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庸辭的車隊距離嘉陵江剩下二十裏,竹與劍的旗幟随風飄揚。紫檀車輿,金頂車蓋,開路的百名騎手兩兩并列霸占着馳道,壓後的騎手也有百名,當中護送锱重的三百餘人也非等閑,個個都是精壯結實的好漢子。
米之微是這支車隊的領隊。他是南充金竹門嫡傳,祖傳一對鍍金雙鐵锏。一百多年前怒王起義時,當時金竹門掌門米飛雄當過馬隊沖鋒隊長,号稱“錐子軍”。遇敵時米飛雄手持雙金锏,一馬當先率軍殺入敵陣,打亂敵軍陣形,如錐入囊中,必然鑽出一個破洞來。至今金竹門還挂着當年怒王手書“摧敵必破”的匾額,以彰先人威風。
現在米之微所使這雙鍍金鐵锏長四尺,粗如拇指,形如竹節。據說金竹門的起源是唐朝大将秦瓊,本在山東起家,後人幾經流落,又有一連串唏哩呼噜不辨真假的典故,最終在南充紮了根。因蜀地多竹,锏上多節似竹,這便是金竹門名稱由來。秦叔寶受賜黃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讒臣,金竹門緬懷先人,藝成弟子都會在鐵锏上鍍金,以表藝成。隻是金價高昂,弟子們多半以銅代金,聊表意思,米之微畢竟是掌門,不差這點銀兩,這雙金锏倒是鍍了真金。
不講老黃曆,米之微也是盡得先人真傳,武功高強,五年前受命調任青城,任巴縣戍守教頭,是青城一員大将。他奉命率領車隊護送掌門前往昆侖共議,卻遇上了共議堂爆炸的慘事。
想起這件事,米之微還心有餘悸。幸好掌門平安逃出,隻受了輕傷,要是有個萬一,自己這趟回來隻怕要在南充順路跟妻兒告别,把人頭送往巴縣了。
車隊該當在嘉陵江換乘船隻,在與長江彙流處的朝陽碼頭下船,這就抵達了巴縣。米之微早已派人傳令,命人在碼頭備好船隻,隻等着渡江。
總算回到青城了,米之微喘了口氣。随着車隊前進,米之微遙望遠方,先是模糊細微的幾個突出,随着視野清晰,可見數十根桅杆,竹劍旗幟迎風飄揚,船樣式是三峽幫的戰船。
米之微不免納悶,十幾艘巡江船集結,莫不是有什麽動靜?
随着車隊漸近河岸,米之微越來越訝異。這不是十幾艘船艦,而是幾十艘上百艘。整個嘉陵江面盡被三峽幫的戰船遮蔽,遠遠望去,連塊江面都看不到。河岸邊停着百餘騎,列隊整齊,莫不是來迎接掌門的隊伍?
米之微不禁大疑。沈庸辭撥開轎簾,也覺訝異,問道:“怎麽回事?”
忽地一聲響哨,鑼鼓齊響,兩側樹林、高地上湧出許多人馬,前前後後怕不有上千人之衆。米之微臉色大變,沒想就在青城領地,還是巴縣外遭遇埋伏。他處變不驚,舉起鐵锏大喝一聲:“保護掌門!”
車隊前後方騎兵頓時收攏。巴縣周圍地形崎岖,不利騎兵移動,但百餘騎兵尚不感局促,加之這些人馬藝娴熟,頃刻間列成一面三十騎的四個隊列護住後方車隊,當中三百人響起戰鼓,執起兵器,俯瞰如一朵蓮花般層層疊疊,将沈庸辭車駕包圍住。外層一百五十人手執圓盾,腕提腰刀,中間百人各執弓箭,最後五十人則各持長短異種兵器,刀槍劍戟斧叉棍棒都有。
沒成想,對方竟也高呼:“保護太掌門!”團團包圍,也不進攻,隻是守在外圍、高處,弓在手,箭在背。坡地上豪勇羅列,精壯漢子身手矯健,米之微大吃一驚,這些人或高或低,将己方團團圍住,人數又多,若是仗着地勢沖殺下來,隻怕要全軍覆沒。他更是疑惑,巴縣外怎能有這麽多人馬埋伏?對頭是誰?他們呼喊的又是什麽?
卻見前方塵土飛揚,河岸上那百餘騎兵也已動了,向着己方沖将過來。米之微雖慌不亂,見前方敵人不多,遠處更有三峽幫船隊,當機立斷,喝道:“騎兵開路,沖出去!”
忽聽有人高聲喊道:“米總教勿慌,我們是來保護太掌門的!”
米之微驚疑不定,擡頭望去,右側山坡上一名精壯中年正是鐵拳門掌門常不平。他認得這人,勒住馬道:“常掌門,你們這是做什麽?”
常不平道:“青城有變,雅爺被夜榜挑動,率衛樞軍作亂,巴縣封城!”
沈庸辭臉色一變,問道:“你說什麽?雅爺作亂?”
常不平躬身行禮,道:“禀太掌門,近日青城紛亂,掌門命我等前來保護太掌門。米總教,請您下令安營紮寨,之後還有指示。”
沈庸辭疑道:“什麽太掌門?什麽掌門?常不平,你在說什麽?”
“太夫人馬上就到,太掌門且稍等。”
沈庸辭喝叱道:“我今日便要進巴縣!”
常不平躬身道:“掌門命卑職保護太掌門,誤了事要受罰。太掌門,别讓下人難做。”
“什麽掌門?這話是什麽意思?”沈庸辭怒問,他已經察覺到事态嚴重,“我才是青城掌門!”
“太掌門真健忘,您不是傳位給掌門了?世子聰明機敏,承繼大統,彌平雅爺之亂,衆人都心服。”
沈庸辭這才恍然,臉上滿是不信之色。誰也不會相信,沈玉傾這樣一個人竟會謀篡自己父親的掌門之位。
“讓開!”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沈庸辭望去,隻見楚靜昙身披厚甲,腰懸寶劍,紮了束馬尾,率領約兩百騎兵整齊來到。又看左右,怕不有兩千人将自己團團包圍着,回頭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塞住了後路,更遠處的三峽幫船隻隻怕也早已不聽自己号令。
楚夫人的騎隊排開前方騎兵擠了進來,楚夫人就在沈庸辭轎銮前勒馬而立,大聲道:“米教頭,安營下寨,城裏暫時不能回去!”她對米之微下令,米之微猶豫,望向沈庸辭。
“夫人,這是怎麽回事?”沈庸辭問,“你是聽到什麽胡話?玉兒他……”
“相公,我照您的吩咐,已将掌門之位傳給玉兒!” 楚夫人高聲說道,讓周圍聽得清晰。
“什麽?”沈庸辭不可置信。楚夫人并不回話,怒斥米之微道:“沒聽見我說話嗎?紮寨!”
“我要進城!有什麽話回青城說!”沈庸辭高聲問道,“雅爺怎麽了?”
米之微左右爲難。隻聽楚夫人大喝一聲:“把米之微擒下!”左右早已有備,抽刀架住米之微。米之微不敢反抗,頃刻間便被制住,隻得大聲喊冤。
楚夫人大聲道:“米之微不聽号令,擒回青城發落!常不平,這些人交給你了,不服者殺!”
她話音一落,常不平高舉拳頭,大聲喊道:“奉夫人号令接管車隊,不服者斬!”他從一旁弟子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箭來,折成兩段擲于地上,“車隊聽令,即刻安營下寨!”
周圍弟子各持兵器高聲呼喊:“安營下寨,違令者斬!安營下寨,違令者斬!”沈庸辭正要阻止,一兩千人高聲大呼,聲浪早蓋過他的聲音。楚夫人帶來的騎隊馳馬入陣,橫沖直撞,督促弟子下寨,衆弟子沒了頭緒,隻得照辦。
沈庸辭鐵青着臉色道:“夫人,你這是反了嗎?”
“紮寨!有什麽話寨裏說!”楚夫人語氣堅決。
沈庸辭無奈。沒多久主寨已然紮起,楚夫人道:“相公,裏頭請!”
沈庸辭下轎進入營寨,楚夫人随後跟入。常不平見狀,向左右低語兩句,幾名跟在身邊的隊長各自領人往山坡下走去……
“你跟玉兒合謀?”沈庸辭語音中已壓不住怒氣,“是那個謝孤白慫恿的?他說了什麽?”
“李慕海還活着嗎?”楚夫人單刀直入,“你們追上他,殺了他?”
沈庸辭愕然,他這才注意到妻子指甲上的暗紅色丹寇,極爲鮮豔,也不知反複染了幾次。他從未見過妻子染上丹寇的手指。
楚靜昙看出丈夫眼神中一瞬即逝的錯愕,那瞞不了她。
沈庸辭甯定心神,道:“你還心心念念着他,難道他真是你老情人?”
“别拿這話擠兌我。我們夫妻二十幾年,什麽情分你最清楚不過。想兜開話題引我發怒,别想!”楚夫人道,“李大哥是我好友,當年他受了委屈,我們都欠了他,我就問他是死是活!”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青城!”沈庸辭道,“雅爺不會是個好掌門!”
“我問你李大哥的事,你兜兜轉轉說些什麽!”楚夫人提高了音量,“他死了嗎?”
沈庸辭歎了口氣:“我不知道。”
“你承認了?”楚夫人道,“那些都是真的?”
沈庸辭道:“你已知道,瞞也無用。”
“我就想聽你親口承認!”楚夫人微微閡上眼,讓浮動的心緒平靜,過了會,又道,“你幹這些事,就爲了當掌門?”
“雅爺的性子你不明白?他表面精明能幹,實則浮躁易怒,莽撞無知,仗着自己是青城世子,行止不知收斂!他若不是長子,能當上世子?”沈庸辭道,“我們這一代不是太平年,點蒼打造九龍椅,那是什麽想望?九大家幾十年招兵買馬,等的是什麽?除了武當的糊塗道士,誰真把昆侖共議當成長治久安?”
“昆侖共議的事,二爺、諸葛焉,還有玄虛道長,他們會死也跟你有關?”楚夫人又問。
“青城弱小,隻能先下手爲強!讓他們先亂,我們才有可趁之機!”沈庸辭知道瞞無可瞞,沉重道,“你以爲我想勾結蠻族?你以爲我不知道後果?那你有沒有想過,青城勢弱,必須倚仗外援?”
“你就不怕蠻族入關,生靈塗炭?!”
“隻要青城先壯大,我就會滅了蠻族!我故意在刺殺文若善的刺客身上留下蠻族印記,就是要提醒九大家注意蠻族!”沈庸辭道,“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青城!”
楚夫人瞧着沈庸辭,一語不發。她在琢磨這枕邊人到底還能怎樣信口雌黃。
“我知道你氣我。”沈庸辭感歎道,“但玉兒年紀還小,還需要磨練。這事定是那來路不明的謝孤白唆使,你就沒想過他怎麽知根知底?我提醒過玉兒提防他,玉兒終究太年輕……”
他停頓了會,搖搖頭:“這場昆侖共議沒選出一個衆人服氣的共主。李掌門繼任,點蒼、丐幫、華山定然不服,一旦進退失據,便是天地變色,腥風血雨。玉兒不善權謀,青城還需要我主持大局。這青城掌門,早晚是玉兒的。”
他見楚夫人始終不回話,低聲喚道:“靜昙……你……信我一次。”他這一聲叫喚情意綿綿,楚夫人被勾起心緒,想起這些年恩愛之情,不由得紅了眼眶。
沈庸辭見妻子動情,接着道:“我是爲了……”
“爲了誰?!”楚夫人打斷沈庸辭說話,語氣中滿是悲傷失望,她顫着聲音問:“再說一次……你是爲了誰?!”
沈庸辭咬牙道:“爲了青城!”
“你是爲了你自己!”楚夫人尖聲斥責,要不是怕外頭人聽見,她幾乎要怒吼出來:“不要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假話惡心人!你是爲了你自己!”
沈庸辭不由得一愣,他幾乎想不起這烈性的妻子上回這樣斥責他是什麽時候,或許從未有過……
“把掌門交給玉兒,我們在青城養老。”楚夫人轉回柔聲勸道,“别讓玉兒爲難。”
“我還是掌門!”沈庸辭幾乎怒吼出聲,“你怎地就不明白,玉兒被人騙了!”
“他是被騙了,是你這個當爹的騙了他!”楚夫人搖頭,“你還有什麽事情沒交代的?交代完了我們就走!”
沈庸辭昂首道:“我這就回青城!看誰敢攔我!”
他說完,大踏步往帳外走去,剛掀開簾門,隻見沈玉傾站在門外,不由得一怔,喚道:“玉兒?”
沈玉傾隻是輕輕喊了一聲:“爹。”
沈庸辭又見沈玉傾身後人馬雜踏,帳篷外團團圍着上百騎,自己率領的人馬早被驅趕至外圍,而外圍常不平率領的人馬正往裏頭進駐,米之微更是不見蹤影,不由得瞠目結舌。原來他與楚夫人在帳中說話時,沈玉傾早已來到,将保護沈庸辭的人都替換成了自己的人馬。
楚夫人跟着走出帳外,大聲道:“玉兒,你爹發了瘋病,你小心些!”她故意說得大聲,自是要給外圍人馬聽到。
“你在算計我?!”沈庸辭不可置信,咆哮道,“二十多年夫妻,你幫着兒子算計我?!”
“我們夫妻多年,我怎會算計你?庸辭……你……你真瘋了……還不醒醒!”楚夫人眼眶泛紅,這卻不是作戲。這丈夫确實是瘋了,若不是瘋,怎會勾結蠻族,又怎麽至今仍不醒悟?
沈庸辭瞪視着兒子,沉聲道:“我是這樣教你的嗎?!”
沈玉傾低頭垂手,态度仍然恭敬:“爹沒教過孩兒的事比孩兒想的還多。”
沈庸辭兀自不信,正要握劍上前,隻聽沈玉傾猛地拔劍高舉,大聲道:“衆人聽令!太掌門神智失常,若有逾矩,當即擒下,傷及無咎,獎功三級!”前方騎手紛紛拔出兵器,更後方的弟子嚴陣以待,刀光劍影層層疊疊,顯然已不将沈庸辭這個掌門放在眼裏。
“這也是爹沒教過的。”沈玉傾雙手握劍,劍尖指地,低首恭敬,沈庸辭甚至沒法分辨這兒子心底在想些什麽。
“如果爹想冒險,孩兒會想盡辦法阻止爹,都是爹沒教過的辦法。”
他本來有很多話想問父親,但母親已代他問了,而他聽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一直揪着,但他不能猶豫,他必須撐起青城。
沈庸辭回頭望向妻子。
“給你三天時間,好生想想,還有什麽要跟兒子交代的。”楚夫人說完,牽過馬來,迳自上馬。沈玉傾躬身低頭,道:“父親保重。”跟着收劍,翻身上馬,與母親并辔離去,隻留下呆立原地的沈庸辭。
“娘……”直到此時開口,沈玉傾才察覺自己的聲音已然沙啞,緊縮的喉嚨讓每一個字都吐得艱難。
“我沒事,挺好……”楚夫人道,“難爲你了。”
沈玉傾向随從要了一壺水,直到繃緊的嗓子稍微濕潤,才道:“還有他們口中的老眼……不知青城有沒有把柄在蠻族手上。”
“這是最要緊的事。”楚夫人皺起眉頭,似在深思,“不能讓外人知曉這秘密。”
沈玉傾望向遠方船上,主船上站着兩個人,正遠遠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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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