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喀啦,沉重的車輪在地上壓出深刻的痕迹,兩輛投石車與兩輛沖車緩慢而堅定地向城門前進。
城牆上的衛樞軍臉色凝重。
這一切都有些不真實,下午弟兄們還照常巡邏,交班後說笑嬉鬧,晚上就面臨一場生死大戰,面對的還是自己人。
他們都是正規弟子,衛樞軍皆是精銳,膽氣豪邁、武藝過人,沈雅言對他們的訓練沒有辜負這支隊伍領到的奉祿。
然而事發至今,不到兩個時辰,他們顯然準備不足。
李湘波看出自己部隊的動搖,他依然認爲雅爺應該聽他的,早一步沖出去。這裏有多少人的家眷留在青城,拖得越久,動搖越大。
雅爺舉事太急了。對于這位長官,李湘波是佩服也有,埋怨也有。
要穩定軍心,還有,拖延開戰時間,李湘波心想,喊道:“取鈎索來!”
手下即刻取來鈎索。李湘波道:“鈎索就這麽垂着,我給信号,就拉我上去。”
手下忙勸道:“總領要下去?太危險了!”
李湘波将鈎索勾住城牆,喊道:“趙統領,借一步說話!”說罷攀住鈎索,縱身一躍。好個李湘波,腳在城牆上一點,身形便下墜一丈有餘,隻兩點,就一躍下了城牆。
趙天佑見他下城呼喚,仗着身後兵強馬壯,對方不敢造次,走上前去問道:“李總領有何賜教?”
李湘波走了幾步,停步不走,似是有所忌憚。兩人相隔約摸四五丈距離,李湘波道:“我實話說了吧。方才傳來消息,我們找到了世子,世子抗拒不成,避罪自盡。現在首惡伏誅,這場仗不用打了,掌門回來自有定論。”
趙天佑臉色大變:“世子身亡?”
後方人馬聽不清兩人說話細節,但趙天佑這句“世子身亡”聽了個隐隐約約,不由得大嘩。不少人破口大罵起來,也有人臉如死灰。
李湘波又講了幾句,趙天佑聽不仔細,轉身喊道:“安靜!”走向李湘波,大聲道:“你說世子死了?生見人,死見屍!”
李湘波道:“屍體你們很快就會看見。趙統領,我有些話對你說,你且聽聽。世子造反,人盡皆知,你們在城外不清楚,等賓客回去便知詳情。雅爺是清理門戶,算不上有罪。再說了,如果真是雅爺有罪,世子死在裏頭,掌門大發雷霆,你說誰會受牽連?”
趙天佑眉頭一皺,道:“什麽意思?”
“世子死于青城,青城衛樞軍有罪,巴縣駐軍有沒有失職?世子是掌門獨子,疼愛有加,掌門一怒之下難道不會牽連?到時趙統領你能免罪?聽我的勸,把這事交給雅爺處理,保證無人追究。”
趙天佑總算聽懂他的意思,沈玉傾身亡,掌門怪罪,巴縣守軍難逃追究,還不如支持雅爺。當下沉聲道:“我算是明白了,想勸我倒戈?李總領,退一百步說,得位不正,天下共擊,雅爺正不正不是雅爺說了算。”
李湘波抓了抓臉頰,手順勢往下一放,歎道:“趙統領……”猛地一擡手,一道明晃晃的流星飛出。
趙天佑吃了一驚,正要閃避,右肩一陣刺痛,一柄短刀已刺入肩膀。李湘波飛身撲來,這一撲足有三丈多,抽刀劈向趙天佑。
趙天佑欲待拔刀,肩膀劇痛,隻能後退。李湘波一刀劈下,将他右手齊腕斬斷。趙天佑一聲慘叫摔倒在地,李湘波趁着救援不及,上前踩住趙天佑胸口,狠狠一劈,将他頭顱斬下,鮮血沿地直噴了三丈遠。李湘波提起首級,縱身後退。
李湘波功力雖在趙天佑之上,兩人過招起碼也要二十招開外才能分出勝負。他趁着黑夜偷襲,有心算無意,雷霆一擊,兔起鹘落,轉眼竟将人格殺,當真膽大心細。
李湘波一動手,對面就有二三十人沖出,他一擊得手,眼看救援殺至,縱身後退,抓住鈎繩一拉,城牆上人将他拉起。
李湘波急喊:“放箭!”
城牆上的衛樞軍即刻放箭,射向來人。隻見對面也有幾箭飛來,李湘波揮刀格擋,喊道:“把人質推上來!”
衛樞軍将各堂堂主連着沈連雲、白大元等一衆要人推上城牆,明晃晃的火光照着,巴縣守軍果然投鼠忌器,不敢再射。
成了!李湘波呼了好大一口氣,将趙天佑首級高高舉起,高聲喊道:“誰敢冒犯衛樞守軍,有如此首!以我忠魂,衛我青城!”
衛樞軍士氣大振,熱血上湧,同聲喊道:“以我忠誠,衛我青城!以我忠誠,衛我青城!”
反觀巴縣守軍,首領被殺,陣腳大亂。幾人忙上前收屍,被弓箭逼住,一時不知該攻還是該等。
“這可以再拖延一陣子了。”李湘波心下暗忖。
※
“你拖不了多久。”楚夫人道。沈雅言給了弟妹足夠的尊重,隻是除去她的佩劍,派人看守。沈雅言勸她重視這份尊重,如果試着逃走,那就隻能上鐐拷了。
“你爲什麽要反?”楚夫人問,“都過去這麽多年了,現在才動手?”
“爲了密牢裏的人。”沈雅言回答。
楚夫人臉色大變。
“弟妹也是最近才知道,才讓玉兒演了這一出。”沈雅言道,“你想讓玉兒接任掌門,可這掌門本來就不該是他的!”
“已經不是你的了,雅爺!”楚夫人道,“很久以前就不是你的了!”
“是我的!”沈雅言暴怒大吼,“應該就是我的!”
“這麽大聲,對誰說話呢?”楚夫人神色不變。
“弟妹,你是他的枕邊人,我就問句,他怎麽忍心這樣對他兄弟?!”
“你當了他四十幾年兄弟,反問我這二十幾年夫妻?”楚夫人道,“這人你我都不認識!雅爺,恕我直言,你輸給他真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憑什麽?!”沈雅言再次咆哮。
“就憑你到現在還在問他心底有沒有兄弟!”楚夫人搖頭道,“要争權,什麽兄弟、父子,都是多說。唐門如此,華山如此,九大家皆是如此。青城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就騙騙外人,作作模樣。小猴兒——我說的是諸葛副掌,他向來讨厭你兄弟,我隻道是爲他哥抱不平,帶着些先入爲主,沒想到現在才領悟他這層意思。他打心眼裏就不相信兄弟争儲能有什麽幹淨事,若是手心上瞧不着髒污,灰定然抹在手背上。所以諸葛家傳長不傳賢,就是怕争嫡。”
沈雅言很意外弟媳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這位曾經的女俠,二十幾年青城掌門夫人的身份都沒抹掉她那脾氣,現在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這才注意到,向來不施丹寇的楚夫人,指甲上那一抹淡淡的暗紅。
“真難相信這番話從弟妹口中說出。”沈雅言說道。他去衡山來回不到兩個月,再回時,每個人都變了,包括他自己。
即便十年時間也無法讓人産生這麽大的變化。
“自家男人犯了事,不都是女人出來頂着?難道哭嗎,哭給誰看?”楚夫人道,“容我提醒雅爺一句,您沒有兒子!這位子終究傳不下去。”
“我以爲以弟妹的性子,會說小小也能當好掌門。”沈雅言道,“這就是我來見弟妹的另一個原因。”
“什麽原因?”楚夫人問。
“我要弟妹幫我勸勸玉兒。”沈雅言道,“投降,我不會爲難他。我死後掌門仍然是他。”
楚夫人靜靜看着沈雅言,看了許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從沈雅言臉上觑個虛實,過了好一會才道:“雅爺,玉兒很快就會回來。這不,巴縣駐軍已經知道消息了,衛樞軍守不住。”
“他們攻不進來。隻要我抓住玉兒,他們就會投降。”
“那就一件事一件事來。”楚夫人昂首挺胸,“先把我兒子抓來。”
※
“聽到了嗎?”謝孤白停下腳步。
“以我忠誠,衛我青城!以我忠誠,衛我青城!”遠方傳來的是吉祥門首戰告捷,雄壯威武的歡呼聲。
葉敬德點點頭,他聽見了,顯然吉祥門那邊出了些事,好事壞事還說不定。他走向平安門,照着雅爺吩咐,這裏有兩百名衛樞軍,由小隊長張濟、賈泛率領。葉敬德隻帶着謝孤白一人。葉敬德見門外無人進攻,料知駐軍應該都集中在吉祥門附近。不過巡江船隊就在北方,距離如意門不遠,可能不用多久就會聚集過來。
張濟、賈泛兩人見總領來到,料是有吩咐,忙上前請示。葉敬德讓兩人把守衛集合起來,道:“打開城門,派人通知巡江船隊,說世子已經控制局面,入城時勿驚勿擾。”
兩人面面相觑,問道:“葉總領,這是什麽意思?”
葉敬德道:“我剛從雅爺那回來,雅爺知道世子已經通知城外駐軍,投降了。”
賈泛道:“可半個時辰前,您還說雅爺要咱們死守城門。”
張濟道:“我剛才聽見聲音,吉祥門那邊……”
“南門那早一步知道消息,正高興着。”謝孤白道,“免一場刀兵,也免去青城一場幹戈。”
張濟很是心動,這一夜變生突然,令他措手不及,隻想盡快脫身,于是道:“打開城門……”
賈泛卻攔阻道:“慢!葉總領,這麽大的事,可有雅爺手谕?”
葉敬德道:“我什麽身份,還需要手谕?這位謝公子是世子的幕僚,衆人都見過他進出,他今日席間被囚,現在都被放出來,這難道還有假,我還能被他脅持不成?”
賈泛道:“雅爺在哪?我去問問他。”
葉敬德吃了一驚,佯怒道:“這是什麽意思?懷疑我嗎?”說罷拔刀出鞘,“開門!”
賈泛看他着急,更是起疑,但畢竟是上司,恭敬道:“葉總領,沒雅爺手谕不好開門,您别怪罪。”
“雅爺正被人看着,不方便見人。”謝孤白問,“你叫什麽名字?”
賈泛道:“卑職姓賈,平安門小隊長。”
“賈隊長。”謝孤白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道,“這是世子的令牌,你若不信,就往謙堂去。雅爺與夫人、世子都在,一問便知。”
這下賈泛猶豫起來,眼前有世子令牌,自己不受,反而去向雅爺要命令,如果雅爺真的事敗,正被世子跟楚夫人責罪,自己過去要手谕,不就說自己認雅爺不認世子?事後算帳,還不落個從犯下場?
假若今天是李湘波,定然不會受這唬弄。沈雅言的叛變并未有長足計劃,手下再忠心,都是雲裏霧裏不踏實。賈泛心想:“世子性格寬厚,未必會追究雅爺,說不定也不會追究自己唐突。假如消息是假,私開城門,雅爺追究起來可就難過了。可話雖如此,誰知道世子會不會替雅爺找個替罪羊?自己貿貿然闖過去,不正好羊入虎口,送上門領罰?”
他見謝孤白坦然模樣,委實難以決斷。謝孤白皺起眉頭道:“賈隊長還不快去?耽擱了時間,城外的人誤打進來,青城弟子的死傷算誰的?”
“開門!”賈泛高聲大喊,“打開城門!”
葉敬德松了一口氣,轉頭望向謝孤白,隻見他連眉毛也沒皺上一根,不由得心想:“這人冷靜沉着,是個狠角色呢。”
城門既開,葉敬德派人趕往巡江船隊,将人接應進來。
※
沈玉傾隻帶着二十個人來到鈞天殿外,都是葉敬德手下。沈玉傾還穿着守衛衣服,混在其中,一行人來到殿外,遇着搜索也無人起疑。
西門放起煙火,是巡江船隊的信号,沈玉傾心知平安門已經打開,巡江船隊正準備入城,心下稍安。
現在最重要的,是阻止雅爺把蠻族的事洩露出去。
沈玉傾對那二十名守衛道:“跟我來!”說罷卸下頭盔夾在脅下,坦然往鈞天殿走去。衆人都覺世子托大,沈玉傾卻是無懼無畏。
即便衛樞軍都去搜捕沈玉傾與把守城門,守在大殿外的隻剩下三十人,但人數上還是占優,不打個出其不意,正面沖突必定吃虧。沈玉傾也不管這些,自暗處轉出,右手握住無爲,随時預備出鞘殺敵。那二十人跟在他身後,面五排四,整齊劃一。
駐軍見沈玉傾這等明目張膽,忙拔刀劍在手,五人一列呈扇形守在殿前。沈玉傾來到守衛面前,朗聲道:“讓開,我要見雅爺!”
守衛不動,領頭的隊長見他威儀凜然,胸有成竹,又見己方人數占優,沒有下令攻擊。
“讓開!”沈玉傾拔劍出鞘,劍指隊長。
“世子束手就擒,我們自會讓開。”隊長也拔出兵器,“雅爺有令,活捉世子!”他一發話,周圍人紛紛拔出兵器。
沈玉傾視若無睹,走上前去,冷聲道:“讓開!”那小隊長還要說話,沈玉傾暴喝一聲,“滾!”
那小隊長被唬得膽戰心驚,險些連兵器都吓掉,周圍人更是不敢妄動。沈玉傾将他一把推開,大踏步走向鈞天殿,身後二十名衛樞軍連忙跟上,左右羅成兩列将他護住。這是衛樞軍護送要人的陣式,如遇敵襲,立刻圍繞成圈護住中心。
沈玉傾揮手道:“你們守在外面!”說完迳自踏入鈞天殿,留下兩邊人馬對峙。
沈雅言就坐在鈞天殿主位上,眼神頗見疲态。這一夜才剛過半,就有些漫長了。他聽到輕輕的腳步聲,頭卻沒擡一下,隻道:“這些奴才也不知是管教得好還是不好,見着主人就隻管吠,不敢咬。”
“難道沒把我擒住,雅爺就不敢見我?”沈玉傾踏過門檻,進了鈞天殿。今天的重重關卡到現在才是最後一關,或許也是最難的一關。
他能擒下雅爺嗎?
沈雅言果然被激怒,擡起頭望着沈玉傾:“我會怕你這小子?你自投羅網,我歡喜還來不及!”
“雅爺,投降吧。”沈玉傾道,“趁着還沒鑄下大錯。”
“錯你娘!”主位左近沒什麽好抓的東西,沈雅言索性脫下鞋子,往沈玉傾擲去。沈玉傾也不閃避,“啪”的一聲正打在臉上。
這一下還真有些疼,沈玉傾心想,拍了拍臉上灰塵。他不知道是臉上熱辣辣挨這一下疼,還是心疼。
“你他娘的有種!有機會跑卻不跑,反倒想擒賊先擒王?”沈雅言道,“你有這本事嗎?!”
“雅爺,大勢已去。”沈玉傾道,“駐軍很快會攻進來,你支撐不下去。我既往不咎,你還是小小的爹,青城的大将。你隻丢了衛樞總指的位置,在密牢呆上三年,就能有個交代。”
“雅爺,在爹回來之前,把青城交給我。”沈玉傾又向前走了幾步,在主座前五丈處站定。
~~~~~~~~~~~~~~~~~~~
【公告】天之下第二部連載的更新方式:周雙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