食,随即鑽入洞中。
項宗衛目瞪口呆,還有這一手?
廣德從地道中逃出,喘了幾口氣,繞到禅房前院。項宗衛大笑:“我還以爲你真是什麽有道高僧!入定三天,原來是把食物藏在房間裏!”
廣德臉上一紅,不作辯駁,正要離開,項宗衛又道:“待我把這事說給人聽,揭穿你這慈雲寺的假高僧,哈哈哈哈!”
廣德本有些猶豫,轉頭一想,自己都騙了二十八年,難道還沒騙夠,真要作爲高僧死去才體面?修行尚無寸功,在乎這虛名做啥?于是道:“你是該說。欺瞞信徒是貧僧之過,今後要還也難了,便讓這百裏信徒唾棄貧僧便是。”
他又要走,項宗衛喊道:“别急着走啊!你倒是說說,你爲什麽冒充高僧?”
“那是誤會。”廣德道,“貧僧也不想騙人,要不是……要不是貧僧妹子缺錢……”
“你外頭還養妹子?”項宗衛驚訝,“還是個花和尚?”
“胡說!”廣德喝叱,“是我親妹子!爲治貧僧侄兒的病,貧僧才偷香油錢。”
“所以你還偷錢?”項宗衛道,“真是糟糕的和尚啊。”
廣德一時語塞,隻得道:“貧僧這就走,不與你争辯。”他剛要離開,忽地一陣頭暈目眩,腳下一軟坐倒在地,這才想起石燈籠裏有迷煙。原來項宗衛跟他說胡話是要騙他留在院子裏,被迷煙所擾。
隻聽項宗衛哈哈大笑:“你不但是假和尚,花和尚,賊和尚,還是個笨和尚!”
廣德想要起身,隻覺手足酸軟,昏昏欲睡。項宗衛道:“别想啦,你不會功夫,又這把年紀,聞着迷煙手腳無力,乖乖等爺出去拉你一把。”他得意洋洋,無人牽制,更加賣力去磨繩索。
廣德氣得兩眼發黑,轉念一想,兩人都處在生死交關之際,自己不急于逃命,還與他閑話,不是犯蠢?再發脾氣,說不定氣血上湧,被迷煙熏昏過去,不是更糟?犯蠢是蠢,發脾氣是蠢上加蠢,當下甯定心神,也不發脾氣了。
忽地,明亮的庭園燈光乍暗,項宗衛不禁一愣。
燈油燒完了?
廣德笑道:“貧僧笨,施主也不怎麽聰明嘛。”
項宗衛罵道:“你站得起來嗎?這繩索馬上就斷!”
“那也由不得貧僧作主啊。”廣德笑道。
此時确實不由他作主,是他先恢複或者項宗衛先脫逃,誰也不知道。
既然作不了主,擔憂不如安心,廣德道:“反正貧僧動不了,你一時也逃不掉,不如聊聊?”
“聊個屁!”項宗衛罵道。
“你不說你的事,貧僧就說貧僧的事了。貧僧自幼好佛……”他竟真說起往事來,都是些瑣碎小事,他從未與人說過,也無人愛聽。他說了幾句家長裏短,項宗衛罵道:“你的故事無聊極了!”
“那我念經好了。”廣德說道,“施主聽過往生咒嗎?”
“超渡死人的?”
“這裏很多,合适。”廣德望着燈籠旁兩具屍體,此時也不覺陰森,低聲誦起往生咒,爲兩位弟子超渡。
七遍往生咒誦畢,廣德又問項宗衛:“要不貧僧向你講解經文?”
項宗衛道:“嘴巴在你身上,你要說,我還能阻止?”
“這往生咒全名爲‘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尼羅’,經文的意思是歸命無量光佛……”他竟真的解說起往生咒來。
他把經文講完,也不知精神集中還是藥效漸去,竟漸漸清醒,手足也漸漸有力,忍不住道:“殺手施主,你聽見了嗎?”
“我他娘的哪來的手捂耳朵?”項宗衛大罵。
“别生氣,值得發這麽大脾氣嗎?”廣德笑道,眼一瞥,看見庭院中落着一把刀。
是這刺客佩戴的環首刀,被明不詳奪下,棄置在院中。
就在他身旁不遠處。
廣德心中一跳,挪動身體,雖然手腳仍是酸軟,爬過去不是問題。
“怎麽不說話了?”項宗衛見他不說話,心中起疑,轉過頭去,不由得魂飛魄散。
廣德正爬向那把刀。
“你想幹嘛?”項宗衛喝叱,連忙加緊摩擦繩索。
廣德知道被發現,也加緊爬向環首刀,手一伸……
拿到了。
他回過頭去,項宗衛兀自在磨繩索。
他握着刀向禅房爬去。
“你,你想幹嘛?”項宗衛喝叱,“你想殺人?殺人是犯戒的!”
“施主殺的人更多。”廣德爬着。
“我是刺客,你是和尚,刺客殺人天經地義,和尚殺人天打雷劈!”
“我都七十了,劈死了不虧。”
“這是犯戒!佛祖在天之靈不會原諒你!”
“貧僧本就是個糟糕的和尚。”
“因果報應,你會遭報應的!”
“未知前世因,哪知今世果。說不定貧僧殺你就是因果。”
廣德爬到項宗衛身後,将刀向靠在門邊的項宗衛遞出,刀尖抵在項宗衛背上。這環首刀有多鋒利項宗衛最是清楚,刀尖貼在項宗衛身上,稍一用力便刺出血來,項宗衛若是再動,勢必割傷,頓時不敢莽撞。
“要不,施主别跑了?”廣德并未将刀遞進。
“我不跑,被九大家抓去,他們會逼供,仍是要死,還多遭罪!”項宗衛喪氣道。
廣德猶豫,隻要輕輕一送便能将這人殺掉。
此人不死便是自己死。
可自己還有幾年好活?死在今日,死在明年,有什麽區别?換言之,若十年前就死,或十年後再死,又有什麽區别?終歸是一抔黃土。
在這瞬間,好似有一團光在廣德腦中炸開,神思乍然清明,難道這便是靈光乍現?
廣德問道:“要不,你答應貧僧一件事?”
“我不殺你,我保證不殺你!”項宗衛連忙道,“我隻求活路!”
“要殺就殺,你說不殺貧僧,貧僧不信,你說什麽貧僧都不信。”
“那你要我答應什麽?”
“以後别濫殺無辜,要殺就隻殺壞人吧。”
項宗衛一愣。
廣德一刀揮下,項宗衛隻覺雙手一松,轉頭望去,廣德和尚把刀扔在地上。他身上迷藥效果漸去,力氣漸足,四肢着地爬向蒲團。
項宗衛拾刀割開腳上束縛,愣愣看着廣德,隻見他爬到蒲團上趺坐,笑道:“我本想斬斷你拇指,讓你不能作惡,後又想想,你功夫好,少了拇指功夫就算受影響,還是足夠殺人,不如讓你有機會贖罪。”
“你就不怕我言而無信,先殺你,再殺别人?”項宗衛咬牙。
“那也是施主的因果,貧僧管不着。”廣德和尚笑道,“你要殺貧僧,盡管動手,若無他事,貧僧入定去也。”
他說入定便入定,雙眼一閉,頓無雜念,神入初禅。
項宗衛喊了幾句,見他不應,伸手推他也無反應,若不是還有呼吸,還以爲他就此死去,不禁愣住。
好一會,項宗衛踏步離去,來到禅房外,見屋外兩具自己炮制的屍體,忽地覺得愧疚,雙膝下跪叩了三個頭,又回過身對着廣德和尚叩三個頭,迳自離去。
明不詳站在屋檐上,望着項宗衛的背影。
早在他帶着項宗衛進入禅房時,他就發覺桌下的地道,來到後院搬開花盆,更明白廣德的入定不過是個騙局。
他本以爲在廣德身上找不着自己想要的東西,卻看到一念頓悟的瞬間。
這便是因緣?一個殺手與一個僧人,在這晚上交會的因緣,成就一名高僧與一個好人。
明不詳躍下,對着廣德大師行禮三拜,追着項宗衛的身影而去。
那是夜榜的人,跟着他就能摸到夜榜的針線。
師父了心或許就在夜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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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宗衛走了兩裏路,他的馬綁在這,他解開繩索,上馬而去。
明不詳施展輕功遠遠跟在他身後,項宗衛快馬加鞭,明不詳輕功再好也不可能跟馬競速競遠,于是拾起一塊尖石奮力一擲,石去如流星,破空聲嗡嗡作響,啪的一下正打在馬腿上,馬哀鳴一聲摔倒在地。
項宗衛縱身跳起,見馬倒在地上哀鳴,夜色昏暗,也不知發生何事。他将馬重又拉起,馬一瘸一拐,項宗衛催逼無用,隻得讓馬慢慢走,明不詳就跟着。
天亮時,項宗衛尋着個小鎮歇息一上午,明不詳跟着休息。等他離開,明不詳買了馬匹遠遠跟上,一路來到又一座小鎮。項宗衛來到一處藥鋪前,将馬系在門外,走入藥鋪,對夥計道:“我找跑堂的。”
跑堂的客棧跟驿站才有,哪有到藥鋪找跑堂的道理?那夥計卻道:“明白啦,找着了會通知你。”
項宗衛點點頭,找了間客棧投宿,明不詳跟着投宿,指定項宗衛隔壁房間。進了屋,明不詳搬開床闆,取出不思議将牆壁刨薄,用針鑽了個細孔,從孔中勉強可見人影。
當天晚上,一名穿着藍色袍子的中年人進了客棧,敲了項宗衛的門。明不詳把耳朵貼在牆邊聽他們說話。
“這活我接不下。”項宗衛道,“我打不過他,他很厲害。”
“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就能讓殺人吊膽提心吊膽?”藍袍人問。
“真打不過。”項宗衛說,“讓更有本事的人去。”
“那三百兩?”藍袍人問。
“退你。”項宗衛道,“我還要接活。”
“有沒有活得等掌櫃吩咐。”藍袍人道。
“總有沒人接的活。”項宗衛道。
“也要等真沒人接,掌櫃吩咐下來。”藍袍人道,“你剛接過活,又失敗,得等上一陣子才有活接。”
“你誤會啦。”項宗衛道,“我說的就是現在那個‘沒人接的活’。”
藍袍人沉默半晌。
“你一個人接不下,也沒人接得下。”藍袍人道,“那也不是你擅長的活。”
“幹一票大的,金盆洗手。”項宗衛道,“幫我跟掌櫃說一聲。”
“明白了。”藍袍人起身,“我會轉達。”說完躬身一禮,開門離去。
跟上?不跟上?
從語意判斷,項宗衛會等任務分派,無論他去哪裏,都不會前往夜榜。
明不詳決定跟着藍袍人走。他是跑堂,他記得當時與彭小丐和楊衍一同跟夜榜見面,爲首的自稱掌櫃,與這藍衣人稱的掌櫃相合。跑堂、掌櫃是夜榜的階級暗語,跟着跑堂的走才能見着掌櫃,見着掌櫃或許就能見着他想見的人,甚至是夜榜的“老闆。”
明不詳決定跟着藍袍人。
在明不詳做過的判斷中,很少,甚或可說罕有出現錯誤。如果出現錯誤,那十之八九是因爲這判斷與感情相關。
就在明不詳跟着藍袍人離開後不久,項宗衛正打算就寝,忽又聽到敲門聲。
“誰?”項宗衛起身,這麽晚了還有人找他?他警覺地躲在門後,握住環首刀。
“砰”的一聲,一隻手掌穿破房門,掌風夾着碎木打在他臉上,直把他打得頭暈眼花。他終究是頂尖殺手,雖昏不亂,反手一刀劈向巨掌。他手腕受傷,出刀稍慢,一名壯漢迳自撞破房門,連環幾掌勁風撲面,往他身上招呼。
他立刻猜出這人是誰,是比他早了七年列入夜榜十大殺手之一的“托塔天王”。
項宗衛飛腳還擊,巨掌拍在他腿上,一陣劇痛,險些骨折。緊接着是狂風驟雨般的十數掌,項宗衛抵禦不住,巨掌将他的臉往桌上摁去,同時扣住他右手反繞在後。
“是誰要殺我?”項宗衛大喊,“我們是同行!是小掌櫃?爲什麽?”
他會有此疑問實屬正常,夜榜的人通常不接殺夜榜人的活,畢竟自相殘殺對夜榜沒好處。同爲夜榜的托塔天王沒理由殺他,除非是掌櫃的要求。
但他也知道不會有答案,隻沒想他剛逃出生天,沒死在廣德和尚手下,卻要死在托塔天王掌下。
“他死了嗎?”他沒想到托塔天王竟會回話,還是這麽不明不白的一句話。
“你說什麽?”項宗衛真聽不懂。
“你接的那個活!”托塔天王怒吼問,“你殺了他?”
“明不詳?”他終于聽懂了。
掌上的力道加大,他覺得自己腦門快要被壓破了。
“沒死,我殺不了他!這活我不接了!”
托塔天王像是松了口氣,掌上力道緩下幾分,項宗衛趁機揮刀逼開壓在臉上的巨掌。
“你做什麽?”項宗衛大怒,“想搶活,自己跟掌櫃說去!這可是鬧市,你搞什麽鬼!”
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呼喊聲,有好奇的人聚在外頭圍觀,他知道方才的戰鬥已驚動許多人,很快就會有人通知門派,到時必遭盤問。項宗衛掩住臉從窗口躍出,托塔天王也跟着躍出。
“這筆帳早晚跟你算!”項宗衛怒罵一聲,踏檐而去,與托塔天王各自奔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