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靜昙抵達太平閣時,所有人早已到齊,衆人見着她紛紛行禮問安,她隻是颔首示意。沈玉傾上前問安,楚靜昙見着他身邊的謝孤白,又看見不知在胡吹什麽,被許多人包圍,各個紛紛點頭贊歎的朱門殇。
“小小呢?”楚夫人問。
“在後邊廂房跟姨婆說話,孩兒派人去請。”沈玉傾道,“娘稍歇會,孩兒命人開宴。”
楚夫人道:“不用了,我跟姨娘問個安,順便請她出來。”說着往後廂房走去。
她見門口沒有婢女,料知一二,正聽到許姨婆說話。隻聽許姨婆道:“胡鬧也要有個度!你哥哥不疼你嗎?你過着多少姑娘家夢裏都不敢想的好日子,這是青城給你的,你反倒隻顧着自己,沒一點替青城着想。你長得好,性子又溫順,夫家定然疼愛。幫青城引個強援,要是生下個九大家世子,穩固兩派結盟,什麽點蒼衡山還放在眼裏嗎?這就是報答青城。你娘是個好榜樣,怎麽不學,偏生要學你叔母!”
楚靜昙也不出聲,迳自推開門,這一下唬着了許姨婆與雅夫人,也不知她聽到沒有。楚靜昙行禮問安,道:“姨婆,雅夫人,玉兒等着兩位呢。”
許姨婆點頭起身,沈未辰上前要挽姨婆臂彎,楚靜昙道:“我來,陪你哥去。姨婆說的對,别學我。”
許姨婆哼了一聲,也不尴尬,反是雅夫人有些窘态。楚靜昙性格直爽,嫁入青城後雖有收斂,私下常嫌棄許姨婆陳腐,隻是一來當時公公尚在,二來敬着是長輩,不讓丈夫難做,平日裏能避則避,偶爾話不投機也就冷嘲兩句。方才這話,若說是諷刺,太過頂撞,若說是楚夫人認錯服軟幫腔,卻是誰也不信。
沈未辰知道楚夫人話中意思,她方才被姨婆責罵,雖覺委屈,卻無怨怼,反而聽了楚夫人這話,心中一酸,眼眶泛紅,怕母親察覺,忙低頭走出。
她到大廳就見賓客各自就坐,朱門殇倚在梁柱下,夏厲君站在他身邊,兩人雖然站在一起,全無半句交談。朱門殇見她回來,上前招呼,輕聲罵道:“你哥真不夠意思,也沒派個人去救你。”
沈未辰道:“哥忙。這些話我打小聽慣,多聽一次罷了。朱大夫,你還有笑話沒?說個逗我開心。”
朱門殇兩手一攤,道:“笑話沒了,不過我可以毒啞你許姨婆。”
沈未辰笑道:“今天是吉日,别說損話。”
朱門殇望着大廳筵席上幾百人,若有所思道:“希望今天真是吉日。”說着伸手指着夏厲君,低聲道,“那個許公子不夠朋友,沒一會就走。我看沒人搭理她挺尴尬的,上去跟她講兩句,娘的,你哪找來這麽難聊的姑娘?”
夏厲君站在角落柱子旁,她身份低微,服裝簡陋,無人搭理,又不知要坐在哪。沈未辰上前打招呼,道:“夏刑使,你跟着連雲堂哥、傅老坐就是。”
夏厲君環顧周圍,道:“這地方我真不合适。”
沈未辰道:“你若想在刑堂裏升遷,得多認識些人。”
“這是堂主邀我的理由?”夏厲君搖頭道,“這些事我不會,也不想學。我不想爬上去,我隻想找一件值得的事,把它做好。”
沈未辰明白她的意思,歉然道:“我明白了,不會有下次。”
夏厲君在刑堂那桌尋個位置坐下,沈未辰挨着謝孤白坐在沈玉傾身邊,謝孤白另一邊是朱門殇。挨着沈玉傾另一側依次是楚夫人、許姨婆、雅夫人。
沈未辰見謝孤白神色自若,低聲問道:“謝先生,你不怕嗎?”
謝孤白道:“是不踏實。”
“我可看不出。”
謝孤白道:“打從跟你哥說那些話開始,我每件事都在找死。不踏實也得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沈玉傾起身舉杯,寒暄幾句,不外乎感謝衆人前來祝壽等等場面話。沈未辰望着沈玉傾。他依然笑着,他們打小一起練習如何說謊,學着如何掩蓋不開心,學着如何壓抑怒氣,讓沈玉傾學着當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這得多累……
她忽地心疼起哥哥。
沈玉傾回過頭來,恰恰與妹妹對上眼。幾乎同時,他也想起了小時候與妹妹練習說謊的日子。
酒過三巡,沈玉傾望向謝孤白,謝孤白微微颔首。沈玉傾心知肚明,起身敬酒,來到傅狼煙桌前。刑堂中人自成一桌,衆人見他來到,紛紛起身。沈玉傾舉杯道:“衆人靜靜,我有話說。”他說這話時用内力送了出去,太平閣的宴席廳裏都聽得見,少主說話,衆人都放下筷子,洗耳恭聽。
沈玉傾舉杯至胸前,向左右一巡,高聲道:“衆人皆知,傅老服侍青城三代,從奉節刑使一直到青城總刑,破了無數大小案件,聽說現在太乙門裏還挂着奉節子民送的‘青天再世’匾額。傅老,青城這些年仰仗您了,我敬您一杯。”
傅狼煙忙欠身道:“不敢。卑職兢兢業業,隻怕辜負老掌門所托。”
沈玉傾将酒一飲而盡,道:“這杯送别酒,不能聊表沈家對傅老感謝于萬一。”
“什麽送别酒?”傅狼煙不禁一愣,正要發問,隻聽沈玉傾舉杯道:“三天前,傅老向我請辭刑堂總刑一職,告老還鄉。我見傅老去意甚堅,當即允了。”他說話時眼角餘光仍留在傅狼煙身上,他看見這位三代老臣不可置信的模樣,還有眼神中的悲傷。
明明隻剩一年了,爲什麽?爲什麽少主要這樣對我?沈玉傾彷佛聽見這位從小看他長大的耆老這樣質問他。
“明日起,堂兄沈連雲便是刑堂堂主。”沈玉傾舉杯,“恭喜堂兄。”
傅狼煙辭任雖然突兀,但并不意外,畢竟他年高六十有四,差也不差這一年。隻是宋從龍遇刺案沒破,熟知傅老的人都知道,以他性格是不會在責任未盡時請辭,這不給自己經曆留下個污點?
沈連雲的匆忙上任更是啓人疑窦。且不說别的,掌門還沒回來,估摸着也就這幾天的事,就算要上任,大可等到掌門回來,怎麽說傅老也是三代元老,這幾天等不起嗎?再說,這新任堂主到底是誰任命的,世子還是掌門?有些人已開始竊竊私語,雅夫人眉頭緊皺,似乎也覺得古怪。
眼看現場騷動,常不平當先舉杯道:“傅堂主,這些年辛苦你了。”許江遊也起身道:“晚輩替爺爺敬傅堂主一杯。”又斟滿一杯,道,“恭喜沈堂主。”楚夫人也起身:“傅老,您老人家對青城的貢獻,我夫妻、母子,永志不忘。”說完雙手捧杯,彎腰長長一揖。
傅狼煙見掌門夫人行此大禮,忙彎腰還禮,連稱不敢。楚夫人道:“姨娘,你也說句話。”
許姨婆也覺意外,這事沒人跟她說過,但她嫁入青城後從不過問政事,隻知道這三代元老對青城勞心勞力四十年,便也起身舉杯道:“傅老,這些年辛苦你了。”
傅狼煙見許姨婆起身,想起前任掌門沈懷憂,眼眶一紅,舉杯顫聲道:“老夫人……小人不愧對青城。”說罷一飲而盡。
衆人見楚夫人與許姨婆先後說話,疑心去了大半,之後雅夫人也感謝傅老,衆人紛紛舉杯上前,或祝賀傅老退隐,沈連雲新任,或叙舊有之,巴結有之。
沈連雲舉杯道:“傅老,感謝您這幾年提攜之恩。”
傅狼煙也舉杯,碰杯時忽地想到什麽,猛地左手一探,抓住沈連雲右手腕。沈連雲料不到他突然動手,輕呼一聲,像是吃痛,酒杯脫手摔落,在地闆上砸個粉碎。
行刺宋從龍的刺客,右手腕受了傷。
沈連雲不慌不忙,反抓住傅狼煙右手腕,笑道:“傅老,您吓着我了。您放心,刑堂我會擔着。”說着用力晃了兩下手臂,看着像是兩人把臂交歡似的。
傅狼煙終于明白,爲什麽自己把巴縣搜查個遍,卻沒有找着兇手。他腦中有千百個疑問,最後隻問了一句話:“爲什麽?”
爲什麽少主要做這些事?就爲了将他趕出刑堂?到底爲什麽?
“傅老想知道,就問公子。”沈連雲松開手,伸腳将地上的碎瓷撥開,“如果公子願意說。”
傅狼煙有些恍惚,他還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能說什麽。突然間,他又聽到楚夫人的聲音,回頭看去。
“還有一件事。”杯觥交錯間,楚夫人再次舉杯。這次她也用内力将聲音送出,滿室皆聞,衆人都噤聲聽她說話。
時候到了,沈玉傾的心猛然一提,按捺不住地心頭狂震,甚至有些暈眩。他突然發現,母親手指上染着丹寇,雖然隻是淡淡一層。
“青城雖然不大,也占據巴黔之地,子民數百萬。諸位都是青城棟梁,青城能得清平,全仰仗諸位輔佐,我在此爲青城子民敬諸位一杯。”她說着,舉杯一飲而盡,衆人也跟着舉杯一飲而盡。
“外子擔任掌門十一年,政事繁雜,勞心費力,靠着諸位齊心合力,爲掌門分憂解勞。諸位盡忠職守,我替掌門敬各位一杯。”楚夫人又舉杯。
衆人此時還不覺有異,又跟着喝了一杯。
“世子沈玉傾年幼識淺,都說玉不琢不成器,所幸他禀性仁善,能爲天下計。我很欣慰有這樣一個兒子,但他畢竟年幼,今後政事上還需仰仗諸位,望諸位能像輔佐他爹一般輔佐他。”說完又舉杯一飲而盡。
到了這裏,衆人才隐隐覺出不對,這幾日青城風聲鶴唳,接連幾個要員被拔,連着今日宴席都有些古怪。
“其實這幾年政務繁忙,外子食少事繁,時常感到身子不适,隻是怕引起紛亂,隐瞞不說,這事唯有朱大夫與玉兒知曉。”
說到這,衆人騷動了起來,雅夫人、許姨婆、沈勤志等沈家人也大感疑惑。衆人都望向朱門殇,隻見他微微點頭,道:“确有此事。我勸過掌門靜養,無奈政事繁雜,靜不下心。”
楚靜昙停了下來,等這波騷動平息。
“作爲妻子,實不忍丈夫如此辛勞。我們夫妻私下商議許久,今日不隻是傅老退隐之日,還有一件更爲緊要之事宣布。”等衆人平靜了,楚靜昙繼續說着。
“掌門前往昆侖前就已決定,在今年犬子壽宴……”
“正式将掌門之位交與犬子沈玉傾。”
一片嘩然,衆人大驚失色,萬沒想到今日壽宴之中竟宣布如此大事,且事先毫無征兆。
雅夫人驚道:“弟妹,這……”
楚夫人打斷她道:“嫂子,有什麽疑問,回去再說。”
雅夫人從不參與政事,楚夫人所說是真是假她無從分辨,隻是覺得不妥。
沈玉傾起身,舉杯道:“往後還需處處仰仗諸位。”
有人要發問,還未開口,謝孤白也起身,舉杯大聲道:“我謝孤白願竭盡心力爲掌門盡忠!如違此誓,有如此盞!”說罷一飲而盡,将酒杯擲在地上,摔個粉碎。
常不平、許江遊、苗子義、沈連雲,還有幾名早安排好的親信同時起身,大聲道:“我等願爲掌門盡忠,如違此誓,有如此盞!”
餘下衆人見有人站起,有些跟着起身,紛紛仿效,擲盞于地,有老成的,覺得古怪的,原本不敢妄動,但聽擲杯聲此起彼落,也跟着動搖起來。沈玉傾畢竟是世子,又是獨子,還有楚夫人親言。他性格溫和衆人皆知,就算這幾日行止異常,說不定也是爲接任準備,難道他還會篡一個早晚落到自己頭上的位子?于是紛紛起身擲盞。
太平閣中隻聽摔杯聲不絕于耳,到了此時,什麽疑心都不重要,誰能不表忠心?連那最老成的人也起身擲杯,沈連雲更是帶頭吆喝,恭賀沈玉傾成爲新任掌門。
唯有傅狼煙百感交集……原來,是爲了這個嗎?
成了!至此,沈玉傾和沈未辰兄妹總算松了口氣。
幾乎是最好的結果。雖然還差着幾步,但隻要先控制青城,就掌握了泰半勝算。而且,隻讓最少的人知情。
沈未辰喜得抓住謝孤白手臂,謝孤白眉頭一皺,道:“小妹,輕點!”
沈未辰不好意思,低聲問:“對不住,你沒受傷吧?”
謝孤白搖搖頭,捏着手臂轉頭問朱門殇:“你不擲杯?”
朱門殇翻了個白眼:“我他娘的又不是青城的人!”此刻他掌心也全是汗水。
楚靜昙拍拍沈玉傾肩膀,道:“玉兒,今後任重道遠,你……好自爲之,别……當個比你爹更好的掌門……”
沈玉傾眼眶濕潤,他明白母親的意思。
“你們在做什麽?!”
忽地一聲暴喝,聲壓衆人,那是所有人都熟悉的聲音。衆人回頭望去,太平閣外站着一人。
不正是沈雅言?
沈未辰驚呼一聲:“爹!”
誰也沒料到,沈雅言早不回來晚不回來,竟恰恰在今日此時回來。沈玉傾與謝孤白更沒想到,派往銅仁的探子竟未回報沈雅言回到青城的消息,他是怎麽避開了眼線?
沈雅言瞥了一眼女兒,道:“夫人、小小,過來!”
沈未辰心下猶豫,看了眼哥哥。沈玉傾默然不語。現在還不是他開口的時候,楚夫人比他更有資格與沈雅言叫闆,隻能依靠母親說服二伯。
楚夫人神色不變,道:“雅爺,我與庸辭決定,今日将掌門之位傳予玉兒。”
“我怎麽沒聽說過這事?”沈雅言上前一步。
“這是我們的家事。”楚夫人毫不退讓,“難道掌門之位不傳給玉兒,還能傳給雅爺不成?”
雅夫人早已往丈夫那走去,見沈未辰未動,回頭喊道:“小小!”
沈未辰猶豫半晌,又看了眼謝孤白,謝孤白緩緩點頭,沈未辰這才往父親那邊走去。她走到門口才赫然發現,門外兩側站着許多衛兵,這些衛兵見沈未辰來到,一擁而上,守在雅夫人與沈未辰身前。
沈未辰驚呼:“爹?”
原來父親不是一個人來的太平閣,他領了兵來。可他才剛回來,怎麽可能知道哥哥今天要奪位?是誰洩露機密,還是什麽别的原因讓父親領兵回來?
“雅爺,這是什麽意思?”楚夫人道,“有任何疑問,你等庸辭回來問他。今天是玉兒的喜日,莫要胡鬧。”
“你們這是造反!”沈雅言道,“我要把你們抓起來,等候掌門發落!”
“造反?現在是誰要造反?”許久不說話的沈玉傾站起身來,“雅爺!”
他從來就不是繡花枕頭,他隻是仁善,但真要決斷時,他會決斷。
“現在我就是掌門!刑堂弟子聽令!”沈玉傾道,“沈雅言狂妄犯上,當場擒下,等候發落,生死不論!”
沈雅言臉色一變,冷冷道:“行!守衛弟子聽令!”
他是青城衛樞總指,掌握所有衛兵,他一開口,身後衛兵立刻警戒起來。
“沈玉傾、楚靜昙意圖謀反,當場擒下,等候發落!”
太平閣裏,劍拔弩張!
~~~~~~~~~~~~~~~~~~~
【公告】天之下第二部連載的更新方式:周雙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