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幾乎全是青城重要人物,還有耆老近親,見他們叔侄對峙,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有人對沈玉傾繼任掌門之位疑心,卻又不知根底,雅爺突如其來,更是唬得他們心搖神馳,也不知該幫哪邊——當然最好是别問,免得尴尬。
“操!”朱門殇低聲罵謝孤白,“要是你造孽太多,老天爺打道響雷劈死你就是,何苦拖累我們這些無辜!”
“你怎麽不怪沈公子不早一天生,或者晚一天生?”謝孤白冷冷回道。
“場面尴尬,有沒有辦法,提點一下沈富貴?”
謝孤白搖頭:“就算有辦法,也不能在衆目睽睽下上前。誰想跟着一個唯唯諾諾,聽謀士指揮的掌門?”
朱門殇知道他的意思,此時沈玉傾正與雅爺對峙,正是衆人目光之所在,謝孤白一個謀士上前指揮青城家事,沈玉傾顔面何存?
隻聽沈雅言冷笑道:“你也有資格跟我叫闆?守衛弟子,将這叛逆擒下!”
“誰敢進來,誰就是助逆謀亂!”沈玉傾大喝,“事後論罪,絕不寬貸!”
他口中喝叱,腦中急轉,尋思解決之道。他摸不清雅爺回來的用意,但雅爺卻是領了兵來,這引起沈玉傾戒心。先不說雅爺如何瞞過自己在路上安排的眼線,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要在太平閣宣布取代沈庸辭,率兵而來必有其他原因。除非自己這方有内奸洩密,若非如此,雅爺這舉止就是别有用心,存心篡位。
他腦中想過幾個辦法,青城内的守衛都歸雅爺号令,己方高手雖衆,戰力懸殊,非得出城才能号令巡城守衛支持。如此說來,一是拖延死戰,隻要有人逃出,喚來巡城守衛救援,最少也可牽制雅爺。二是擒賊先擒王,先抓住雅爺再行處置,可雅爺武功高強,己方中誰有一搏之力?隻有……
他望向沈雅言身後的沈未辰,後者正被數十名士兵團團圍住。隻見小妹臉色蒼白,正在安撫驚慌失措的母親,目光不住往太平閣内望來,關心之情溢于言表。
沈玉傾苦笑,難道這局面還能指望小妹?自己又怎好讓小妹爲難?
何況無論哪種辦法,勢必讓青城内讧。不能,不能動手。這太平閣裏全是青城重要人物,若有損傷,往後都難收拾,尤其對自己的未來大計不利。
他正思索,隻聽沈雅言大喝道:“你們聽誰号令?動手!”
幾名膽大的弟子闖進太平閣,沈連雲大喝一聲,常不平、夏厲君以及一衆刑堂弟子早已起身,正要動手,沈玉傾往前踏上一步,揮手制止。眼看弟子們兵器就要往沈玉傾身上招呼,沈玉傾巋然不動,那些弟子哪敢真傷了世子?
沈玉傾冷冷道:“雅爺,這裏都是青城耆老與宗親,你在這裏動手,但有死傷都是青城的損失,你怎麽向列祖列宗交代,你怎麽向爺爺交代?”
沈雅言聽他搬出父親名号,不由得一愣。衆人原本兩難,聽了這話不由得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沈雅言道:“你若心念祖宗,讓衆人退出太平閣,乖乖束手就擒就是!”
沈玉傾沉聲道:“然後由得你在青城放肆?”
沈雅言勃然色變,正要開口,沈玉傾又打斷他話道:“我就問你一件事,你領兵來太平閣是爲什麽?”
必須要說服雅爺,他今日的舉動必須無功而返,甚至……說服他放下兵權。
沈雅言道:“你以下犯上,謀逆篡位,我來抓你,自然領着人來!”
“是嗎?”沈玉傾眉頭一挑,又上前一步,原本攔在他周圍的衛兵不由自主退開一步。
“父親傳位于我,這事極爲保密,就怕驚擾人心。雅爺方從鶴州回來,是聽了誰的消息?”
沈雅言一時語塞,隻得強辯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就是個叛徒逆子,拿下!”
他高聲催促,兩名膽大的弟子道:“世子,得罪了!”正要去抓沈玉傾手腕,沈玉傾反手一扳,左肘撞向那弟子面門,右膝撞中另一名弟子小腹,趁其疼痛彎腰,揪住他頭發向左一帶,擋在另一名弟子面前,掌擊那人胸口,将他擊得吐血飛出。
他極少動武,又有個武學天分異于常人的妹妹,許多人便低估了他的功夫。然而沈玉傾确實是個在各方面都算得上天資聰穎的人,這幾手幹淨利落,将周圍士兵擊退。此時他該向後脫身,可他卻又再上前一步,距離沈雅言不到一丈,負手而立,沉聲道:“就算讓雅爺抓了我,你要造反,衆人能服嗎?”他原本清秀俊朗,負手一站更顯氣度威儀,當真是青年俊彥,足具掌門風範。
沈玉傾素知這位伯父雷厲風行、果敢明決是真,臨機應變則未必,不待他思考反擊,高聲道:“諸位耆老、前輩、沈家人,雅爺要造反,你們服嗎?”
這話裏夾着一層算計,他若說雅爺你們服不服,或許作聲的人少些,但他套了一句雅爺要造反,這話像是問雅爺真要造反,衆人願不願意追随。把話說到此處,誰要是不出聲,不就等于支持造反?
許江遊當先一躍上桌,喊道:“雅爺要反,我誓死追随掌門!”常不平、沈連雲随後響應,刑堂弟子紛紛呼應,一呼百諾。其他人也跟着喊叫,也有老成的雖不明着表态,仍勸雅爺三思。
謝孤白露出了贊許神色,誰若以爲沈玉傾真是繡花枕頭,那就必然被枕頭裏的針紮得滿手鮮血。
朱門殇聽出端倪,歎道:“這小子不作大票,糟蹋人才。”
沈雅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知難以得到衆人支持,大聲道:“你不用冤枉我!你爹幾時有病,我聞所未聞!”
楚夫人上前道:“相公隐瞞這事不就是提防雅爺?雅爺,你不怪自己立身不正,反怪掌門隐瞞,這不是倒因爲果了?”
“我立身不正?”沈雅言嘿嘿冷笑,“我是風流好色沒錯,說到立身不正,誰得位不正還不知道呢!”
沈玉傾與楚夫人臉色俱是一變,連謝孤白也皺起眉頭。
“這是我們兄弟叔伯間的事。”沈雅言接着道,“我不爲難其他人,不是姓沈的就走。其他人留下,我跟玉兒還有嫂子,咱們開宗祠,請家法!”
“雅爺、少主……”傅狼煙從人群中緩步走出。此時的他身形佝偻,隻一頓飯時間,他便失了過往風采。沈玉傾心中大爲不忍,仍道:“傅老,您有什麽話說?”
沈雅言不悅道:“傅老,不關你的事!”
“宗祠家法,那是關起門說家事,今兒個說的是造反,青城不是沒有規矩的地方。雅爺,誰造反,誰沒造反,不是看誰領的兵多的,刑堂還在呢。”傅狼煙說着話,腰闆漸漸直了,這是他的職責,他奉獻了四十年光陰,是他的光榮,“你們有什麽是非曲折,是刑堂上的事。明天的事我管不了,至少今天晚上,我還是刑堂堂主!”随着話語,他又重拾之前的威儀,仍是那個青城總刑堂堂主。
沈雅言見傅狼煙正氣凜然,說得在理,一時不知怎麽反駁。隻聽傅狼煙接着道:“少主受令接掌掌門,是掌門夫人親口所言,就算不辨真僞,也要等掌門回來發落。雅爺你私自領兵,如少主所言,你才從鶴州回來,是誰告知你消息?若無人說,那用心着實可議。雅爺,這件事你不能支吾,得說清楚。”
“至于少主是否謀反,青城是沈家的天下,那是掌門跟雅爺,是楚夫人與雅夫人,或許還是賦爺、詩爺的事,是關上門的事,連大小姐這個以後要嫁出去的都插不了嘴。雅爺你帶兵來抓人,世子要謀反也是交由刑堂發落,不是雅爺你專斷。”
沈玉傾聽他爲自己辯解,更慚愧了幾分。若不是因爲刑堂位置至關重要,他又何嘗願意這樣對待這位三朝元老?然而謝孤白說得沒錯,青城上下這些掌着職責的大大小小都沾着些龌龊事,掌握住刑堂就能控制這些門派要人。傅老終究不是自己人,許多因由都不是能對傅狼煙明說的。
沈雅言道:“你待怎麽說?”
“雅爺把兵撤了!您掌着青城裏的守衛,誰也不能放心,你得卸職。少主惹了争議,也不能繼位。掌門歸期不久,政事幾天不處理,青城滅不了,請兩位在刑堂作客幾天,等掌門回來定奪。”
沈玉傾可等不得掌門回來,然此舉确實能化消眼前困境,隻要雅爺撤兵,母親與謝孤白必有動作。三峽幫的巡邏船隊就在城外,許江遊、常不平手上都有人馬,足以與雅爺叫闆。退一步說,沈連雲就在刑堂,小小也可以緩頰。考慮種種,沈玉傾點頭道:“傅老說得是。雅爺,你放衆人出去,你我同到刑堂,一切等父親回來定奪。若是誤會,到時也能說開。”
一直默不作聲的許姨婆插嘴道:“傅老說得有理,雅言,有什麽事等庸辭回來再說。”
沈雅言的想法卻不同,他盛怒之下冒然而來,沖動行事,原是要協持沈玉傾,逼問沈庸辭爲何陷害于己。如果與沈玉傾同受拘禁,等沈庸辭回來,拿什麽籌碼逼問?他從未想過一個問題,即便問出結果又如何?難道自己真要殺了沈庸辭接任掌門?得位不正,九大家共擊之,他能名正言順嗎?若不能,是拱手将青城葬送。
但事已至此,一旦放過眼前,隻怕再無機會逼問真相。進退就在一念間,放下真相,還是繼續?
“爹!”
一聲叫喚,沈雅言回頭望去,隻見沈未辰被守衛團團圍住,關心之情溢于言表。雅夫人被攔得老遠,也在殷殷顧盼,臉色蒼白,渾然不知發生何事。
玉兒爲何突然發難,竟然要謀篡自己父親的掌門之位?這個繡花枕頭幾時借來的膽?是了,他跟他爹一樣都是僞君子,表面道貌岸然,背後藏着許多龌龊心思。沈雅言看着女兒。如果不是被陷害,自己早當上掌門,如果那孩子是自己的,小小會多個弟弟,也就不會跟沈玉傾這麽好。她這樣有天賦的姑娘,誰說不能招贅,像冷面夫人一樣當上青城掌門?妻子也不用鎮日看楚夫人臉色,就算楚夫人氣焰再高,再驕傲,她也不能對掌門夫人不敬。
“傅老,您老還記得青蘿坊案嗎?”他竟對傅狼煙用起了敬語,可見已從盛怒轉爲冷靜。然而除了沈玉傾與楚夫人等少數人外,其他人都不曾聽聞此事。
“若我是冤枉的,掌門是不是該是我的?”
“二弟,快逃!”謝孤白大喊出聲,“保護掌門!”
“将所有人通通擒下!”沈雅言發号施令,“嚴抗者,殺!”
他說完話,提劍在手,殺向沈玉傾。他必須率先出手,才能讓手下跟從。
“锵”的一聲響,沈玉傾抽出無爲,擋下沈雅言這一劍。沈玉傾不欲糾纏,此時此刻戀戰無用,他即刻抽身而退,往後廂房奔去。
沈雅言哪容他脫逃,踏步追上。一道虎爪猛地襲來,卻是傅狼煙出手攔截,口中喊道:“刑堂弟子,保護少主!”
傅狼煙功力深厚,這一爪來勢兇猛,沈雅言側身避開。他終究與傅狼煙相識多年,不忍下殺手,倒轉劍柄撞向傅狼煙小腹,同時左手推他肩膀,這兩下攻勢同時發出,無一不是雷霆萬鈞,傅狼煙知道猛惡,雙手成虎爪分格在肩頭、小腹,堪堪抵擋,隻震得手臂發麻。沈雅言搶得空,就要追出。斜刺裏飛來一腳,沈雅言橫臂阻擋。轉頭一看,正是楚夫人,當下大怒,揮劍斬向楚夫人。楚夫人矮身避過,與傅狼煙牽制住沈雅言。
幾乎同一時間,門外衛兵一擁而上,向與宴衆人攻去。謝孤白高聲大喊,指揮阻擋,掩護沈玉傾脫出。然而與會衆人雖然多是高手,卻無人攜帶兵刃——誰來參加世子壽宴帶着兵刃,是嫌不夠沖撞,還是嫌自己官大命長?拳腳功夫雖都練過,但隻有少數人專精。
其中一個便是夏厲君,她出手不是因爲偏幫沈玉傾。對她而言,沈玉傾和沈雅言誰當掌門差别不大,她判斷幫誰的理由就是傅狼煙那句話,刑堂弟子就聽刑堂号令。
她迎面一拳打倒一名衛兵,第一波從門口湧入的侍衛受限地形,人數不多,夏厲君拳腳齊出,接連打倒兩人。側邊一記冷刀砍中她腰間,幸好她身穿皮甲,入肉不深。夏厲君一拳擊碎那人鼻梁,揪住他衣領向門邊推去。
沈連雲也未攜帶兵器,但他武功遠較一般衛樞軍高明,奪下一人兵刃,反手就殺一人,随即施展青城嫡傳“飛龍旋風刀”,刀光在周身舞得猶如龍卷一般,依照謝孤白指示,阻擋衛兵追趕沈玉傾。
傅狼煙與楚夫人牽制沈雅言,兩人未帶兵刃,拳腳又非所長,漸感吃力。傅狼煙喊道:“雅爺,你真反了嗎?”
沈雅言道:“弟妹、傅老,再不退開,休怪我不客氣了!”當下長劍連點,兩人頓時手忙腳亂,被迫得連連後退。沈雅言正要追出,忽聽常不平大喊:“楚夫人接劍!”
楚靜昙回頭望去,常不平将一把劍擲來。他與夏厲君同是鐵拳門出身,拳腳功夫非比尋常,奪了侍衛兵器扔給楚夫人。
楚夫人伸手接過,回過身來,一招峨眉劍法“日出上峰”刺向沈雅言。她兵器在手,功力大進,雖然多年來少與人交手,難免生疏,但沈雅言畢竟念及情分,未下殺手。傅狼煙也接過常不平擲來的柳葉刀,與沈雅言鬥在一起。
門外觀戰的沈未辰眼見事态發展至此,心急如焚。她關心父兄,正要上前,周圍侍衛團團将她困住,領頭一人道:“大小姐,雅爺要我們保護你!”
沈未辰哪會聽話,左手一張,右手從左手下穿出,兜住那人脖子一帶,把那人轉了半圈,随即向前一推,将那人推飛出去,“唉呦”幾聲,将前方幾名守衛撞得東倒西歪。沈未辰腳下不停,向前沖出。
隻見前方人牆重重,包圍成網,沈未辰左閃右避,拳打腳踢,轉眼三五人倒地不起。又聽雅夫人喊道:“小小你做什麽?危險啊!”沈未辰雖聽見母親呼喊,仍不理會,一矮身避開來抓她手臂的護衛,伸腳連着絆倒三人。“嘶”的一聲,她動作過大,長裙撕裂,沈未辰不顧不管,纖手揚起,接連打倒兩人。這些都是青城弟子,沈未辰不忍下狠手,隻是擊倒而已。
這些侍衛未受命令,不敢傷害雅爺愛女,然而人數實在太多,眼看她要突圍,領頭将領大聲呼喊,周圍侍衛蜂攢蟻聚包圍上來,怕不有百人之衆。當中有人猛然沖來,攔腰抱住沈未辰纖腰,沈未辰膝蓋頂向那人小腹,頂得他離地三尺,抱着肚子軟倒在地,又肘擊一人。然而手臂、大腿、腰間又被抓住,沈未辰運起三清無上心法,嬌叱一聲,身子一轉,将三人甩飛。她擡眼望去,隻見太平閣門口黑壓壓都是人頭,怎生闖得過去?就算闖過了,隻怕裏頭早已打完。沈未辰一咬牙,向後退開,正要換個方向脫出重圍,隻見眼前人影晃動,她伸手要打,卻見雅夫人雙臂張開攔在面前,喊道:“小小!你要打娘嗎?”
沈未辰一遲疑,後頭的人早已趕上,七手八腳将她按住。雅夫人罵道:“輕點!”伸手抓住沈未辰手腕,大聲道,“你這麽能打,就連娘都打了!反正你也不聽話!就不該讓你學武,就不該!學會了跟你爹作對!”她說話間眼眶泛紅,眼淚不住地流,抱住沈未辰道,“小小,娘求你了,别攪和,别管了。什麽事都跟你沒幹系,好嗎?”
今晚的事對她同樣是個沖擊,她不知道丈夫爲什麽要這樣做,她沒法阻止,也不敢去問,隻知道今日過後,青城這個家要變樣了,變得更好或更壞她也不清楚,但隻要女兒不攪和其中,無論是誰都不會爲難這個最受寵的女兒。
沈未辰見母親哭泣,也自心酸,雖然擔心哥哥,卻已無能爲力,眼淚跟着不争氣地流下。
沈玉傾逃入後廂房,見雅爺并未追來,知道是母親攔阻。他憂心母親,但此時無暇分心。
要想辦法扭轉頹勢。
他雖然明白這道理,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做。眼前最重要的便是逃出青城,引進城外援兵。沈玉傾足間一點,“砰”的一聲撞破木窗,飛身躍出,在地上滾了兩圈,剛站起身來便見左右刀光劈來,刀勢雖強,卻不猛惡,隻往他手臂大腿招呼,料是不敢傷他性命。沈玉傾雙足向左右飛起,一腳一個踢中來者手腕,刀勢偏斜開去,沈玉傾舉起無爲,劍身戒尺般敲在兩人大腿上。
那兩人摔倒在地,周圍又有更多的人湧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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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