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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聞風而動(上)

第164章 聞風而動(上)

原來餓是有味道的,李四兩嗅得清楚。不隻他,平遠鎮的居民都能聞到。那是種怪味,他不知道怎麽形容,這氣味從他自己,從每個人嘴裏、身上冒出。他也不清楚這味道幾時出現,直到兩天前才赫然驚覺,問了媳婦跟老父,兩人在身上嗅了嗅,确實有股怪味。李四兩知道不是鼻子犯病,安心了些,想來這氣味出現好陣子,隻是沒人注意罷了。

父親卻露出驚懼神色,那不是他經曆過的事,那是父親的爺爺告訴他的故事,來自爺爺的爺爺。昆侖共議前,天下大亂,遍地餓殍,他們說,快餓死的人身上都有味道,是餓死鬼的味。餓死鬼抓交替,會用爪子掏空肚腸,腸子爛了,那味道就從嘴裏冒出,從毛孔裏散出。

李四兩要父親别吓着媳婦,這種鬼話怎好胡說,許是這幾日吃太多野果樹皮,才犯毛病。他雖然安慰媳婦,可心底不踏實,出門前忍不住在身上嗅了嗅。

算不上臭味,就是嗅着不舒服,尤其跟飯菜香混在一塊時,他感覺胃裏有股難受的酸。

那十幾口大鍋四更天就架在廖府外,鍋裏熱氣蒸騰,附近人都早避開,實在是聞着太饞太餓。等粥将熟,五更時分又有人從廖府裏搬出三大缸醬菜、一大缸腌肉。平遠鎮上下一千六百多口,一日兩餐,一人隻能分得一碗稀粥、一小碟醬菜跟肉末。

李四兩帶領刑堂弟子維持秩序,這千多人鬧騰起來可遏止不住,當然,也得防着這群弟子偷食。刑堂弟子都是最後領粥,份量與百姓一般,千多人的飲食不可能恰到好處,總會留下些剩食,都搬入廖府。廖明說,這不夠他們一家九口和那十來個保镖親眷弟子分,但他是當地掌事,總要以身作則,要比鎮民更忍着些。

這是實話,不過糧都藏在廖府裏,就算裏頭開小竈,外頭也無人知曉。李四兩當然不敢問,他通常等着其他弟子領完,自己最後一個領粥,雙手捧着盤子,一共三碗,謹慎小心端回家裏,得有一段路。

他媳婦生完孩子才三個月,身子沒養好,李四兩走過六條巷子回家,陪着家人吃飯。通常媳婦吃多些,他吃少些,父親也會想方設法把粥分點給媳婦,就怕當娘的奶水不足,餓着孫子。

他餓到肚疼,可誰不是呢?他還得幹些力氣活,那會更餓。

忍一忍,分舵主說,再過幾天鐵嶺幫就會送糧來,隻要再忍幾天。

所以當他聽到這消息時,他震住了。

那是他回家不久的事,才剛把一碗稀粥倒入肚子就有人敲門,門沒掩,那個外地客王猛就站在門外,先是看了他媳婦一眼,然後請他到客棧一聚,說是他家公子有些話想同他說。李四兩自是疑心,王猛隻是語帶含糊,他心中起疑,過了中午,找兩個弟子陪同,這才去見李景風。

“廖分舵主要逃。”李景風說道,“他把财寶都裝箱上車,我瞧得清楚。”

李四兩和那兩名弟子都變了臉色。他先是不信,後是起疑,之後發怒,但始終不願相信,李景風邀他今晚去廖府查探,一看便知。

這該怎麽辦才好?李四兩問,若是真的,這該怎麽辦好?

那個叫李景風的書生說,廖明隻有二十來個親信,門派弟子卻有上百人,隻要團結就能搶回糧食。

“爲什麽跟我說?”李四兩問。

“昨天一衆弟子搶糧,隻有你沒動。”那個叫李景風的書生回答,“你是個講義氣的好人。”

這人絕不是書生,哪個書生會淌這渾水?他也不是客商,他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通緝犯李景風,身上還挂着華山的通緝令!

但那又如何?就算抓了他,這混亂局勢,還指望華山送來賞金?何況華山是點蒼的盟友,現在都算是敵人了。

再說他也沒力氣抓人,人家是能刺殺嵩山副掌門的兇徒,這不白挨打?

李四兩回到家中,孩子不住啼哭,他心裏煩躁,喝罵幾句,反被老父唠叨。妻子見他臉色不對,問他發生什麽事,他支支吾吾說沒事。

他望着父親與妻子面黃肌瘦的模樣,這個月都沒吃過一餐飽飯,若不用哄着時常哭鬧的孩子,妻子就會找個地方坐着,跟父親一樣,幾乎不動。

少動點就不餓。

他正心亂如麻,老父見他呆坐在家,有氣無力問道:“今天不出去?”

鎮旁樹林裏能吃的都挖空了,要找着一隻野鼠都得走上老遠,但這不是不出門的理由。他擔心媳婦的奶水,擔心老父的身體。

往樹林去的鎮民不少,每個都是面黃肌瘦,無一點血色,幹裂的嘴唇怎麽喝水都潤不了,那股饑餓的味道在他鼻間盤繞,他一張口那味道就更濃烈,真如老父說的,是餓死鬼找交替,勾自己腸子?

要是沒糧,該怎麽辦?

他想到另一個問題。

就算李景風說的是真的,點蒼劫糧已經過了一個月,這個月鎮民坐吃山空,現在廖家還有多少存糧?

他今天隻挖到幾條蚯蚓。幾天前他還能找着一隻野鼠,現在要往更深的地方找去了。

他擡頭望去,鎮民蹒跚地向前走着。

他決定回家,晚上還有事要辦,他得留點力氣。

他沒多少力氣了。

下午,他照常來到廖府外維持秩序。大門打開,廖明從裏頭走出,他借着行禮向前走了幾步,問安同時用力嗅了嗅。

院裏的弟子将米倒入鍋裏時,他跟着用力嗅了嗅,雖然被米香分散注意,但那些弟子與分舵主一樣。

他們身上沒有饑餓的味道。

他分了半碗粥給媳婦,才初更時分就說夜巡出門。他餓着肚子去見李景風,這人功夫很高,兩人一起躍上屋頂,身法利落,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響,趴在屋檐上遠遠眺望。

李景風說的是真的。

“你要我怎麽做?”他問李景風。

“我是外地人,說話沒人信。你是當地刑堂弟子,說話有人信,你聯絡其他弟子揭穿廖明,打下大院,将糧食還給鎮民。”

“廖明是分舵主,武功不差,他們吃得飽,我們餓得都沒力氣了,這得是一場好殺。”李四兩心底有些不踏實。

“我會幫你。”李景風道,“你把人手召集起來,我幫你應付幾個,剩下的不難應付。就算你們沒力氣,隻要别幫着廖明,我也省力不少,更免去傷及無辜。”

“你圖什麽?”李四兩問,“你要廖明的财貨?”

“我什麽都不要。”李景風搖頭,“事辦完我就走。”

李四兩猶豫了……

真有這麽好心的人?一個通緝犯?

他回到家,反複思索這件事。家裏一片漆黑,點燈是件奢侈的事,但李四兩仍點起一盞油燈,望着油燈發呆。

之後該怎麽辦?即便揭穿廖明,一呼百應,搶回餘糧分給一千多人,能不能保住三天飽飯?附近的鄉鎮早被洗劫一空,就算往北走,到了别鄉别鎮,不過多聚些人挨餓,該怎麽辦才好?

他懊惱着,怎地就沒早些發現?可發現了又如何?廖明是分舵主,他不過是個刑堂小隊長,能怎地?沒惹上殺身之禍,沒被叫去同流合污,都算是好運。

同流合污?

廖明家的餘糧确實不夠這千多人分,但如果隻有自己一家三口,那就不是個事。他隻要暗示廖明自己知道些什麽,這緊要當口廖明不會殺他,反會給他足夠的糧食。财貨他不屑分,但他可以帶着一家人遠走高飛……

他素來是個正直的人,起碼努力正直。他取名李四兩,來自老父年輕時愛說的一句話:“沒肉也有四兩豆腐。”

誰沒點本事和自尊呢?

可這自尊興許害了他一家人。他在青龍門幹了十幾年,對上司懶于奉承,就混了個刑堂小隊長,連個小地方堂主都沒當上。都說水至清則無魚,但他也不是那種剛正不阿一闆一眼的人。他想當好人,卻沒直陳他人過失的勇氣,他的手下劫掠李景風糧食,他無能勸阻,可真要混進去搶,他有自尊,不想丢人。

同流合污這念頭令他心動,可出賣鄉裏,出賣無辜鎮民,讓他們活活餓死,自己這輩子還能不能活得有自尊?他難以想象假若真這樣跑了,很多年後他敢不敢回到平遠鎮,敢不敢知道這鎮上有多少活口……

該怎麽辦好……怎麽辦好……

妻子見他有心事,抱着孩子來問:“怎麽了?”李四兩推說沒事,順手将孩子抱過,把孩子驚醒了,哇哇哭了出來。孩子老是哭,沒睡着時幾乎都在哭,他心疼地把孩子抱在懷裏。

他在孩子身上聞到一股味道。

是饑餓的味道。



李景風回到客棧時已将近三更,隻見王猛氣喘籲籲守在馬車前,李景風納悶問道:“王大哥,發生什麽事了?怎地不在房間裏呆着?”

“操娘的!”王猛罵道,“你剛走沒多久就來了十幾個賊想偷馬,好在我乖覺,連喝帶打将他們趕跑了!”

李景風忙問:“王大哥有受傷嗎?”

王猛搖頭:“昨夜裏咱們來得晚,這些人不辨虛實,今日聚衆前來,把這馬當上好的糧,管得住幾十人飽,要不是你兄弟有點本事,對方又多是良家人,餓得慌,不禁打,我都保不住。”又道,“人餓極時連爹娘都能賣,難怪這廖明定時放糧,就吊着鎮民一口氣。不過我瞧着也到底了,再晚個幾天,定然亂了規矩。”

李景風很是擔心,忽地察覺有人,他快步奔向屋角,在轉角處揪出個孩子,卻不正是阿茅?隻聽那孩子大吼大叫:“放開我!狗屄養的,放手!”

李景風将他放開,問道:“你來這幹嘛?又想偷吃的?”

阿茅哼了一聲,問道:“你哪裏人?我聽你聲音像是四川來的?”

李景風訝異道:“你還能聽出口音?”

阿茅道:“我聽過四川人說話,跟你一樣,伊伊喔喔,舌頭藏在鼻子裏似的。”

李景風不理他譏嘲,笑道:“我不是四川人,不過也差不多了。”

“呸,你個蠢蛋!”李景風也不知阿茅得意什麽,隻聽他道,“你去過廖狗子家沒?有沒有瞧出什麽端倪?”

李景風皺眉道:“廖明想偷鎮民的家私。”

“你瞧見了?”阿茅道,“我給你出個主意。”

“什麽主意?”李景風問。王猛忙道:“李兄弟别聽他的,這小賊壞得緊!”

“你去敲廖府的門,跟他把話說白,說知道他幹的勾當。”阿茅道,“你們一個去,一個等,叫廖狗子把财寶分你一些,要不就魚死網破。廖狗子怕事,把錢分你們一份,你跟他讨些糧,也分我一份,算謝禮。你要是想獨吞,我掀鍋,你們走不到鎮口就得出事。”

李景風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勒索詐欺的勾當倒是熟門熟路,于是道:“那真不用,我把這事跟刑堂弟子說了,廖明也就二十幾個幫手,抵不過人多。”

阿茅先是一愣,後又問道:“你跟誰說了?”

“刑堂小隊長李四兩和他兩個手下。”

“你這蠢蛋!”阿茅頓足道,“拱手把銀子讓人,他們一定去通風報信,跟廖明分贓,派人來抓你!”

李景風正要回話,忽見得火光明亮,道:“有人來了!”

隻見街道轉角處轉過一群人來,數十支火把照着,沖上喊道:“抓逃犯!抓逃犯!”

李景風大吃一驚,喊道:“王大哥小心!”

王猛喊道:“上馬逃!”

他話剛說完,暗夜中有破風聲響,李景風見着暗器,伸手推開阿茅,側身避開。他隻來得及救阿茅,身後的王猛可遭了殃,黑夜中視線不明,閃躲不及,唉聲道:“我中了暗器!”

李景風将阿茅放在一旁,道:“快跑!”随即揪住王猛後領,喊道,“上去!”一提衣領,縱身上躍。他沒有齊子概功力通神,提着人還能縱躍,需要助力,王猛忍住疼痛躍起,兩人站在屋檐上,隻見前後左右怕不有五六十人,團團将客棧包圍。

李景風擔心王猛傷勢,問道:“王大哥怎樣?”

王猛拔出右臂上短箭,道:“失算,失算!沒想那李四兩真是婊子養的!兄弟,你先殺出去,我跟在你身後突圍!”

李景風黯然道:“是我連累王大哥。”

王猛笑道:“說什麽連累,我要不想陪你幹這事,老早跑了!”他話剛說完,兩名弟子躍上屋頂,揮刀就砍,又有功力較差的沿着梁柱攀爬而上。

李景風左右兩腳将兩人踢下屋頂,爬上的弟子一個接着一個,李景風或肘擊或掌劈,這些人飯沒吃飽,渾身乏力,三拳兩腳全給打下屋頂。然而兩個踢下又是兩個爬上,李景風知道這些人被欺瞞,不忍下重手,隻将他們一一打落。

忽聽得一聲尖叫,是阿茅被名弟子抓住。他本想逃走,但客棧早被包圍,被人擒下,他素行不良,又出現在這尴尬地方,被當成從犯抓住。

李景風喊道:“王大哥跟我來!”搶上前去,使招推窗望月将兩名弟子推下屋頂,縱身躍下。擒住阿茅的弟子右手持刀,又覺得把刀架在個十歲孩童身上有些不妥,見李景風搶上,正想拉着阿茅退開,阿茅咬他手腕,踢他小腿,雖不會武功,卻是兇狠,那弟子料不到阿茅如此猛惡,一吃痛,李景風搶上,左手扣住他右手一扭,鋼刀脫手。李景風使個甩手摔将這弟子摔倒在地,卻未見王猛跟上,擡頭看去,王猛正在屋頂上與廖明打得激烈。

廖明率領幾名功夫較好的随身弟子,都是他的護衛,有份參與分贓,每日吃飽喝足,力氣充足,王猛武功本不算上乘,一被圍住,頓時受困。

李景風正要躍上相救,一記刀光斜刺裏劈來,正是李四兩。李景風料他告密,怒從心起,左掌拍出,李四兩揮刀反劈,李景風飛起一腳,這李四兩确實有些功夫,百忙中舉手格擋,雖被踢得摔倒在地,但未受傷。人群湧上,将李景風團團包圍,忽聽得王猛一聲慘叫,李景風擡頭望去,王猛被打倒在屋頂上,口中猶喊道:“兄弟,快逃!”

李景風見人多,又有個孩童要照顧,不能久留,左手抓住阿茅手腕,右手抽出初衷,一招“一騎越長風”,啪啪啪一連十餘下,唉叫聲不絕于耳,将六七人打倒在地,突圍而出。

李景風也不忙逃,轉過身來,對着屋頂大聲道:“你若敢傷我兄弟,我天涯海角取你狗命!你家護院多得過嵩山副掌嗎?”說罷抓着阿茅縱身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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