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覺得受寵若驚,她本以爲要花費一番唇舌解釋自己沒有叛逃,解釋自己帶來的楊衍對古爾薩司有大用。她預計會受到刁難,甚至拒絕,但她要想辦法說服對方,直到對方願意讓自己見古爾薩司或者有足夠權力的大祭,願意聽她解說楊衍的“來曆”。爲此,王紅與楊衍演練過無數次,以期讓楊衍顯得更有說服力。
然而他連楊衍都還沒介紹就被請去見古爾薩司。她向那棕色頭發的男子解釋,楊衍是對關外至關緊要的人,必須帶着他一起。棕發男子沒有刁難,答應讓楊衍随行,還派馬車接送。不過能不能見到薩司還得看薩司的意思。
那是架有着巨大車廂,用兩匹訓練有素的馬拉的大車,車廂長約一丈半,寬逾一丈,楊衍兩手平伸都還差着車廂壁老大一截。楊衍沒見過這麽大的車,這在關内不可能見到,因爲車身太大,在街道上無法行走。關外村落的道路比關内寬敞許多,尤其村落中央或村口附近會預留一大片空地,通常是小祭居所門口,那是舉辦慶典或祈禱的場所。楊衍不知道是不是必然,但他經過的村莊都是如此。
車廂用了明紅色的木漆,雕刻火焰紋路和大量交錯的弧線,車頂有顆金色圓球,指不定是純金的。
不僅大,而且高,楊衍要是矮些,能在裏頭站直身子。車輪巨大,所以車底也高,雖然不是跨不上的高度,總有些不便。楊衍才剛這麽想,就有人送上一個兩層階梯供他上車。楊衍差點就要“喔嗚”一聲叫出來,竟還有這等講究。
兩人登上馬車,裏頭是兩排座椅,椅面由牛皮制成,下頭似乎鋪着羽毛,坐着棉軟。楊衍搭過最好的馬車也就是與襄陽幫俞幫主共乘那次,論起華貴,這車或許不如俞幫主馬車精雕細琢,但論起氣派,俞幫主的馬車可就遠遠不如了。
車裏空間寬敞,當中容得下一張桌子。楊衍看對方用這麽氣派的馬車迎接,心中稍安,道:“我瞧古爾薩司對咱們挺客氣的,用這麽好的車來迎接。”
王紅也覺意外,但并不這麽認爲。她道:“你知道衛祭軍所離祭司院有多遠?走路都不用一刻鍾。或許古爾薩司隻是不想我們被人瞧見。”
“被什麽人瞧見?”楊衍問。
“不知道。”王紅道,“也許是怕其他四個巴都的探子。衛祭軍所是要地,常有重要人物出入。”
馬車前行,楊衍掀開窗簾瞧出去,街道上行人見着車子态度恭敬,不少人左手撫胸彎腰行禮。馬車行到某處街口,側面有馬車駛近,楊衍訝異道:“這車也挺氣派的!”
王紅看過去,那是輛與這車差不多大小的金色馬車,雕飾華貴,車廂頂鑲着白色圓球,雖不及這車莊嚴,卻更貴氣。
“那是亞裏恩的車。”
“亞裏恩?”楊衍問,“誰?”
“他叫塔克。”王紅回答。
“塔克又是誰?”楊衍被王紅繞糊塗了。
王紅知道他誤會,解釋道:“亞裏恩是巴都的領主,塔克是這領主的名字。就跟薩爾哈金一樣,薩爾是名字,哈金是稱号。”
“亞裏恩有多大?”楊衍又問。
“奈布巴都所有子民都歸他統治。”王紅回答。
“但古爾薩司比他還大?”楊衍問。他早就知道答案,但他還要再确定一次。
“亞裏恩是國王,是貴族之首,貴族管理人民,薩司管理貴族。”王紅回答。
楊衍“喔”了一聲,算是回應。他看着王的座車逐漸靠近,在路口前停下,而自己這車卻無停滞地往前去。楊衍看着亞裏恩的車夫跳下車來,站在路邊,左手撫胸彎腰行禮。
來到關外一個多月,直到此刻楊衍才真正明白,在關外這地方,在薩族的領土上,信仰是一種怎樣的力量。
他忽地心跳很快。自己真能成爲薩神之子,擁有這樣的權力嗎?
有了這樣的權力,他就能報仇了嗎?
如果有了這樣的權力還無法報仇,那還有什麽能讓他報仇……
馬車行駛不到一刻鍾,楊衍看到一座巨大的建築,有着堅硬的石牆和純白色牆面,牆頂與牆底漆上明亮的藍色。中間是三座筆直的圓塔,塔高約十四五丈,楊衍不能确定,隻覺得非常莊嚴氣派。石牆上有雕文,但楊衍沒法細看,因爲馬車毫不停歇地往裏頭駛去。
穿過足以容納龐大馬車進出的鐵栅門,道路兩旁種滿樹木,樹後可見蔥翠的草皮、花叢和池塘,楊衍伸出頭去,遙見樹道末端壯闊瑰麗的宮殿。
這宮殿太大了,昆侖宮最大的怒王殿加上武當供奉真武大帝的北極殿在它面前都是顯得窄小,單是這座宮殿就有俞幫主家那麽大吧?
“你說這地方叫什麽?”楊衍問。這一刻他彷佛回到少年時坐在爺爺腿上聽怒王故事一般,對每件事都好奇。
“祭司院。”王紅趴在窗邊,心情煩躁,随口道,“别問了,我也沒來過。”
樹道末端右側聳立着一座巨大的石雕人像,高約兩丈有餘,豎發如焰,身着铠甲,左手持盾,右手彎刀,神态兇狠,作勢欲劈。石像栩栩如生,隻怕馬車經過真能被他一劈兩段。
楊衍叫道:“好大的石像!”
他心想右側既然有石像,左側肯定也有。他跟王紅換了座位,看左側石像,也是兩丈多高,卻是一名穿着絲袍的老者,左手持火把,右手持書,腰微彎,滿臉慈祥睿智。
馬車經過時,楊衍甚至“看見”絲袍下若隐若現的肌膚。明明是石像,爲什麽像是能見着衣服下的腳??
楊衍在武當見過神像,北極殿的真武大帝遠比這石像更魁偉,也更爲威嚴,但說起栩栩如生,那便有所不及。他第一次見着這麽仿真的石雕,很是震驚,訝異道:“我沒看過這種石像,這是怎麽雕出來的?”
王紅道:“這有什麽奇怪的?據說蘇瑪巴都石雕才多呢,都是蠻族那邊過來的工匠。”
楊衍真不習慣聽蠻族喊蠻族,又問道:“這兩座石雕是誰?”
“衍那婆多跟騰格斯汗,不用我說哪個是哪個吧?”
楊衍心生贊歎,心想若有機會,定要靠近詳細欣賞,又問:“薩爾哈金沒有石像嗎?”
“奈布巴都很多。”王紅不耐煩道,“你别問東問西,我都怕死了。”
她提心吊膽,正不知古爾薩司會怎麽處置自己,實在沒心情欣賞風景。楊衍見她發脾氣,趴在窗邊繼續看着窗外景色。
馬車停在宮殿前,車門打開,車夫送上階梯。兩人下車後,兩名使者上前問清身份,領着兩人進入。
宮殿長廊曲折蜿蜒,房間林立,與關内屋樓格局截然不同。殿内靜谧莊嚴,雖時常有穿着麻布長袍的人出入,但無人說話,隻有房間裏偶而傳出人聲。楊衍受肅穆氣氛感染,也不敢多問。
走過長廊,經過一間大廳,入眼是一片七八丈方圓的小莊園,雖然小,布置卻雅緻,花草水塘皆有,當中有座常人大小的石雕像,旁邊有石桌石椅。楊衍無暇細看,穿過小莊園,又到另一間大廳。這大廳遠比他之前見過的大廳都大上許多,前後左右怕不有幾十丈寬?容得下上千人。
這間大廳屋頂極高,比城牆都高,有十幾丈吧?楊衍擡頭望去,屋頂上竟有繪畫?那是幅戰場圖,似乎沒完成,不少地方一塊塊空着,左右兩邊高處都有整排窗戶——連窗戶都跟門一樣大——讓大廳明亮寬敞。正前方正對着入口有一扇約一丈高的大門,大門前站着整排衛士,楊衍算了算,一共十一人,當中一名服色與其他人不同,料是領頭的。
這裏他媽的什麽都大,楊衍心想。
那名領頭人年約四十,身材修長,穿藍色長袍,袍上繡着紅色火焰,袖口比關内服裝略窄,衣領高得遮住後腦,系銀色腰帶,金色短發,下額方正,留着同樣方正的胡須,修裁得相當得宜,一看就知道是有身份的。
“我是波圖大祭。”那人望向楊衍,一時竟被楊衍那雙紅眼給懾住,露出些微驚詫的神情,問,“這位是誰?”
薩教内祭司共分四階,分别是小祭、大祭、主祭與薩司,同一階級又有上下職務之分。王紅不知道這人是什麽職務,但既然能守在這座大門前,定然是古爾薩司看重的人。
“薩神在上,娜蒂亞參見波圖大祭。”王紅左手撫胸,膝蓋微彎行禮。楊衍隻是站在一旁。王紅拉着楊衍道:“他叫楊衍,是我從關内帶來的重要人物。我想讓古爾薩司見見他。”
波圖道:“古爾薩司沒有傳召他。”
王紅道:“禀告波圖大祭,娜蒂亞認爲……”王紅鼓起勇氣,雖然一路上她這謊已撒過許多次,但這一次,她要在祭司院,這個奈布巴都最高神權所在地,說這個最大的謊話。
爲了活命,爲了讓家人活命,爲了讓爹、娘、弟弟不再當奴隸。王紅想着,鼓起勇氣,單膝跪地,左手撫胸:“娜蒂亞認爲,他就是薩神之子,是第二個薩爾哈金!”
她終于說出口,她的心髒劇烈跳動,不敢擡頭去看波圖的臉色。如果謊話被拆穿,自己會是什麽下場?
波圖露出驚詫的神情望向楊衍,對王紅道:“你知道渎神是什麽罪名嗎?”
王紅回答:“若是渎神,那是娜蒂亞的罪過。但他有一雙與先知衍那婆多相同的焰眼,娜蒂亞相信這是薩神的旨意。”
波圖猶豫許久,道:“我要請示古爾薩司。”又對引路的随從道,“帶他們到靜禱園等着。”
王紅與楊衍被帶到小莊園等候,楊衍總算有時間好好欣賞那座石雕。這石雕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圍着條破爛長裙,左胸有個洞,右手捧着隻心髒,像是捧着心髒向前奔跑時回頭的模樣。
“這是誰?”楊衍問。
“聖徒塔裏希。”王紅回答。
“聖徒倒拉稀?”楊衍調笑反問。
“你他娘……”王紅破口大罵,楊衍忙比個“噓”的手勢,王紅後兩字聲量便小了。
“知道你怕。”楊衍道,“怕也沒用。最兇險也不過是被流民抓去時,你能死得比當聖女慘嗎?”
王紅也不是怕死之人,若是必死或許還能坦然,可這不知生不知死的最是提心吊膽。
楊衍細細欣賞那石像。楊正德是木工,楊衍看過父親雕刻,當時覺得父親手藝好。但就算楊衍不是善品之人,也能分辨父親手藝與眼前這石像相比天上地下。石雕竟能比木雕精細?楊衍贊歎不已。
過了會,兩名随從來報,說古爾薩司願意見楊衍,将兩人領至門前。侍衛上前搜身,以确保楊衍身上沒有利器,随即推開那扇巨門。
楊衍心底突了一下,到此時他才開始緊張。
他想過古爾薩司是個怎樣的人物,門後會是怎樣的光景,但他對薩族所知實在太少,無法想象。
正前方面對大門,隻有一張大床。竟然是床?床架是木制金漆,其他部分楊衍沒細看。
這是間大廳,比靜禱園還大些,房間左右兩側各有扇小門,估計後面還有房間。左側放置着書案與靠背椅,右側是寬桌與木椅,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物品,顯得有些空蕩。
床上坐着一名老人,戴着一頂高得有些古怪的白色帽子,帽上繡着金色太陽。王紅領着楊衍走入,楊衍全部注意力都在這老人身上。
那是個很老的老人,他聽王紅說過,古爾薩司擔任薩司已經三十餘年,現今七十多歲。但他看起來更老些,皺紋像老樹根深紮在臉上,楊衍沒見過皺紋這麽深的人,幾乎陷進皮肉裏。他的下巴尖削,像個倒三角,蓄到下巴的白色鬓角稀疏。他的眼睛很大,有一雙綠色眼珠。他穿着用金線鏽着太陽的寬大黑袍,領口高到足以遮住帽後,兩肩處各有一隻金邊火眼,袖邊則繡上紅色火焰。
他的眼神并不瘆人,反而透着慈祥與莊嚴。
兩人走到距離床前約兩丈多,王紅腳步就放緩了。
“孩子,過來些。”古爾薩司說道。他的聲音沙啞,帶着威儀,但沒有壓迫感,音量不大,卻能聽得仔細清楚,在空蕩的房間裏還帶着回音。
這就是設計共議堂爆炸,險些弄死九大家掌門,王紅畏之如虎,連國王車駕也要讓道的古爾薩司?
楊衍突然想起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師父玄虛。不知爲何,他竟在古爾薩司身上聯想到玄虛,真是耐人尋味。
王紅依言走上前去,楊衍自也跟上。到了一丈左右的距離,王紅單膝下跪,左手撫心:“薩神護佑,火苗子娜蒂亞自英雄之路回歸薩神懷抱,帶來薩神之子與關内消息。”
楊衍沒有跪下,他如果是薩神之子,該古爾薩司對他跪拜才對。他現在不能跪,出發前他與王紅套了幾十種可能情況,無論如何他現在都不該跪。
很冒險,但必須如此。
古爾薩司沒問楊衍話,他問王紅:“九大家掌門死了嗎?”
王紅道:“薩神保佑,點蒼、崆峒、武當三派掌門已接受薩神審判。剩餘盲猡重傷,還殺死了丐幫江西總舵彭天放。”
楊衍聽王紅提起師父與天叔,心情激動。他勉力壓抑下心中不快,隻是聽着。
“隻有三個?”古爾薩司有些失望。
“下雨,火藥受潮,所以……”
“我沒問理由。”古爾薩司說。
王紅立時噤聲。
“除你之外,沒有活口?”
“他們充滿榮耀與喜悅。”王紅回答。
楊衍心想,死就死了,不能好好說話嗎?
“老眼讓你回來報訊?”
“不,娜蒂亞找着了薩神的賜予,就是他……”
“所以你是私逃回來?”古爾薩司打斷王紅。王紅心底一顫,楊衍也吃了一驚。
“不是,我……”王紅咬着下唇,咬得出血。她琢磨着該怎麽說,是承認還是否認?
她決定承認:“是,我是私逃回來的。”
“你認罪了?”古爾薩司道,“這是死罪。”他輕聲說着,語氣無一絲波動,宣布一個最殘酷的消息。
王紅渾身發顫,俯身趴地,低聲道:“薩神慈悲!薩司慈悲!娜蒂亞知道錯了!”
楊衍沒想到王紅這麽快就認罪,之前一個月的準備全沒派上用場。
“不能用兩個相同的詞讓薩神與其他事物并列,包括我在内。這是不敬。”古爾薩司糾正王紅,不是責備,更像提醒。
“是!”王紅惶恐地不敢擡頭。
這賊娘皮平時倔得像驢,此刻竟乖得像羊?
“王紅是爲了帶我回來。”楊衍必須插嘴,此時隻有他能解救王紅,“她不是叛逃,她留在關内也沒有用處,白白送死而已。”
“别亂說話!”王紅輕聲喝叱楊衍。
“你自稱薩神之子?”古爾薩司像是現在才注意到他,“這是渎神的罪名,要受千刀萬剮而死。”
“我是薩神之子。”楊衍回答。
“不,你不是。”古爾薩司搖頭,“你隻是有着一雙紅眼的普通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