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亦霖真沒想到,他再度見到這位長輩時會是這模樣:嚴非錫左半邊臉頰連同耳朵被削落一大塊,此時臉上傷痕才剛痊愈,那古怪的粉色肌理,替那張原本便冷若寒霜的臉上添了幾分可怖。
據說他在昆侖共議上幾乎死了九成,總算功力深厚,撐了過來。
華山與嵩山世交,打從少嵩之争起,兩家便時常通好,即便這五十年間也鬧過不愉快,但在少林這個強敵面前,兩家最終仍是言歸于好。這由嚴非錫是在招待賓客的清和殿接見蘇亦霖,而非太華殿中可見一般。
與嚴非錫的會面并沒有太久,嚴非錫先是感謝嵩山仗義相助,蘇亦霖提起孤墳地的兇險。
“這十萬兩折了五千,能平安抵達華山已是萬幸。”蘇亦霖道:“義父原拟多送糧草馬匹助聲勢,侄兒覺得不容易。”
嚴非錫道:“若是嵩山有心,華山會派人接應。”
當天家宴,除了前往漢中督軍的嚴昭疇、嚴旭亭兄弟不在,嚴非錫一家都入席,席間嚴家小女兒瑛屏不住敬酒,嚴非錫又道:“我原要與蘇家結個親,無奈銀铮侄女看不上我這兒子。”蘇亦霖聽出意思,隻笑道:“銀铮妹子古古怪怪,誰也揣不着她心思。”
嚴非錫素知這侄兒性格,也不急躁。隻道:“世侄年紀不小,也該成家了。”倒是嚴烜城席間不住使眼色,蘇亦霖會意,道:“我還想往漢中走一趟,不知世兄是否有空?也好作陪。”
嚴非錫睨了嚴烜城一眼,道:“那讓犬子陪世侄走一趟。”又望着嚴烜城道:“别給你弟添麻煩。”
嚴烜城忙不疊答應。
“烜城兄,您這不是辦法。”往漢中的路上,蘇亦霖道:“都是家人,擡頭不見低頭見。你一年躲幾個月,是個樣子嗎?”
“要真能躲上幾個月倒好。”嚴烜城擡頭望天,過了會道:“我這一年躲到頭,估計也隻有兩個月見不着爹。可真見不着,又擔心着,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
蘇亦霖插嘴道:“慢!這可是你爹!說話留神些。”
嚴烜城苦笑道:“我這也不是咒爹,看他從昆侖宮回來傷成那樣,我也是難過,若想勸他,隻怕激得他心神激蕩,反倒加重傷勢,我就在房外遠遠瞧着,可瞧不見我,他還是一頓脾氣,也不知是想見我,還是不想見我。”
他又道:“我倒羨慕瑛妹,若能嫁出去,也算對華山有些幫助,就算見不着爹的面,也是盡孝心。”
蘇亦霖忍不住莞爾:“你這是想當姑娘,還是記挂着青城小姐,恨不得入贅?”
嚴烜城苦笑搖頭:“今年元宵,我跟沈姑娘把話說開了。原不是我的,不必癡心妄想。”
今年過年,點蒼華山嵩山三派威逼青城,雖然铩羽而歸,卻因蘇銀铮要與沈玉傾多相處,也不管一行人是來刁難人家,厚着臉皮硬是留到元宵過後,還揪了沈玉傾兄妹賞花燈,嚴家兄弟與諸葛然叔侄也有随行。上元節時,蘇銀铮拉着沈玉傾就走,瞎子都能瞧出她那點心思,衆人向來疼這古靈精怪的妹子,也都識趣避開。嚴家兄弟拉着蘇亦霖故意走丢,讓大哥與沈未辰獨處。沒想這一來,留着諸葛叔侄兩人與顧青裳同行,這三人份屬點蒼、衡山,一路上大眼瞪小眼,諸葛長瞻事後埋怨不少。這些事蘇亦霖都還記着。
蘇亦霖拍拍好友肩膀,道:“罷,我讓趙總教先回嵩山。你跟我去漢水走走。”
蘇亦霖到漢中,也不是存着賞景的心,這世道,這局面,誰有那空閑散心?華山陳兵邊境,向青城借道,青城不僅不允,還寫了封信到少林,表示支持李玄燹擔任盟主。這不像是青城中道的作風。
另一樁,漢水上還有着青城的船隊,若是這隻船隊不除,華山一進青城境内,漢水歸路便被堵住,不被夾死在崇山峻嶺之間?這當口,華山可是動彈不得,他想知道嚴家兩兄弟打什麽主意,也好知道嵩山能怎麽幫這忙。
再有一件,沈庸辭還活着就禅位,這事也透着古怪。雖然青城與嵩山并無關聯,但與華山貼着臉,興許會有些消息。
這不,宴席上,嚴昭疇就把這事說出來,還是從嚴家的小妹子說起。
“我這妹子一直喜歡你,隻是家教嚴,又見你對琬琴好,也就藏着這意思。”嚴昭疇道:“琬琴嫁給外人,還是個白丁出身,我替你不值。”
“我這妹夫也有好本事。”蘇亦霖道:“再說我這妹子,看着性格婉順,其實自己也有主張,她挑上喜歡的,我這哥哥也歡喜。”
這話說着也沒人信,蘇亦霖心想,自己對這義妹的心思,誰也瞧得清楚,嚴昭疇就因顧着他才未對嵩山提親,要不,隻怕琬琴早嫁到華山。
嚴旭亭卻不作此想,隻聽他道:“姑娘家能有什麽心思?也是亦霖哥你性子忒好,什麽都讓,要不世伯一句話,琬琴姐能不聽?隻消跟了你,過個三五年,心思也随你了。”
嚴昭疇冷笑道:“幸好亦霖不似你這性子。”
嚴旭亭聽他譏嘲,面紅耳赤,正要反駁,嚴烜城見兩人又要争執,勸道:“昭疇,亦霖兄難得來訪,你譏嘲弟弟作啥?”
嚴烜城也就能在弟妹前擺威嚴,嚴昭疇舉杯道:“是我失言,自罰一杯。亦霖兄莫見怪。”随即一飲而盡,又接着道:“幾個月前,青城那出事,沈掌門禅位。瞧不出,沈公子那斯文模樣,估計連副掌都沒識破他心思。這不容易,兄弟争權常有,子奪父位可不多見。”他說着這話,眼睛瞧着嚴旭亭,嚴旭亭礙着大哥在場,不好發作。隻是一臉不服輸。
“不過這也難怪,不說唐門每幾十年死一批兄弟,我跟舍弟也是鬥得厲害,咱們兩家自己人,這醜态也不用瞞着,四弟他若不是早沒指望,也不至于另謀出路,橫死唐門。”嚴昭疇替蘇亦霖斟了一杯,接着道:“琬琴是招贅,生的孩子還是姓蘇。妹夫是少林出身……”
蘇亦霖聽出弦外之音,這當中,既有嚴昭疇爲他打算的交情,也有爲着華山計較的算計。
“女人可以讓,掌門之位可不能讓。”嚴昭疇舉杯:“亦霖,我敬你一杯。”
蘇亦霖一飲而盡。
忽地一名弟子快步走入,單膝下跪道:“公子,有急報。”
嚴昭疇皺眉道:“不是說了我與大哥宴席,什麽事如此要緊?”
“武當那有消息,要青城船隊退出漢水。”
※
阿茅醒了之後就哭,哭累了,就吃東西。然後用忿忿的眼神盯着李景風。
“我們得當山賊。”李四兩說道:“收留不了他。也……不方便,他終究不是村裏的人。而且……嗯,我就直說,李兄弟莫見怪,鎮上的人讨厭這孩子。”
李景風自然明白,隻是如何安置阿茅,也讓他頗爲頭痛。這孩子性情頑劣,若放置不理,不是害死人,就是死于非命。
但自己确實也不會管教孩子,他想着,隻能帶一天,是一天。
“兄弟……之後我就不陪你啦。”王猛拉着李景風的手說,他傷得重,一時離不開,這趟冒險幾乎要了他半條命。李四兩也希望他留下,多個帶頭人,方便鎮住場子。
“我思慮不周,在鎮上害王大哥失陷,差點丢了性命。”李景風道:“我至今懊惱着。”
王猛默然半晌,道:“兄弟你是瞧不起我?”
李景風忙道:“沒這回事。”
“你以爲,這天下就隻有你一個人,爲了做好事不惜性命?”王猛問。
“當然不是。”李景風道:“這世上有許多好人。”
“我跟着你走,就是想幹一番痛快的事業,當一回真正的好人,就算死了也不怕,我辦到啦,我也能對人說,我王猛幹過大事業,救過一鎮千多人的性命。兄弟,你知道嗎?那真是……比上窯子還舒爽!一輩子都能說嘴的事。”
“彭老丐,齊三爺,還有你,你們就是勾子,要把這些好漢勾出來。”
李景風點頭,王猛說的話他懂:“可我還是犯了蠢。”
“你若害死我,也是我自願的,不怨你。”王猛看着天空:“打仗的将領不能怕兵死,當壞人的不怕死不怕犯蠢,當好人也不能怕死,怕犯蠢。”
“我當年犯了蠢,害幾個兄弟死在杜俊手上,誰能不犯蠢?你要是想不犯蠢,那就隻有兩個辦法,一是什麽都不做,那就永遠不會犯錯。二是去當和尚當道士,等你修成正果,成了神仙佛菩薩,那也不會犯錯。”
“這可未必。”李四兩插嘴道:“我聽過一句俗諺,叫神仙打鼓有時錯。”
“怕犯蠢就學,諸葛亮也不是帶着羽扇綸巾出世,還不就是學嘛?”王猛道。
李景風苦笑道:“就怕我蠢,學不乖。”
“你要蠢,能帶着這百多人劫點蒼的糧?行呗,你盡管吹。”王猛說道。
李景風被他說得不好意思,隻能聽着。
“總之,你自己保重。”王猛道:“今後我就跟四兩兄一起落草爲寇了。”
李四兩哈哈大笑,牽動胸口傷勢,忍不住咳了起來。
王猛伸出手,與李景風交握,順勢将李景風拉近,在他耳邊低聲道:“這孩子性格頑劣,你得小心被他出賣。若留不得,就别管他了。”
他知道若說殺之,李景風未必肯答應。
李景風點點頭,道:“我懂。”
李景風帶着阿茅騎馬往北直行,阿茅問道:“你要帶我去哪?”
李景風道:“衡山!”
“操,這不就是衡山?”阿茅大怒:“你索性把我扔了,爺是天生天養,土裏的樹根橫着長。”
“我答應過老先生,要照顧你。”李景風道:“隻是跟着我,你也不安全。”
阿茅冷笑道:“你也知道不安全,你就是個通緝犯。”
說起通緝犯這件事,倒是有件事讓李景風苦惱已久,在甘孜時,那裏地處偏僻,通緝令還未廣傳。昆侖宮的消息也沒傳到。到了唐門刺殺唐佑,原不用隐姓埋名。等遇上王猛一行人時,就是自己先被認出了。
他想弄個假名,然而弄假名這事沒這麽容易。他沒有身份文書,一樣會被盤查留難。也混不到城裏去。
說起來,他對自己名号這麽響亮這件事,一時還理解不得,總覺得通緝犯這麽多,總不會各個都記住,經過這幾回,他真才知道自己已如顧姑娘說的“天下誰人不識君。”
顧姑娘?
李景風猛然醒覺,望着阿茅。
阿茅見他望着自己,冷冷道:“瞧着爺作啥?”
李景風道:“别老罵人。以後你每罵一句粗話,我彈你一下額頭。”
阿茅罵道:“你那些兄弟,什麽李四兩,什麽王猛,還不是滿口粗話,你怎麽不彈他們額頭?”
李景風道:“他們是大人了……”這真要說大人可以罵粗話,好像也不妥。于是道:“他們就是沒學好,所以才滿口粗話,這不好聽。人家做不對的事,你不用跟着做。”
阿茅道:“人人都能做,憑什麽爺不能做?爺就是要罵髒話,現在罵,長大也罵,難道你兄弟就不是好漢?賤人,狗逼生的!操!”
李景風将他揪住,要彈他額頭,見他一臉不屈服,想了想,重又放下手,道:“罷了,由得你去。”
他回想母親對自己的照顧,毫無參考之用。誠如箭似光陰所言,這孩子吃過太多苦,他不相信人。
“我們要去衡陽,還得走山路,避開災民,得好幾天。”李景風說道:“不如這樣,你說說你的事,你怎麽當乞丐的。”
“呸!爺的事不消你打聽。”
這孩子戒心實在太重,李景風無奈,隻得道:“咱們走吧。”
李景風經過零陵時,零陵已被點蒼占據,這一戰可稱勢如破竹,還不到兩個月,點蒼已進逼冷水灘,直指衡山家門。
抵達冷水灘時,李景風與阿茅在高地瞭望,隻見衡山揚起旗幟。周圍營寨林立,即便遠眺,依然聲勢雄壯,阿茅沒見過這麽大陣仗,不由得抓緊李景風衣角。
起碼這孩子還有點依賴,李景風心想,也算是一點安慰。卻也有些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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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武當時,明不詳想過回一趟少林。但最後仍決定前往江西。
還太早。
他很清楚。
他總是這麽清楚。
楊衍去了哪?那日自己回到楊衍休息的地方,楊衍已經不在,嚴非錫沒理由在昆侖宮上爲難他,畢竟少林跟衡山已經打定主意保楊衍。即便楊衍不領情,嚴非錫也不敢造次。
至于不告而别,雖然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明不詳考慮過,可即便不告而别,楊衍能去哪?九大家既然沒有帶走楊衍的必要,那昆侖宮上,還有誰要帶走楊衍?
但他也不急。他相信在江西,最少能碰着一個人。他沿着天水來到漢中,在經過武當,告知行舟子關于楊衍與李景風的事後,并沒有順江而下來到江西,而是轉往湖南。他聽說點蒼與衡山開戰。
他想走一趟戰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