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九十年 夏 四月
許是地勢低了些,也可能是氣溫漸暖,路面的積雪融成薄冰,一不留神就能摔上一跤,山壁上綠、灰、白斑駁交雜,都是苔癬與積雪。雖然沒有之前的懸崖深谷,楊衍與王紅這一路走來也不平坦,免不了伏低爬高,幾乎沒一裏平地。
“操!這什麽破路!”楊衍罵道。他擡頭見王紅東張西望,問道:“還要幾天才能下山?”
“差不多……兩三天。”王紅咬着下唇回道,爬到石塊上極目張望,接着道,“天快黑了,先找個地方歇息。”
那是一快沒有積雪的平地,地面濕漉漉的,長滿野草,稍遠處有矮小的灌木。楊衍拾了木柴升火,兩人坐在火堆前分食肉幹。這兩人鬥氣許久,既有了同行的目标,一時找不到争執的話頭,不知怎地竟有些尴尬起來。楊衍把手在身上抹了抹,拾起野火,他腳傷好了些,當即練起武來。王紅起身提了油燈,在附近兜了一圈,也不知在看什麽,之後鑽進帳篷。
雖然動作遲緩,縱躍不易,楊衍仍忍着把五虎斷門刀的套路使完,把刀插在地上,又演練了一次百代神拳,累得滿身大汗,掬了一捧雪送進嘴裏,這才要進帳篷。王紅又走出來,楊衍忍不住就要惹她,道:“不睡覺,進進出出做啥,逛市集呢?”
王紅道:“你坐下,有話跟你說。”
楊衍在火堆旁坐下,口中仍道:“有什麽屁要放?”
王紅道:“提醒你一句,等離了山,遇着人,别薩妖薩妖的叫,一句話能要你小命。”
楊衍哼了一聲,道:“我理會得。我還要問你有什麽計劃,真以爲我睜着雙紅眼,就能當你們那什麽薩神?”
王紅撥了撥柴火,沉默半晌,腦袋裏也不知轉些什麽。楊衍見她不回答,道:“問你話呢。”
王紅隻答道:“總之聽我安排就是。我先教你些薩教規矩,仔細學着,别犯了禁忌。”
楊衍嘀咕道:“都不知道該不該信你。”
王紅道:“既然跟了我,就得信我。這樣吵下去沒意思,乖乖聽我說。”
楊衍哼了一聲,忽地想起一事,問道:“夜榜跟你們什麽關系?”他前往青城時,曾在船上聽齊子概說起與李景風找密道遇到夜榜的事,這回夜榜利用他們頂罪,顯然有所勾結。
王紅皺眉道:“問這個做什麽?”
楊衍道:“就想知道把我們騙去昆侖宮是誰主使的。”
王紅猛地警覺起來,問道:“你又想幹嘛?”這才明白,楊衍問起這件事,是還存着報仇之心。
“天叔的死不算你頭上,誰把天叔套進來,我一個也不放過。”楊衍語氣雖然平靜,但怨毒之意溢于言表。
王紅想了想,道:“行,咱們得合作才有好處,我也不瞞你,有一說一。老眼會跟夜榜做買賣,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混進夜榜,但夜榜跟薩教沒關系,我猜老眼辦這事也沒跟夜榜通過聲氣,這事夜榜沒幫上忙。”
“找上我們的就是夜榜。”楊衍問道,“老眼又是誰?”
“那些人肯定不是真夜榜,是假冒的。”王紅道,“這樁事綢缪了幾年,關内外訊息相通不易,密道又被封了,英雄之路不是誰都能走,也不知派了多少人來,路上摔死多少,總算沒把大事耽擱了。”
“老眼是關内的領頭人,所有大事都是他吩咐,我們照辦。我這身份見不着他,隻知道他入關許多年了。”王紅道。楊衍又問關内有多少蠻族奸細,王紅一概不知,等楊衍問起昆侖宮有多少内應,王紅道:“我就知道兩個。一個叫許勝昌,另一個叫周雄,是領頭的,我們都聽他号令。”
這兩人楊衍都不認識。他默默把老眼這名字記住,這人也是害死天叔的元兇之一。
王紅道:“你問完了,接着換我說。你仔細記着,薩爾哈金死後,薩教子民亂了一陣……”
楊衍打斷她的話,問:“薩爾哈金是誰?”
“‘哈金’在薩族語裏是諸王之王的意思,接近漢語的皇帝。‘薩’是光,是火,‘爾’是王子,‘薩爾’的意思是光與火焰之王子。一百二十年前,在三龍關戰死那個薩爾哈金,火焰之神子,衆生之帝。”
“不就是蠻王?”楊衍撇了撇嘴。
“這話出口你又得死一次!”王紅愠道,“以後蠻族什麽的别說出口,關外都是薩神的子民,是薩族。”
“知道了。”楊衍道,“繼續說。”
“薩爾哈金死後,薩族亂了一陣,跟你們分成九大家一樣,薩族也分成了五個部落。我是奈布巴都的人,巴都的薩司是切爾。”
楊衍聽得一頭霧水,問:“什麽巴巴嘟嘟布布爾?”
“‘巴都’是部落的意思,你就想成是一派、一門,點蒼派、崆峒派之類。奈布巴都就是奈布派。‘薩司’是祭司,是奉薩神旨意的使者,你就當成掌門好了,切爾是他的名字。”
“這他娘的話都不一樣,我去那怎麽說話?薩薩哈哈喀喀渣?跟雞叫似的!”楊衍怒道。
王紅耐着性子道:“我會慢慢教你。”
“教你娘,這得花多少時間?”楊衍罵道,“等學會,胡子都長了!”
王紅也是焦躁,罵道:“這不正在教?你不會說也沒關系,這幾個重要字你得先學着,平時說漢語也行。”
“說漢語?”楊衍一愣,“不是說薩族語?”
“薩族是以教并合,不是以族類并合。薩族是信奉薩教的一族,隻要你信了薩教,被薩教管理,什麽族都是薩族。”王紅道,“裏頭混了多少種人算不清了,方言也有十幾種,漢語是主要語言。”
楊衍冷笑道:“這好,麻雀跟雞講話,旁邊還有鴨子插嘴,說的都是鳥話。”
“關内方言更多!”王紅道,“動動你的蠢腦袋,如果裏頭還裝着腦子!關外如果不會說漢話,娘的我們這些派入關内的不是一開口就露餡?”
楊衍覺得這話有理,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們所有人都會說漢語?這些怪言怪語又是怎麽回事?”
“這得從薩族起源講起,兩千兩百年前,先知衍那婆多……”
“得,又是一隻鴨子叫。”楊衍冷笑。
“你這狗屌子,老娘忍你很久了!”王紅猛地站起身來,“說一句頂撞一句,你要不聽,老娘不說了!”說完一腳踢翻柴火。
楊衍本要反唇相譏,見她氣沖沖回到帳篷中,跟了進去,又見她窩在帳篷一角,蜷曲着身子,似乎頗多委屈。他是個遇強則剛遇弱反屈的人,覺得過意不去,走上前去推了推王紅肩膀。
王紅罵道:“别碰我!”
楊衍不會哄姑娘,半晌無語,隻得自去另一邊睡了。過了會,王紅問道:“你那病幾時發作?”
“再過一會。”楊衍道,“現在沒那麽痛了。”
自從彭小丐死後,丹毒發作時,楊衍就會想起在江西總舵因他丹毒發作讓徐放歌兒子逃走的事。他自覺害死了彭大哥,也覺得有了那個遠因才有後來天叔的死。
他懊惱自己就不該貪圖師父的丹藥,害自己落下這病根。他懊惱自己沒用,殺不了嚴非錫,爲天叔報仇,爲家人報仇。
然後那疼痛就不那麽難熬了。也不知是日久之後丹毒漸去,還是逐漸習慣,現在發作時,楊衍甚至能忍着痛苦行動。
會好的,總有一天丹毒會慢慢淡去,就像他臉上那道疤一樣,痊愈是痊愈了,但自己永遠都會記得這刻苦銘心的痛。
第二天一早,兩人收拾行李複又前行。楊衍想起昨日口角,先開口道:“昨天話說一半,你接着說,我聽着。”
王紅知他服軟,忍不住道:“愛聽不聽!什麽都不知道,下山也是自找死路!”
她一開口又讓楊衍惱火,回道:“你就非要惹我發脾氣?”
王紅雖然懊悔自己開口又起争執,卻不讓步。兩人默然走了一段,王紅道:“我想了想,你什麽都不知道,還是從薩族的起源說起。”
根據王紅所說,薩教的起源是兩千二百年前,第一個先知衍那婆多出生在西方遙遠古國,在光與火裏聽見神喻。
“衍那婆多是西方多索國的王子,多索國是個小而富裕的國家,國内有許多階級,每個階級隻被允許做那個階級該做的工作,獲得他們被允許的酬勞。窮人們衣不蔽體,賺取的一切都被榨取,貴族們則無度揮霍,大肆淫樂。多索國不止祭祀僞神,還崇拜那活兒,把那活兒畫在房間、牆壁,甚至店鋪跟道路上……”
“那活兒?”楊衍睜大那雙紅眼,“你是說……他們……拜……”說到這,楊衍忍俊不住,“你他娘的耍我?拜這根?”要不是嫌棄低俗,楊衍幾乎要指着自己褲檔發問。
他心想,朱大夫在這定會問:“怎麽拜?脫下來比誰大嗎?”又想到家家戶戶門口畫着根老二,那場面……該說不堪入目還是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總算這回他怕王紅着惱,隻笑了幾聲就強自壓抑,道:“繼續說。”
王紅道:“你笑也不奇怪,族裏宣揚教義,說到這時,許多孩子也覺得好笑,聽久了也就那麽回事。”她接着道,“衍那婆多雖是王子,但與那些貴族不同,從小就有仁慈善良的心。衍那婆多很小的時候就問父王:爲什麽要從窮人那裏奪取,爲什麽要對富人給予,爲什麽要将石像木偶奉爲神,爲什麽要将妻子的驕傲示于人?”
“多索城的國王回答,那是從髒污中撷取,往潔淨中給予。那不是石像木偶,那是神靈的憑依,那不是妻子的驕傲,是将男人的歡愉分享給女人。”
“衍那婆多認爲這是不義的行爲,他拒絕窮人的供奉,抛棄了王族的身份走入貧苦。他拆毀不靈驗的廟宇,觸怒了僞神的祭司,他被除去王子的身份,被驅趕出國。衍那婆多徒步上山,聚集了一批信衆,在山上自耕自食。那座山叫娑婆山,娑婆山高達千丈,山上四季如春。”
“娘的,有這種山?高千丈還四季如春?上頭是不是還有仙女擺攤賣白糖糕?”楊衍又罵了一句。王紅回過頭來橫了他一眼,楊衍抱怨道:“問一句也不行?”
“衍那婆多每日禱告,他不吃不睡,虔誠地禱告。他詢問天地是否有真神,若有真神,請給他指示,請讓他明眼。他花了十八年禱告。”
“十八年不吃不睡還沒死?”楊衍又問,“這不能說我擡杠!”
“因爲他是先知,他生來有使命,跟凡人不同。”王紅道,“他有薩神護佑。”
“你信?”楊衍問。
“我要不信,能跟你在這說話?”王紅回嘴。
“行,你繼續說,繼續說。”楊衍道,“其實我挺愛聽的,像小時候爺爺抱着我說故事似的。”
王紅哼了一聲,突然一個趔趄,隻顧着跟楊衍争執,一腳踏空,險些崴腳。楊衍本想關心兩句,話到嘴邊,硬是吞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