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九十年 六月 春
古爾薩司有個夢,他年輕時就開始做這個夢。
他走在聖衍那城的廊道上,那裏陰暗破舊,頹危的廊頂時不時落下稀疏的碎末,斑駁的牆面逐漸被風化,像是轉眼就要崩塌。窗外無月,漆黑無窮無盡,但即便沒有燈火,古爾薩司依然能看清廊道,甚至能看清風中彌漫的細沙。他雙眼是光明,光就在他眼中。
他穿過廣場、花園、長廊,來到廳堂,來到一座深閉的巨大銅鑄古門前。那門足有十餘丈高,沉重厚實,站在門前,他顯得渺小。他将雙手按在巨大的古門上,毫不費力就将古門推開。
門後有光。
光來自一具幹屍,幹癟的面龐在刺眼光明中依然清晰可辨,慈祥微笑,聖潔莊嚴。
光從門後透出,照亮了廳堂,蔓延到廊道,蔓延到城外的荒土,蔓延到天際,最終點亮太陽。陽光穿過窗,一個個四方形光影規律而甯靜地斜躺在地面。灰燼再度聚集,回到它們原本的歸屬,石磚被修複,朽木重獲堅固,那條橫亘在聖城前的裂縫彌合,沿道樹木蓬勃生長,朝聖的旅人絡繹不絕。
聖城再度輝煌。
每到這裏,古爾薩司就會如今日般醒來。将近五十年,直至今日,他仍每隔幾個月就會做這樣的夢。因爲太過熟悉,每當他出現在聖衍那城外,他就知道這是夢境。
他将記載聖衍那城的典籍翻閱過無數次,他在夢中反複巡禮,一磚一瓦,每面牆上的壁畫紋路,甚至每條石塊間的縫隙他都了若指掌。
總有一天他要回到聖城,看看那宏偉的聖衍那城是否一如夢中,瞻仰聖衍那婆多的遺容是否聖潔如舊。
怎麽今天會做起這個夢?就在昨日接見完娜蒂亞和那個自稱薩神之子的青年後。這是巧合,抑或是日有所思?
早拜之後,他換上祭袍,喚來波圖大祭。波圖是他的行事祭司,穩重可靠,信仰堅定,辦事不算利落,但謹慎小心。
上午該與包括希利德格爲首的幾位主祭見面,聽取他們禀告祭司院的事情。
“幫我拟篇草稿,我要請其他四位巴都的薩司在聖山下會面。”
波圖一愣,問道:“不先知會亞裏恩嗎?”
古爾薩司道:“塔克下午會來。”
波圖明白意思,恭敬行禮後退下。每個月會有兩次塔克亞裏恩向薩司祈求祝福的會面。
未時未至,塔克已在殿外等候,古爾薩司提前傳喚他進來。
塔克今天穿了件金紅色袍子,金色長發披垂在黑色短毛披肩上,系金色腰帶。他身後跟着一名棕發男子,穿着土黃色衣服、天藍色長袍,系着銀腰帶,是他的首席政務官高樂奇。跟以往一樣,古爾薩司那雙老眼依然能看出高樂奇精心修飾過的胡須與頭發,聞到他特地沐浴後噴灑的香料。至于塔克,他雖也沐浴淨身,但在細節上顯然不夠用心。
古爾薩司站起身來,這是對亞裏恩身份的尊重。塔克走至大床前五尺處,左手撫心,彎腰恭敬道:“塔克見過古爾薩司。”
高樂奇則單膝跪地行禮。
古爾薩司微微阖首,伸出幹枯的右手示意塔克走近。塔克走至他面前,單膝跪地,古爾薩司把手輕輕平放在他頭頂。
“薩神賜福與你,與奈布巴都及所有子民。”
塔克站起身來,恭敬回道:“感謝古爾薩司賜福。”
古爾薩司坐回床沿,兩名衛祭軍即刻搬來一張扶手椅讓塔克坐下。
“有什麽事嗎?”古爾薩司問。
“薩神賜福,巴都一切安好。今年是豐收的一年。”塔克道,“北邊有些村落鬧旱,但不嚴重,十一稅沒有短少。”塔克接着說了些巴都的近況,并無什麽大事。
古爾薩司微微點頭,道:“薩神保佑奈布巴都的子民。”
“我尊敬的古爾薩司,我最近聽說件事。”塔克忽地說。他停頓了一會,似乎在确認古爾薩司的反應。
“什麽事?”古爾薩司問。
“有火苗子從關内回來。”塔克問,“發生什麽事?”
“是祭司院傳出的消息?”古爾薩司反問。
“道聽途說,才向古爾薩司求證。”塔克恭敬地回應,“若是假消息,我會嚴懲散播謠言的人。”
古爾薩司看着眼前年輕的國王。他才三十三歲,恭恭敬敬,他害怕踏上他爺爺古烈的後塵,所以格外小心,但他隐匿得不夠深。
“回來一個,叫娜蒂亞,帶回關内的消息。”古爾薩司回答,“九大家的盲猡死了三個,重傷了六個。”
“這是值得誇耀的勝利。”塔克說道,“讓盲猡們知道薩神的威力。”
“我打算召集其他四個巴都薩司,向他們宣告這場勝利。”古爾薩司道,“這足以讓他們動搖。”
塔克似是一愣,過了會道:“古爾薩司,我覺得……”他猶豫片刻,接着道,“他們不會妥協。”
“草原上不需要這麽多亞裏恩。”古爾薩司慈祥地說,“你才應該是下一個哈金。奉行正确的教義是榮耀薩神的唯一辦法。”
塔克恭敬道:“是。但阿突列巴都的達珂薩司不會輕易屈服。”
“阿突列巴都甚至沒有亞裏恩。”古爾薩司反問,“你希望有這樣的薩司存在于草原上?”
塔克靜默,恭敬回答:“我隻是不想最糟的局面出現。”
“所以才籌劃了這場刺殺。”古爾薩司道,“我們已經足夠忍讓。《騰格斯經》上寫着,我們要讓智慧如同火般席卷草原,席卷樹林,席卷高山,讓天空與海水也熊熊燃燒,在湮滅來臨前榮耀薩神。”
薩教教義中薩神代表光,太陽是薩神的“始恩”,是最早的恩典,使萬物繁衍,而火是薩神賜予人類的智慧起源,是人獨有的恩寵。這世上隻有火能發出光芒,隻有人類會用火,火的傳遞就是智慧的傳遞,也就是薩神教義的傳遞。
因此,大部分薩神信仰裏隻有最高階的薩司法袍能繡上太陽,次階的隻能繡火焰。圓與角代表太陽,雜亂的弧線代表光,這是取陽光在水面上映照的光影模樣。
“是。”塔克不再多說,恭敬回道,“塔克聽從薩司的智慧建言。”
古爾薩司望着塔克,那雙綠色眼珠像是要望進他心裏。
“草原必須團結,才能将教義散播,才能榮耀薩神,這是薩爾哈金的理想。塔克,你必須堅強到足以成爲下一個哈金。”
“塔克會努力學習,不負薩司期許。”塔克回答。
塔克離開後,古爾薩司又想起昨日那人。
他聽說楊衍爬上騰格斯像,他不想追究。那名薩神之子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将他立起對于一統五大部落有好處,就算對信奉初始教義派的蘇瑪巴都都有一定影響。
然而這年輕人心性還沒得到磨練。古爾薩司從火眼中見到倔強,難以馴服,而楊衍的舉止證明這判斷正确。他需要花點時間馴服楊衍,馴服不了,楊衍就成不了真正的薩神之子。
所以他允許楊衍留在奈布巴都成爲平民,他打算派人監視楊衍,給予打磨、曆練,最重要的是,楊衍必須學會臣服。他清楚薩神之子的功用,也清楚知道反噬的風險。楊衍必須在一個巧妙的位置,古爾薩司盤算着,這位置會在哪裏?是在自己與亞裏恩之間,又或者是自己與亞裏恩之下?
而塔克……
是的,塔克藏得不夠隐密,古爾薩司知道,塔克害怕他。他相信塔克每天早上起床都想着今天自己會不會死。
他真的老了。
老得連在夢中的雙手都腐朽,老得快要走不過那條長廊。
但他終究要走入長廊,走到聖衍那婆多聖容前。
古爾薩司緩緩閉上雙眼。
※
塔克不隻害怕古爾薩司,甚至怨恨古爾薩司。雖然是古爾薩司将他從八個兄弟中挑選出來,扶植成爲亞裏恩,但他知道企圖挑戰古爾薩司威權的爺爺古烈是怎樣死去的。他被奪去信仰薩神的權力,成爲流民,隻能自殺,而父親這輩子始終活在古爾薩司的鼻息下,憂懼而死。
最早的奈布巴都信奉衍那婆多教義,自從一百多年前逐光者謬恩亞裏恩投降後,就改爲奉信騰格斯教義,而今奈布巴都對于薩爾哈金的狂熱信仰已僅次于同爲騰格斯教義的阿突列巴都——那群瘋子在更西邊的地方,地緣上就是早期騰格斯教派的根據地,是更狂熱的信奉者。
但他厭惡薩爾哈金,拒絕承認薩神之子。
一百六七十年前,薩司們的權力還沒有蓋過王權,直到薩爾哈金改革,成立祭司院與衛祭軍所,祭司們徹底掌握巴都内所有權力,改變的不隻是信仰跟教義,還有權力分配。
不甘權力被奪的爺爺趁着古爾剛擔任薩司時發起反抗,卻以失敗告終。
古爾薩司希望能一統五大部落,雖然總說要讓他成爲真正的哈金。不,那不是他的目标,哈金又如何,隻是薩司的仆人。
他一直害怕着古爾薩司,即便古爾薩司怎樣對他親切關懷,他還是懼怕他。他明白他的王位隻在對方呼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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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情況太危急了!”蘇銀铮雙手用力拍在桌上,聲音大得不可置信,手也疼得不可置信。但她忍住沒叫出聲來,繼續發表她的高論。
“九大家掌門死了三個,華山、丐幫、點蒼不服新盟主,天下要亂,要大亂了!嵩山如果輕忽,随時可能滅頂!”
蕭情故瞪大了眼,沒想到這小姑奶奶竟然關心起門派大事。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嵩山要有所行動!!”蘇銀铮高聲大喊,“我有一個辦法可保嵩山太平!”
“什麽辦法?”蘇亦霖終于忍不住發問,或許是想給妹妹一個台階下。
“把我嫁去青城,嫁給沈公子!”蘇銀铮擦拭眼淚,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樣,“拉攏青城這個強援,保護嵩山!”
“爹、大哥、姐夫,你們不要不舍得!就當沒我這女兒!”蘇銀铮幹号幾聲,抹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淚,順勢遮掩嘴角笑意,“讓女兒爲嵩山,爲爹娘盡心力!”
“我說……”蘇長甯鐵青着一張臉大吼道,“現在議政,是誰放她進來胡鬧?!”
幾乎要吼破窗戶了。
蕭情故按着頭,從椅子上拎起不停掙紮的蘇銀铮,隻聽這小仙姑還不住大喊:“爹!娘!不要舍不得女兒啊!要一視同仁地舍得啊!”
蕭情故把蘇銀铮扔出議事廳,笑道:“天眼姑奶奶,你怎麽去了趟青城就轉性子,不看什麽青紅皂白,急着要嫁沈公子?”
“我是爲嵩山着想,怎麽你們就不當一回事!”蘇銀铮氣得鼓起腮幫子,“我可是犧牲自己,都不管什麽顔色就嫁了!”
“那你景風兄弟怎麽辦?”
“噓,小聲點!秦師伯在裏頭呢,給他聽着了可不好。”她竟然還警告蕭情故,“我跟景風有緣無份,人家看上的是沈家二姑娘。”
“你又知道了?”蕭情故道。
“我就知道!”蘇銀铮仰着頭,滿臉自信,“這叫察言觀色,懂不懂!”
“行了。”蕭情故撫着頭,“我竟然在這聽你一本正經胡說,嫌我頭不夠痛嗎?去,陪你姐姐!都當姑姑了,還這麽孩子氣。”
等吩咐侍衛把嘟着嘴不甘不願的蘇銀铮架走,蕭情故才重回議事廳。
這回可真是出大事了,蕭情故心底也是忐忑。這次議政隻有四個人,除了嶽父跟大哥,還有這名身着道袍道冠,頭發已現灰白,五十餘歲的道士。他是當今泰山派掌門秦伯陽,是被李景風刺殺的秦昆陽親兄長。秦昆陽死後,他将門派暫交弟子打理,來到嵩山接任副掌門。
“點蒼、丐幫不服共議,華山駐兵青城邊界。”蘇長甯道:“濟南離漢中千裏遠,出人困難,我打算從庫房裏摳些結馀,幫華山出份軍饷。”
“爹,這不合适。”蕭情故即刻攔阻,“嵩山份屬少林,我們怎麽做,要幫誰,少林才能拿主意,覺見方丈還沒指示。”
“等覺見方丈下令?那就晚了。”秦伯陽道,“少林若要幫衡山,嵩山不幫是抗命,幫了也是奉命行事,衡山承少林人情于嵩山有什麽好處?現在方丈還沒拿主意,幫誰都是嵩山自己的人情。”秦伯陽道,“就算之後少林的想法與嵩山相左,還能推說是被少林逼的,怨恨反而在少林身上。”
這話在情在理,甚至也是爲嵩山打算,蕭情故看着這位泰山派掌門,秦伯陽無論才幹見識都比他弟弟高得多。
蕭情故道:“這對嵩山沒好處,徒然損耗罷了。嵩山不是九大家,不出頭不會挨捶子。”
“不出頭人家也會給你捶子。”秦伯陽道,“撤了殺害舍弟兇手的通緝,逼得泰山派連仇名狀都不能發,這捶子不夠響嗎?”
蕭情故一時語塞,他也不是沒想到辯駁的理由,但這些理由都顯得軟弱。青城一行原本是壯聲勢,結果卻受害最大。在少林命令下,嵩山泰山收回李景風的通緝令與仇名狀,五十年來少林第一次幹預嵩山政事,嵩高盟因此氣焰更盛。
“若是選錯怎麽辦?”蕭情故望向蘇亦霖,“大哥,你怎麽說?”
蘇亦霖沉思半晌,道:“無論如何,都得幫華山這把。”
蕭情故愕然道:“怎麽你也這樣說?”
蘇亦霖道:“出錢容易,也不能一股腦砸下去。兩件事得提防着,一是少林的态度,别讓少林扯了華山後腿,二是其他幾家的态度,尤其是青城。青城若是幫點蒼,唐門就得幫點蒼,李掌門這盟主位置就得還回來。細節可以跟嚴掌門再商讨,有需要我走一趟華山,跟嚴掌門好生聊聊。”
蘇長甯沉思道:“我修書一封給覺見方丈,對他說李掌門得位不正,不能信服。”過了會又道,“索性直說了吧,就說嵩山不服。”
蕭情故驚道:“掌門!”
蘇長甯鐵青着臉道:“就這樣定了。亦霖,這事交給你辦。”
蕭情故還要再說,蘇長甯道:“沒事了,你回去陪琬琴。多抱抱兒子,那可是嵩山的血脈,純正的嵩山人。”
蕭情故隻覺嶽父話中有話,更是愕然,散會後仍是郁郁寡歡。嵩山這舉措無異逾舉,作爲少林附庸,應該唯少林馬首是瞻,怎麽反倒先出聲,加深嵩山與少林的矛盾?
“妹夫。”蘇亦霖從後追上蕭情故。蕭情故問道:“怎麽?”
“爹不太高興。”蘇亦霖道。
蕭情故當然看出嶽父不滿,肯定是覺得自己偏袒少林,于是道:“我出身少林,可也爲嵩山打算。”
“你沒替嵩山打算。”蘇亦霖搖頭。
蕭情故心底不快,道:“我沒……”
“不用辯駁,說服我也沒用。”蘇亦霖道,“你一心爲着兩家好,就沒想過少林怎麽想?我們在青城吃了一槌子,現在就得還一槌子,告訴少林嵩山不好欺,要不,他們真能欺上頭臉。”
“都是一家人,讓不得這一步?”蕭情故道。
“單單嵩山退讓有什麽用?妹夫,你想仔細些。覺空就是希望嵩山消耗,假如少林真參戰,派嵩山當馬前卒,嵩山能拒絕?”
“覺空花了幾十年扶植嵩高盟,讓嵩山内耗,他會放過我們?不是我們要跟少林作對,是不作對就任人魚肉。你想以德報怨,覺空會嗎?”
“你信得過少林,嵩山信不過覺空。”
“要自保,嵩山就得先表态,不然就會被覺空牽着走,更加孤立無援。我們要幫華山。”
“必要時,還得抗命,不惜跟少林翻臉。”蘇亦霖道,“爲了讓嵩山活下去。”
“如果點蒼輸了呢?”蕭情故道,“嵩山立時就有滅頂之災。”
“比兩不相幫好。”蘇亦霖道,“隻要覺空還在少林一天,妹夫,你扪心自問,我說得不對嗎?”
蕭情故再度語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