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婆多祈禱十八年後,某天,突然地震,山鳥盡飛,走獸遠避。衍那婆多聽到了大地的呼喚。”
“什麽大地的呼喚?”楊衍不解地問。
“不知道,衍那婆多說他聽到大地的聲音。但沒有人聽到,所有信徒都沒聽到。衍那婆多說那是神的啓示,更加專注禱告。七天後,衍那婆多對他的信徒說,他聽見了神的指示,神要毀滅天地間的不義,唯有信者能得救。”
“他的信徒回到國中,招呼着大家快離開這罪惡之國,但貴族嘲笑他們,祭司與僧侶用石頭扔他們,官僚喝叱他們離開,平民也責怪他們渎神。唯有倒夜香挖糞坑的以爾馬一家人起身說,衍那婆多是義人,抛棄了榮華富貴爲人們祈福,我們要追随他,于是響應了号召。他們一家與鄰居帶着糧食與帳篷來到娑婆山,跟着衍那婆多往東遷徙。走了三日後,衍那婆多突然醒悟,他要回多索國。”
“後悔了?”楊衍問。這真不是擡杠,他打小聽爺爺說故事,知道在恰當的時候問上兩句能把故事說得更盡興,這還是他頭一次對王紅“體貼”。
“衍那婆多聽見了神的聲音,神在呼喚他回去。”王紅接着道,“他要信徒往東走,不要回頭。信徒們哭喊着挽留,但衍那婆多找尋神的心意堅決,信徒們隻能又往東走了七天。
“就在離開多索國十天後,有劇烈的地震,火焰在天空燃燒,把大地烤得熾熱,天空中落下焦幹的鳥屍,河水漂浮着死魚,腐敗而灼熱的味道随風吹來。他們知道,神降怒了,降怒于這個不信神的天地,要将天地毀滅了。”
“黑霧籠罩大地,他們見不着太陽,見不着星星與月亮。這天地黑暗了,信徒們哭了,沒有衍那婆多的領導,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們在黑暗中找不着方向,隻能跪地祈禱,但他們不知道該向誰祈禱。他們不知道神的名字。”
“在天火與萬物的屍體中,衍那婆多回來了。他穿過天火,穿過黑夜,他睜着一雙火焰般的紅眼,從黑暗與灰燼中走出。他說……”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進,我感到熾熱與黑暗。然後我聽到神的聲音,那是我在娑婆山上聽到的聲音。我跪倒在地,将雙手與胸膛貼在熾熱的大地上,将雙眼緊閉。我祈禱着,懇求神給我指示。”
“我心聽到了神的聲音,那不是用耳朵聽的,世間沒有一雙耳朵能承受神的聲音,那會将腦漿榨幹,那是直抵我心底的聲音。神說,停下腳步,多索國已經滅亡,連躲在糞坑裏的老鼠都失去生命。這災禍本應降臨世間所有,你們的虔誠是稀缺的智慧,我願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将成爲這世間的引路人,爲神發聲,引領他們走出黑暗。”
“我心底默念着,無數次懇求着神,請他賜予我稱呼他的方式。神沒有姓名,他是獨一無二,世間的聲音無法陳述他的存在。我隻能用我聽到的聲音,薩。那是我聽到的聲音,是初始,是湮滅,是回歸,是薩,是神,是爲火與光。”
“神要我引領大家走出天罰,衍那婆多說。他要帶大家度過這場災難。可是衍那婆多忍不住好奇,他偷偷睜開眼,想看清神的模樣,然後他的雙眼就瞎了。神的光亮不是凡人能夠承受,那是比太陽還要熾亮無數倍的光芒,他隻是稍微睜開眼,就被刺瞎了雙眼。”
“他紅着一雙火焰般的眼睛,那是神給他的印記,因爲他見過最熾熱的火與光,他再也見不到火與光。”
“衍那婆多領着追随者一路往西。雖然失去視力,但他能見着真理,見着真理指引的方向。他們渡過沸騰的河流,走過黑暗的山谷,撐過焚風的侵襲,終于,走過第九十九片深幽的密林時,見着了太陽。”
“所有人都歡呼了,所有人都喜泣了。他們哭是因曆經了重重磨難,他們喜是因他們尋得了真神。從今往後,他們的靈魂得以回歸火與光中。”
“那是薩神第一次滅世,因爲世人愚昧,迷信僞神,薩神降下責罰。衍那婆多的虔誠與智慧讓薩神慈悲,收回了滅世的旨意。據說,跟随衍那婆多離開多索城的信衆有兩千多人,最後再見太陽的隻有九十九人。”
楊衍吃了一驚,說道:“這麽少?”又想:“這先知也不太濟事,兩千多個隻活了九十九個。”他忍住奚落,問,“然後呢?”
“衍那婆多在山上建立了部落,寫下薩教的第一本經書《薩婆多經》。這是薩教第一本,也是最重要的經書,講述了多索國滅亡的原因,講述了第一次滅世。薩神的圖像也是衍那婆多記述的。”
“這有古怪,不是說他一張眼就瞎了?他看見什麽?再說,他不是瞎子嗎,這也能寫書?”楊衍忍不住質疑。
“衍那婆多雖然瞎了,但與常人無異。神爲他開了心眼,他能閉着眼睛用手指觸摸出指尖的文字,能用筆在沙盤上書寫。被他觸碰的人疾病會痊愈,他能将酒變成水,也能将水變成酒。他所描繪的薩神就是薩族人膜拜的神像。”
“朱大夫還能把一根三尺長針插入心口呢。”這句話楊衍沒講出來。
“《薩婆多經》記載,薩神是初始、湮滅、回歸。這世間原是渾沌,因光而生,有了光才有萬物。火是薩神對人的恩寵。薩神創造萬物,賜予生命,這是初始。有生即有死,不隻是人和動物,包括山川河流、花草岩石、天地萬物,當薩神再度滅世,一切終歸寂靜,這是湮滅。世間的一切湮滅後,就是回歸,回歸到薩神座下,直到薩神再一次創世。”
“我們需要信奉薩神,薩神是唯一真神。信奉薩神的人奉薩神旨意行諸善事,死後回到薩神身邊,賜予光與火與榮耀。邪信者、異端者、行諸惡者将在蝕骨冰河不斷腐朽又重生,承受無盡折磨與煎熬。當所有靈魂受到該有的獎賞與審判,善惡将歸于零,薩神再度創世時他們會回歸世間,進入下一個輪回。再過去世,薩神已無數次創世與滅世,我們的靈魂也早已經曆過無數的輪回。”
楊衍聽得不解,說道:“說清楚點,你說薩神會再度滅世?”
王紅道:“多索城是第一次滅世,之後會有第二次滅世,等到所有靈魂善惡歸零,薩神就會再度創世。延緩薩神滅世的唯一方法是散播教義,讓所有人信奉薩神,榮耀薩神,使世間善大于惡。但無論怎樣努力,薩神總有一天會再度滅世。初始、湮滅、回歸,這是薩教的主要教義。”
“你的意思是,有個神創造了世界,就是爲了能有人拼命拍他馬屁,等他聽膩了,就毀掉重來,換一批人再上?”楊衍瞪大了雙眼發問。
“你這話在薩教教規裏叫穢神,就是污辱了薩神,不隻要死,還得死上九十九次!”王紅罵道,“薩神創造了世界,人雖然死了,靈魂隻是換個形體重新複活。我們榮耀他,是本分、義務,是天性。”
楊衍不置可否,他生于關内,對薩教所知甚少,但凡提起必不是好事。爺爺天天說着當年紅霞關大戰,那蠻王都是以反派樣貌登場,楊衍對其實無好感,對薩教教義也不以爲然。但他口頭雖逞強,仍是努力把這些話都記在心裏,關外不比關内,說錯一句話都得死。
兩人走了一上午,尋了個地方休息,楊衍啃着肉幹,王紅道:“吃慢些,就這點存糧。”
楊衍應了幾句,王紅吃得快,爬高伏低不住張望,楊衍問道:“你在看什麽?”
王紅道:“怕又有野獸來,小心點好。”
楊衍嘲笑道:“一隻熊就把你吓破膽了。”
王紅隻是咬着牙不應。
兩人繼續前進,王紅繼續說薩教曆史。
衍那婆多所寫《薩婆多經》并未記載第二次滅世。他率領的族人在多索國東方山上定居,衍那婆多鼓勵信衆散播教義,越來越多人慕名而來,衍那婆多死前已聚集了數千人之衆。他們建立城池,稱爲聖衍那城,那座山被稱爲聖山。衍那婆多死後,他的屍體回歸火中,異香芬芳,骨肉如舊。
楊衍提問:“怎麽燒過了還骨肉如舊?”王紅解釋說雖然皮膚幹枯焦化,但屍體像是幹屍一樣,沒有燒爛。楊衍噘了噘嘴。王紅又說,衍那婆多的屍骨存放在聖衍那城,要不是一千三百前的災難,現在仍能供人瞻仰。
聖衍那城逐漸吸引越來越多的信徒,但也引來了周圍諸國與邪信者的憎恨,在千年間經曆了三次滅亡,又三度振興。這段時期後來被稱爲聖音時期,直到一千二百年前,第二位先知騰格斯汗誕生。
騰格斯汗本名騰格斯,“汗”是部落對領袖的尊稱。他出生那年,聖衍那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天災,劇烈的地震改變了聖山的地形,聖衍那城周圍出現巨大的裂縫,最窄處也寬逾十丈。聖衍那城被裂縫孤立在山中,搖搖欲墜,沒有一個信徒逃出來。
這場天災震驚了薩教徒們,他們再也回不到聖衍那城,無法瞻仰衍那婆多的聖容。他們不明白自己如何亵渎了神,引來這樣大的災禍。
騰格斯自小信奉薩神,他能斷最艱難的案子,發明最複雜的機關。他能看透萬物運轉的規律,他的智慧無人能敵。傳說他一出生便能說話,他曆經過七死七難,每當智慧不能解決困境時,他便祈求薩神,總能在萬死險境中得到救助。這堅定了騰格斯理解薩神賦予他的使命,他專注傾聽神谕,終于聽到薩神的指示,成爲薩神的信使。
他聚集大量薩教徒,重新解讀《薩婆多經》。騰格斯說薩神既然毀滅過多索國,定然會再度滅世,聖山的災難是薩神的示警,暗示着第二次滅世開始,而第一次滅世之所以被阻止,是因爲信徒有了智慧,于是延伸出另一個教義,延緩薩神第二次滅世的方法就是增加薩神的信徒,讓衆生榮耀薩神。
騰格斯率領薩教徒們東進,打倒了許多小諸侯,百戰百勝,被尊爲“汗”。這個教義在教内不是沒有反對者,但在“鮮血辯論”後,最終歸一。
騰格斯所著的《騰格斯經》成爲教内第二本經典。這千年間雖然出現過許多注解薩神的經典,但沒有一本比得上《騰格斯經》。《騰格斯經》注解了薩司、貴族、平民與奴隸的身份,“巴都”這個詞也是騰格斯創下。
他成爲了最早的薩司,“薩”是火與光的意思,“司”是使者的意思,薩司就是神的使者。
騰格斯汗五十五歲在戰場上染病身亡,在他死後,他所征伐的部落主蠢蠢欲動。貴族們企圖從薩司手上奪回失去的權力,然而徒勞無功。由于騰格斯汗大量焚燒書籍,将其斥爲“邪識”,屠殺異端,異端多是有識之士或讀書人,大量的知識與技術落入薩司體系下的教派人馬,貴族們發現失去薩司體系的支持,他們無法治理部落,隻能選擇與薩教共治。
此後百多年,薩族南征北讨,若是部落之主願意率衆信奉薩神,王族就成爲薩族部落的貴族,平民便是平民,若是不願意信奉薩神,就被稱爲盲信者、盲猡,被薩族擊潰後,一律貶爲奴隸。
“還有沒有别的先知?”楊衍問,“你之前說的那個什麽……薩王、薩爾什麽的?”
“他不是先知,他是薩神之子。”王紅回答,“也是光與火焰之王子。”
楊衍歪了歪頭,示意王紅繼續說。
騰格斯的教義并不是沒有質疑者,争戰百多年後,薩族疲憊不堪,叛亂四起,于是有了質疑的聲浪。
薩族分裂爲兩派。一是信奉衍那婆多的原始派,他們主要群居在邊關以西,大草原與荒漠的東邊,以和平傳播薩教爲主,不承認第二次滅世說法,認爲每個靈魂在公正審判後将重回世間。另一派則信奉騰格斯的滅世說法,主張以武力征服,讓世人信奉薩教,根據地在西邊。兩派間互相指稱對方爲異端,互有攻伐,騰格斯派雖占上風,但由于更西邊的蠻族時常侵擾……
楊衍提問:“蠻族?”
王紅點頭:“薩教西邊與北邊的蠻族,有些來自邊荒,有些來自寒冷與陰濕的國度,甚至有來自永夜之地的,都是不信奉光與火的盲猡。”
“我現在相信蠻族西邊肯定也有蠻族。”楊衍嘲諷道,“他們來自西海之地,來自海上的淺灘,來自永日照耀之邦。”
王紅道:“關内稱薩族爲蠻族,薩族稱關内人爲盲猡,都是這個意思。”
由于騰格斯教義的薩族時常受到蠻族進攻,而衍那婆多派長期與關内和平往來,派出使節與前朝通好,前朝皇帝還曾派軍隊協助衍那婆多派擊退騰格斯派,過程中大量漢人信奉了薩教,往關外遷徙,加上關外原本就有的漢人,漢人在衍那婆多教派中占據了半數以上。
另有一事是通商問題。薩族以教治地,不統一語言,加上騰格斯時期南征北讨,語言繁雜,與漢人通商,漢人難以學習這麽多語言,于是大量的衍那婆多教派的商人開始學習漢語,這使得漢語成爲衍那婆多教派的多數語言。
這些人有些或轉信騰格斯教義,或征戰被俘虜而流落至騰格斯群落,又把漢語往西邊傳播。經過幾百年,漢語漸漸成爲薩族廣爲流通的語言,信奉騰格斯教派的群落也需要經商,同樣需要漢語。
“我以爲騰格斯教派隻負責打仗。”楊衍道,“我聽說薩族侵擾邊關有幾百年了。”
王紅搖頭:“隻會打仗不會長久,薩族一樣需要通商。邊關封了,就與西邊的蠻族通商。前朝時期,侵擾邊關的薩族都是騰格斯教派的信奉者,但當時關内的實力與勢力都不是薩族所能比拟。再說,比起散播教義,這時期的騰格斯教派對衍那婆多教派的仇恨更深。”
“怎麽會?不都是薩神的子民?”楊衍皺眉問。
“錯誤地信奉神比不信神更可惡。”王紅道,“衍那婆多教派引導人們走向錯誤的道路,曲解了神的旨意,這比不信神危害更大。”
楊衍想起少林的正俗之争,雖不盡相同,但隐隐理解王紅的意思。
這種種原因使得衍那婆多教派在信徒數量上占據極大優勢,騰格斯教派雖然骁勇善戰,也無法消滅衍那婆多教派。王紅說道:“因爲征戰不斷,這一千年被稱爲征伐時期,這樣的局面一直維持到一百五十幾年前,薩爾哈金出現爲止。”
前朝開始衰敗後,軍事上已不能給予衍那婆多教派太多幫助,騰格斯教派逐漸占據上風。差不多一百六十年前,一名自稱薩爾的青年忽地崛起,短短三年間統一了騰格斯教派部落。
“就是你最早說的那個薩王?”楊衍再次确認,得到王紅肯定的答案。
“薩爾并不是神子的本名,而是化名,哈金是後來對他的尊稱。或許薩司那邊有相關的記載,但我們唯一知道的隻有他來自關内這件事。”
“你說什麽?”楊衍再次打斷王紅,詫異地問,“蠻……不是,薩爾哈金是關内人?”
“是,薩爾哈金是漢人。”
楊衍張大了嘴巴,他從沒想過,那位率領蠻族鐵騎企圖踏平中原,在紅霞關與怒王和尤長帛大戰的蠻王,竟是漢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