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茅從懂事時就跟着黃乞丐乞讨,黃乞丐讓他叫爹,給他起個名字叫阿茅,那是因爲黃乞丐總是随身帶着捆茅草,天熱時作床,天涼時作被,那可是他獨有的寶物,阿茅等閑碰不得,遇着寒暑,阿茅得自個想法子保命。除了這捆茅草,他們隻剩兩三件縫補到辨不清原樣的衣褲還能被叫作家當。
阿茅不知道黃乞丐是不是真姓黃。黃乞丐是個痞子,他定然背着案子,偷搶拐騙甚至殺人放火都有可能,改名換姓也實屬當然。
黃乞丐讨錢時,阿茅還能緩口氣。他拉着乞丐衣角沿門讨食,若在市集,乞丐會跪趴着,阿茅就在旁邊跪着,衆人見乞丐拉拔個娃兒不容易,都願意多給上幾文。
除了乞讨,他們另一個活是偷搶。乞丐跟阿茅說,偷不着就搶,搶不着就餓死。黃乞丐教他如何扒人腰袋,教他如何趁人從袖中取出銀兩時搶奪,教他如何絆倒婦女,趁着低頭道歉時或偷或搶。
但黃乞丐從不自己偷搶,這太冒險。他讓阿茅偷搶,因爲阿茅年紀小,被逮着挨打也有分寸,打不死人,就算扭送門派,大哭大鬧,喊幾聲肚子餓,多半也沒事,運氣好還能撈着幾個大餅、幾文銅錢。
阿茅失風被逮,若是苦主不罷休,黃乞丐會出面解圍。他會狠狠抽打阿茅,用腳踹,用拳頭打,打得他鼻青臉腫,滿臉鮮血。黃乞丐會幹嚎,大哭,捶胸頓足,說什麽人窮志不窮,打死你這壞種,早教過你餓死不能打歪主意,跪着哭求人原諒。這招百試百靈,從沒出過大事,有時遇着溫良人,心疼孩子皮肉受苦,不僅不追究,還賞賜黃乞丐幾文藥錢買酒喝。
有回阿茅打擺子,身子忽冷忽熱,臉白得像紙,阿茅真以爲自己會死,黃乞丐把他拖到市集上求爺爺告奶奶,哭天搶地聲淚俱下,嚷着孩子要死,要買藥。那回讨着不少銀兩,黃乞丐眉開眼笑,趁着阿茅還病着,拖着他到下一個鎮上讨錢。
黃乞丐說,這些人又壞又蠢又賤。怎說他們壞?憑什麽他們有吃有喝,有田有糧?不是偷蒙拐來,尋常人能有這積蓄?怎說他們蠢?不蠢怎麽好騙好偷好搶?遭了殃是活該。怎說他們賤?辛苦掙來的銀錢糧食送給非親非故的人,何止犯賤?直是賤到骨子裏。
黃乞丐還說,這世上沒好心人,你我他都是人,将心比心,好不容易攢到手的饅頭大餅,你舍得送人?那些憐憫都是裝出來的,不是裝樣子給人看就是壞事幹多了求心安,所以廟裏頭人多,沒幹虧心事,找菩薩說啥?就是求個發财,那也是貪。
黃乞丐不是他爹,阿茅剛懂事時還當是,後來知道不是,就黃乞丐這德行,再不正經的寡婦也不會給他生娃。黃乞丐說阿茅是撿來的,阿茅信了,還有些感激,但後來也知道不是。
那也是他打擺子那回的事,黃乞丐讨着錢,心情大好,喝高了,在郊外破屋裏說醉話。阿茅半昏半醒,身子熱得像放炭裏烤似的,阿茅都覺得能嗅着自個的肉香。
黃乞丐望着他,喃喃自語,說偷這娃兒值當、值當。阿茅聽着着急,呻吟着問了幾句,黃乞丐說阿茅是偷來的,他爹娘忙農活,把孩子擱樹下遮蔭,才三四歲,他想帶個孩子讨錢容易,就順手抱走。
“是多讨了些,不過分口糧養你也費勁。等你年紀大些還能賣,就是長得醜,賣不了好價錢。”黃乞丐打着酒嗝喃喃說着。
阿茅沒死,幾天後病好了,黃乞丐有些着惱,爲的是好日子到頭,讓阿茅裝病總沒真的像。若不是瘸腿難照料,黃乞丐真想把阿茅腿打斷,起碼阿茅認爲黃乞丐會這樣想。
那是他八歲時的事,差不多那年紀吧。他後來再問黃乞丐自己是打哪偷來的,黃乞丐罵他不要臉,不守分,忘了養育之恩,此後每每問起,必賞他結結實實一頓好打。
爲了搶口飯吃,阿茅沒少打架,若遇頑童欺淩,他必還手,雖然年紀小,牙齒手肘全都用上,插眼、撩陰、砸頭,往死裏打,全是黃乞丐教的。他年紀幼小卻已玩過命,爲着半顆饅頭被咬掉半隻耳朵。
約莫一年前,阿茅跟着黃乞丐來到平遠鎮。照往例初時幾天都能讨到些糧,等鎮民日久生厭,施舍冷清,阿茅才去偷搶,待惹起衆怒,便換個地方開穴,他們在湘地流浪幾年,都是如此。
那是去年七月,很熱,他們在市集乞讨,黃乞丐把破衣紮在腰間,露出瘦骨跟滿身癞子,阿茅跪在一旁,曬得頭暈眼花。
阿茅先注意到的是“叮鈴叮鈴”的聲音。這聲音伴着風來,一陣清涼,又像是響到心底深處,清脆嘹亮,好聽極了。
阿茅轉過頭去,見到間小店,鋪裏挂着串串風鈴,聲音來自挂在門口的三個一串的小銅鍾。小銅鍾随風搖曳,風停後仍輕輕蕩漾,撞出細細的聲音,彷佛聽到這聲音就清涼了許多。
趁着沒人,阿茅摸到店裏。看店鋪的老頭兩眼沒有光采,無神地望着周圍,阿茅瞧出是個瞎子。風鈴被挂在牆上,有竹制、銅制、木制的,花樣奇巧,阿茅很快就被串木制風鈴吸引了目光。
那是個小木屋形狀的風鈴,木屋底下镂空,裏頭有個小銅鍾,銅鍾裏頭有小銅片。阿茅望向那老頭,他就坐在櫃台後,似乎沒發覺自己走進店裏。阿茅左手捏着銅片,右手輕輕将風鈴從牆上取下,眼睛張望着門外,他作賊作慣,手腳自然利落。
“叮鈴叮鈴”,門口的風鈴響着。
黃乞丐一早瞧出毛病,一問之下才知阿茅偷了串風鈴。
“操!偷這幹嘛?挂哪?哪有房子給你挂?”黃乞丐重重一巴掌打在阿茅臉上,“那店掌櫃是個瞎子,你偷錢啊!偷不着就搶,他是個瞎子,還怕他追上?”
黃乞丐将風鈴丢在地上,用力跺了幾腳,踩得腳都疼了,要阿茅挖個坑将風鈴埋了。
“又不能當又不值錢,被人瞧見就知道偷來的,還不打死你?”
黃乞丐讓阿茅去風鈴店裏偷錢,阿茅去了兩次。第一次去,那瞎老頭在櫃台前寸步不離,從桌下取出個二胡唧唧嗚嗚拉了起來,阿茅覺得難聽,遠比不上風鈴清脆響亮。第二次去時,老頭許是解手,好不容易等他離開座位,才發現抽屜都上了鎖。黃乞丐在屋外大聲叫嚷,是有人經過的暗号,阿茅忙逃出店去。
阿茅來不及偷着錢,黃乞丐就病了,先是全身浮腫,之後尿血,頭暈頭痛,吃什麽都吐,幾天後在市集上昏倒了。他一身癞子,沒人敢去拉他,阿茅半拖半扶才将他帶到鎮外一間破屋裏。找大夫看病是不可能的,黃乞丐但凡有點積蓄都拿去喝酒了。
平遠鎮上原有的幾個乞丐惱他倆外來的搶食,趁機欺淩,打了黃乞丐一頓,阿茅年紀小,權且被放過,隻是要他倆快滾,莫死在鎮上招晦氣。黃乞丐挨打時阿茅就在旁邊蹲着看,不叫不攔,隻覺得有趣。這一打把原有的病情又熬重幾分,黃乞丐揪着阿茅的手,要阿茅去跟打他的乞丐讨錢。
“就說我快病死了,我要是死了,你就去門派告發他們。”黃乞丐說幾句喘幾口,說幾句喘幾口,隻怕一口氣接續不上,就要去了,“他們怕事,會給錢,你盡管張大嘴要。拿了錢……幫我請個大夫,抓兩副藥……”
阿茅真去要錢,但沒讨着多少,都是一般窮苦人,就得個兩三百文。阿茅沒去找大夫,更沒幫黃乞丐抓藥。黃乞丐口渴了要喝水,阿茅就遞水給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黃乞丐說餓,阿茅就定定看着他,黃乞丐怎麽叫罵,阿茅就是不睬他。
不是說辛苦掙來的銀錢糧食送給非親非故的人何止犯賤,直是賤到骨子裏?
黃乞丐兩天後病死,阿茅沒力氣埋他,先通知門派驗屍,驗出傷痕,把一衆圍毆打人的乞丐抓起,這都是地方上的無賴,問個傷人緻死,各打二十杖,收監都嫌浪費米飯,通通趕出平遠鎮。
黃乞丐燒成一壇灰,阿茅也沒埋,就潑撒在村外樹林裏,把那壇子賣了十幾文。
黃乞丐剩下的隻有那捆茅草,現在隻屬于阿茅一個人了。
黃乞丐死後,阿茅把風鈴挖出。裝飾的小木屋被踩得稀爛,所幸銅鍾隻有些鏽蝕,搖着還有聲音。阿茅把風鈴取下藏在懷裏,時不時拿出搖晃幾下,聽着聲音也覺得舒服。
這玩意一點用都沒有,但是他喜歡。
平遠鎮上不是沒有孤兒,但自個鄉親總會幫襯些,東家賞口飯,西家給塊餅,讓找些閑活重活出力,讨幾文工錢,等大些就能幹粗活,自力更生。初時鎮上人看阿茅可憐,也跟鎮上孤兒一般照顧,給些殘羹冷飯,漸漸地知道阿茅手腳不幹淨,他是外地人,又不親昵,發起狠就要打要鬧,鎮上人漸漸對他厭憎。
正如黃乞丐說的,這世上就沒好人。阿茅讨不着就偷,偷不着就搶,這樣挨過幾個月,眼看就要入冬,天氣漸寒,某日阿茅肚子餓極,見着一個少婦提着個紙包,瞧着油潤,阿茅饞得口水都滴下來,偷偷尾随,見那婦人行至一處菜攤前,把紙包往旁一擱,對着菜販指手劃腳,讨價還價,阿茅低頭摸上前去伸手一撈,神不知鬼不覺将紙包撈走。
原本他這一撈不會出事,偏生阿茅實在太餓,一邊走一邊打開紙包,見裏頭是根大過巴掌的醬鴨腿,這哪受得住?就在街上邊跑邊大口吃了起來。
哪個正經人能這樣在大街上現眼?這不明擺着作賊?當下有人叫喚起來。一群人搶上前去,掀翻阿茅,衆人氣他手腳不幹淨,又是外地人,一頓好打,搶他鴨腿。阿茅可不吃虧,打是挨了,鴨腿也要吃,死命往嘴裏塞,也不管嚼沒嚼爛,咬下就往肚裏吞,便是骨刺紮穿上颚,吃得滿口是血也不住口。
阿茅挨了好多下,那婦人眼看鴨腿被他吃得剩半截骨頭,伸手揪他破衣。衣服破爛,一撕便裂,風鈴落下,婦人伸手撿起,以爲是個值錢行當,哪知就是個小銅鍾,一怒之下遠遠擲出解氣。
阿茅飽餐一頓,卻丢了風鈴。那是阿茅第一次覺得心疼。那是他身上僅有的,因爲“喜歡”而擁有的東西。
他剔出插進上颚的骨刺,嚼細吞下,忍着全身疼,從鎮尾走回鎮頭,繞到賣風鈴的鋪子。他躲在巷子裏許久,等到日正當午,行人漸少,才快步走出。
那瞎眼老頭依然坐在櫃台後,混濁的老眼無神地望向門外。阿茅這回詳細端詳,要找個好收藏的。
這些風鈴都好漂亮,他想試試哪個聲音好聽,又不敢發出聲音,隻能看着。上回的銅鍾雖好,總覺得還差點什麽,不如門口那串。
他見着個顔色斑斓,像是垂着一串花似的風鈴。他不知道這材質叫琉璃,隻是瞧着漂亮,摸了摸,覺得易碎,帶着不方便。
換個竹制的?可竹子的風鈴發出的是什麽聲音?他一串串看過去,正自猶豫不決……
“右邊那串小鐵片風鈴,你解下來戴在手腕上,走動也合适。”盲眼老頭忽地開口,險些把阿茅吓到跳起。
“你看得見我?”阿茅驚疑不定。可這說不過去,他若不瞎,上回自己怎能偷着風鈴?
“上回那串弄丢了?”盲眼老頭問,“要不你聽聽看哪串喜歡,送你。”
“想騙我?等我拿了就喊捉賊?”被揭破手腳的阿茅大怒,“賊屌子,小爺我不蒙!”
他轉身就跑,跑得又快又急,又怒又氣。這種事他遇過很多次,被揭穿後就是一頓好打,隻是沒想這瞎老頭這麽壞,竟想騙他!
阿茅可沒打算就這麽了事,他滿懷怨怒,躲在暗處看着那間風鈴鋪,打算等老頭出門,絆他個狗吃屎。
他想起剛才确實看着一串系着鐵片的風鈴。阿茅心想,真戴在腕上,伸手就是叮叮當當,一想扒就被人活逮,這老頭莫不是瞧我傻?
那老頭一直沒出門,直到黃昏,見無主顧,關上店鋪大門迳自走了,瞧他走路時拐杖不住前點的模樣,分明就是個瞎子。
原來這老頭不住這鋪子裏?
當天晚上,直至更深夜重,阿茅才又摸回市集。平遠鎮向來安甯,打更巡守都不謹慎,他躲着火光摸回風鈴鋪,鋪門落了鎖,他繞到屋後,一摸窗子,窗子沒落鎖。
這可是天賜良機,阿茅打算進去偷他娘的個痛快,左右張望無人,掀開窗子翻進去。鋪子不大,穿過個小房間就是前頭店鋪,他摸黑進去,在桌上找着蠟燭,那蠟燭就挨着火折子,阿茅點了蠟燭,看見桌上放着五六個包子,不禁一愣。
怎麽就這麽把包子擱桌上,不怕放壞嗎?
包子旁邊放着串風鈴,是幾個銅片用細線串起,看着精緻,正如老頭所說,拆下來綁在手腕上倒是别緻。
阿茅不禁一愣。
仔細想想,那老頭是個瞎子,他準備蠟燭做啥?
“操!操你娘!”阿茅生平第一次覺得被羞辱。他無論偷搶被打被驅趕,都沒感到羞愧,唯獨這次,他不知道爲什麽會有這種感覺,臉紅,覺得羞愧,覺得徹底地,比做乞丐還要更徹底地被看不起。
怒從心起,他不知道這憤怒從哪來,隻覺得生氣,搶到牆邊,順手抓起一樣東西就往地上砸。他要砸了這店,看那老頭還敢不敢瞧不起自己!
可他忘記了這是家風鈴店,第一串風鈴落地,立刻發出铛铛巨響,在小屋裏回蕩着特别清晰,把他給吓傻了,這一砸還不惹來巡邏?
顧不上再砸,他抄起桌上的包子,連那串風鈴都顧不上拿,爬出窗戶,放足急奔。
入室偷竊遠比扒手罪行重,不隻挨闆子這麽簡單,指不定還得被趕走,離了平遠鎮,一時真不知去哪安身。阿茅使勁跑,鑽街走巷,直到跑出鎮子才喘了口氣。
該死的,他惱恨着。雖然得了幾個包子,不算吃虧,但這一砸,若是報進門派,要找賊兒,那老頭一說,怕不找到自己頭上來?
他躲了兩天,就靠這幾顆包子裹腹,卻不見鎮裏有什麽動靜,轉着彎查問,才知是老頭說鋪裏鬧耗子,咬壞綁線,驚擾鄰居。
耗子說的是自己?阿茅更加惱怒。他甚至想放把火燒了那家店鋪,但放火燒店是死罪,那店鋪就在市集,一但走水,他沒把握逃走。他左思右想,決心跟那老頭回家,看看他家住哪,再想怎麽報複。
那天他等着老頭收鋪,偷偷跟在身後。老頭是個瞎子,用不着躲,阿茅是個乞丐,四處遊蕩,大搖大擺反倒不引人注意。
他一路跟到鎮西,見着一間大院,老頭開了門鎖,進了大院。那是富貴人家才有的莊園,怕不得花上三五年才蓋得起?這得花多少銀兩?阿茅算不清,隻知道是他這輩子想都想不着的數目。
阿茅愣是不信,就那賣風鈴的小鋪子,能養得起這莊園?就這莊園規模,裏頭怕不有十幾個丫鬟仆役保镖?這怎生闖得進去?
他正懊惱,忽又起疑,方才那老頭進院子是摸索着開鎖,難道裏頭竟沒人幫他開門?這樣一個莊園,裏頭能隻住一個人?阿茅決定再看兩天,直到他确定這莊園裏隻住着老頭一人。
一個人住這麽大的院子做啥?是錢多沒地方使嗎?這老頭古怪得緊。
多古怪的事也阻攔不了阿茅的報仇心思。放着這麽大的院子沒人管顧,平遠鎮的居民果然蠢笨。阿茅打定主意,能偷就偷,能搶就搶,找些值錢玩意帶回去,去别的鎮上典當,也能換不少銀子。
他忽地覺得心跳驟急,這該有許多錢,許多許多錢……他望着大院高牆,心想:“爬得過去嗎?”
他爬不過去,他才十歲,才六尺多高,且不強健,攀上牆也翻不過去。正氣餒,繞到大門前,發現大門沒關,阿茅又喜又驚,心中暗罵這老頭眼瞎心也瞎,竟連大門都沒掩上。他輕輕推開門,終于見着莊園模樣。
好大一片院子,種着許多花樹。他聞到香味,是花香,阿茅從沒進過這樣的莊園,不禁有些躊躇,不知從何下手。
莊園空得不可思議,除了花樹桌椅,什麽擺設都沒有。阿茅無法分辨這莊園跟其他莊園的區别,他趁着夜色摸入,隻覺得空曠。他順着腳下的碎石路走向大廳,月色照不着的地方漆黑一片。他沒有油燈,那貴得不像話,正想摸着什麽就搬出來瞧瞧,腳一絆,踢着什麽東西,低頭看去,碎石路盡頭放着一盞油燈,油燈旁還放着火折子。
阿茅糊塗了,這瞎子在這放油燈火折幹嘛?他點起油燈,周圍總算明亮,剛走入大廳,就見桌上放着一隻鹵鴨腿、幾張烤餅和一壺水。
這他娘的算啥!阿茅又怒了,氣得把烤餅鴨腿連着那壺水席卷一空,連骨頭渣都沒留給老頭啃。
他一定要偷這老頭,偷光他家當,值錢的不值錢都偷光!阿茅拎着油燈,在屋裏搜索值錢的物事。
什麽都沒有……
這大院子空的,除了不知道用來招待誰的桌椅,除了那些花樹,除了挂在大廳上锒锒作響的一串風鈴,什麽都沒有。書架上沒書,牆上沒畫,沒古董花瓶,沒擺飾,什麽都沒。
肯定是有偷兒先搬空了,阿茅咬牙切齒,莫怪這老頭門都不鎖,原來是窮了。他繞了幾圈,找着一間上鎖的倉庫。
隻有這倉庫上鎖,裏頭肯定有值錢的。阿茅也不管會不會被發現,撿顆大石頭砸鎖。他力氣不大,砸了幾下都砸不開。
“别砸了,驚擾鄰居,我幫你開門吧。”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阿茅吃了一驚,連忙退開,舉起油燈,才見着那老頭陰恻恻地站在身後。
“操,死老頭,去死!”阿茅大罵,提着油燈就跑,不知跑了多久,料那瞎子追不上,這才停下腳步。
他沒再去那院子,那老頭太過古怪,他不想招惹,又覺得這是怯,堵着一口惡氣發洩不出。
入冬後,那捆茅草漸漸不頂用。自從那回在大街上搶了鴨腿,能讨着的食物越來越少,鎮上人隻盼着他快滾,他還能偷還能搶,但衆人多了提防,漸漸就難得手。
他手裏還有那盞從院子裏拿來的油燈,他好想一把火把平遠鎮燒個幹淨,也把自己燒個幹淨。
他再去那院子時已是臘月,那天他餓得不行,不僅餓,還冷,他找不着地方避寒,想起那院子,于是把那捆茅草帶着,決定去那院子住下。
院子這麽大,老頭又是個瞎子,裏頭沒其他人,我住下了也沒人知道,他這麽想。
他還真住下了。院子大門依然沒上鎖,他蹑手蹑腳走進,挑間不透風的房,把茅草蓋着,雖然不算暖和,也就這樣沉沉睡去。
或許有一天,他會睡着睡着就死了。他見過不少凍死的乞丐,他自個也有好幾次差點凍死。黃乞丐雖然無用,但兩個人靠着還能取暖,或許不該讓黃乞丐死得這麽早,他想着,但他活着又有什麽用呢?自個活着也沒什麽用,每個人活着都沒什麽用,都在等死而已,這狗娘養的世道!
第二天,他是讓飯香給熏醒的。房門口放着一鍋粥和幾碟小菜,簡單,但對他而言很豐盛。
他把一鍋粥吃得幹淨,打他懂事以來,從沒吃得這樣飽。
大院裏沒人,那老頭估計是去做買賣了。那間風鈴鋪他就沒見人光顧過,這老頭一定有錢,隻是把錢藏起來,藏哪去了?阿茅四處找尋,除了一間房有棉被,廚房有米和幾缸醬菜,什麽都沒有。
那間倉庫沒上鎖,阿茅剛推開門,一陣北風呼嘯,他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響。是許多風鈴,比店鋪裏更多的風鈴,當當作響,真是好聽。
阿茅聽得癡了。
阿茅在這院子住下了。他幾乎不跟老頭打照面,就在一間小屋住下,每天一早起床,房門口必定放着一鍋粥和幾碟小菜,一顆皮蛋或鹹蛋。老頭會去店鋪做買賣,黃昏回來時,大廳上會有飯菜,有時是烙餅與雞肉,有時是米飯與各色小菜,有時是饅頭包子,他就去取了吃。
老頭還給他一床厚重棉被,就在他住下的第二天,同樣放在房門口,蓋着很暖。
他注意過,不去店裏時,老頭就坐在院中拉二胡,或拿着拐杖在院子裏遊走,有時會打開倉庫,取出一串風鈴挂起,靜靜聽風鈴的聲音。
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來幫老頭修剪花草,清理水塘。阿茅知道老頭有錢,但不知道他把錢藏在哪。他想,等他找到老頭藏錢的地方,就把錢偷走,再也不回來,然而這院子就這麽大,他找來找去就是找不着藏錢的地方。
他花了一段時間才學會上床睡覺:某天他突然醒悟,床就在旁邊,爲什麽要睡地闆?
他就在這院子裏渡過冬天,一老一小,整個冬天沒說過一句話,但知道對方就在那裏。
阿茅也不是鎮日待在院裏,他時常出去,也不知要去哪。他有飯吃,犯不着挨白眼讨拳頭,隻是閑走,不知爲什麽,走着走着總會走回風鈴鋪子,然後他就回頭,每日對着那糟老頭已經夠煩,幹嘛還要特地去見?
過年時,鎮裏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門外鞭炮劈哩啪啦響,阿茅覺得吵鬧,還是院子安靜。那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也不知爲什麽睡不好,第二天一早,門外除了早餐,還有那串風鈴——現在已經不是風鈴了,老頭把它拆下,做成個手環,一搖就有細微的叮當聲,聲音不大,不擾人,隻要在耳邊搖晃幾下,風就來了。
他拿起手環把玩許久,套上瘦可見骨的手腕。
“太松了。”阿茅走到院裏,這還是他住進來後第一次對老頭說話,“我手腕套不住。”
老頭正在拉二胡,聞言停下琴弓:“等長胖點就套得上了。”
“罵我豬嗎!”阿茅罵完這句,一溜煙躲回房裏。
他竟然怕起來了,也不知道怕什麽,肯定不是怕這老頭。這老頭有什麽本事讓他怕?那就是個瞎子!
他還真胖了不少,他摸摸自己手臂。老頭有什麽打算?老頭幾時要趕他走?就這麽跟自己耗着?是想怎麽坑害自己?他是不是太老,怕沒人照看,想讓自己幫他看門?
幾天後,他打算問清楚。
“你想做什麽?”阿茅問。
“沒想做什麽。”老頭回答。
“爲什麽給我飯吃?”
“煮多了,不浪費。”
“爲什麽讓我睡你屋裏。”
“房間多,不占地。”
“爲什麽給我風鈴?”
“賣不掉。”
就這樣,三天兩句話,有一搭沒一搭,一問一答。
“你錢藏哪?”
“你找啊。”
“早晚偷光你的錢。”阿茅咬牙切齒地說。
“行呗,找得着盡管拿去。”老頭笑着回答。
有時,是老頭叫住他。
“多久沒洗澡啦?”
“關你屁事!”
“竈房裏多煮了鍋熱水。”
“呸!”
“你偷風鈴那天,我就是聞着你味大才知道你進來。”
“臭老頭!有你臭嗎!”
到最後,雖然不多,但也問起雜事來了。
“你幹嘛賣風鈴?你又不缺錢。”
“人總要找活幹,不然悶得慌。”
“後院裏那是什麽花?氣味大。”
“茉莉,剛開花,香嗎?”
“臭的,熏人!”
端午那天,阿茅試着把手環套上,還是有些松,差着點……
就還差着點……
點蒼弟子闖進平遠鎮時,還有弟子抵抗,就在鎮口處,阿茅聽到殺聲與喊叫聲,想去看怎麽回事,剛推開大門,老頭就闖進來揪住他手臂。
那手宛如鐵鑄一般,阿茅想扳都扳不動,這才發現老頭并不是個弱不禁風的老頭。
“别出去!”老頭喊着,轉身掩上大門,拉着他來到緊鄰廚房的房間。老頭在地上摸着,掀開一塊地闆。
“把廚房裏能吃的都搬進去。”老頭喊着,“快!”
阿茅照老頭吩咐把廚房裏的臘肉、腌菜、半缸米跟一袋綠豆,所有能吃的通通搬入密室,老頭這才跟着走下,合起木闆,地窖裏一片漆黑。
“這就是你藏錢的地方?”阿茅道,“你讓我找着了。”
“這裏沒錢。”老頭回答,“這是躲仇家的地方。我的錢不在身上,你每月初三、十七看見那幾個來替我打掃修剪花園的人,他們會送來銀兩。”
“啊?”阿茅一愣。
“這叫狡兔三窟,要不我一個瞎眼老頭遇着壞心的乞丐偷兒,不被一把偷光了。”
阿茅恨恨地哼了一聲:“以後我知道怎麽下手啦!”
廖明率領的弟子隻抵抗了片刻就投降,點蒼弟子撞開大門。他們沒傷人,隻搜索了一陣就離開。
等點蒼弟子離開,阿茅以爲安全了,沒想才是災難開始。當地的分舵主廖明聚集了所有鎮民,要大家一同熬過這災殃。他把鎮上僅存的糧食搜刮一空,又要大家交出所有财物,說是怕私逃,會造冊列管,等大戰打完再按冊發還,他要鎮民相信李掌門會護住衡山,他們要守住家鄉。
廖明觊觎這座大莊園許久,這是阿茅後來才知道的。老頭并非本地人,十四年前才在這裏蓋屋,花了三年時間建起平遠鎮上最大的莊園。鮮少有人進來,照他們推測,這樣華貴的莊園裏該有許多古董、字畫、珍藏。
老頭隻交得出一個空院子,廖明說他藏匿,想私逃,帶着一群弟子推倒大門,将老頭揪住。阿茅拼了命又撲又咬,拳打腳踢,一個十歲孩子哪有什麽力氣?不過白挨一頓打。他又罵又叫,忽地後腦挨了重擊,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他再醒來時,臭老頭趴在地上,渾身是血,原來廖明把這院子搜個底朝天,實在找不着值錢事物,把老頭打得口吐鮮血,逼問他把銀兩藏在哪。老頭隻說瞎子能賞什麽古骨董字畫?除了那一倉庫風鈴,就隻剩這間大屋,廖明無奈,隻得悻悻離去。
阿茅好不容易扶起老頭,看他渾身是傷,口吐鮮血,嘴裏那幾顆僅存的牙齒也被打掉,隻怕這口氣轉不過來就要死了。
去哪找藥給他?阿茅着急,好急好急,比餓了三天找不着一顆饅頭還急。他能找着大夫嗎?就算找着大夫,他也付不起診金。
“扶我……進密室。”老頭喘着氣,“帶盞油燈下去。”
阿茅第二次到密室,上回也就兩天前的事。他找着老頭留給他的油燈,用僅存的燈油照明,一手扶着老頭,一手提着油燈,很是吃力。
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有這麽大的力氣。
“牆上的櫃子有跌打藥……”老頭靠在牆沿,指着牆壁,阿茅提着油燈取藥。火光下,他看見牆上挂着一張弓,地闆上擱着兩桶箭。
阿茅先拿藥給老頭吃,等老頭休息後才去看那副弓箭。弓身木紋陳舊,但并無腐朽,顯然時常保養,他從牆上取下弓,費盡吃奶的力氣也隻能拉開一丁點。
密室裏的存糧也不知能支撐幾天,阿茅又回到鎮上。平遠鎮派糧,他不是鎮民,沒有糧,他幫老頭讨糧,派糧的要老頭自己來取,老頭隻剩一口氣,怎麽走?
他來到舊米倉,米早被搬進門派裏,他刮着地縫找尋掉在地上的米粒,一顆一顆拾掇,一整天下來也就幾十顆,倒是收了包避潮的生石灰。他把米粒混着綠豆熬成一大碗綠豆粥給老頭。
他一大早就去鎮外樹林,跟着鎮民刮樹皮,摘野果,挖野筍。有回他爬到樹上,采着幾顆鳥蛋,怕被人發現,忙逃回莊院。
初三那天,他坐在院子裏,眼巴巴等着老頭的“朋友”送銀兩來,想讓那幾個“朋友”幫他們弄點吃的。他從早上等到晚上,老頭的朋友始終沒出現。
“地頭不平靜。”老頭說,“兵荒馬亂,許是路上出事了。”
那天夜裏,他想摸黑到廖平的大宅中偷糧,卻見燈火徹夜通明,隻得失望而歸,他把這事告知老頭。
“大半夜的不省燈油,能搞什麽勾當?定是見不得光。我猜廖明想卷走鎮上的财物。”老頭對他說,“你快逃。這鎮上呆久了,等沒樹皮刮時,得人吃人才能活下去。”
人吃人又怎地?這世上就隻有壞人、蠢人、賤人。老頭也是犯蠢,那每個月送錢來的朋友肯定吞了他的錢。
老頭傷勢漸好,身體還是虛弱。那點存糧早已吃空,餓了許多天,阿茅到處找吃的。他走很遠的路去大道上埋伏,見着落單的難民就騙,一灑石灰,搶了就跑。他知道被逮住得被活活打死,所以特别仔細。
直到他遇着那個叫李景風的人。
“如果他從巴縣來。”盲眼老頭說,“請他帶你走,他應該會幫你。”
“你也一起走?”阿茅問。
“千萬别讓他知道我在這。”老頭回答,“他認得我,有些不方便。”
“那你怎麽辦?餓死?”阿茅罵道,“逞什麽好漢!”
老頭道:“我朋友會來接我,大戰打完你再回平遠鎮。”
“騙子!”阿茅站起身來,“當我好騙呢!你朋友早就拿着你的錢跑了!”
“他們不會跑,他們……”老頭沉吟半晌,轉過話頭,“你留下來會拖累我。”
“拖,拖你娘!”阿茅大怒,一張臉漲紅着,“要不是我一口一口喂着,你他娘早餓死了!”
“一張嘴好過兩張嘴。我身子好些,自個能領糧,你是個外來戶,我這份口糧都分薄了。”老頭說道。
“就你這老骨頭,真要人吃人也是吃你!”阿茅摸黑找着樓梯,老頭叫他也不應。
他跑到中庭,月色當空,一時不知往哪去好,回到之前住的房間,那捆随身帶的茅草被扔在屋角,許久不曾用過。
他抱着茅草躺在地上,腦海裏千折百轉,難以入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