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裳經過零陵時,見着殷莫瀾的軍隊隔岸而立,她稍爲安心,卻不知爲何殷家堡人馬沒渡河會師。
但她沒空過問,她必須盡快趕往青城。
六月底,顧青裳抵達青城,送上拜帖,即刻受到接見。
沈玉傾坐在鈞天殿主位上。不知怎地,沈玉傾坐上這座位,隐然便多了份威嚴,顧青裳覺得他有些疏遠。沈玉傾身份已不同以往,不宜上前寒暄,她拱手道:“衡山顧青裳見過沈掌門。”她将李玄燹的信件交給左右上呈沈玉傾,說道:“點蒼背棄昆侖共議,侵擾邊界,九大家共擊,盟主有命,請青城掌門立讨點蒼。”
沈玉傾看完書信,問顧青裳:“顧姑娘,這樣的信件李盟主一共寫了幾封?”
顧青裳不由得一愣,她受令即行,不知是否有同樣的書信交給少林武當唐門。
沈玉傾看出她遲疑,道:“這信本掌收下,還需商議,顧姑娘先跟小妹叙叙舊。”
顧青裳見沈玉傾回應不冷不熱,問道:“沈掌門難道不打算幫衡山?”
她深知沈玉傾爲人,對傳聞中篡位一事總是不信,但事關衡山存亡,她不免擔憂,誰又知道青城是否願意淌這渾水?忍不住接着道:“沈掌門,師父向來信任你,畫上的字你可還記得……”
之前李玄燹爲感謝沈玉傾爲衡山奔走,手書“聞五色石可補天之傾,信矣”的字卷送給沈玉傾。顧青裳想動之以情,沈玉傾卻輕聲道:“顧姑娘,你若想接你師父衣缽,就該知道什麽事操之在己,什麽事操之在人,你這不是示弱于人嗎?”
顧青裳愣了會,知道沈玉傾意思,若青城不願援助,自己動之以情也無用,反是示弱。
“示弱是無妨,動之以情亦可,但不能這麽快用上。”沈玉傾笑道,“顧姑娘不會嫌棄本掌好爲人師吧?”
此刻才算見着熟悉的沈玉傾,顧青裳笑道:“我若嫌棄,怕又要被你教訓。”
“小妹最近心事多,顧姑娘先與小妹叙舊,這事必須從長計議。”
“我正有好消息告訴她,讓小妹開心。”顧青裳笑道。
“什麽消息?”沈玉傾好奇。
顧青裳起了促狹之心,笑道:“沈掌門,你也得知道什麽事操之在己,什麽事操之在人啊。”
沈玉傾跟着笑,心卻沉了下去。等顧青裳離開,他招來戰堂左使董钊炎、右使梁慎、禮堂堂主倪硯,還有沈連雲、常不平等人。倪硯與梁慎言語中多少帶些埋怨,覺得不該發信給少林表示支持衡山,壞了青城中道的理念,衡山一但勢危,青城便開罪點蒼。
零陵都丢了,衡山已現敗相,要是冷水灘也丢了,點蒼便可直逼衡陽,等祁東、常甯失守,就兵臨城下。
“衡山都是些女弟子,娘子軍能打什麽仗?”董钊炎評論,“李掌門多威嚴也是個女流之輩,鬥不過小諸葛。”
“還有丐幫、華山幫着通聲氣。”梁慎也道,“衡山必敗無疑。”
這又扯着一處計較——幫衡山對青城有什麽好處?倪硯想得更深些,幫衡山沒有好處,但點蒼得勝後勢必找青城晦氣。他倒是有個念想,但不敢開口,隻暗示道:“事到如今,不若再與點蒼交好?”
“怎樣交好?”沈連雲問,“青城支持衡山,現在又反過去支持點蒼?反反覆覆,如何取信于點蒼?”
倪硯道:“總有讓點蒼相信青城誠意的辦法。”
“說出來!”沈連雲沉聲質問,“倪堂主有什麽想法就說出來!”
倪硯頓時噤聲。
沈玉傾沒有表露自己的失望,他問:“衆人都不贊同援救衡山?”
“青城向來恪守中道,點蒼與衡山兩大門派之間的争鬥……”倪硯正說着,沈連雲忽地插嘴:“這不是兩個門派之争,是九大家的盟主之争。這是九大家的争鬥,誰也不能置身事外!”
沈玉傾不動聲色地看着沈連雲,問:“沈堂主有什麽看法?”
“必須幫衡山。”沈連雲道,“青城必須出兵援助衡山。”
倪硯、董钊炎、梁慎、常不平臉色都變了。
“點蒼、衡山勢力都在青城之上,兩虎相争,何苦介入,讓他們打個你死我活,坐收漁利不好嗎?”董钊炎問。
“武當要我們的船隊退出漢水,華山虎視眈眈,前門有狼,咱們還要開後門打虎?”倪硯也不贊同,“青城子民何必卷入戰火?”
“就因爲華山在前,我們才一定要幫衡山。”沈連雲道,“華山是點蒼的狗,衡山倒下,點蒼就會放狗咬人。”
沈玉傾點頭:“沈堂主說得有理。”
倪硯急道:“掌門三思!青城實無開罪點蒼的理由!就算點蒼當上盟主……也未必會對青城不利!”
“隻要青城示好,展現誠意?”沈玉傾望向倪硯,“青城幾時需要仰賴點蒼的寬容過日子?”
倪硯語塞,隻是苦勸,當此華山虎視眈眈之刻,青城更不能涉險。
“點蒼敢打破一次規矩,就敢打破第二次。”沈玉傾道,“惹出這麽大動靜,隻爲當十年盟主?亡六國者,賄秦也。”
“如果幫了衡山,華山止不定馬上攻入。”倪硯道,“青城要兩頭用兵?幫一個幾乎敗相已定的衡山?青城與衡山聯手也未必能赢過點蒼與華山,何況還有丐幫,不說唐門尚在觀望……我聽說嵩山派人送錢糧給華山,青城憑什麽打?”
倪硯語氣已有些激動,他是真的爲沈玉傾這莽撞決定擔憂:“掌門,三思!三思!青城可自保,屬下記得過年時……”
他猶豫着該不該說,到這地步,連常不平、董钊炎、梁慎都聽出他的意思。
沈玉傾打斷他的話:“董钊炎、梁慎,你二人兩日内拟定戰策,以援助衡山、抵禦華山爲主。常師叔,你注意衡山戰情,若有變故,向本掌禀報。”說完一揮手,“退下吧。”
倪硯還要再勸,沈玉傾已起身往謙堂走去,衆人隻得退下。走至殿門外,倪硯猶有不甘,對沈連雲道:“沈堂主,我分不清你是迎合掌門心意,還是你自己真這麽想。”
“你不該在掌門面前談與點蒼交好,你以爲掌門聽不懂?他隻是給你梯子,不讓你摔着難看。”沈連雲道,“你讓他更堅定援助衡山的想法。”
沈玉傾離開鈞天殿,沒喚來轎子,徑直騎馬前往長生殿。謝孤白還躺着,他本不該打擾謝孤白休息,他早料到會有這一日,不想讓謝孤白擔憂,無論謝孤白問起什麽,他隻要謝孤白安心養傷。
點蒼取下零陵的消息傳來,他與幕僚商議多次,不少人都暗自埋怨他不該輕易與點蒼絕交。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但他此時真的需要謝孤白拿主意。
沈玉傾抵達謝孤白房間時,朱門殇正爲謝孤白施針。謝孤白身上竹筒已盡去,傷口業已縫合。見沈玉傾來到,朱門殇打了招呼,替謝孤白将身上針一一摘下。
沈玉傾有很多話想問謝孤白,除了局勢,除了如何應付兩面強敵,還包括他肩上的烙印。
一件一件來,沈玉傾拉過椅子坐在床邊,輕聲喚道:“大哥。”
謝孤白奮力深吸口氣,他要用力吸氣才不會喘不過氣來。他用很細的聲音問:“掌門……有事?”
朱門殇皺眉:“别讓他說太多話。”他精得緊,知道沈玉傾不會無故打擾謝孤白,來此必有原因。
沈玉傾道:“我有些想法說與大哥聽,大哥聽着,若是說錯,大哥再糾正。”
謝孤白點點頭。
朱門殇點上安神香,知道他們要說政要秘事,并無興趣,迳自走到門口道:“我守在門外,有事叫我。”
沈玉傾望着謝孤白,從點蒼進犯衡山說起,自己聲明支持衡山,到武當要求青城撤出船隊,零陵陷落,顧青裳求援,自己已命人拟定戰策。
“必須救衡山。”沈玉傾道,“少林隔着武當,難以救急,鐵劍銀衛不出甘肅,唐門觀望,武當積弱,若點蒼得勝,唐門勢必倒戈向點蒼,點蒼就能徐圖緩進。規矩一旦亂了,屆時青城即便想自守,北有華山,南有點蒼,點蒼要酬謝華山牽制之情,青城便是禮物。隻有擊退點蒼,與衡山互通聲氣,退可保青城,進可徐圖他計。”
謝孤白點點頭,顯然贊同。
“大哥有什麽想法?”沈玉傾問。
“發信給點蒼華山,說支持點蒼,讓華山借道馳援點蒼。”謝孤白的聲音極低,但不妨礙沈玉傾聽得明白。沈玉傾不由得一愣,聯衡山抗點蒼已是定策,謝孤白怎會反要自己支持點蒼?若是點蒼擊敗衡山,青城已無利用價值,隻會被威逼更盛。
更何況,沈玉傾覺得華山的借道絕非如此簡單,更可能意在青城。他相信謝孤白一定另有想法,專注聽下去。
“依華山行軍路線,在廣元、巴中、通州設下伏兵,在嘉陵江布陣應敵,等華山渡河,伏兵切斷退路,駐守在襄陽幫的船隊不要撤回,直奔漢中後棄船,駐守南岸,在要道口等待。”
“華山遠來兵疲,又前後受擊,就算突圍逃回,走過重重山路回漢中,也會在漢水邊受襲,就算沒全軍覆沒,也要十去七八。”
“如此,能重創華山,使漢水以南盡歸青城,渡河可威逼長安,順流可抵丹江口與襄陽幫聯合,直指武當山。”
沈玉傾心中突地一跳,謝孤白的計謀比他還狠。
“華山會相信青城?”沈玉傾問。
“信中内容要婉轉卑躬,看似因衡山勢危改弦易轍,還要拿出相應的籌碼。”謝孤白回答,“總有讓他們相信的籌碼。”
“什麽籌碼?”沈玉傾問。
謝孤白不語。沈玉傾想了想,猛然驚覺,低聲道:“大哥,顧姑娘是小妹的朋友,還是李掌門的弟子,何況這未必有用。”
謝孤白的意思正是要綁起顧青裳送給華山,表明青城見風轉舵,支持點蒼,借道誘使華山深入,一舉殲滅,奪下漢水以南。
“若能助衡山退敵,李掌門或許不會介意。”謝孤白低聲說着。
“這也有風險。”沈玉傾道,“若華山識破,一入青城就發動攻擊,那就讓他們長驅直入了。”
“沒有損失。”謝孤白回答,“華山來犯也要取廣元巴中或通州,這幾處本就要固守。”
“用顧故娘的性命換一個機會,也就是一個機會……”沈玉傾道,“還冒着得罪衡山的風險……”
“沒有得罪衡山的風險。”謝孤白道,“沒有青城,衡山守不住丐幫跟點蒼的夾擊,即便少林來援也太慢,衡山需要青城。”
“這不是唯一的辦法。”沈玉傾搖頭,“也算不上最好的辦法,隻是個不值一試的辦法。”
謝孤白微微點頭,道:“現在也不是好辦法。”
謝孤白明白,當沈玉傾背上逼父奪權的污名後,他那繡花枕頭正人君子的名号就已變色,對一個逼父奪權的人,華山肯定會多些防備,如果他是在沈庸辭死後繼位,繡花枕頭的名頭更容易讓人以爲他因怯懦而投降。
但這事已是定局,無須惋惜。
他沒說的是,對比取得漢水以南,重創華山大軍,進而威脅華山武當兩大家腹地的利益,用顧青裳換這樣的機會并不吃虧,起碼值得一試。
他胸口的劇痛告誡他還是别說了吧。
“此策不行,還有别策否?”沈玉傾問。
“查探華山從哪路來,固守城池。”謝孤白道,“冷水灘還在嗎?”
沈玉傾道:“藍副掌門率領精銳,正與點蒼對峙。”
“讓賦爺率兵擾亂點蒼糧道,暫時不用正面交鋒,不斷侵擾即可。”
“往桂林侵入點蒼邊界?兵少不足以退敵,也難自守,若是大批兵馬進入……”沈玉傾沉吟。
“從鶴城去,在衡山境内擾敵。”謝孤白道。
“點蒼攻下零陵,不缺糧,擾亂糧道隻怕收效甚微。”
“衡山要赢,這場仗會打很久,零陵的糧不夠。”謝孤白望着床頂,“必須打很久。”說完這番話,他已不住喘息。
“派誰率軍抵擋華山?”沈玉傾想讓大哥休息,但他必須問清楚。
“讓彭天從領軍。”謝孤白道,“他是外戚來投,急于立功。”
“怕無威信。”沈玉傾猶豫。大姑丈畢竟初來,且又姓彭,過去這是個好姓氏,彭老丐的族兄弟多少能得些尊敬,打從去年起就惹人鄙視了。
“讓梁慎協助,用李湘波當幕僚,這是他戴罪立功的機會。”謝孤白猛地不住咳嗽,臉色蒼白,朱門殇忙進來爲他施針。
“讓他歇息,有話容後再說。”朱門殇道。
沈玉傾命人喚來顧青裳,告知青城将出兵協助衡山,顧青裳大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歡喜道:“師父果然沒有錯信你。”
錯信?如果李玄燹真這麽相信自己,就用不着三番兩次讓顧青裳求嫁,用姻親加強兩家結盟,沈玉傾沒把這話對顧青裳說,隻邀請她參與家宴,順便請了朱門殇湊熱鬧,席間沈未辰神色陰晴不定,忽喜忽惱,時笑時憂,也不知顧青裳對她說了什麽,朱門殇按捺不住,終是問起。顧青裳這才說起李景風來見自己的事。
朱門殇聽說李景風未死,罵道:“這沒良心的,我們在這難過,他在外頭快活。”
總算是沈玉傾厚道,說道:“三弟也是不方便,這不請顧姑娘轉達了。”他聽說李景風未死,内心欣喜不已,想着這事也得跟娘親禀告。又問:“景風有說幾時要回青城嗎?”
“這倒沒有。”顧青裳答應爲李景風隐瞞,也免得衆人擔心,道:“也沒說去哪裏。”
“臭小子。”朱門殇嘀咕着又罵一句。
沈未辰卻低聲道:“他總會回來的。”
幾天後,一匹快馬馳入青城,帶來衡山冷水灘戰敗的消息。而華山揮軍南下,準備自米倉道進入巴中。
青城與華山的戰事一觸即發。
※
廣德和尚是附近有名的高僧,出身富戶,父母早亡,底下隻有兩個妹妹,他十五歲繼承家業,爲争産,族人多有滋擾,惹得他心煩。因爲父母生前是虔誠的信徒,時常邀請僧人來家中誦經祈福,他耳濡目染,對經文起了興趣,立志修行,二十歲那年将家産盡數分給族人,在慈雲寺出家,至今已五十年。
慈雲寺在武功山上,每逢初五,他會開壇講經,總有百姓不辭路遠前來聽經,慈雲寺也算香火鼎盛。
那是以前的事了。
打從彭千麒執掌江西,百姓對天理昭昭都多了幾分不信,香火短少不說,聽說還有廟宇被遷怒的百姓砸了。
當真是阿彌陀佛,廣德和尚爲這事開七天法會誦經祈福,明面上是說祈禱江西風調雨順,但不少人是來爲彭老丐一家祈福。
世道越發艱難了。
廣德和尚之所以聞名,是因爲他有個神迹。事情發生在他四十二歲時,那時前方丈尚在,他隻是寺中年長僧人,他告知師兄弟自己要在後山禅房入定,勿來打擾,還将房門鎖上不許旁人進入。幾日間他滴水未進,隻是修行,頭兩天衆僧人還隻是觀望好奇,到得第三天,師兄弟都覺驚駭,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引來附近百姓到禅房外好奇圍觀,七日後,就在衆人以爲他已死于屋中時,廣德和尚出定,當他從門口走出,擠在禅房外的群衆齊聲驚呼,跪地拜服。
活菩薩廣德和尚從此揚名,慈雲寺也成了方圓百裏内香火最盛的寺宇。此後他每月必有三天入定,期間不飲不食,衆人都說他修出神通,雖不敢說通曉過去未來,望人觀氣知吉兇禍福肯定是有的。
這日早上,廣德和尚照例講課,說一部《大般涅盤經》,雖然聽衆不如過往多,他依然舌燦蓮花,見解精妙。
他注意到信徒中有名青年身着白衣,模樣虔誠。等信徒散去後,那青年走上前來。
“弟子明不詳,是少林弟子。”明不詳取出俠名狀,态度恭敬,“聽聞大師說法,振聾發聩。大師今日說起《涅盤經》,弟子想問大師對無性闡提是否有佛性如何看法?”
一闡提是指不信因果,不信善知識,不信佛教戒,斷一切善根之人,又分有性闡提與無性闡提,無性闡提指無論何時皆不可成佛。
一闡提能否成佛曾經引起争議,唯識宗以五性說,認爲一闡提不能成佛,其他宗派則認爲一闡提得遇機緣也能成佛。
廣德和尚笑道:“衆生皆有佛性,一闡提自也能成佛。”
明不詳問:“即便臭狼也能成佛?”
廣德和尚一愣,過了會道:“當然。彭千麒今生惡根深重,還有來世,生生世世無有盡時,若得機緣,終也成佛。”
他說這話時不免有些心虛。
“他若得渡,這因果公平嗎?”明不詳又問。
“因果自是公平。”廣德和尚道,“隻看一生,不公平,千百世後去看,因果報盡,就是公平。以一人看,不公平,以衆生看,即是公平。”
明不詳雙手合十:“弟子于經文還有許多不解,還請大師收留幾日,爲弟子解惑。”
廣德和尚沒有拒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