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了今日席上的事。”
搜捕仍在持續,還沒找着沈玉傾的下落,但沈雅言已經聽完了這幾日青城發生的事。他喚來傅狼煙,将自己查到的關于青蘿坊一案的線索告訴他。
“玉兒不該這樣對你。”沈雅言說道,“他們父子都是白眼狼,僞君子!青城掌門應該是我!”
“隻要傅老作證,我能讓沈庸辭退位,就是名正言順!”
傅狼煙沉吟半晌,許久才道:“隋文帝錯廢了太子,後來悔悟,可隋炀帝仍是皇帝。”
“晉武不是沒有别的兒子,惠帝無能癡呆,仍是皇帝。”
“臭狼暴虐好色,但他還是繼承了彭家;諸葛焉才能遠不如其弟,仍是掌門;冷面夫人是外姓女子,還是妓女出身,可唐焱還是将唐門交給冷面夫人。”
“前掌門傳給了誰,無論什麽原因,後來發生什麽事,誰接了位,誰就是掌門。”傅狼煙道,“雅爺,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能爲你作證,但掌門仍是掌門,雅爺依然是那個雅爺,頂多就是青城史書上的一筆。”
“那我向誰讨公道?!”沈雅言大怒起身。
“雅爺,九大家裏頭從來就沒有公道。”傅狼煙仍是恭敬,無一絲怨怒或指責,“隻有規矩。犯律者刑,就是規矩。”
“啪嗒”一聲巨響,沈雅言盛怒之下,一掌劈碎了厚木圓桌。
“我卑躬屈膝十幾年,眼睜睜看着我的地位拱手讓人,到了這年紀,還讓他兒子分我的權!”沈雅言知道這位正直且忠心耿耿的老堂主性格,隻有青城的安危能說動他,“我才是掌門!你照着你的規矩,就等着看青城内鬥,你樂意?”
傅狼煙嘴角抽搐着,沈雅言無疑打在他的要害上。
“青城走到這一天,是你的錯,是你當年沒查清真相!你要是多問,多查,更仔細,指不定就能查出點端倪!”
“你一個人的錯,要整個青城來擔?就因爲你說這是規矩?”
“如果要照着九大家的規矩,當年你爲什麽不上報衡山,卻要爲殷家遮掩?”
傅狼煙臉色慘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要知錯能改,不是一錯再錯!”沈雅言道,“以後的史書才不會記載青城滅于傅狼煙之錯,你才不會死後見着爹,羞愧得想再死一次!”
“再說一次這是規矩?就算青城亡在你手上,你也要守着你的規矩?”
傅狼煙低下頭,既不開口,也沒搖頭。
※
沈雅言留下時間讓老堂主思考,他還有很多事要辦,尤其是那個最大的疑問。
沈玉傾到底爲什麽奪權?
他推開了密牢大門。
沈連雲什麽也沒洩露,但這幾天的事總不是滴水不漏的。說是夜榜的針,他不信,這裏頭肯定藏着什麽不能洩露的秘密。
除了走道與把守處的火把,密牢裏别無光亮。他聽到不住傳來細微的哭泣與哀鳴聲,他從鐵門外的窺孔看去,裏頭一片漆黑。他還聽到孩子的哭聲,他将火把舉至窺孔處,隻能勉強見到躺在門邊的一人輪廓。這人受了酷刑,身上滿是血污,斷了一條手臂,躺在地上,胸口不住起伏,發出哀鳴。
竟然用了酷刑?沈雅言皺起眉頭。這不似沈玉傾作派。這侄兒……果然是自己看走眼了?他與父親相同,都是徹頭徹尾的僞君子。
他走到最後一間房外,敲了敲門,這舉動無疑是多餘的,但他想試探裏頭的人。
“操!誰?想幹什麽?”裏頭的人聲音雖然虛弱,但似乎沒受太重的傷?
“你叫什麽名字?”沈雅言問。
“你是什麽人?”裏頭的聲音戒備起來。
“雅爺。你沒回我話。”
“我叫巴律……”裏頭的人回答,“你們還想問什麽?我知道的全說了!”
沈雅言心中一動:“我要親自聽你說。”
※
沈未辰讓婢女攙扶着夏厲君上床,夏厲君拒絕道:“這是大小姐的床。”
沈未辰搖頭道:“你讓我别叫你姐姐,你叫什麽大小姐?”
夏厲君仍道:“太軟,我不習慣,我坐地上歇息。”
沈未辰沒理會她,将她強摁上床,血漬沾染床被,沈未辰讓人取來熱水、繃帶與金創藥,剪開她的衣服。
“我身上氣味重,堂主不用憋着。”夏厲君道,“我自己能上藥。”
沈未辰道:“讓我來吧。”過了會,垂首道,“我得找點事做,才能靜下心。”
夏厲君心思沒這麽細膩,不懂她意思,隻覺古怪。父親造反,她又與哥哥相好,怎麽還能這麽平靜?
這位大小姐真是讓她想不透,與她見過的所有姑娘都不同。
沈未辰見夏厲君衣下皮甲被鮮血浸透,可見傷口之深,皺着眉頭卸下皮甲,一股濃烈體味傳來,沈未辰終于忍不住按了下鼻頭,又怕這舉動冒犯了夏厲君,壓低了呼吸,用熱毛巾擦拭過再上藥,問道:“大家都停手了,你怎麽不停?”
“傅老沒喊停。”藥粉倒入傷口,夏厲君咬緊牙關,接着道,“他是刑堂堂主,我聽他的……呃!……”她忍不住叫出聲,似乎引以爲恥,不再開口。
真是個執拗的人,沈未辰心想。像夏厲君這樣的人遇着了今天這種難題,是不是就能下定決心?
這傷藥是朱門殇之前治療沈未辰被明不詳所傷時剩下的,效果極佳,沒一會便止血去疼,夏厲君臉色稍緩。
“我沒事了。”夏厲君道,“堂主不該留在這。”
沈未辰星眸微阖,她才哭過不久,眼裏的紅腫還沒消去。她問:“你覺得我該幫誰?”
她并不是沒主意。如果是兩三年前,或許她會手足無措,但經曆過唐門家變、華山脅持、漢水阻匪等曆練,面對大事她比以往更能冷靜。但一邊是哥哥,一邊是父親,無論幫誰,她都想着另一邊得多難過。她思索着是否有解決這事的方法,她相信哥哥不會對父親下狠手,父親也不會貿然趕盡殺絕,然而戰場之上,誰又容得手下留情?若是有個閃失……
她還是有些慌,心底仍懸着。
“無論幫誰都好,總之堂主不應該在這照顧一個下屬,那是婢女的事。”夏厲君直勾勾望着床頂,就算躺在這麽柔軟的床上,她看起來還是硬梆梆的一個人。
沈未辰點點頭,站起身來。她起碼能勸勸父親。她走到門口,喚了一個侍衛過來,道:“我要見爹。”
侍衛恭敬道:“雅爺說他稍後來見大小姐。大小姐今日受驚,且先歇息。”
沈未辰道:“我現在就要見他。”她環顧四周,估摸着閨房周圍站了五六十名衛兵。沈雅言知道女兒本事,要不是急需用人,還真怕這幾十人看不住女兒。這五六十人就站在房門十丈開外,分成三隊人馬。
“能闖過去嗎?”沈未辰心想,又問:“爹在哪?”
“雅爺的去處沒跟小的交代。”一名小隊長走上前來,“但雅爺有交代,如果大小姐跑了,就殺了那位受傷的姑娘。”
沈未辰吃了一驚,知道這是父親拖住她的手段,于是道:“你派個人去通知爹,說我想見他。”她關上房門,走回床前,夏厲君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你先休息。”沈未辰道,“總會有辦法的。”
※
沈玉傾沒有立刻離開,等追捕的人少了,他返回到太平閣,看能否解救母親等人,或者伺機而動。
這是一場豪賭,對雅爺、對他自己都是。他不知道自己輸了會失去什麽,但即便赢了,他也會失去許多。
巡城守衛将火把油燈都點上了,映得道路明晃晃一片。幸好城内建築衆多,沈玉傾找了幾個遮蔽,摸回太平閣附近一座樓閣。
從他看過去的方向,約摸有上百名弟子,還不知道看不着的方向有多少,粗略估計總該有兩百人左右。就算隻有這一百弟子,也不是他闖得進去的。
是不是等着裏頭的人自救?沈玉傾心想。今日不少賓客都帶了家眷來,有多少人?沈玉傾算了算,連着家眷跟沈家親戚約摸有兩百餘人。
他猜想雅爺可能把會武功的人綁了,将家眷移至另一處看守,婢女奴仆閑雜人等都趕回房裏不許出門。不對,城裏人丁衆多,管不住,得擱一起看守才能避免嘩變。這樣的話,就算救出裏頭的人,對自己的幫助也未必大,借由這些人攻下城門不太可能。
雅爺沒把這些人移走,他确實有很多事要處理,沈玉傾壓下心裏的糾結煩悶,專注思考。衛樞軍兩千人,這當口一定把沒輪班的也叫來了,就算這個人數,青城南北長約兩百七十三丈,東西寬約兩百零一丈,兩千人看守着,每個人得看五丈方圓。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竟算起算數來了,是因爲太過心焦,胡思亂想了嗎?不,沈玉傾覺得自己似乎想到什麽,五丈方圓可不小。
他擡頭看看天色,現在是什麽時辰了?肯定酉時了,還有多久到戌時宵禁?
家眷……兩千衛兵……看守……宵禁……
沈玉傾腦中忽地靈光一閃。青城有六個城門,西南各三,兩大四小,六個門定然都派了重兵把守,多少重兵?一個城門三百?不可能。這裏還有将近兩百的守衛,還得派人搜捕自己,看守那些婢女奴仆。
還有小妹跟雅夫人,尤其小妹,隻派一二十個怕看不住。
看守太平閣兩百,看守家眷人質與小妹五十,保護雅夫人也得幾十個,押送、看守其他人要兩三百人,到處找自己的人怎樣也得三百。雅爺并非蓄意謀反,更可能是臨時起意,他信得過的人不多……
每個門兩百,隻少不多。
兩百人……
他沒有猜錯,沈雅言确實把賓客家眷移走,他看到衛兵将各處女眷和閑雜人等都押到太平閣附近看守。
沈玉傾聽見窸簌的腳步聲,知道搜捕又來,趕忙離開。他轉入婢女住的慧心閣,果然婢女都被移往他處看守。沈玉傾見每間房中都被草草搜過,見前後又有人來,躲入其中一間房中,取了棉被遮掩,等搜查過去,重又起身伏于窗下,确認所有人離去,正打算離開,他小心翼翼擡起頭來,卻見對面屋檐上站着兩名守衛,倏然一驚,忙趴低身子。
原來已經上屋檐監視了,幸好方才沒有莽撞。那自己這間屋頂上有人嗎?沈玉傾心想,細心凝聽,沒聽見腳步聲。
這樣大的青城,又有許多房間遮蔽,靠着三百人想要搜捕,也不是一時三刻就能找着自己。
不急,不能急……沈玉傾索性坐下沉思。
※
“他們說你有事找我?”要安排的事太多,沈雅言正忙得焦頭爛額,聽說女兒要見他,原想緩緩,轉念想到今日發生這事,隻怕女兒心情激蕩不能平複,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來了。他聞到一股體味,捏緊鼻子。轉頭望見床上的夏厲君,不由得大怒:“誰準這臭婆娘睡我女兒的床?攆出去!”
“這是我朋友,爹……”沈未辰抓着父親袖子,過往她撒嬌時都是這般模樣,抓着袖子輕輕搖着。
“你若要勸我,大可不必。”沈雅言料知女兒想法,道,“掌門之位本來就是我的,是你三叔使詐騙走。我忙着,你若沒事,我就走了。”
“掌門已經不是三叔了,是哥!”沈未辰道,“爹,得位不正,天下共擊,你怎麽跟昆侖共議交代?”
“就算傅老不幫我,我也有辦法。”沈雅言捏着鼻子,又望了眼夏厲君,冷笑道,“我去過密牢了。操!這種事你三叔都幹得出來,想讓青城亡在他手上嗎?”
沈未辰打了個顫,低聲道:“爹……您……知道了?”
“我就奇怪那小子怎有這膽量,原來如此。”沈雅言笑道,“這麽大的罪名,公諸天下,我就是大義滅親,誰會說我得位不正?”
“你要殺三叔?那哥哥怎麽辦?”沈未辰急道。
“他要是乖乖的,倒不用死,富貴平安一生也算厚待他了。”
“那以後青城誰來接任?我是女兒,終歸要出嫁的!”到了此時,她連這話也說出口了。
“你不是想着招贅?你就是下任掌門,青城還是姓沈!”
“我當不來!”沈未辰急道,“我不當掌門,爹……”
“你不當,讓你丈夫當!我女兒不是掌門就是掌門夫人!要是你丈夫也不當,從你四叔五叔那抱個孩子過繼,青城還怕找不着姓沈的嗎?”沈雅言道,“楚夫人也一樣,去松歲閣跟你姨婆作伴,讓她倆寡婦大眼瞪小眼去!”
沈未辰低頭道:“爹,你就這麽想當掌門嗎?”
“天下人誰不想當九大家掌門?”沈雅言冷笑,“你爹也是人,也想當掌門!本來你爹就是世子,後來給了你三叔,爹隻道自己做錯事,爹認了。”
“可你三叔能這樣對他兄弟?他能這樣對他兄弟?他能!”沈雅言大聲道,“一次不夠又一次,你爹這些年不知道被他坑害多少次!他把你爹當猴耍,日日在背後嘲笑着!”
沈未辰想替叔叔辯解,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隻怕火上添油。
“我不能忍!以後每日見着他就想到他怎麽害我,背地裏怎樣笑我!”沈雅言冷然道,“他不死,難消我心頭恨!”
“這人蛇蠍心腸,他不配你叫他三叔!他兒子也不是好東西,像他爹利用你爹一樣利用你,讓你當他保镖,讓你替他冒險,讓你去刑堂幫他鏟除異己!操!當初就該讓你離他遠點,這父子都是一般畜生!”
沈未辰低下頭,放開父親袖子,道:“放我去勸哥哥吧。他不會傷我,也傷不着我,我勸他投降。”
“胡鬧!”沈雅言狐疑道,“難道你想幫你哥哥?”
沈未辰搖頭道:“難道爹信不過女兒?”
沈雅言道:“你跟玉兒打小感情好,這人狡猾,我怕你又被他騙了。”
沈未辰知道再說無用,又拉起沈雅言袖子道:“我隻求爹一件事,别害他性命。不然以後女兒不知道怎樣跟爹相處。”
沈雅言不悅道:“這是威脅爹嗎?”
沈未辰搖頭:“就算對哥哥,我也這樣說。”
沈雅言哼了一聲,輕拍沈未辰手背安撫。沈未辰萬般無語,隻能握緊父親手掌……
※
“非得冒險不可。”沈玉傾終于籌劃定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戌時已到,他不能等到天明,否則一切就難挽回。他要靠一己之力……
天亮之前,奪回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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