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被阿德木帶走,她很清楚自己會被帶到哪去。阿德木會找一個空曠不被打擾的地方,她會被允許或強迫喝下許多罂粟酒。她會喝得很醉很醉,醉得不省人事,然後被綁上木架,周圍堆滿及腰的木柴。木柴上會灑滿香油,把她烤得比燒焦的木炭還焦。
現在連教義最激進的阿突列巴都也很少舉行聖祀,薩司是薩神的使者,如果不能轉達子民的禱告,那不是渎職嗎?
然而流民不同,流民是被剝奪了信仰的人。他們沒有薩司指引,不被允許祭祀和信奉薩神,但那是俗世的法律。真正堅定的信仰者不會因此放棄信仰,如阿德木這樣私下舉行聖祀的流民不在少數。他們派出聖女向薩神哭訴冤屈,表達自己的信仰與堅貞,她就是那個幫忙捎信的聖女。
聖女不僅要是處女,還必須自願,誰指望含怒痛苦而死的聖女會在薩神面前說好話?聖女能提出三個願望,由司祭決定實現哪一個,稱爲三擇一合。三個選擇,其中一個合意即可,這是對聖女犧牲的承諾。
王紅答應成爲聖女,請求阿德木救出楊衍,倒不是爲了楊衍,她恨死楊衍,若不是楊衍犯蠢,她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她是爲了家人,火苗子叛逃的處罰很重,如果擅離昆侖宮的事讓古爾薩司知道,父親、母親和弟弟定然會遭受株連。若是阿德木願意将楊衍帶給古爾薩司,或許古爾薩司會願意放過她家人。
然而烏恩不肯交出楊衍,她隻能請求稍個口信。三擇一合的願望必須被完成,這是與聖女的約定,以免聖女在薩神面前說壞話。她希望古爾薩司能相信阿德木說的話,認定她沒有叛逃,赦免她的家人。雖然希望非常渺茫,但這已是沒辦法中的辦法,隻能乞求古爾薩司相信她的忠心。
阿德木對她很禮遇,除去了她手腳上的繩索。他們向北走了六十裏左右,阿德木下令紮營,允許她在營地裏自由走動。
王紅當然想逃,她一直在找尋機會,但她明白,逃跑的機會隻有一次,一旦失敗,連聖女都當不了,她不能拿一家人的性命随意賭注。她坐在帳篷裏苦思,門口有兩名守衛,以她的功夫,就算像楊衍那樣拼命也沒勝算。
早知道就不帶那蠢豬出關了,死在關内還不會連累家人,王紅懊惱着。那蠢豬……她心底忽地冒出一個念頭……
“我要見阿德木!”王紅走出帳篷,對守衛喊道。
守衛沒有爲難她,王紅很快就被帶到阿德木面前。
“敬愛的阿德木首領。”王紅單膝跪下,低頭垂首,左手撫心,右掌觸地,這是薩族對尊上行禮的姿勢,“我叫王紅,願替你向薩神訴說冤屈,也請阿德木聽我的勸言。”
“你想說什麽?”阿德木盤坐在帳篷前的羊毛毯上磨刀,這張羊毛毯是他作爲流民首領尊貴的象征。
“我受了古爾薩司的指示,在關内當火苗子。”王紅恭敬說着,“我的工作是找到薩神之子,迎接他。幾個月前,古爾薩司派了很多人上山,薩神在上,我是唯一活下來的。”
“你不想當聖女?”阿德木說道,“你是我用四個女人換來,欺騙阿德木的下場會非常悲慘。”
“不,我希望阿德木救出薩神之子。”王紅說道,“我希望你能完成我第一個願望,而不是第二個。”
王紅知道自己幾乎沒有生路,但她還是希望救出楊衍,讓楊衍平安抵達奈布巴都,對古爾薩司表達自己的忠誠。多奉獻一點就能讓家人存活的機會大點,就算死在這也要把楊衍送回去,要不當初真不如死在昆侖宮算了。
“如果他真是薩神之子,他不會死在烏恩手下。”阿德木道,“薩神自有安排。”
“薩爾哈金也死在紅霞關。不是因爲神子的力量不夠,是他的追随者不夠盡力,是邪惡阻擋了神子。”
“一切終歸湮滅,神子也是。我們要竭盡所能榮耀神子,幫助神子,直到薩神降下旨意。阿德木,我是聖女,我所說的話你都認爲是爲了保命而說,但我不是。我的責任是将神子送往奈布巴都,這也可能是你的責任,是可敬的阿德木爲薩神奉獻。”
“等帶回神子,我願在薩神面前陳述你的功績。”王紅低下頭,恭敬說着。
阿德木陷入沉思。他确實看到楊衍的勇猛,這種勇猛不同于其他人,還有那股自信,以及讓人不能無視,那雙如火焰般的眼,幾乎與《薩婆多經》所記載的先知衍那婆多一模一樣。
他出身于阿突列巴都,是五大巴都中最極端的一派,他們是騰格斯教派一脈,與出身溫和的蘇瑪教派的烏恩不同。蘇瑪巴都否認薩神之子,這也是烏恩不肯将楊衍交給他們的原因。
但他也不是那麽相信楊衍就是薩神之子,說到底,這可能性連一成都沒有。他要真是薩神之子,烏恩就動不了他。
但他今天輸了三十三袋糧食,無論怎樣都是很大的損失,加上四個女人,那十一個俘虜就算了,多數男俘虜的價值還不如一袋糧食。還有,烏恩有那把刀,他在草原上從沒見過這麽好的刀。烏恩運氣真好,獵到黑狐,又撿到這樣一把好刀。
他反複琢磨着這件事……
“流民不攻擊流民,這會壞了名聲,草原上再也不會有人跟阿德木交易。”阿德木說道。
“這是回應聖女的願望,爲獻祭薩神而奮戰,誰也不能說您的不是。”王紅察言觀色,輕聲道,“阿德木首領,我相信您會有睿智的決定。在草原上,隻有敢冒險的戰士能得到薩神的庇護。”
過了好一會,阿德木站起身,高聲大喊:“弟兄們!舉起你們的刀,上馬!”
所有人都望向阿德木。
“今晚夜襲烏恩那個蠢豬!”阿德木高聲大叫。
楊衍或許有用,或許沒用,但将他抓回,最糟也能在賭注中赢得一些東西。假如真如王紅所說,楊衍是古爾薩司那老狐狸想要的人,送回楊衍說不定能換到一些賞賜。更重要的是,他現在就想奪回那三十三袋糧食,還有烏恩所有的糧食跟那把寶刀,将他的手下納入自己麾下,壯大自己的勢力。
除了看住王紅與俘虜的守衛,他點齊所有人馬,這戰力是烏恩流民的兩倍,回頭向南殺去。
大隊人馬接近綠洲時才剛天黑,遠方的篝火在黑夜中尤爲明亮。烏恩在慶祝,慶祝今天的豐收。
阿德木抽出長刀,指向前方:“沖!”
所有人往前沖鋒,他們沒拿火把,明亮的篝火足夠爲他們指引方向。馬蹄聲驚醒烏恩流民,看守的斥侯發現他們時,他們已靠近群落。
“殺!”阿德木高聲呼喊,長刀斜指向天。
弓箭随着殺聲射出,流民的弓箭多半是自制,射程短,準頭差,但足夠殺人。鈍箭貫穿了斥侯胸口跟臉頰,射殺外圍流民。
烏恩部落的人拉馬拾刀,他們正沉浸在大勝的喜悅中,沒料到剛離開的阿德木部落竟然回頭殺來。馬匹闖入大營,踐踏過他們的帳篷,斬殺來不及拾撿兵器穿上皮甲的同伴。
長槍跟長槍碰撞,彎刀輝映着月光,篝火被摔倒的馬匹撞散,四落的柴火點燃帳篷,照亮綠洲,風中呼嘯着哀嚎聲。
阿德木一馬當先,他雖然年老,但勇力不減,見人就砍,長刀斬下的首級滾落地面,馬蹄從屍身上踩過。他抽出彎刀,将一名敵人的腦袋削落半截。
他身後的流民早已跟阿德木流民們接觸上,狼牙棒砸破了來不及上馬的醉漢腦袋,斧頭劈進沒穿護甲的胸膛。他們驅趕沒能及時上馬的敵人到角落,用長槍在對方身上戳出幾個窟窿。面對已經上馬的敵人,他們用人數優勢将其包圍,慢慢收攏陣線,用長刀将對方的首級一個個斬落。
烏恩大喊一聲,催馬闖進被包圍的手下周邊,他提着野火,爲手下們斬開生路。他聞到焦肉的氣味,那是燃燒的帳篷壓倒在屍身上的味道。
“阿德木!薩神會懲罰你的罪惡!”烏恩大喊着。他殺出一個缺口,解救麾下,但更多人圍了上來,缺口迅速被堵上,再也望不見出路。
楊衍在帳篷裏看見這場戰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聽見激烈的喊殺聲跟慘叫聲,看見火光越來越強烈,直到一條人影立在門口,遮擋住火光。
是哈克。
“薩神在上!”哈克滿臉淚痕,跪倒在地,他哭了,“烏恩完了,您真是薩神之子!懲罰降臨了,懲罰真的降臨了!薩神之子原諒我!”他對着楊衍磕頭。
“快放開我!”楊衍怒吼。
哈克揮刀斬斷繩索,将楊衍扶起。
“不用扶我!”楊衍大喊,“給我馬!”
他雖然受了傷,體力不濟,但疼痛沒有影響他的行動。馬就停在帳篷外,哈克讓楊衍先上馬。
“我要拿回我的刀!”楊衍喊道。
“刀在烏恩手上。”哈克回答。
楊衍雖想取回野火,但也知道情勢不許,他接過哈克手上的彎刀護身,喊道:“找匹馬,跟我來!”他需要幫手。
他見周圍火光沖天,正不知出路,哈克指了個方向道:“往這邊走!這邊!”楊衍雙腳一夾,照着哈克指示的方向奔去。兩邊流民正在交戰,一時竟無人理會他,他沖出營地,哈克尋得一匹馬從後追來。
随着遠離戰場,火光漸暗,楊衍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在黑夜中幾乎不能見物,隻能回望遠遠的火光确定自己的方向,等到那火光終至不見,楊衍身邊一片漆黑。
但他不能停下,他奔得不夠遠,甚至不能确定方向,他隻能讓馬匹放足急奔,奔了許久許久都不曾停下。
什麽也看不見,他覺得昏沉。沒有天空,沒有大地,隻有馬蹄聲讓他确定自己還活着。
“砰”的一聲,一股大力撞來,将楊衍甩了出去。怎麽回事?楊衍重重摔在地上。
他站起身來,不辨東南西北,隻覺周身黑暗,除了一把刀,身上沒有任何工具。他不敢随意走動,正慌張間,火光亮起,楊衍吃了一驚,将彎刀護在身前。
是哈克,今夜月光雖弱,他隐約能見着楊衍身影,一直跟在後頭。楊衍摔下馬,他立即下馬查看。
楊衍見是哈克,松了一口氣,接過他手上火把,往地上照去,原來是馬失前蹄将他掀翻在地。哈克問他是否受傷,楊衍摸摸胸口,隐隐作痛,指不定斷了肋骨。
舊傷才好沒幾天,又他娘的全身是傷。“操!”楊衍罵出聲來。
“薩神之子,接着怎麽辦?”
“哪邊是北?”楊衍記得王紅被阿德木流民帶往北邊去,或許她還沒死。哈克擡頭望向天空,指出方位。
楊衍那匹馬兀自難以起身,料是受傷,他本要與哈克共乘,哈克卻說流民的馬大多是草原上捕獲的劣馬,馬力不足,兩人共乘隻怕支撐不住。
楊衍向哈克索要馬匹,哈克不敢不給。楊衍讓他向北與自己會合,舉了火把往北而去。
也不知走了多遠,楊衍自己也不清楚,他不敢太催逼馬力,隻怕将這馬也累倒。一路前行,走了許久許久,也不知方向對否。
沒多久卻讓他瞧見了一隻怪物,楊衍勒住馬匹。那是一隻背上有雙峰,高近一丈,頭似馬的動物。
“是駱駝!”楊衍醒悟過來。他在昆侖宮聽天叔提起過,但從未見過。崆峒境内常用駱駝馱重物,甚至能作戰,駱駝奔馳較慢,但耐力驚人。
楊衍第一次見着駱駝,不由得大爲好奇,見那駱駝并不害怕,他下馬上前,伸手撫摸。駱駝溫馴地低頭任他撫摸,楊衍“咦”了一聲,将火把靠近,發現駝身接近臀部處有個古怪烙印。
原來是馴養的駱駝?楊衍左右觀望,見不着人影,翻身騎上,恰恰落在兩峰之間。那駱駝被人騎上背也不驚慌,楊衍覺得有趣,又想劣馬雙載後難以快跑,如果能多個坐騎,救出賊娘皮的機會就大一些。
隻是這駱駝無辔,要怎麽操控?他雙手扶住駝頸,雙腳一夾,駱駝迳自前進,他搬動駝頸,駱駝跟着轉向。
操!這畜生也太聽話!楊衍大喜,回頭牽了馬繩,騎着駱駝,繼續向北前進。
隻是這駱駝無鞍,駝背撞得楊衍屁股疼。加上先前摔斷肋骨,當真苦不堪言。黑夜中不停走着,也不知方向對不對,更不知幾時天明,楊衍正彷徨間,忽地見到左邊有微弱光亮。
火光?楊衍精神一振,連忙熄滅了火把,免得被人發覺。眼前一片黑暗,過了會,等他漸漸習慣黑暗,再次見着那火光。
他騎着駱駝前進,确認那是營帳群落。楊衍不敢太靠近,當即下了駱駝,步行前進。
是不是阿德木的隊伍?楊衍不确定。他走了一陣,隻見火光越來越亮,那是一團巨大的篝火。周圍都是帳篷,恍惚間見着人影,他忙趴低身子。
有人,但不多。楊衍伏地,一點一點往前爬,爬得很慢,讓眼睛漸漸适應火光。視野有些朦胧,隻有少數看不清的人影。
守衛很少!楊衍趁着守衛錯身時,快步奔進營地,躲進入口附近的帳篷裏。幾乎是個空寨,他能确定這是阿德木流民的休憩地。
除了稀少的巡邏,估計不超過十人,隻有篝火前的兩頂帳篷門口各留有兩名守衛。其中一頂應該關着俘虜,王紅說不定就在那。
楊衍無法分辨哪一頂帳篷關着王紅,靠着篝火光亮辨别周圍,小心翼翼前進。
阿德木離開時隻留下十二個人把守,其中四個守着關有俘虜與王紅的營帳,剩下八人巡邏。這八人巡邏四個方位,每個方位隻有兩人走動,這也是多餘。十二個人若是遇襲,除了逃,哪有能力應敵?
楊衍摸到其中一頂帳篷後,将彎刀戳入篷布,輕輕割開,聽到裏頭有聲音傳出。
“我要睡啦!”
那是王紅的聲音,楊衍大喜,加快動作。
破口足有一人高時,一顆頭猛地鑽了出來,見到楊衍,露出驚詫表情,幾乎要喊出聲來。
楊衍瞪大了眼看着她,兩人心照不宣。
原來王紅發現有人割帳篷,知道有人來救,假裝睡着,等開口有一人高,忙不疊鑽出來。她不知道楊衍怎麽逃出來,但他竟然冒險來救自己,不由得心中感動。
兩人蹑手蹑腳往暗處走去。楊衍一旦背對火光,視力便弱,王紅與他相處日久,明白他毛病,握住他手牽着他前進。兩人不敢發出聲音,連踩着草皮都怕弄出聲響,直到避開守衛,越走越遠,這才漸漸放心,等進入黑暗深處,這才敢挺直腰身。
“我騎着馬跟駱駝來。”楊衍指了方位,“在那。”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才抵達楊衍帶來的馬匹與駱駝處。
“快走,等他們回來就來不及了。”楊衍低聲說道。
“不用急。阿德木要搜刮戰利品,招降活口,還有大量馬匹食物要搬運,天亮都回不來。”王紅胸有成竹。
楊衍催促王紅上馬,王紅疑惑怎有駱駝,而且無鞍。她摸黑觸着了印記,大吃一驚,忙捂緊嘴巴低聲罵道:“這是隻自由駝,騎着它是對教義的冒犯,讓人發現,誰都要殺你!”
楊衍得知又觸犯什麽古怪禁忌,不由得大怒,将彎刀狠狠丢在地上,大罵道:“操你娘這什麽鬼地方,哪來這麽多破規矩,給不給人活路了!操!操!”他雖壓抑聲音,聽得出氣急敗壞,王紅被他逗笑,忙道:“現在管不了這麽多,先走。”
她怕楊衍夜盲走散,緊挨着他。她以爲必死,此刻卻死裏逃生,内心激蕩,若不是怕被發現,隻怕就要大喊大叫起來,當下隻是緊緊握着楊衍的手,手心全是汗水。
又走出一大段距離,楊衍這才點起火把。兩人加快腳程,背後火光漸漸遠了、小了,終至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