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你當初招攬我,就爲了今天這事?”說話的人左邊袖子空空蕩蕩,右邊耳朵少了半截,正是現今巡江船隊隊長苗子義。自從協助彭小丐離開江西後,他便留在三峽幫擔任船隊總長,這是三峽幫排得上第五号的職位,由沈玉傾出面安排。三峽幫雖然不敢說不,但多少不是滋味,認爲若不是青城安插進來的眼線,便是拿三峽幫的要職酬庸了。
然而不過三個月,三峽幫上下便對苗子義刮目相看。苗子義慣熟長江水路,又懂船隻,調度指揮都熟練,不是個挂閑職吃幹飯的。可即便如此,三峽幫又不缺慣熟水手,這人一來就占了大缺,難免惹人眼紅,暗地裏給他使了不少絆子,苗子義焦頭爛額,戰戰兢兢,總算沒出大纰漏。
今年四月,他被調任爲巡江船隊長,負責巴縣周圍水路船隻,總算離開那尴尬處境,這才松了口氣,可沒想一來就攤上大事。
謝孤白站在他身邊,遠眺着沈玉傾與楚夫人并着一衆護衛回程,回道:“聽說閣下在三峽幫常受刁難,當巡江船隊隊長不好嗎?”
“要不是在青城孤立無援,幹嘛趟這渾水?”苗子義道,“我這思前想後,越發覺得着了你的道。”
謝孤白道:“你這身本事,走私販貨,太糟蹋。掌門愛才,不問出身,你在青城的日子不會差。”
苗子義哼了一聲,望着沈玉傾母子身影,道:“圖自己父親的,能是好人?”
“因爲是好人,才圖自己父親。”
“那他爹幹了什麽壞事,逼得兒子造反?”
“你真想知道?”
“不,操娘的什麽都别告訴我!這鬼世道,連三爺都會賴帳!”苗子義竟還記挂着當初三爺出爾反爾的事,“不過掌門若是好人,那太掌門一定得是個很壞的人,才能逼得一個好兒子要反爹。”苗子義接着道,“這種人活着,總會招來禍害。”
“你這想法該對掌門說。”謝孤白道。
“我他娘說個屁,我就是一走私的!”苗子義往江面上啐了一口痰,噗通落入水中。
“不過也好,要是連爹都能說殺就殺,跟臭狼也差不多是同個貨色了。”苗子義揮手,示意放下船闆,接引掌門與太夫人上船。
“我這人怕死,跟着那種人,不踏實。”苗子義道,“尋常攤上這種事,是甯願躲也不冒險的。”
“這可是從龍之功。”謝孤白道。
“得先分清楚是龍還是禽獸,才有他娘的從不從。”苗子義說完,與謝孤白并肩上前請安。
“米掌門呢?”沈玉傾問。
“送到刑堂,交給沈總刑了。”謝孤白回答。
“得問清楚昆侖宮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沈玉傾下令,“要巨細靡遺。”
謝孤白拱手行禮,表示知道了,接着道:“還有一件事要處理。”
沈玉傾默然半晌,道:“我知道,我會去見雅爺。”
謝孤白低頭應了聲是,态度恭敬。他雖是義兄,但那時沈玉傾還是世子,現今已是掌門,外人之前自不可再随性。
“回青城。”沈玉傾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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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罪!”米之微大聲喊冤,“我保護掌門。他娘的犯了什麽法?你們把我抓到刑堂!傅老呢?”他見總刑堂上坐的人是沈連雲,不由得疑問。
“傅老請辭了,現在我是總刑。”沈連雲道。
“傅老請辭?”米之微更是疑惑。他的疑問太多,在青城外遇到自己人埋伏,車隊被接管,自己又無故被帶回總刑堂受審。
“我審的也不是你保護太掌門的罪。”沈連雲翻着桌上的卷宗,“聽說七年前,你在南充買了一百五十畝地。”
米之微倏然一驚。這件事他一直以爲早已解決,這都過了七年了……
“強買良田不是小罪,如果還逼死人……”沈連雲停頓了會,合上卷宗,“米掌門,我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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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牢裏已沒别的犯人,隻關着沈雅言一人。與其他房間的陰暗不同,兩側的火把點得通明,隻是仍見不着外頭的日光。雖然如此,密牢裏還是有着一股怪味,是黴味、鐵繡味,混雜淡淡而清晰的血腥味。
牢房裏多了許多布置,沈玉傾命人不要爲難沈雅言。雅夫人把床褥被套和日常用品全帶了來,還有一張沈雅言坐慣的太師倚,看守自不敢苛扣。沈雅言要了把木劍,閑暇時練劍自娛,雅夫人就坐在牢外陪他聊天,夫妻兩人隻能隔着門上的格栅說話。
“喀啦啦”,鐵門拉動聲響,屋外的陽光透過門闆照在地上。一雙腳踏在傾斜的四方光影上,雅夫人轉過頭去,悶哼一聲,又轉過頭來。
“誰來了?”沈雅言見不着門外的人,問道,“那個小畜生?”
“爹,娘。”沈未辰輕聲喚道。自從父親下獄後,她沒再與雅夫人見過面,晨起問安,雅夫人總是拒她于門外。她知道母親還在氣頭上,她之前都是在刑堂公辦後,晚上才去見父親,今日特地探問時辰,與母親相遇。
“你還知道來看你爹?”雅夫人冷言冷語,一句話就戳得沈未辰心疼。沈未辰不敢辯解,低頭道:“娘,女兒跟你賠不是。要打要罵都憑娘處置,别不理小小。”
“我打得動你嗎?”雅夫人冷言道,“你爹都給你打倒了,我這點拳腳功夫打得過你?”說着眼眶一紅,“你就知道護着你哥哥,爹都不要了!”
“是他老子造反,你罵女兒做什麽?”沈雅言聽見妻子罵女兒,不由得煩躁,“是你肚皮裏出來的,有什麽大怨?這樣編排女兒!”
“都是你慣壞的!”雅夫人也起了性子,“她都把我丈夫送進牢裏了,還不算大怨?我不該怨?我不能怨嗎?我恨不得塞回去!”
“你當葫蘆塞子,說塞就塞呢!這麽好的女兒,你不要盡管扔,以後這女兒就我一個人的!你不管不疼,我來管來疼!”沈雅言罵道。
“你能管什麽?你都坐牢了,你管的着?!”
沈雅言不再理妻子,道:“小小過來,讓爹看看。”
沈未辰走上前去,沈雅言透着窗格看女兒,皺眉道:“前幾天沒瞧出你瘦了,沒好好吃飯?”
沈未辰搖頭道:“有。就是最近比較累。我沒瘦,爹才瘦了。”
雅夫人也覺女兒消瘦,忍着不說話。沈未辰走到母親面前,雙膝跪地,雅夫人罵道:“這是做什麽?擠兌我嗎?”
沈未辰道:“娘,别氣了……”
沈雅言大怒,罵道:“夫人,你非得把女兒折騰死了才甘心?”
雅夫人見女兒下跪,也是心疼,卻又按不住怨怒,一甩手打算來個不理不應,卻見門口又走進一人。雅夫人吃了一驚,退開幾步。沈未辰察覺母親神色有異,回頭去看,原來是沈玉傾來了。
沈玉傾見伯母與堂妹都在,他也好幾天沒見着雅夫人了,當下行禮問安:“雅夫人安好。”
“掌門找相公做什麽?”沈玉傾聽出雅夫人語氣中的驚惶不安,心中一緊,道:“有事與雅爺商量。”他頓了一下,正要再說,雅夫人道:“掌門與外子說話,我們婦人家先告退了。”說完斂衽行禮,抓着沈未辰手臂就走。沈未辰不敢再忤逆母親,隻能望着沈玉傾,沈玉傾點頭示意。
“操,又有什麽事?”沈雅言在牢房裏罵道。
沈玉傾命人開了鐵門,見伯父坐在雅夫人送來的太師椅上把玩着木劍,瞅也不瞅自己一眼。
“爹的車隊被我攔在城外。娘說讓她跟爹去青城山退隐,不過……謝先生反對。”沈玉傾索性席地而坐,仰望着伯父。
“你就該殺了他!”沈雅言怒喝道,“他就是個禍害!他不死,早晚弄死你!”
“我畢竟是他兒子。”沈玉傾道,“虎毒不食子。”
“我還是他大哥呢!”沈雅言大吼。“大哥”兩字在空蕩蕩的牢房裏不停回響。
“但他還是我爹。”沈玉傾道。
沈雅言擦去嘴角唾沫,問道:“所以,到底找我做什麽?”
“巴縣不能一直封城,早晚得開,消息會傳到黔地。我打算讓娘陪着爹在北辰閣休養,派人好好照顧。”
“休養”二字自然是因爲沈庸辭得了“瘋病”,“照顧”兩字更是不言可喻。
“我想請伯父寫封信知會四叔五叔。”沈玉傾道,“把這些日子的事給個交代。之後您就能回淩霄閣休養了。”
“我若不寫,就繼續在這牢房裏呆着?”沈雅言罵道,“把逼寫成個請字,你這麽會寫,怎地不自己寫?”
“昆侖共議上死了三個掌門,雅爺知道嗎?”
沈雅言一驚,問道:“怎麽回事?”
“蠻族奸細混入,齊二爺、諸葛掌門和玄虛道長死了。”
沈雅言默然半晌。沈庸辭與蠻族勾結,這件事指不定也插手了。
“雅爺,此時此刻,青城不能亂。”沈玉傾雙手伏地,向沈雅言行了個大禮,“就算不爲青城,也爲小小。”
沈雅言看着沈玉傾,良久不語。昆侖共議上死了三個掌門,天下該要何等震動?他竟有些慶幸自己政變失敗,如果沈庸辭勾結蠻族的消息真被傳出去,崆峒、武當、點蒼問罪,青城定然承受不起。
“我還有一個條件。”沈雅言看着沈玉傾,“我要見你爹。”
卻說沈未辰被母親拉到密牢外,雅夫人一把将她搡入馬車,沈未辰忙道:“娘,我是騎馬來的,呆會還得去刑堂。”雅夫人不管不顧,放下車簾就下令回淩宵閣,将沈未辰那匹馬給扔在了密牢外。
沈未辰隻覺得母親掌心都是汗,知道她對堂哥心懷戒懼,卻也明白母親雖對自己惱怒,仍是關心疼愛,反握住雅夫人的手,正要開口安慰,隻聽雅夫人道:“你别去刑堂了,好嗎?”
這還是雅夫人這幾天第一次對她如此溫聲,沈未辰心中激動,柔聲道:“娘若是要女兒陪,今天就不去了。”
“今天不去,明天也不去,以後都别去。”雅夫人渾身發顫,竟似有些語無倫次,“你什麽也别做了,别當什麽堂主了。誰也好,什麽人都好,你快些嫁了,什麽嚴公子、許公子,誰都行,嫁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娘……女兒還不想嫁……”
雅夫人緊緊抓着沈未辰肩膀,沈未辰覺得母親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隻見母親蒼白着臉,焦急道:“你還看不懂你哥是什麽人嗎?他這樣對你爹,對他爹,他就是個僞君子,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他現在對你好,以後就會害你!總有一天他會賣了你,那時誰也救不了你!”
沈未辰不知如何向母親解釋,隻得說道:“哥哥不會害我。”
“相信娘說的話,他會害你,他真的會害你!你再蠢下去,總有一天被他害得生不如死!”雅夫人抱緊女兒,像是怕這女兒突然沒了似的……
沈未辰将母親送回淩霄閣,扶上床歇息。雅夫人兀自抓着沈未辰的手不放,沈未辰寬言兩句。臨出門前,雅夫人支着床沿起身喊道:“小小,你爲什麽就是不相信娘說的話?你就聽娘一次,總有一天,你哥會出賣你,害得你生不如死!”
“快逃!女兒,快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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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天之下第二部連載的更新方式:周雙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