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厲君剛回到刑堂,因爲辦案有功,她不久前從刑堂弟子升任爲巴縣刑隊小統領,相當于前朝捕頭。巡邏這種事已用不着她,隻需等着有案子時出行即可。雖然名義上她隻是個小統領,但也就這個月,她的地位有了變化,畢竟誰不知道她可是大小姐的好友,衆人待她都禮貌起來,“腥狐狸”這個外号再也聽不見了——至少當面聽不見了。
但她不習慣呆在刑堂裏,依然照常巡邏,走自己過往走的路。何況今日刑堂要追捕逃犯李湘波,人手不足,她也不顧傷勢,維持過去的例行公事。今日她做完最後一次巡邏前,沈未辰已回青城去了,她回到刑堂,就見着沈連雲坐在大廳裏。
沈連雲是青城總刑堂堂主,職位比她高上太多,夏厲君見四下無人,上前行禮問安。
“是你帶大小姐去看刑場的?”沈連雲問。
夏厲君答了聲是。這是今天中午的事,她剛從慈心醫館出來,沒有回家,迳直來到刑堂,就着往日的習慣巡邏。八輛馬車從大路上駛過,她聞着異味,截下馬車,見到了裏頭的屍體,當中有她抓來的人。她回到刑堂,把這件事告訴了沈未辰。
屍體被棄置在城西亂葬崗,她與沈未辰抵達時,他們正在挖一個足有三丈方圓的大坑。
“你知道當屬下最重要的是什麽?”沈連雲站起身來,信步走至夏厲君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幹好分内事。”夏厲君剛說完,眼前一黑,下巴重重挨了一拳。她想忍住,但昨日失血過多,腳步虛浮,她踉跄退開,随即臉上又挨了兩拳。她護住頭臉,肚子上傳來一股大力,雖然穿着皮甲護身,仍疼得她捂腹彎腰,跪倒在地,“嘔”的一聲,先是吐出了中午的食物,仍是痙攣不止,嘔出一地酸水。
“是不要讓上頭難堪!”沈連雲道。
“那裏頭……有孩子……”夏厲君反駁。她還想站起身來,“砰”的一聲響,沈連雲踢中她下巴。她趴倒在地,吐出滿口血水,還有一顆斷折的臼齒。
“那些是夜榜的針,這次雅爺造反就是他們挑唆!照刑堂律法,滅三族,先刑後報,合乎規矩!”
夏厲君心底罵了一百聲娘。
“我們執法,報個名字上去,發個公文而已,你讓大小姐看什麽屍體?沒聽過君子遠庖廚嗎?就是這個道理!”
夏厲君不相信這是道理,她知道這隻是“解釋”。解釋的背後必然有着掩飾。她被扯住領子拉起來。
夏厲君以爲沈連雲還想動手,這次她打定主意要還手。不料沈連雲卻隻是幫她整理衣袖,拂去身上灰塵,語氣也轉爲和緩。
“你讓他們不好做人,你知道問題在哪嗎?你讓他們知道,知道了不管就是混帳,知道了管不了就是無能,如果他們真管了,就是個不知輕重的蠢蛋。混帳、無能、蠢蛋,他娘的這能是我們青城掌門?”
夏厲君還是不懂,這他娘的比學一百套武功還難懂。
“難道你希望掌門親自下令殺一個孩子?不!我知道掌門,他不會幹這種事。可這事非要幹,照着律法都得幹!你可以做完後寫個名字上去,名字不會說這孩子不滿周歲,掌門看見了也就點點頭。他可能猜得到,但他夠聰明就不會問。這種上頭難做的事别讓他們招惹,你要自個攬下,這才叫有擔當。”沈連雲道,“對你好,對掌門更好。”
“我們上頭不是混帳、無能、蠢蛋,最少大小姐不是!”夏厲君回答。她的眼神依然毫不飄移,她相信自己幹的事,律法不該讓這個小孩死。
沈連雲看了她一眼,找了張椅子坐下,雙手交握,指尖輕撫着剛痛毆過夏厲君的指節:“大小姐今年二十,她不像你,她是青城的姑娘,用不着兩年就會挑個好對象聯姻。刑堂不過是大小姐一時興起的玩意,玩夠了還得回閨房呆着,生孩子享福,而你還會待在刑堂。”
“有李湘波的消息,弟子們正守着,我把這功勞讓給你。”沈連雲站起身來,“還走得動嗎?去洗把臉,幹活了。”
夏厲君默不作聲,到後院掬了一捧水,洗去臉上口中的血迹,跟着沈連雲離開。
她并不是信了沈連雲的話,她覺得沈連雲說的都是屁話。但沈連雲是上司,不能頂撞。
她跟去也不是爲了功勞,是爲了抓犯人,那是刑堂的工作。
※
沈連雲今年四十,是青城的遠親,與沈玉傾同一個高祖父。親戚到了這麽疏遠的地步,除了同一個姓氏外再沒别的幹系。爺爺還在時當過巴縣駐軍統領,到了父親則是靠收弟子營生,畢竟是青城嫡系,發俠名狀容易。他還有幾個師兄弟是衛樞軍,而他自己則入了刑堂,幹了十七年,三年前當上刑堂右使,算得上平步青雲。
四年前,沈勤志壽宴,特地對沈玉傾介紹了這位青年俊傑,他才認識了世子。他知道世子會需要一個自己的班底,而他絕對是首選之一。
沈玉傾相當欣賞他幹練的辦事能力,他也竭盡心力爲沈玉傾盡忠。昨日雅爺發難,在楚夫人與傅老落敗遭擒前,他始終竭力抵抗衛樞軍的攻勢,讓沈玉傾能夠從容逃脫。
沈玉傾的生命緊緊系着他的前途。
唯一的疑慮就是這位新掌門太年輕了,雖然九大家中不乏年少登基的幼主,但他确實太年輕。新掌門是個好人,善良、聰敏,在昨日那種頹勢下還能反敗爲勝,誰能不誇他一句有膽魄有本事?雖然不少人都以爲他是優柔寡斷的人,但實際上,新掌門是個能當機立斷的人。他或許會慢,但絕不會錯過最重要的時機。
他很清楚,有時太過當機立斷意味着缺乏深思熟慮,如果成功了就被視爲有魄力,如果失敗了,就被稱爲魯莽。
成敗論英雄。
他不想當英雄,但他想成功。因爲失敗就會像這個人一樣,空有本事,卻如喪家犬。
酉時,周圍屋檐上各自趴伏着三到五名不等的刑堂弟子,注視着一間矮屋。屋子的主人是正在逃亡的前朱雀門總領李湘波的朋友,李湘波因殺了巴縣南門副統領而逃亡。
那隻腥狐狸也趴伏在自己身邊。
他讨厭這隻腥狐狸,不懂進退的人最讓人厭惡。但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他願意給她一點功勞,讓她升遷。
埋伏早已就緒,四面八方監視着,就等他一聲令下。沈連雲舉起手,示意動手。
兩名刑堂弟子敲了屋門,主人開門答話,就站在門口閑聊,他在攔阻刑堂弟子入内。
過了會,隔壁院子走出一名秃頭白髯的老者,身形佝偻,拄着拐杖,往另一頭走去。衆人都在看那兩名刑堂弟子盤查,并未注意。那主人遮攔不住,刑堂弟子搶入屋内,沈連雲隻等着人犯逃出,就要擒抓。
“那老頭是誰?”夏厲君問。
操,這當口,還在問些蠢問題,就是娘們的啰嗦勁!沈連雲沒有轉頭,他專注犯人,沒理會夏厲君。
“我不認得他,這條街所有人我都認得。”夏厲君道,“那老頭到底是誰?”
“閉嘴!”沈連雲低吼一聲。沒多久就見那兩名弟子走出,似乎無功而返。沈連雲吃了一驚,猛地醒悟過來,起身大喊:“抓住剛才那老頭!”
那老頭怕引人注意,還未走遠,聽到這聲音,身法一變,發力急奔,幾乎要逃出衆人包圍。兩側屋檐上的埋伏連忙躍下攔住他,老頭以一敵多,奪刀作戰,且戰且走。沈連雲踏檐而走,待追到近處,縱身躍下,半空中一刀劈下。
那老頭舉刀相格,雙刀碰撞,沈連雲借着地利,逼得老頭退開一步。不等對方緩過氣,沈連雲飛龍旋風刀法掃将過去,如飓風般一刀接着一刀。老頭腹背受敵,周圍全是敵人,哪敢戀戰?觑着一個破綻,退開兩步,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飛将出去。沈連雲眼疾手快,将刀子擊落,卻慢了腳步,老頭轉身向後殺出,三五名弟子都架攔不住。沈連雲擔心他走脫,忙搶上要攻,斜刺裏一條人影撲來,攔腰抱住老頭,将他一把按到牆上。
老頭被撞得背部生疼,膝彎将那人頂開,沈連雲早已搶上。老頭慢了一手,頓現支绌,加上對手人多勢衆,數招過後,刑堂弟子一擁而上,将之擒住。
這場激戰打得老頭胡須掉了大半,沈連雲上前将胡子一把扯掉,果然是李湘波。這隻老狐狸他回頭望去,帶了五十名弟兄來抓人,倒被他傷了五六個,還險些讓他走脫,不由得惱怒,狠狠給了李湘波兩巴掌。
“這是我替掌門送你的。”沈連雲說完,回頭望去,方才攔腰抱着李湘波的,不正是夏厲君?
※
李湘波被五花大綁送到了青城上清閣。上清閣在鈞天殿左側,與玉清、太清兩閣同爲青城各堂幕僚辦公所在。審他的人卻不是沈玉傾,李湘波認得,他在當南門統領時經常見到這人出入,那是公子的幕僚謝孤白,現在暫攝工堂左使。
怎麽說都不該輪到一個工堂的人來審自己吧?
“雅爺叛亂,所有人都認罪,隻有你逃了。”謝孤白問,“你爲什麽逃?”
“我跟他們不同,我殺了人。”李湘波答。
“你認罪了?”謝孤白問。
李湘波道:“沒什麽好說的。雅爺舉事失敗,我就一死而已。”
“雅爺造反,你是吉祥門統領,怎麽不勸阻,反而幫忙?”
“操!你個傻屄兒子!”李湘波罵了一聲,“當差的哪有問理由的!反不反是雅爺說了算,他反,我就跟。跟不跟是我說了算。我跟,我底下的人就要跟。這個問一句,那個問一句,上廟裏問蔔嗎?”
“你應該效忠青城,而不是雅爺。”
“我效忠青城!”李湘波昂然道,“但戰場上我就隻聽雅爺命令!他不是反,隻是輸了。雅爺如果聽我的話殺出重圍,到了黔地,怎會淪落至此?”
“你不會成功的。”謝孤白搖頭,“巴縣封城,你們要出城外還有些麻煩。世子會下令緊守城門,你們一樣闖不出去。”
“好過坐以待斃!我們還有人質!還有南門副統領……你見着他的下場了!”
“我不是來跟你紙上談兵的。”謝孤白道。
“你打算怎麽處置我?”李湘波也懶得争辯,他已有受死的覺悟。
“這次雅爺造反,你是首從,本應論誅,但掌門寬大爲懷,将你革職返家。”
李湘波不禁一愣,訝異道:“掌門不殺我?”他不明白,爲什麽大費周章将他擒住,卻又将他放走?
謝孤白也不理會他,命人将他松綁,将他送走。李湘波自是欣喜若狂,但他好面子,不想在謝孤白面前展露欣喜,隻是竟能僥幸逃過一劫,内心忍不住雀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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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湘波走後,謝孤白才到謙堂去見沈玉傾,禀告李湘波的事。先抓後放,這是兩人早有的協議。李湘波在混亂中刺殺了趙天佑,膽色過人,能爬到吉祥門統領的位置不是僥幸。
“李湘波是個人才。”謝孤白道,“但現在還不能用他。”
一來是他畢竟殺了南門副統領趙天佑,必須給個交代;二來,他對青城的忠誠也需測試。
至此,雅爺叛變一事大抵算了結了。
“如果他想投靠别家呢?”沈玉傾忽地一問。
“掌門就要殺了他嗎?”謝孤白反問。
“那是我要問的問題。”沈玉傾找了座位坐下,“大哥會建議我殺了他嗎?”
彷佛有什麽東西在兩人之間碰撞着,問問題的人與反問的人。
“不一定要殺他才能讓他不爲人所用。”謝孤白道,“總有其他辦法不是?”
沈玉傾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一名弟子來到,禀道:“禀掌門,前掌門車隊已入境。”
謝孤白看見沈玉傾眼中閃過一絲陰霾,這一天終于來了。
“我猜他們還在廣元。車隊再慢,最遲五日内,令尊也該抵達巴縣了。”謝孤白道。
“我們還有什麽沒做的?”沈玉傾問。
“該做的全做了。”謝孤白神色自若,“剩下的,全看二弟了。”
昆侖共議九十年五月十三,午時,沈庸辭車隊抵達嘉陵江畔,距離巴縣不足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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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天之下第二部連載的更新方式:周雙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