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九十年四月 夏
沈雅言是帶着懷疑離開青城的。那懷疑始于諸葛然在青城說過的一句話:“上回夜榜的刺客,不是點蒼找的。”
他一直以爲刺殺點蒼使者的刺客是點蒼自己所派,爲的是威逼青城。雖然他不知道夜榜怎麽偷走烏金玄鐵,但總之這筆帳是賴到自己頭上。之後沈庸辭也不點破,隻是漸次将他的權力轉交給沈玉傾,他有口難言,也無法辯駁。
然而諸葛然卻故意說了那句話,這件事以懸案揭過,他又爲何舊事重提?
還是說,點蒼也不是派遣刺客的那一方?那麽,刺客是誰派的?
他覺得疑問,這樣的疑問,十八年前他也有過。
他在播州與沈從賦見了一面,又見了沈妙詩,他以前就與這兩位異母兄弟感情甚笃。得知大哥要見六妹,沈妙詩特地安排船隻沿浣江而下,車隊抵達鶴州城,早有人報與殷家堡,沈鳳君在殷家堡迎接。
兄妹數年未見,自有許多話說。沈鳳君喚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見了舅舅。沈雅言問道:“怎麽不見妹夫?”
沈鳳君道:“幾個月前衡山派人運來了大批器械,說是要穩固邊防,還有上百隻鐵角,莫瀾正忙着把鐵角安在船上。”
沈雅言問道:“什麽鐵角?”
沈鳳君道:“那些鐵角一個怕不有幾百斤重,像個大錨似的,前端有角,差不多有四尺來長,四個鈎爪在後,莫瀾說這是安在船上的。”
沈雅言道:“那是穩固船首,撞擊敵船用的。”鶴州是黔湘交界,即便青城與衡山交好,仍須把守。隻是沈雅言心中暗暗冷笑,即便沈玉傾一力護持衡山盟主之位,李玄燹也絲毫不放松門戶,果然謹慎小心。
沈鳳君問:“大哥怎麽有空來見妹子?也不早些通知,讓小妹準備招待。”
沈雅言道:“我心底有些犯疙瘩,想與小妹商量商量。”他遲疑了一會,接着道,“秦曼瑤,小妹還記得嗎?”
沈鳳君一愣,她嫁來殷家那年,婚事是大哥與四哥從頭張羅到尾,兩人因此常在鶴州與巴縣間往來。大哥向來風流,雖已結婚生子,仍不改本色,揪着四哥五哥,明面上籌辦婚事,閑暇就流連煙花。秦曼瑤歌貌雙絕,在鶴州聲名遠播,大哥便是在她成婚前一年遇上秦曼瑤的。
可沒想,才一年就出了事……
秦曼瑤看上了大哥,爲他拒絕其他賓客,還懷了大哥的孩子,逼着大哥娶她。大哥無子,也希望有個兒子,但以父親的性格,秦曼瑤決計進不了青城。後來秦曼瑤自盡,父親查得此事,一怒之下除去大哥世子之名,三哥沈庸辭才繼承了青城掌門。
“大哥怎麽問起這事?”沈鳳君說道,“都過去十七八年了。”
“那年我替妹子辦婚事,每回來到鶴州就去青蘿坊見秦曼瑤。那次我來,曼瑤說她有孕,是我的孩子,我當時就怒了,以爲她想騙我,我知道她一直在喝絕續湯。”
絕續湯又名飛燕湯,或名正月方,據傳是改良自古方消肌丸,以藏紅花等物爲基底,服之可雪膚柔肌。然而它真正的用處是避妊,在妓院中廣泛使用,久服将緻胞宮受損,終身不孕。泰半想從良後生兒育女的妓女對這藥方是又怕又不得不用,隻怕份量下得重,以後無子,從良也不得安生,又怕份量不足,意外有妊。
“後來發現她真有身孕,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我隻有小小一個女兒,自然希望多個兒女,憂的是……爹的脾氣你清楚,曼瑤進不了青城。”
秦曼瑤不是賣藝不賣身那種妓女,不然也不用喝絕續湯。雖然她與沈雅言往來後就與過往恩客斷了聯系。退一百步說,就算她潔身自好,沈懷憂不是冷面夫人,仍是不可能要這個媳婦。
“我要她生下孩子,在青城之外撫養,過幾年我當上掌門,再接孩子回去。她就問,那她呢?我說,青城不是唐門,丢不起這個臉。”
“她大發脾氣,對我撒潑耍賴,又打又鬧逼我娶她,就算作妾都好,如果我不娶她,她就打掉孩子。我軟言相勸,到後來說起硬話,要她莫妄想挾子自重,要不是在衡山轄内,我早派人把她抓起來軟禁。”
“辦婚事那個月,我三天兩頭去見她,珠寶、珍品,花了不知多少銀兩,又哄又勸,她隻說要進門。我怕她真鬧個魚死網破,橫了心,請親家派人守住青蘿坊,不許裏頭人出入,一來防她逃脫,二來打算等婚事結束就把她帶到青城,就近照顧,也防意外。可沒想……”
可沒想意外還是來了,秦曼瑤被困在青蘿坊不過幾天,某日一早,裏頭傳出嬷嬷丫鬟的喊叫聲,秦曼瑤上吊自盡,不消說,母子俱亡。
沈雅言大受打擊,神思恍惚,倒不是心疼相好,而是孩子得而複失,後頭的婚事還是依靠沈從賦替姐姐張羅。殷家堡把這事壓下沒聲張,至于青蘿坊的仆人,各自給了銀子,驅趕出去,本以爲天衣無縫,然而沈懷憂還是知道了這件事,私下派人來查。
跨境謀害人命,當年冷面夫人衡山殺妓都被下令終身不得再入衡山,若要追究起來,沈懷憂都得向衡山掌門趙思悔道歉,何況這事又牽連着沈家血脈。沈雅言還記得,那日向來溫文的父親氣得将硯台擲在他臉上,他額頭砸破一角,血流如注,世子之位就這麽拱手讓給沈庸辭,他心中不忿,卻隻能忍氣吞聲。
說起這事,沈鳳君也老大不滿。大哥奉命籌辦婚事,半途鬧出這幺蛾子,要不是四哥在,婚事都給辦砸了。又說父親,查知真相後就要把消息送到前掌門趙思悔那,說是要還那妓女一個公道。殷家堡顧着親家面子,把這地方上害死人命的消息給摁下,這一掀開,九大家不好爲難九大家,衡山爲難自己人還不成嗎?殷家堡包庇權貴,隐瞞命案,可是大罪,掌門怪罪下來又該怎地?自己一嫁入就給夫家添個天大麻煩,往後怎地安生?
總算最後關頭讓娘跟幾位哥哥攔下,把醜事瞞過。外人不知有這層幹系,多以爲父親是嫌棄大哥風流,換了性子更近于他的三哥。
“所以大哥想重查舊案,是覺出這裏頭有隐情?”沈鳳君問。
“也不是。”沈雅言想了想,“我雖然威逼秦曼瑤,但她挾子自重,我也不好傷她性命。她就這麽想不開,說自盡就自盡?這念想我十幾年都沒琢磨透。你瞧能不能把當年青蘿坊那些嬷嬷、丫鬟、侍從、護院找來幾個,讓我問問,也好知道當年曼瑤怎地突然自盡。”
“這麽多年前的舊案,怕有些難呢。”沈鳳君猶豫,接着道,“得派人去找,我管不上事,等莫瀾回來,你問問他。”
兩人又閑叙半天,沈鳳君出嫁多年,與江湖中事無涉,除了耳聞幾件大事外再無所知,隻得聊聊家事。到得下午,喚來丈夫兩個小妾,吩咐宴席,她雖是庶出,畢竟是九大家女兒,使喚人有主母架勢,又派人請丈夫早些回來。
到了申時,殷莫瀾回家。他是現今殷家堡掌門,身長約七尺九寸,顴骨高聳,眼神銳利,嘴唇緊抿,留着一腮短而硬的黑色短須,在家中行三。作爲守衛衡山西方門戶的殷家堡掌門,他有配得上這地位的評價,在衡山他有個外号,叫作“靜虎”,意指他平時潛伏爪牙,動則雷厲風行。秦曼瑤一案,他正當大婚,百忙時處理這事還能壓得密不透風,可見利落。
兩人問安寒暄,席間沈雅言提起來意,殷莫瀾話不多,隻道:“這事有些難,那些人不知散去哪了,要花點時間找。”
沈雅言道:“無妨,我便趁這空閑在湖南走走。”
沈鳳君小心翼翼問道:“相公,大哥與我多年未見,有許多話說,要不留他在府上住幾日,也好等消息。”
殷莫瀾點頭道:“這個應當。”
沈雅言自從秦曼瑤案後收斂許多,再不流連煙花之地,便趁着空閑在附近名勝遊曆。他本邀請沈鳳君同遊,沈鳳君隻說家事繁多,一大家子奴仆園丁若是無人使喚,就怕亂了套,丈夫要發脾氣。
四天後,殷莫瀾請來沈雅言,兩人到了大廳,下人奉上武陵茶。殷莫瀾端起茶杯,碗蓋在杯沿不住磨研,沈雅言心知有異,也不說話,翹起二郎腿,把茶碗端到嘴邊輕輕啜了一口。這妹夫确實有本事,這麽久的往事,他幾天就查到了線索。
“雅爺,這事……有些蹊跷。”殷莫瀾說道。
“妹夫這話怎麽說?”沈雅言問。
“那事有點久,查起來不易,花了點時間才找着了當時裏頭一個護院、一個丫鬟、一個嬷嬷的消息。”殷莫瀾停下動作,卻沒喝茶,将碗蓋扣回放回桌上,“都死了。”
“怎麽死的?”沈雅言察覺到這當中透着古怪。
“那個叫花姨的老嬷嬷來年摔死在田溝。雅爺記得這人嗎?”
沈雅言點點頭,青蘿坊不少人名他都漸漸淡忘,但這老太婆他印象深,是秦曼瑤手下辦事最利索的嬷嬷。
“就在她主子死後不久,小柳兒也跟着上吊自盡,大家都說是随故主而去。護院的吳玉亭當了保镖,在武當地界遭劫,也死了。”
“或許隻是巧合。”沈雅言說道,雖然他心底壓根不覺得這是巧合。
“我加派人手繼續查,當年青蘿坊上下十幾個人……”
“就不信真這麽巧,能全死光。”殷莫瀾這才端起茶杯,輕輕地,慢慢地啜着。
又過了七八天,但凡找着的當年曾在青蘿坊裏幹過活的,全都陸續在三年内死去,包括四個護院、兩個嬷嬷、三個丫鬟,一共九個人,剩餘的都是下落不明。
殷莫瀾隻轉達了消息,沒有評論。他知道這裏頭必然藏着一件勾當,且必然與沈雅言有關,這是青城的事,他不開口,讓大舅子自個琢磨。
沈雅言沉吟半晌,這才問他:“妹夫怎麽看?”
“像是殺人滅口。”殷莫瀾回答。
“一個相關的都找不着?”沈雅言問。
“我幫雅爺找着一個,怕是未必有用。”殷莫瀾道,“就算青蘿坊的人都死絕了,當年參與這事的也不隻青蘿坊。”
“我找着了當年驗屍的仵作,就在門外。”
真不愧是“靜虎”,沈雅言深覺這妹夫才幹過人,自己還沒開口,他就想着了從其他地方下手,且辦事幹淨利落。
十八年前的舊事,難爲這老仵作還記得。仵作回答,那是因爲這案子特别。這案子特别之處倒不是屍身有什麽特殊之處,他會記得這件事是因爲當時門派要他小心謹慎,不得外洩。他知道這屍體上擔着大幹系,查驗格外認真,而事後……這事就像是沒了似的,再沒風聲,也因此,他記挂着這件事。
至于屍體,仵作回答:“秦曼瑤确實自殺無誤,死時腹中确實懷有胎兒,約摸五個多月,手腳俱已成形……是個男嬰。”
沈雅言甚覺失望,他到今日才知秦曼瑤懷的是男嬰,又覺遺憾。他猛地想起一事,全身冷汗,大聲問道:“你說……胎兒多大?”
“五月足,手腳俱備。”仵作回答,“最少五個月,這說不定,但不會少于這個數。”
沈雅言點點頭,道:“我明白了。”轉頭對殷莫瀾道,“晚上我跟小妹告别,我要去個地方,明天一早就走,帶來的車隊暫且留在鶴州。”
殷莫瀾問道:“不帶着車隊?雅爺要去哪?”
“點蒼,我趕時間,帶着車隊拖累。”沈雅言咬牙。
那孩子不是我的!
第二日一早,沈雅言抛下車隊,快馬加鞭一路向西疾馳。
他想着,秦曼瑤死前五個多月,恰恰是他回青城的時候。
這整件事都有古怪,就像刺客那件事一樣古怪。很多年前,他想不通秦曼瑤爲何突然自殺,許多年後,他想不通刺客到底是誰派來。這兩件事明面上都有個似是而非的理由。秦曼瑤不甘委屈,憤而自盡,點蒼威逼青城,刺殺自己的使者。但這都不是真相。他覺得諸葛然或許知道些什麽。最少,諸葛然那日說的話絕不是無的放矢,他肯定有什麽想法。
自鶴州到昆明将近兩千裏路,沈雅言催逼馬力,倒下了便換馬續行。他是青城雅爺,不缺銀兩,隻花了六天時間就抵達昆明。
不過他再快也快不過邊界八百裏加急、日夜兼程的文書,在他抵達昆明前,諸葛然就已收到消息。他還沒到點蒼派,諸葛然就領着侄兒諸葛長瞻在城門外等着。
“雅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諸葛然與侄子在馬上行禮,“長瞻,向雅爺問安。”
等諸葛長瞻問完安,沈雅言才冷冷道:“沈雅言向副掌問安。”
諸葛然把玩着手杖,問道:“雅爺星夜飛奔,還是從安順那條路來,是爲公事還是私事?”
“私事!”沈雅言反問,“咱就在這馬上說話?”
“當然不,我忙着呢。”諸葛然笑道,“天色晚了,雅爺先歇,有什麽話明天慢慢說。”
“我不進點蒼。”沈雅言回答,“問完話就走。”
諸葛然請沈雅言到了附近最好的客棧把盞。
“你那日爲什麽要說起使者遇刺的事?”沈雅言單刀直入地問。
“怕人冤枉了點蒼。”諸葛然道,“冤有頭,債有主。”他仍在把玩着手杖,又把手杖點地上,用力擰了幾圈,接着道,“你們都道殺手是我派的,爲的是恫吓青城。這話說對了一半,恫吓青城是我的想法,可殺手不是我派的。一開始,我也以爲是你。”
“我?”沈雅言皺起眉頭,“我爲什麽要幹這事?”
“瞧,聽你問這話就知道我高估你。”諸葛然語帶譏嘲。沈雅言冷言道:“副掌,我日夜兼程趕來,可不是聽你奚落的。”
“我知道,我也不是特别奚落你,我什麽人都奚落,除了我哥。這倒不是我跟他兄弟情深,實在是我哥能奚落的地方太多,一個個說過去,怕命不夠長。”
“從你那看過來,我是爲了恫吓青城,自己給自己唱了一出大戲,從我這看過去,你是擔心那繡花枕頭與你争權,漸次取代你在青城的地位,所以派了殺手讓他丢臉。咱倆各自看過去都沒毛病。”
“可我這人偏偏就是比别人多點心。”諸葛然雙手交疊,握在手杖頂端,“我去年在崆峒撞着個青城來的年輕人,說了些耐人尋味的胡話,我就尋思,假如不是你派的,那會是誰派的?真有人想跟點蒼或青城過不去?跟青城過不去也罷了,還能交個朋友,跟點蒼過不去,這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這一想,又覺得有趣。夜榜行事向來隐密,怎麽唯獨這件事不止青城有線索,連點蒼也聽說了?我就想,會不會一開始就是故意洩露的?假如沒洩露出去,後來哪有那許多事?這又勾起一個題來,假如真是故意洩露,爲什麽要故意洩露?這件事礙着誰,又害着誰了?”
“有人在害你啊,雅爺。”諸葛然下了結論,笑得讓人想把他的臉往地上砸去,“你說說,是誰呢?”
沈雅言鐵青着臉:“副掌,你說是誰?”
諸葛然微笑道:“吃撐了害人的不多,臭狼算一個,老嚴算一個。剩下想害人的就兩種,一種有仇,一種有好處。你有幾個仇家有這本事,你自己心底要沒個譜,那也别想報仇,去也是給人吞了。”
沈雅言心知肚明,他知道誰有理由害他。
秦曼瑤假妊逼婚,如果沒人主使,她沒這膽量。事後竟連一個證人活口都沒留下,甚至無人起疑,誰有這手眼通天的本事?就跟之前刺客事件相同,事後相關人等都被滅口,沒半點證據,若是請夜榜,得是多大筆的銀子?
他兩次無故背上禍事,手上權力漸次被奪,誰撈着了好處?
沈雅言咬牙切齒,他自昆明趕回巴縣,走的是南甯、盤州這條路,這是由西邊進入青城領地,恰恰避開了謝孤白安排在銅仁監視他由鶴州回來的眼線。雅爺回到青城領地,這是件無須急着通報的事,更何況一進青城領地,雅爺亮出令牌,驿站上每四十裏一換馬,一日奔馳四百裏,轉眼就到巴縣,何必通報?
五月初七,沈雅言趕回巴縣,眼看城門緊閉,沈雅言叫開城門。此時南門統領許江遊正在太平閣參與壽宴,雅爺叫門,誰敢不開?沈雅言怒氣騰騰趕回青城,他是衛樞總指,衛兵都聽他号令,更無人膽敢阻攔。他聽聞沈玉傾在太平閣辦壽,當即點了人馬趕往太平閣。他本拟協持沈玉傾,等沈庸辭回來讨個交代,卻聽見沈玉傾自命爲掌門。他本是挾怒而來,并未深思,此刻雖不知發生何事,心念電轉,這不正是大好名目?當即指責沈玉傾謀反,要将他擒捉。
就這樣,陰錯陽差,造就太平閣上驚心動魄的一幕。
~~~~~~~~~~~~~~~~~~~
【公告】天之下第二部連載的更新方式:周雙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