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過了子時掌門才放他離開,這場決鬥約莫是以六十七比一的比數獲得壓倒性勝利。李景風自己都覺得是不是對這孩子太狠了。但他實在忍不住手癢,都快十年沒打過陀螺,自己以前在易安鎮,可是認真鑽研過一陣,殺得全鎮孩子丢盔卸甲呢。
不過顯然穆掌門不介意輸得這麽慘烈,直到最後一刻,他還精神旺健,不見疲态。
第二天李景風起了大早,掌門新宣布的決定讓隽爺跟其他人都感到意外。隽爺尤其反對。
“這是示弱!”隽爺道:“難道掌門怯了?”
掌門對這個姊夫似乎有些忌憚,顯得有些猶豫。
“這叫先禮後兵。”李景風怕事情有變,幫忙緩頰。
“我們派過了。再談隻會讓他們更嚣張。”
“我不是北星門的弟子,死了不可惜。”李景風道:“我的耳朵你們也不需要。”
隽爺甩手喝道:“沒必要。”
李景風并未理會他,拱手對掌門行禮道:“掌門,我去了。”
掌門訝異道:“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李景風見他竟然關心自己,訝異之馀,又有些欣慰。
“我派人去井邊打水,你跟着去。”掌門仍然擔心他危險:“遇到危險,就别跟他們招呼。”
隽爺道:“掌門,我們才剛取過水,遇到南星門又得打一場。死傷弟兄怎麽辦?我們還得留着人手,等幫手來了,才好一舉将他們打垮。”
“不會有事的。”李景風拱手行禮後就離開。
隽爺先是喝止不住,後又冷笑。哈老在門外追上李景風,低聲道:“南星門的掌門年輕力壯,武功很高,隽爺也不是對手,所以才要找幫手。”
李景風道:“多謝哈老關心,我會見機行事。”
他從南方出鎮,前方是一座高山,也不知有多高,隻知道山上積着雪還沒化。周圍除了這山之外,就是一片黃土。
他打定主意,先勸南星門讓出水井,必要時,自己會出手,或許打倒幾個主謀,不管怎樣,要找到平息這場紛争的方法。
這裏相當平坦,可以說一望無際,以他目力,很快就看見兩裏外那口井,還有井邊四條人影。這讓他稍微放心一點,這裏不是好埋伏的地方,他很容易就能看到對面的行動,他心想。等他走得更近時,看到的景況卻是出乎意料。
水井旁站着四個人,手上持着像是鋤頭的東西,但更短,手柄隻有兩尺左右。青城也有産藥材,李景風認出那是挖掘藥材所用的藥鋤,可以用來除雜草,還有挖坑。
藥鋤沒讓他意外,讓他意外的是這四個人。
他們比北星門的弟子更瘦。
他以爲占住水源的南星門應該比北星門更富裕才對,不然北星門爲何如此忌憚。
“站着!”對面的一名漢子發話,他下巴尖得令人難受,不知道是瘦出來的,還是本就如此。
李景風沒有照他說的話停下腳步:“我想見你們掌門!”他繼續走向前去。走到四人面前。
幾乎是毫無征兆,那個尖下巴的男子就将手中藥鋤揮向他手臂。李景風伸手接過,一發勁将他手上鋤頭奪下。剩下三人見狀,有氣無力的吆喝一聲,也揮鋤向他劈來!李景風閃過其中一鋤,雙手抓住兩人手臂,輕輕一扭,繳下兩人的藥鋤。
他不敢太出力,這麽細瘦的手臂,他怕不小心就扭斷了。
最後一柄鋤頭揮來,被他一腳踢開,但尖下巴的男子沒有放棄,從後一拳打向李景風背上。李景風側身避開,他覺得不好糾纏,右手扣住尖下巴的左腕,身子下沉,左手扳住對方膝彎,像是幫他翻筋鬥似,将他身子轉了四分之一個圈。
趴的一聲,那人臀部先着地,摔的一個叫疼。
“别動手。”南星門的功夫遠沒有他所想的高強,李景風将地上四柄藥鋤拾起,“我想見你們掌門。”
對方震懾于他的武功,一人罵道:“操!北星門的走狗!”這語氣中有憤怒,還有一絲哀戚。
“我們不會讓你見掌門。”摔倒在地的尖下巴罵道:“你是北星門那群雜碎請的幫手!”
逼他們帶路或許是一個辦法,但李景風看着四人細瘦的身形,守在井邊的如果就這四個人,北星門怎麽會搶不着水?
他的疑問很快就得到解答,前方已經有十幾個人沖了過來,他們有的拿藥鋤,有的持鐮刀,還有拿木棍的,雖然那棍子已腐朽了大半。不管他們的武器是什麽,這些人都比甯卡鎮的居民瘦弱太多。
不如直接去鎮上吧,李景風下了決心,反正就沿着這條黃泥路朝南走,他往前一竄。避開攻向他的藥鋤,提起初衷,打了前面兩人的膝彎,不等那兩人跌倒,又俯身避開了木棍與鐮刀。一溜煙鑽過人群,往前直奔。
那些弟子在後面吆喝着趕來,卻沒人追得上他的腳步。
普吉鎮不遠,距離水井的距離跟甯卡鎮差不多,李景風望過去,就落在山腳下,後方不遠是一座頗爲陡峭的山壁。
然後李景風又發現一件事,讓他覺得自己莽撞的事。
鎮門口有上百人等着他。
敢情這南星門是傾巢而出了?
不,随着對面的呼喊聲持續升高,有更多的人擠過來,數量從一百變成兩百,或者……更多?
他算不清楚了,他終于知道北星門忌憚什麽,對方的人數明顯占了上風。
自己可不是三爺,這樣百來人一擁而上,自己可沒把握閃躲得宜。八成得往來路逃跑。那方向容易多了。李景風連忙停下腳步。
“我不是北星門的幫手,我隻是來傳話的。”他高聲大喊,聲音遠遠送了出去,也不知道是否被對面吵雜的人聲淹沒。
“我要見掌門,讓我見一面就好。”李景風又高聲大喊。
對方顯然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那兩百多人開始向他逼近,後面已經被前頭擋住,還不知道有多少。
李景風開始懊惱自己托大了。蟻多咬死象的道理怎麽會不知道呢?這兩百多人……甚至更多的人沖上,自己該怎麽辦?
逃跑?那不白來?硬闖,要不傷人那是不可能。這可怎麽辦才好?他握緊初衷,這些人武功不行,如果用龍城九令硬闖過這些人潮不是沒機會。當然肯定有殺傷,可闖過後呢?到了鎮上不就被前後包夾?如果裏頭還有兩百人,自己不被包夾死了?可對方怎麽可能有四百人?四倍的人數,北星門找誰來當幫手能打赢?三爺嗎?
他真沒想到,北星門估計着也隻有不到百名弟子,南星門竟然比他們多上倍馀?既然有這麽多弟子,爲什麽不直接攻擊北星門,這也是他原先的想法,他認爲可以談的原因,是因爲雙方都還沒趕盡殺絕。顯然各有顧忌。
闖過還是回頭,他猶豫着,就算要幫忙,也不能平白送死,還是要斟酌行事。
但李景風還是決定迎向那兩百多人,用穩定的腳步,不急也不帶殺氣的态度走到那兩百人面前,像是經過的路人一般。甚至,李景風舉起手打了個招呼。
“我想見你們掌門,你們連使者都不見嗎?”當最領頭的那個人距離他剩下三丈距離時,他再度開口,用确定對方聽的見的音量說話。
“見掌門,你會割掉一隻耳朵。”爲首的那人說道:“滾回去。”随即揮起藥鋤砸下。李景風扭住那人手腕,将藥鋤反抵向那人喉嚨。動作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衆人見他武功高強,忍不住驚呼出聲。
“北星門請了很厲害的幫手,打起來你們會死傷慘重。我是最後一位使者,起碼也派人通報一聲。”他放開那人。退開了兩步,索性坐在地上,表示自己并無敵意。“掌門說不見,我就走。但我希望你們幫我說清楚,我是來幫你們的。”
幾個人面面相觑。交頭接耳,過了會,終于有人回去報信。
圍上來的人也紛紛散去,但他們還是守在鎮門口。方才在被李景風打倒的那幾名守衛兀自瞪視着李景風。李景風把藥鋤還給他們。他們接過之後也沒有道謝,又回去守着水井。
過了約半個時辰,鎮裏走出一個人。
“掌門答應見你。”
他走進普吉鎮時,幾乎鎮上所有人都站在自家門口圍觀他,每個人身上都帶着武器,最常見是藥鋤,還有耙子、菜刀,最糟糕也得拿柄掃把充門面。這些人多半靠在牆壁上,或坐或卧。眼睛裏也沒有光彩。隻是直勾勾把視線跟着他。
如果說甯卡鎮是窮得剩下一條褲子,那普吉鎮肯定是連褲子都窮沒了。甯卡鎮是瘦得沒油,這裏的人卻個個瘦得沒肉。
怎麽回事呢?李景風原預想會見着跟甯卡鎮差不多的景象,但這裏比甯卡鎮糟多了。
不僅瘦,而且老,李景風察覺,這鎮上的居民絕大多數都在四五十歲以上,或許隻是因爲刻苦的日子讓他們顯老。但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确實是不多見。可能隻有二十來個吧。
他被帶去一間院子,院子的規模倒是與北星門相同。隻是裏頭連張靠背椅都沒有。
南星門的掌門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身長應該不足八尺,李景風目測比自己矮半顆頭左右。是全村最健壯的男人,下巴鑲着細碎的胡渣,一雙細眼跟蓬松的亂發,像隻沒梳理好毛發的狻猊,地痞似地屈起一腳坐在桌子上,一把帶着皮鞘的刀子就擱在腳邊。
“操!這時候還有人送耳朵給咱們添菜!”他咕哝着,李景風不懷疑他會把割下的耳朵吃掉,在這種地方誰也不會浪費糧食,他甚至認爲對方可能會後悔沒有多割一隻耳朵。
“我是來談判的。”李景風道:“我希望南星門能讓出水井。”他看到有人在掌門耳朵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掌門微微皺眉。噘了噘嘴。
“我姓洪,洪有黍,不是老鼠的鼠,是田裏種的黍。你是北星門請來的幫手?”洪有黍問:“他們說你功夫很好。三兩下就能打倒我們一個兄弟。你口音怪,不像是鎮上的人。”
“我叫李景風。”李景風拱手彎腰,打了個大躬,“北星門的人缺水。能不能商量一下。”
“我他娘的還缺糧、缺肉、缺女人、缺兒子、缺錢,最他媽不缺的就是命!”洪有黍大吼。
“北星門南星門本是一家,井裏的水也是兩家共有。你搶占了,他們要跟你們拼命。殺傷起來,兩邊得死多少人?還是你真想滅了北星門,接管他們的地盤?”
“他們想發仇名狀,到時真是兩敗俱傷。”李景風繼續說着。
“發啊,操,他娘的我還怕那小瘸子不發!”洪有黍拍桌大罵:“操他娘的合着他們還占着委屈是不?”
“你開個條件,讓我回複也好。”李景風看着周圍,院子不算太大,若是事情有變,他得有下一步。不知道這個掌門的功夫怎樣。
“操!”洪有黍揮手一擲,李景風正待要閃避,卻看他手上空空無物。
“我他娘的要是有東西,我就砸你,就這鎮上連能砸的東西都沒。”洪有黍指着李景風:“把他耳朵割下來。”
李景風猛然竄了出去,這裏有兩百人包圍着,可不能坐以待斃。他立刻沖向洪有黍,伸手去奪對手放在桌上的刀。
洪有黍也不是個草包,早有戒備,但他沒想到對方不僅反應快,身法也快,而且不是逃,是迳自向自己沖來。他瞬間察覺對手意圖,即刻伸手取刀,當李景風抓住刀鞘時,他已握住刀柄,雙方同時用力拉扯。
刀出鞘,洪有黍還是快了一步,他坐在桌上,居高臨下,揮刀就往李景風頭上砍去。然而他卻感覺到自己身子向後傾倒,屋頂在眼中快速晃過,奇怪!自己明明沒有被打中阿。
原來李景風右手搶着刀鞘,左手立刻就掀翻桌子。洪有黍奮力奪刀,重心全向後靠,那一刀來不及揮下就被他掀翻在地。總算他武功不差,身體失去平衡瞬間,腰一挺,一腳踢在桌面,身子打橫摔出,左腳一踏,踉跄退開幾步。李景風趁機抓住翻起的桌腳,一回身,将桌子向後甩出,力道猛惡至極。将正要趕上的南星門手下打得人仰馬翻。就這樣一阻追兵,趁着洪有黍剛站穩身子,欺上前去。
洪有黍見他欺進,大喝一聲,雙手握刀向前刺出。刷的一聲,被李景風用刀鞘分寸不差套了回去,洪有黍感覺手上一股巨大扭力傳來。知道對方要奪刀。雙手緊握刀柄。眼前一花,砰的一聲,鼻梁劇痛。隻覺眼冒金星,已被李景風迎面揍了一拳。雙手不禁松動,刀也被奪走。随即衣領一緊,又被扯向前去。左手被扳向後方。扭成個不自然的型态。右膝一軟,半跪在地,李景風已将刀架在他脖上。大喝道:“不許動!”
這幾下兔起鹄落,李景風發難、翻桌、擲桌、奪刀、擒人,一氣喝成,實是李景風觀察情況後經過盤算所爲。院外的喽啰還來不及搶上,掌門已經遭擒。不由得全都愣住。
洪有黍甚至直到自己被擒,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咬牙切齒,憤恨不已,怒道:“殺了我你也出不去,小瘸子給你多少銀兩,讓你把命賠在這?”
李景風道:“我想好好說,你就是不肯。非要害死人不可嗎?”
“操!那普吉鎮的人就該死?他娘的吃幹抹盡不吐骨頭!有這樣欺負人的嗎?老子不甘心!”洪有黍破口大罵。又對手下道:“他娘的楞什麽?上來殺了他。要不村裏全餓死了。”
李景風聽他說得蹊跷。心中起疑,又見那些弟子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卻又躍躍欲試模樣。似乎真被逼得急了,也得同歸于盡。于是問:“你說什麽餓死?”
洪有黍隻是咬牙不說話,李景風道:“你是條好漢,可不會好好說話,這裏誰是副掌門?或者長老?能說得上話的人?”
一名瘦弱老者排開衆人走上,道:“我是南星門的長老,你想說什麽?”
“你讓所有人出去,這兩百人看着門口,我跑不掉,讓我跟掌門慢慢聊,把話說清楚就走。掌門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絕不殺傷一人。”
那老者猶豫半晌,終于道:“大夥出去守着門口。把這院子都給包圍了。”
衆人惡狠狠盯視着李景風,老者不住催促,這才漸漸退出門外。
“把門帶上了。”李景風囑咐。
等所有人退出去後,李景風放開洪有黍,卻沒将刀歸還。隻道:“我們好好說,我叫李景風,是個路客,經過甯卡鎮,聽說你們霸占了水井。自願來當說客。”
“幹你屁事!”洪有黍罵道。
“是不幹我的事。可我想知道……”李景風搔搔頭,席地坐下,道:“你也坐下,我們慢慢聊。你說鎮上的人快餓死了?我想我能不能幫上忙。”
洪有黍半信半疑,見他似無惡意,且估計自己難以在對方面前逃脫,這才坐下,可仍保持着約兩丈的距離。
李景風見他終于肯好好談,點點頭道:“北星門說,你們霸占了水井!”
“屁!那水井是我們的!”洪有黍說着,眼神飄移,似在尋找脫逃的機會。看來這人不一昧魯莽,隻是他以爲神不知鬼不覺,李景風卻看得仔細。
“百年前,這兩個鎮上還有條小河。叫公田溪,耕田、喝水,洗屁股都夠用。”他把一隻腿屈起,用了個舒服的姿勢坐着。
“可公田溪的水越來越少,河道越來越窄。五十年前就沒個巴掌寬了。我曾祖父,太太掌門說,這條小溪改了道,以後得旱。就說要挖水井。這有個成語,我不知道怎麽說。”
“未雨綢缪。”李景風解釋,難得有他爲人解釋成語的機會:“沒下雨前就要先準備。”
“準備啥?桶子?”洪有黍罵了一句,接着道:“我們這兩鎮窮得拆皮煎骨。北星門掌門不樂意。說河道這幾年是枯水。過幾年就會複原。他們不肯出錢,于是曾祖父集了全村的家當,這才挖了這口井。果然,這幾年就旱了。”
“穆掌門說過,這水井說起來是你們的,可就算令曾祖父對了。甯卡鎮的居民不能渴死。兩家商量,收些水錢也行。”
“嘿……原來小瘸子什麽都沒跟你說!”
李景風狐疑問道:“怎麽了?”
洪有黍大聲道:“你倒是問問他們,二十年前兩家怎麽翻臉的?”
他這一驚嚷,外頭頓時臊動了起來,李景風怕他們闖入,大聲道:“你們别進來。”又接着道:“你讓我回去問,不是白走一趟?”
洪有黍咬牙切齒,神情憤恨。
“二十二年前,咱們村裏鬧過瘟疫。”
李景風吃了一驚。
“也不知道是外地傳來還是怎地。一開始是幾個,後來是幾十個,後來是幾百個。鎮上人心惶惶。這窮地方,沒大夫,也抓不着藥方,幾乎是染着了便死。”
李景風道:“得趕緊去外地找大夫抓藥啊!”
“怎麽找?”洪有黍咬牙道:“你沒看出來?普吉鎮沒其他道路?”
李景風又吃了一驚。
“這裏三面環山,都是峭壁,隻有一面出路,就是往甯卡鎮上那條接着驿站的黃泥小路。那群狗娘養的封了這條路。不給我們過去。”
“這……”李景風心中不忍,又道:“他們也有難處,就怕瘟病進了他們村。”
“操他娘的我們鎮上就該死嗎?”洪有黍大聲罵道。
這時候不宜激怒洪有黍,李景風未再多言,等着對方繼續說下去。
“出不去,又沒地方躲。村裏人一個接一個死,把能砍的樹全砍了也不夠燒屍體。有死全家的,就爛在屋裏發臭,索性一把火全給滅了也方便。”
“我爹下了個決定。全村沒病的,全爬蓮子山上躲避。有病的,老弱婦孺,爬不上山的,就留在村裏。”
“蓮子山險峻,隻有采蓮的會上去,姑娘是上不了山,隻能留在山下。整個村,隻有五百來個青壯,帶着僅存的食物、飲水,爬上蓮子山,剩下老人、小孩、女人留在山下。吃的不夠,他們就算不病死,也得餓死。我當時年紀小,爹背我上山,我娘跟兩個姐姐可沒這麽好運道,都留在鎮上。臨走前我爹還說,你們兩姊妹最少得活一個,才有人照顧弟弟。”
“我們在山上躲了半年,直到糧盡了才下山。我就忘不掉……忘不掉回到鎮上那天的味道。還沒走進鎮裏,就一股屍臭味。”
“全死光了,留在鎮上的人都死光了,一個不剩。整個鎮上到處是屍體,一大半是病死的,還有一小半……是餓死的。我爹他們上山時帶走大部分食物。留在鎮上的根本不夠。我兩個姐姐,屍體爛了大半。許多屍體缺了大腿、手臂,我們都知道他們經曆了什麽!”
李景風聽他形容一副人間煉獄的模樣,不由得心中難過。突然間明白爲什麽鎮上大多剩下老人,青年少,且幾乎沒有小孩跟女人。他又問道:“這二十二年前的事,怎麽現在才鬧騰起來?”
“大疫之後,兩個村莊再無往來。他們關了唯一的通路,井水也歸我們,兩年前,公田溪的水枯了,他們來打水,被我們趕回去。到了今年,公田溪一滴不剩。就來打我們主意。”洪有黍大聲道;“就算我們全村的人都填了井。也不會讓他們一滴水!”
李景風覺得這事難以決斷,隻怕要兩家罷鬥比自己想的還要難。他歎了口氣,道:“若你說的是真的,我會幫你。”他說完,将刀遞給洪有黍。
洪有黍一愣,一時沒接過刀來,訝異問道:“你說什麽?”
“我會幫你。”李景風答得堅決,“不過我也幫北星門。”李景風又把刀晃了晃。示意洪有黍取回。
“什麽意思?”洪有黍皺起眉頭。他顯然是真不懂。但李景風也不想解釋,他想起一事,又問:“鎮上還有姑娘嗎?”
“剩下十一個,都是當初還小背上山的,現在都嫁了。這幾年,生了二十幾個娃。”洪有黍道。
“你們的糧夠嗎?”這鎮上的人口比甯卡鎮少,但是人更瘦。食物顯然更少。
洪有黍默然半晌,接着道:“糧一直不夠,現在又有了孩子。但我們有雪蓮。”
“喔?”李景風一愣。那是什麽東西?
“沃土都在甯卡鎮上。那裏種的黍多。普吉鎮黍少,但産雪蓮!就在後山上。”他起身走到屋後,李景風沒有攔他,他感覺到對方的敵意已經逐漸消失。過了會,洪有黍拿了一朵曬幹的白花來。李景風認不出這是什麽。
“雪蓮花,這是唐門喜歡的珍貴藥材,這樣一朵可以值幾錢銀子。”他把雪蓮花遞給李景風瞧,李景風搖搖頭,道:“我看不懂。”
“雪蓮花長在峭壁上,難以采集,以前我們采集了雪蓮,滿了一車,就從甯卡鎮運出去賣,換了銀子,就買些物品與糧食回來。甯卡鎮抽路費。”
這下李景風也明白,爲何這鎮上的人都用藥鋤當武器。
“兩家斷了往來後。路也封了,這些雪蓮,吃不飽!”他把雪蓮塞進嘴裏嚼爛了吞下,這一口可管得外頭幾餐好飽。“他們想發仇名狀,将咱們趕盡殺絕。就是爲了搶這個,沒有雪蓮,他們也是窮得慌!”
“還有幾個問題,外面這些人,都是南星門的弟子?”李景風又問:“有些不像門派。”
“所有普吉村的人都是戰士。”洪有黍驕傲地擡起胸膛。
李景風明白,爲了對抗北星門,他們全村團結,看着人數雖然多,但隻怕多數都不會武。
這樣說來,跟北星門真打起來,也不見得能占到好處,何況他們瘦成這樣,北星門唯一忌憚的,也隻有這個武功較高的洪有黍,顯然他功夫比其他人高上許多。而且肯定比穆掌門高上更多更多。
“你想要怎麽解決?”李景風問,這是他最後一個問題。
“公道!我就要一個公道!”洪有黍大聲道:“我就要他們還我們一個公道。”
“我試試看。”李景風站起身來。問:“能放我回去嗎?”
“攪和這事對你有什麽好處?我們沒錢!”
“我就隻想幫點忙而已。”李景風想了想,搖頭:“也不知道幫不幫得上。”
洪有黍望着他,站起身替他開門。大聲對門外人道:“大家讓開。”
李景風回到甯卡村時,才剛過中午,他完整無缺的踏入鎮中,鎮民訝異的目光像是看着怪物。好像得少隻耳朵才算是正常人似的。他回到北星門。掌門立刻請他見面,大廳外圍滿了想探聽消息的弟子,裏頭,除了掌門跟他之外,就隻有隽爺。
“南星門要讨個公道。”李景風道:“爲二十二年前那場瘟疫。隻要讨回公道,他願意讓出水井。我覺得,兩派可以和平共處。”
“雞巴個屁公道!”隽爺大罵:“他要什麽公道?我們全鎮上的人命,還是北星門所有門人的命?前掌門都死兩年,什麽事都過去了。”
“我建議掌門與他談談。”李景風道:“這很難處置。但隻要談清楚。事情未必不能化解。畢竟是北星門有愧在先。”
“怎樣才叫公道?”隽爺冷笑:“殺光我們全鎮,還是滅北星門,還是要把掌門交出去。那我們死了兩個人,要跟誰讨公道?我們人比他多,發了仇名狀,滅了南星門,普吉鎮也歸我們管,都是一家人了。還有什麽好計較?”
“你不能發仇名狀。”李景風道:“他們掌門是獨苗。發了就是滅門種,你不能殺。他以後會來報仇。”
“看他有沒有這本事!留他一個活口,沒錢沒本事。能興風浪?”隽爺道:“這時候談,就算談和了。以後還不是仰仗他們賞水?水錢抵了路錢,北星門還是窮。”他說着,走到門口處,大聲問道:“北星門的弟子怕死嗎?”
“不怕!”門外的弟子喊道,聲音雖然算不上整齊劃一,也不見威武。但總算喊聲的人多。
李景風望向穆掌門,掌門猶豫許久,又看向門外弟子,個個都把目光看向他。
“我們死了兩個人,不能善罷甘休。我們也要公道。”掌門道:“讓他們投降。交出兇手。這件事才算完了。”
李景風大聲道:“可以談的事,爲什麽非要見血不可。”
掌門也大聲道:“這是北星門的威嚴!”他鼓脹着臉,毫不相讓,身體卻早已微微發抖。也不知道是激動、憤怒,還是什麽情緒。
“那種東西當不得飯吃,更值不得人命!”李景風強忍怒氣。哈老上前緩頰道:“掌門息怒。李兄弟隻是一時糊塗。沖撞了些。李兄弟你先歇息。晚點等你想清楚再說。”
掌門問道:“你會幫我們,是吧?”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會幫你們。”
掌門眼神中滿是失望,口中仍道:“那你快離開。我們不養閑人。”
李景風抱拳道:“多謝貴派照顧,告辭了。”
看來這事還是要費點功夫。李景風回到房間收拾行李準備離開。他實不願見到這兩家仇殺。隻是一時也想不到萬全的法子。但他還沒有放棄。先去南星門問問情況,他有點後悔剛才拒絕得太快,果然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容易犯錯。現在若是往南星門走去,立刻就被當成叛徒。
門外有人敲門喊道“李兄弟!”李景風聽出是哈老的聲音,喊道:“哈老進來吧。”
哈老推開門,往門外望了望。關上門。李景風問道:“哈老有事嗎?”
“我跟掌門拜托,來勸勸你。”哈老道:“留下來幫掌門。”
李景風搖頭道:“我想幫,但不是這種幫法。”
哈老踱着步,慢慢走向床邊:“二十二年前那件事,還有南星門不知道的隐密。你……你能不能讓南星門知道。”
“喔?”李景風疑問:“哈老的意思是還有隐情?”
哈老點點頭,過了會,接着道:“我們兩個門派雖算不上和睦,也是世交,又有往來,怎麽好……斷人生路。就算不讓南星門的人過來,送藥,買藥,請大夫,甚至送點吃的這種事總做得到。也不會……死這麽多人。”
“那是怎麽回事?”
“普吉鎮一鬧瘟疫,我們封了路,馬上通知在康定的甘孜總管。這是地方上有疫的規矩。我們窮,買不起藥材。請不了好大夫。也想請這位總管援手。”
“他們沒來?”李景風問。
“來了,比沒來更糟。”哈老道:“那位總管帶了六百名弟子。把北星門也給封了。總管親自坐鎮,如果放進一個普吉鎮的鎮民,兩個鎮全屠了。”
李景風大吃一驚,怒道:“這算什麽總管?這是草菅人命!”
“地方上有疫是大事。甘孜離灌縣不到千裏,若是傳到灌縣去。以老夫人的性子,不是丢了總管位子這麽簡單。”
“那也要給藥、給糧、給大夫啊!”李景風怒道。
“甘孜這一代就是窮地方,再說,那位總管也不打算救人。請了大夫,買了藥,消息洩漏出去,老夫人定然治罪。那六百個唐門弟子,非但沒有帶藥,還要吃糧,把我們本來給普吉鎮的糧都給吃光了。反倒沒有糧幫他們。那群人直住了半年才走。”
哈老陷入沉思,似乎對當年之事頗以爲憾,接着又道:“這事還沒這麽簡單。其實……他們離開前派人去過普吉村。”
李景風又愣住,問道:“他們去過普吉村?”
“那些男人回來時,鎮上一個活人都沒有不是?什麽瘟疫,千多個人,能一個活的都沒嗎?”
李景風已經猜到發生什麽事,強耐住怒火:“屍體上沒有傷痕嗎?”
“那些人不是病,就是餓壞了。一律用麻袋套頭悶死。他們在兩鎮中間那黃土上紮了營。回鎮上前,先燒了麻袋跟衣服,在那住上一個月,等确定沒染病,才回到鎮上。”
“既然有這層關系?爲什麽不跟南星門解釋?”李景風問,他得極力壓抑才不會咆哮出聲,因爲現在還不是發脾氣的時候。
“去得了嗎?”哈老苦笑:“到了水井就被打回來,還能到鎮上去?”他無奈搖頭,“他們聽不進去。再說,老掌門也是……他心底有愧,也羞于啓齒。總之……他下令鎮上所有人别靠近水井,他隻道普吉鎮窮,雪蓮又要道路才能送出去。于是封閉道路。想他們遲早要低頭,到時再來解釋,誰知……這二十年,普吉鎮硬是撐過去。直到去年鎮上真沒水了。這才……”
李景風知道這位前掌門性格上定然有不當之處,哈老爲親者諱,沒有說得明白。于是道:“你們的仇人應該是那位總管。以前不能解釋,現在能!爲什麽不好好談談。”
“隽爺不想談。”哈老道。
隽爺确實态度強硬,甚至掌門都有些怕他。李景風一直覺得蹊跷。
“隽爺父親是蘆州青衣幫幫主的堂侄孫。隻領了一個小職事。一直也沒跟家人往來。兩年前,前掌門過世後,老爺才七歲,他說要替老爺坐鎮幫派,就跟着大小姐回來。他一直都是管事的人。”
李景風忽然明白了。北星門再小,也是一個門派,也管着兩千多人。
“老爺不能是個孩子。”哈老道:“他要強硬些,不能退讓。他如果鎮不住門人。北星門就得改姓。”
“你家大小姐呢?她畢竟是姐姐。”
“出嫁從夫,哪還是自己人。再說……隽爺發起脾氣,大小姐也會挨打。”
李景風想起昨日隽爺喝叱夫人還有飯桌上的模樣。心中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