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往西安這條路并不好走,雖由豫地經鄭州最快,但蘇亦霖不想在覺空眼皮子底下冒險,隻能往邯鄲那條路去。總督山西的是妹夫蕭情故的師父,前正語堂住持覺如,覺如對嵩山并不友好,而且精明。
嵩山車隊收起旗号,扮作商旅零散經過。到了臨汾才與其他人會合。
這裏便是孤墳地。
自從汾陽夜襲之後,少林、華山同時退出此地,這幾百裏沃土,頓時成了九大家法外之地。馬匪、盜賊、逃犯,不知聚集了多少孤魂野鬼,還有一說,說夜榜的根據地便在孤墳地,要不,怎麽九大家掀翻地皮也找不着?
這還是蘇亦霖第一次經過孤墳地。這裏荒涼直如大漠。當然他沒去過史書上記載的真正大漠,卻去過榆林,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他送大妹子琬琴的喜帖到嵩山,嚴昭疇知他心情不好,拉着他去榆林散心。嚴烜城自也同行。他倒是明白,嚴烜城不會放過任何逃離父親眼皮底下的機會。
孤墳地就像榆林大漠一般荒涼,這不是說少樹少水,遍地黃沙,反之,這裏雜草與密林掩蓋,處處都有能夠埋伏的隐蔽,原本的馳道早已荒廢,崎岖得如同河岸旁的碎石地,極目處罕見人煙,即便經過幾個破落村莊。那頹塌傾倒的房屋,也不知住的是什麽人。
但若說住在這的全是些雞鳴狗盜也不對,聽說孤墳地有句話流傳,說是大槐樹下好遮陰。大槐樹指的是洪桐一帶,據說有群盜匪聚集在那兒,改邪歸正墾了荒,整成個市集。除了大槐樹,其他也有些零零落落安份守己的市鎮,總之不太多。
但蘇亦霖并不打算投宿鎮落,沒有地方門派管理的鎮落會是什麽模樣?他不想冒險。
“停!”趙大洲喊着:“今晚在這歇營。”
領着這千人車隊,押送十萬兩現銀的除了蘇亦霖外,還有總教頭趙大洲。他可是一如既往粗莽,渾不在意。
“慢!”蘇亦霖喊道:“再往前走走。”
趙大洲策馬向前,道:“快入夜了。夜路難行。”
蘇亦霖見兩旁密林夾道,不見深淺,搖頭道:“這裏不好,往前再走走。”
趙大洲皺眉:“怕前頭沒這麽大片空地。”
蘇亦霖仍是搖頭,道:“再走遠些。”
真讓趙大洲那烏鴉嘴給說中,越是往前,兩旁密林不見稀疏,道路卻越見崎岖,蘇亦霖見前方有陰影。讓人舉着火把向前。原來是塊大石,足有一丈多寬,高七尺,得七八個人合抱大小。就這麽擱在道上,把條舊馳道塞滿大半。
蘇亦霖左右張望,附近無山,這麽大顆石頭,斷不會無故停在路中央,兩側芒草幾乎有半人高,他恐有埋伏,下令提高警戒,派左右持火把在草叢裏搜索。搜了半天,不見動靜。他策馬上前,格外小心,把火把在巨石周圍照着,隻見巨石上刻着字,他俯身去看,隻見石上刻着:“石敢當鎮竹妖馬。”
石敢當用于鎮壓邪祟,都說“師猛虎,石敢當,所不侵,龍未央。”民間常見用于易出意外的丁字路口或路沖處,可豈有立在馳道中央之理?這巨石遮擋道路,勢必得挪,蘇亦霖下令将巨石挪開,二十幾名弟子上前,連人帶馬拉,費得好大功夫才将這巨石挪開。有人喊道:“石頭下有東西呢。”
蘇亦霖上前去看,原來地上嵌了根竹杖,這竹杖讓千斤巨石壓着,竟然沒被壓折?蘇亦霖俯身拾取,原來那竹杖嵌入地面,幾與地平,蘇亦霖覺得古怪,将那竹杖摳起,約六尺長短,前頭系着彩帶妝點,原來是枝竹馬?竹紋上頗見斑駁,更有刀劈劍砍的痕迹。
一旁弟子怪道:“怎麽有這玩意?”
又有弟子道:“那石上刻着字,該不是什麽祟物?”
蘇亦霖喝道:“别瞎說。”他心知有人裝神弄鬼,大聲道:“揚起旗号,提高戒備。”
趙大洲正與随行弟子吹噓他義釋李景風的往事,見蘇亦霖揚起旗号,上前問道:“啥回事?”又見他手上拿着枝竹杖,又問:“這啥玩意?”
蘇亦霖道:“這巨石定是有人搬來攔阻。附近怕不甯靜。衆人且戒備。”
趙大洲接過竹杖看了看,笑道:“這不是戲台子上的玩意?我熟得很。”這一耽擱,已過酉時,趙大洲又道:“真得歇啦。”
蘇亦霖沒奈何,見周圍無平地,反懊惱方才沒紮營,隻得讓車隊就地休息,又囑咐多排火把。把守衛多加了一倍。衆人披甲睡覺。又升起營火,持盾警戒。卻也沒瞧見任何埋伏。
到得子夜時,蘇亦霖不能安寐,忽聽到營帳外馬蹄聲響,忙起身出營,問道:“誰騎的馬?”
他舉目望去,營火照着周圍通明,卻哪有馬來?守衛面面相觑,一名弟子道:“隻聽見馬蹄聲,沒見着馬匹。”
那營寨紮得老長,蘇亦霖派人去問,都說隻聽見馬蹄聲,未見馬匹,蘇亦霖心中疑惑,又回營去。未幾,又聽到馬蹄聲,下令再問,仍是無人瞧見。
“怎麽回事?”蘇亦霖琢磨不透,索性也不睡覺,披甲上馬來回巡視,周圍風聲呼嘯,芒草,樹葉,沙沙作響,平添一股陰氣。沒多久,又聽見馬蹄聲,那聲音甚近,估計不過十數丈距離,沿着馳道方向,從東至西,漸近而遠,不過十馀丈左右,倏忽而停,蘇亦霖轉頭望去。除了随風起伏不定的芒草,哪有條馬影?
蘇亦霖竟不覺起了一身疙瘩。
沒一會,那馬蹄聲又起,這回由西至東,同樣漸近而遠,随即遠去。
不隻蘇亦霖聽着,許多巡守弟子都聽着這無影無蹤的鬼馬蹄,不寒而栗,有人喊道:“難道是那個竹馬作祟?”
蘇亦霖見軍心浮動,喝道:“什麽竹馬作祟?”
趙大洲在後方也喝道:“哪個崽子再說什麽作祟?老子一巴掌踢你去見閻王,操,老子這把刀,上過關帝廟開光,有關公保佑。妖魔鬼怪哪個敢近,吃老子一刀。管教他魂飛魄散。”
蘇亦霖大聲道:“把那竹馬拿來。”
弟子将竹馬呈上,蘇亦霖将竹馬折斷,扔進營火裏,喝道:“哪個再亂軍心,斬。”他話語剛落,那營火猛地爆出一團青綠色亮光,伴着股綠煙冒出,更添詭異。許多弟子都驚叫起來。蘇亦霖與趙大洲不住喝止。方才安定下來。
趙大洲策馬靠近,低聲道:“蘇侍衛長,這古怪得很。真不是撞上什麽邪祟?”
蘇亦霖皺眉道:“怎地你也說這胡話,加緊戒備。隻怕有賊人。”他前後又巡了一周,見那馬啼聲果然停下,這才回到營帳,可還沒躺下歇息,忽然又聽到馬蹄響,蘇亦霖忙上馬。馬啼聲又不見。正沒奈何,有人喊道:“有鬼!有鬼!”蘇亦霖大喝道:“哪個胡言亂語,綁起來。”
又有人喊道:“真有鬼。”
蘇亦霖策馬上前,隻聽到遠方飄來低吟聲,唱着一首童謠:
“孤墳地,草木枯,月兒不肯出,爹娘哭啼啼,竹馬竹馬誰來騎?”
這聲音似遠而近,夾着風聲而來。蘇亦霖大喝道:“哪個道上的兄弟,莫要裝神弄鬼,出來。”
卻哪裏有人睬他,又是一陣隻聞馬蹄響,不見人出沒,蘇亦霖派人循聲找去,四名弟子手持火把上前一陣搜查,就在馬蹄聲消失處,一名弟子忽地高聲尖叫,顯然受到及大驚吓,蘇亦霖喝道:“看着什麽了?”
一名弟子顫抖着手,舉起根系着彩帶妝點的竹杖。
是一根竹馬。
“孤墳地,草木枯,月兒不肯出,爹娘哭啼啼,竹馬竹馬誰來騎?”
怪異的童謠在馳道另一側遠遠傳來,許多弟子驚叫起來。蘇亦霖派人去看,仍是一無所獲。
“操!真他娘的……”連趙大洲都汗毛直豎,問道:“你搬那顆石頭,該不是真壞了人風水?”
蘇亦霖道:“趙總教怕了?”
趙大洲是個實誠人,道:“這……古怪,是有些毛。”
“趙總教,關帝爺瞧見您這樣,定要罵你不争氣。”蘇亦霖道:“就算真有鬼,也由得他叫去。你那把刀不是關帝爺座前開過光?是妖也斬,鬼也斬,要是斬不動,不就是關帝爺不靈?”
這話可把趙大洲給擠兌住,這刀确實在關帝爺座前開過光,祈過福,還立過誓,說是隻斬不忠不義,亂臣賊子,這要是砍不死妖魔鬼怪,不就說關帝爺不靈光?誰敢說關帝爺不靈光,趙大洲第一個不答應。既然趙大洲不答應,那這刀定然要能斬妖除魔,那些鬼怪邪祟,又有何可怕?
趙大洲把關帝爺丢面子看得比自己丢面子還嚴重,膽氣陡壯:“有理!”
蘇亦霖大聲道:“哪處仙家,哪處洞府,哪打的野糧割哪地的草?是個英雄好漢,别這番裝神弄鬼,出來打個照眼,看是刀口上拼生死,還是分酒肉交朋友。”
他這話提起内力大聲喊出,聲音遠遠蕩開了去。未久,遠方傳來的仍是那段隐隐約約的童謠。
“孤墳地,草木枯,月兒不肯出,爹娘哭啼啼,竹馬竹馬誰來騎?”
蘇亦霖再次皺起眉頭。
這一晚,車隊裏除那些個大膽的,沒一人睡得安穩。
這樣下去,軍心得散。蘇亦霖心底清楚。他在琢磨着到底怎麽回事。
第二天的行軍顯得緩慢笨重,這回尋着了片空地,蘇亦霖便早早下令安歇,昨晚的布陣着實不妥,拉着好長一排,幸虧沒遭到襲擊。何況弟子們精神委靡,昨晚都沒歇好。趙大洲率人在周圍巡視一圈,沒見着埋伏。蘇亦霖早早歇息,等着夜晚來臨。
當天夜裏,亥時剛過,又是那首童謠。
“孤墳地,草木枯,月兒不肯出,爹娘哭啼啼,竹馬竹馬誰來騎?”
歌聲似遠若近,卻是聽得清晰,蘇亦霖走出營帳,親自提了火把察看。夜裏風大,隻覺風聲大作,那童謠随風而來,忽地一變二,二變四,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唱的都是那首童謠。恍惚間,似乎四面八方都是歌聲。
“妖怪啊!”一名弟子終于忍受不住,大喊一聲便跑,周圍按止不住,趙大洲策馬趕上,一腳将他踢翻在地,大罵道:“哪來個妖孽,不長眼的鬼怪,過來吃爺爺一刀。”
達達、達達,莫名的馬蹄聲響起,就在營帳左側野草叢中,聽着不過幾丈遠近,卻不見馬匹。這莫名的馬蹄聲出現,頓時軍心大亂,都說有鬼,各處奔逃,趙大洲不住喝止,竟是禁止不住。
蘇亦霖将火把交給左右,取起弓箭。隻等那無形馬蹄聲響起,蘇亦霖大聲道:“大家别怕,看我抓鬼。”說罷撚弓搭箭,朝聲音盡處射去。
隻聽“唉呦!”一聲慘呼,蘇亦霖喊道:“抓着鬼了,快去!”
左右正自驚疑,蘇亦霖又喝道:“快去!”四名弟子沖上前,在那半人高的草叢中揪出一名壯漢,大腿上着箭,跑動不得。弟子們見是活人,大喜喊道:“抓着了,抓着了,是人不是鬼。”蘇亦霖又指着草叢大喊:“你們再不出來,我就放箭。”說完就命手下将弓箭對着近處草叢。
過了會,見無回應,蘇亦霖大聲道:“放箭。”
“别射!别射!”草叢裏零零落落站起四個人來,兩男兩女,年紀都挺輕。
見着活人不是鬼,這下軍心定了。十幾名弟子勃然大怒,沖上前去,将那四人揪了過來,就要一頓拳打腳踢。蘇亦霖知曉這些人還有用處,下令禁止,将人拖了過來。
趙大洲揪住那裝神弄鬼的壯漢,問道:“你這馬蹄聲怎麽弄出來的?”
那人疼得臉色蒼白,全身冒汗,顫着聲音道:“我……我會口技,能學馬蹄聲。還能學鬼叫聲,教了這夥同伴。”
趙大洲不信,喝道:“你學幾聲來聽聽。學着不像,再吃我幾拳。”
那人尖嘴彈舌,果然發出達達聲響,彷佛馬蹄腳步,周圍人都笑起來。又是生氣又是佩服。
蘇亦霖對着密林大聲喊道:“哪處山頭使着好計謀,且出來相見,也好交個朋友,要不,你這幾兄弟我可不留了。”
又過許久,兩側密林深處陸續亮起火光,先是一點如螢火大小,随即兩點三點,終至數十點,蘇亦霖暗自心驚,原來竟有這麽多埋伏。
那幾十點火光逐漸靠近、明亮,到得密林外,兩側合計約莫有五六百人之衆 ,爲首那人留着一臉雜須,年紀約四十上下,着一件布袍,布袍外罩着舊皮甲。左邊臉上黥着盜字。看來是華山罪犯。
嵩山弟子見敵人現身,箭上弦,刀出鞘,長槍豎立,盾牌在手。趙大洲按耐不住,對蘇亦霖道:“就這群馬匪裝神弄鬼,害老子兩天睡不好覺,都剿了吧。”
蘇亦霖卻另有計較,拱手問道:“在下蘇亦霖,還請通個姓名。”
爲首那人道:“我叫包重陽,孤墳地上有個别号,叫我包上墳,你有好本事,我這弟兄除了口技,還會得一手地堂功夫,草地裏打滾最是利落,從沒被人揪着過。今日卻栽在你箭下。既然事敗,還請高擡貴手。”
趙大洲破口大罵:“瞎眼狗,沒瞧見嵩山旗号?還想劫車呢?”
包重陽嘿嘿冷笑:“孤墳地上盡是野鬼,就是少林和尚來,也得嘗嘗唐僧肉甜不甜。”
蘇亦霖指着那幾名馬匪說道:“都放了。”
趙大洲訝異道:“蘇兄弟?”
包重陽也料不得他如此輕易放人,又見他年輕斯文,隻道他怯,冷笑道:“承您情,包某告退。”正要撥馬而走,忽地一箭射來,包重陽眼捷手快,揮馬鞭格下。怒道:“這什麽意思?”
蘇亦霖冷冷道:“沒說讓你走。”
包重陽吃驚道:“你想打?”
蘇亦霖道:“孤墳地我們不熟,還請包兄弟引個路,在前頭幫咱們打點。”
包重陽笑道:“叫咱們幹起保镖行當?兄弟要想吃這行飯,九大家沒地落腳,得在孤墳地裏掘骨?”
蘇亦霖搖頭道:“我這不是問你。實話說了,你擾了車隊一夜清靜,我沒打算放你罷休,你若不允,即刻剿滅。你要是肯幫些打點。”蘇亦霖指着車隊道:“這裏有四十箱銀子,你盡管挑一箱走。”
包重陽嘿嘿笑道:“你也未免小瞧這地頭上的惡鬼,我這幾百人算小鬼,一兩千人的閻王多了去,你這裏損傷些,那裏損傷些,這幾十車金銀财寶,都得留在孤墳地上。”
蘇亦霖回道:“也好過讓你糾集其他匪徒,結夥來搶。”
這話說破包重陽心事,他見這車隊護衛多,又是正規弟子,本拟扮鬼亂他軍心,被蘇亦霖識破,正打算糾集其他匪徒,最好能聚個一兩千衆。打場穩勝不敗的大戰。
蘇亦霖見他猶豫,喝道:“弓手上前。馬隊上馬待命。”
趙大洲也跟喊道:“弓隊上前,馬隊待命。”
包重陽見他似乎真要開戰,不由得心驚。于是道:“兄弟,你待怎地?”
蘇亦霖笑道:“也不是難事,我讓你們兄弟們穿上嵩山服飾。在前頭開路,就混當咱們兄弟便是。包兄弟您就跟着咱們,幫着指路。”
包重陽沉思片刻,若是打,定然不是對手,若是逃,把空門讓給對方,少不了折損些弟兄,不過卻有大買賣。但若糾集其他山頭,又怕銀子分得薄,還怕黑吃黑。于是道:“弟兄們能替你充門面。但我不進你隊裏,換上你們衣服,替你開路就是。還有……”他指着車隊道:“我要兩箱!”
蘇亦霖笑道:“成。”
當下包重陽等人換了服色,天一亮,由包重陽領隊,望西而去。嵩山車隊平白多添了五六百人壯聲勢。便是附近一兩千人衆的盜匪也不敢輕舉妄動。
“太少了。”蘇亦霖心想:“要從這孤墳地平安過去,起碼得準備三五千人護衛才行。”
他們晝夜兼程趕路,總算平安抵達陝西邊界,蘇亦霖遵守諾言,讓包重陽搬了兩箱,合計五千兩的白銀走。
他們終究小瞧了孤墳地的險惡,這次能夠闖過實屬僥幸。或者已經太多年,孤墳地上沒有這麽大的車隊經過,一時錯漏消息,但下回,可未必有這麽好運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