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餘騎排開層層蓮花般的守衛陣型,領軍的常不平上前迎接,恭身行禮:“恭迎掌門。”又看了眼跟在沈玉傾馬後,被十餘騎團團包圍住的沈雅言,行禮道,“雅爺安好。”
“太掌門可好?”沈玉傾問。
常不平拱手道:“找小人說過一次話,問些小事。”
沈玉傾點點頭,沈庸辭找常不平說話肯定不會問些閑事,多半是探口風。看來父親并不打算就此罷休。
“太掌門得了瘋病,你們可要好生看着!”沈雅言忽地大喊。沈玉傾回頭望去,隻聽沈雅言接着喊道:“若是看不住,殺了也是有功無過!”
常不平睨了一眼沈雅言,低聲問道:“掌門,這方便嗎?”
“我有分寸。”沈玉傾示意讓路。常不平領頭,将沈玉傾一行二十餘騎迎至大帳前。沈雅言下馬時,常不平才見着他雙手铐着鐵鐐。
沈庸辭見沈玉傾領着大哥前來,不禁一愣,還未開口,身後四名侍衛已經搶上,按住沈庸辭雙手雙肩。
“别怪你兒子,我逼他的。”
沈雅言搶上一步,雙手夾着鐐铐重重砸在沈庸辭臉上。沈庸辭一陣暈眩,掙脫壓制,一股鐵鏽味在嘴中蔓延開來。沈庸辭捂住嘴,回身用手巾掩住鮮血,将唾液、血水混着斷齒吐在手巾裏。
“聽說瘋病打兩下腦子就會好,三弟你清醒點沒?”沈雅言冷笑。
沈玉傾比了個手勢,四名壯漢魚貫退出帳外。沈玉傾知道父親與伯父說的是私密,囑咐過他們離帳篷最少十丈,他自己則守在帳門口。
“大哥……”沈庸辭擦去嘴角血迹,将手巾仔細疊好,收入袖中。
“這一下換十幾年掌門,你不虧。”沈雅言咬牙切齒,過了會道,“我本來有許多話想問你,你怎麽騙曼瑤,那孩子又是誰的,是誰下的手。可後來想想,這些個陳年往事沒滋沒味,嚼着還怕咬舌頭。”
“可我還是想問你,這些年你睡得安穩不?”沈雅言死死盯着沈庸辭。
“我是爲了青城。”沈庸辭回望着沈雅言,一臉坦然道,“讓你當掌門才是青城的不幸。你沒看清局勢,爹也沒有。”
“放屁!”沈雅言怒不可遏。
“天下要亂,中道保不住青城。”沈庸辭挺着胸膛,“九頭老虎關在一起,最後隻有一隻能活着出去。青城要當活着走出去的那隻,就要先下手爲強,就要聯合強援,你沒那遠見。”
沈玉傾在門口靜靜聽着,那父親教給自己的那些道理又算什麽?他所期望的兒子是什麽模樣,自己是不是讓父親失望了?
他突然想起嚴烜城,也許自己與嚴烜城的相似處還包括不受父親待見這一點。
“那你現在該得意了!”沈雅言的大笑聲喚回沈玉傾的思緒,“你兒子做得挺好的,你是該讓賢了!”
“他還年輕,被奸人所惑。”沈庸辭看向兒子,“謝孤白不是好人,我早要你提防他。玉兒,你若繼續信他,青城會葬送在他手上。”
“謝先生可疑。”沈玉傾回答,“但他說的事總是對的。他有隐瞞,但沒有騙孩兒,起碼目前爲止沒有。”
“他現在就在害你!”沈庸辭提高了音量,“他讓我們父子失和,讓你背上不孝的罪名!消息傳出去,你就是個大逆不道的逆子!”
“所以孩兒希望這件事永遠不會傳出去。”沈玉傾仍是不卑不亢,他很清楚,現在回答父親質問隻會讓自己内疚。
“孩兒這回來,除了迎接父親回巴縣,還希望問清關于老眼的事。老眼手上有青城的把柄嗎?”
“沒有。”沈庸辭回道,“我不是蠢蛋,傳給他的信全是左手寫的,不烙印,不金漆,隻有暗語。他手上沒青城的把柄。”
沈玉傾又問:“有他的線索嗎?”
“隻知道人在灌縣,可以聯絡到。”沈庸辭回答,“用他們的人聯絡。”
“爹沒派人跟蹤過?”
“誰的把柄被對方抓着,誰就完了。”沈庸辭回答,“老眼是個精細人。”
沈玉傾琢磨這事,确實,老眼若暴露身份,父親縱然不将他滅口,也等于扼住了他的命脈。反之,老眼若是有證據證明父親與他勾結,父親真要爲其所制。
還有一件事他必須弄清楚。
“爹爲什麽要殺文若善?”沈玉傾問,“是幫蠻族滅口?那又爲何在刺客身上刺上蠻族圖騰,打草驚蛇?”
“老眼自己沒人,找不着夜榜?他想殺一個文若善何必請我幫忙?”沈庸辭搖頭。“他想我越陷越深,抓我把柄。我故意讓刺客紋上刺身,若是失敗,就坐實了密道之事,崆峒不能不查。齊二爺一直想廢掉鐵劍銀衛不出崆峒的規矩,這不僅能警告老眼别想拖我下水,還能困住崆峒。”
沈庸辭望向沈雅言:“這些事,你能想到嗎?”
沈雅言漲紅着臉,咬牙切齒。
※
把該問的問完,沈玉傾回到君子閣,召來謝孤白密談。
“父親與蠻族的合作是互相算計。他故意讓刺客紋上蠻族印記,老眼吃了這虧,一時也對父親無可奈何。”沈玉傾道,“共議堂的事是蠻族先聯絡了他,告知時間,讓他逃脫。”
“有九大家掌門作内應,對蠻族是好事。”謝孤白沉吟,“還有個問題,負責傳訊的人。”
“叫周雄,爹問了他的名字,不知是否是真名。”沈玉傾道,“老眼沒有證據。”
“有些事不需要證據,隻需要相信。”謝孤白道,“共議堂爆炸時,隻有沈掌門逃出來。”
沈玉傾明白父親遺留下來的麻煩還沒完結,沉吟半晌後道:“我會派人去一趟崆峒,找這個叫周雄的人。”
“用夜榜的人。”謝孤白道,“他們比我們懂怎麽做。”
沈玉傾皺起眉頭:“夜榜?”過了會問,“大哥知道門路?”
謝孤白回道:“知道門路的人如果太少,夜榜也不用做生意了。”他轉了話題,接着道,“華山、唐門、丐幫三派退席,這場昆侖共議沒選出一個衆人心服的盟主。”
沈玉傾知道他故意回避關于夜榜的消息,不禁又想起一事——要在福居館與自己偶遇就要早一步得知刺客消息,照謝孤白之前的說法,是主使者有意洩密,這固然是真,若不洩密,點蒼無以威逼,父親也無法架空大伯的權力。
當年那消息是從鶴州傳入鳳姑姑耳中,經黔地到了青城,點蒼得知并不意外,那是父親有意爲之。
但大哥能得知訊息真的隻是消息走漏,聽着風聲?有這麽巧的事?
他沒有立刻發問,而是順着謝孤白的話問道:“大哥怎麽看?”
“襄陽幫的船隊還在漢水上。”謝孤白道,“這能牽制華山。”
俞繼恩想脫離武當,接受青城庇護,謝孤白私下允諾。這支船隊不僅掃蕩了漢水上的船匪,對華山示威,現在也是遏止華山的一支隊伍。
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妥當,沈玉傾想着。
沒有半點偶然。
“還有點蒼。”謝孤白接着說道,“有唐門襄助,黔地一帶才能安穩。”
“唐門沒有遵照約定。”沈玉傾道,“最後那場投票,唐門倒戈了。”
“冷面夫人答應過什麽?”謝孤白反問。
沈玉傾一時愕然。當時冷面夫人确實隻說遣退點蒼使者,并沒有明确答應支持衡山——雖然他認爲這是想當然爾。很顯然,點蒼開出了更豐厚的條件:将冷面夫人推上盟主寶座。
“投票失敗,無論唐門與點蒼的協議是什麽,多半都不作數了。”謝孤白道,“諸葛掌門身亡,這也不是冷面夫人所能預料的,局面與之前不同,唐門未必會繼續協助點蒼。”
沈玉傾一時琢磨不透冷面夫人的想法,她與青城聯姻,又爲了盟主之位倒戈,現在難道就會回頭協助青城?這樣反反複複的人能信任嗎?
“現在我們需要唐門這個同盟。如果點蒼跟唐門聯合,天下不亂則已,一亂,青城要自保就難了。”像是看透了沈玉傾的遲疑,謝孤白眼睑半阖,接着說道,“寫封信給冷面夫人,對她無法取得盟主之位表達遺憾。再說些家事,就說唐大小姐與沈四爺夫妻情深,感情甚笃,青城與唐門永爲同心。”
“有了點蒼這個同盟,還需要青城嗎?”沈玉傾複又問出心中疑慮。
“看冷面夫人怎麽想了。”謝孤白回答,“讓賦爺、詩爺緊守邊防,别讓巴縣的事驚動了他們。這節骨眼上,青城不能自亂陣腳。”
“最後等迎入前掌門,巴縣就可以開城了。”謝孤白道,“掌門若無他事,屬下先行告退。”
結束了,巴縣終于可以開城門,除了雅爺的意外叛變,謝孤白做到他的承諾,讓最少的人知道真相,流了最少的血。現在塵埃落定,自己就是青城掌門,懷疑與不服的人都有刑堂伺候着。
還有更難的事,他答應謝孤白要成爲九大家共主。沈玉傾不明白,以青城實力之薄弱,要如何成爲天下共主?他相信謝孤白有計較,但這仍是一場豪賭。謝孤白不怕輸,他知道謝孤白有一往無悔的決心,但二十年的光陰足夠讓他完成這項壯舉?如果失敗了,青城的命運又會如何?
已容不得他猶豫,蠻族的腳步已經逼近,在共議堂上,在九大家中潛伏。爲了這天下,爲了青城,更爲家人,他必須去做。
但在那之前,沈玉傾想着,一定要查清大哥的真正來曆,無論用什麽方法。
“啓禀掌門!”一個聲音打破沈玉傾的沉思,他回過頭去。一名守衛恭敬地站在門口:“沈總刑在鈞天殿等着,說是米掌門已經把昆侖宮上的事交代清楚。正等掌門傳召。”
※
巴縣終于開了城門,沈庸辭被迎回青城,由常不平調派人手,嚴密把守北辰閣。
沈雅言寫了四封信,分别寄給四位兄弟姐妹,說沈庸辭勞心政事,積勞成疾,發了瘋病,在昆侖共議上受了驚吓後更是病重,而今将掌門傳給沈玉傾,自己不服,在沈玉傾壽宴上謀反遭擒,現今卸去衛樞總指一職,賦閑在家。
沈玉傾遵照諾言将他釋放,沈未辰早聽了消息,與母親在淩霄閣等着,見父親終于回來,母女同時迎了上去。雅夫人見門口守衛林立,戒備森嚴,知道是軟禁的意思,然而丈夫獲釋,終究心中激動,抓着丈夫的手不住啜泣。沈未辰低着頭,又愧又喜,喊了一聲: “爹。”
沈雅言知道女兒愧疚,摸了摸她的頭,笑道:“爹都出來了。這回是你對,沒讓你爹犯蠢,闖下大禍。”
沈未辰知道父親是安慰自己,仍道:“女兒不孝。”
“沒什麽不孝的,你有本事,爹都不是你的對手。”沈雅言哈哈大笑,“你才二十,青城第一高手就坐穩了。”
“那是爹累了,又舍不得真打,女兒還差爹老大一截呢。下回再打,女兒就不是爹的對手啦。”
這話倒不是奉承,沈雅言星夜趕回青城,又與楚夫人、傅狼煙、沈玉傾接連過招,大耗體力,但饒是如此,以沈未辰年紀,能耐也是驚人。
雅夫人愠道:“還有下回?打你爹打上瘾了是嗎?”幸好丈夫出獄,她心情大好,也不責罵女兒。
沈雅言“嘿”了一聲,笑道:“不了,你爹老了,過不了幾年你就是青城第一。就是有個麻煩,你想比武招親,嫁誰去?”
沈未辰笑道:“那就不嫁,一輩子陪着爹娘。”
沈雅言哈哈大笑,摸着女兒頭道:“這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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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天之下第二部連載的更新方式:周雙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