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餓了兩天,河水止渴不止饑,他幾乎要将漢水上的戰船看成漂浮的餃子。就在幾天前,他還偶有幾個零星賞錢,買個鍋盔果腹。
消息是從崆峒八百裏加急傳回,比人還快,這時節估計掌門還在回程上,聽說三公子領着兩千弟子,就守在甘陝邊界上迎接掌門。二公子則是整肅船隊,在漢水上等着。都說多少年了,沒見過這樣緊張的陣仗。家家戶戶都閉上了門,連田裏還沒長熟的莊稼都急忙收割。也有些老人說别怕,鬧不了大事,這都幾十年太平歲月了。連孤墳地出事那回也沒打起來。
但他隻能靠在荒石上望着漢水。或許餓不住了,他會摘點樹葉雜草充饑。他真吃過,充饑可行,隻是餓得快,吃了幾天,肚子疼得刀刮似的,又把志氣又刮去了些,隻得乖乖在街頭賣藝。讨幾文賞錢,現在連這幾文賞錢都沒了。要是再遭一回罪,怕離死也不遠了。
幸好已是五月,把那破棉襖還能當幾文錢,晚上雖涼些,凍不死,不然這單衣連縫補都找不着下手處。
就剩下這把琴了,他望着手上破舊的琴盒,這是他最後的志氣。是把這最後的志氣給賣了,還是砸了琴,找棵樹上吊,不成,上吊得要繩子,自己隻能抱琴投江。
就算投了江,也沒人知道吧。就這漢水上多了句無名屍罷了。對了,把琴綁在身上,就算屍體飄上岸,也有個雅名,說不定還會被人立個祠。說是江上琴鬼之類的,傳說不都這麽來的嘛?可還是那句話,去哪找繩子呢?
趁着還有點力氣,搓串樹皮吧。要不搓草皮也行。他看着自己這雙髒污卻柔嫩的雙手,心想:“最後還是要糟蹋了。”
一道陰影遮擋住了陽光,他擡起頭來。
他先看見的是一張烤餅。
“餓很久了?”
然後他才看到那笑容,笑的如同春風拂過大地一般,即便是他見過最美的花海,都沒這麽撫慰過自己。
當然或許也是因爲烤餅的關系。
他狼吞虎咽吞下了烤餅,若不是漢水就在旁邊,他真要噎死了。
“還餓嗎?”那人從行囊中取出了第二片烤餅,還有一小塊蘿蔔幹:“還有。”
上次吃這麽飽是什麽時候了?即便是彎口鎮上最慷慨的員外,也沒讓他吃這麽飽過,他滿懷感激地看着眼前這青年。幾乎就要拜倒在地。
“你都快餓死了,還留着琴?”那青年指着琴盒問道。
他臉上一紅,正色回答:“那是小人一生技藝。可惜……”他歎了口氣:“終究無人賞識。”
“華山不缺樂館妓院,不屑以此爲生?”那青年問:“你這雙手白嫩,除了琴繭别無其他。沒做過工?”
他低頭慚愧:“我怕傷了手便彈不了琴。所以不願做苦工,我自認琴藝不差,雖算不上名家,一般樂館琴手,不足相語。我并未持才傲物,但不知爲何,總不得志。連一般樂館也不肯收留。人隻道伯樂難尋,其實子期也難尋呢。”
那青年道:“願意爲我彈奏一曲嗎?”
他大喜過望,取過琴盒,盤膝而坐,問道:“恩公要聽什麽曲子?”
青年也盤膝坐下道:“随意。”
琴師想了想,覺得眼前這人雖然衣着簡單樸素,但氣度不凡,不可怠慢。于是靜心凝神,彈了一曲“陽關三疊。”
這陽關三疊雖是流傳甚廣的曲子,這琴也不是好琴,但他演奏時意境高雅,另有一股孤高之意,他一曲奏畢,自覺滿意,于是問道:“恩公覺得如何?”
那青年搖搖頭,道:“你說子期難尋,知道你爲什麽被拒于門外嗎?”
他困惑不解,問道:“恩公什麽意思?”
那青年道:“作下裏巴人,和者有數千。作陽春白雪,還有識者擊節。”他接着說:“你高不成,低不就。曲中有幽雅之意,一般酒肆妓院樂坊,飲酒作樂,顯得你曲高和寡,難以盡興。但若真在國手面前,卻又太過裝模作樣,無法天成。你以爲以高屈低,總是容易。卻放不下性子裏的驕傲。”
那青年指着琴道:“甯願餓死也不把琴當了。你是真視琴如命。”
他讷讷地說不出話來,這青年說的确乎如此。他天分雖有,卻非奇才,和不了衆,卻又難以孤高,說句難聽的,就是眼高手低。隻得歎了口氣:“我以爲子期難尋,原來子期眼中,我也不過爾爾。”
“能把琴借我一下嗎?”那青年問。
他感到意外,但仍把那視若性命的琴交給了青年。那青年将琴放在膝上。“難道他也會彈琴?”他心知今日遇上高人。把方才還餓得貼肚的腰杆挺直。以示莊重。
那青年彈的是首他沒聽過的曲子,他一聽就察覺這少年手法純熟利落,然則……卻少了點什麽,但他無暇細思就被這首曲子給吸引了。那是他想都沒想過的曲子。初時氣象宏偉,莊嚴肅穆,卻隐隐透出一絲陰冷鬼魅,宛如一隻怨鬼跪求佛前伸冤。之後突轉激昂,慷慨豪邁。又見山河壯闊,一色天地中,金戈鐵馬奔騰,翻江倒海而來,待狼煙平息,百鬼嗚咽。正待卷土重來。最後卻是莊嚴淨土,接引衆鬼往生極樂。而曲未盡時,乍然一停。
他皺起眉頭。忙問:“恩公怎麽不繼續了?”
“這是殘譜,還沒有作完。”那青年問:“你覺得如何?”
“我從未聽過這樣的曲子。”他由衷贊歎:“但不合樂理,一首曲子或喜或悲,或離殇或激昂。總有個目的,總有個主題,這曲子卻是雜亂無章。不合規矩,可是……卻又和諧。”
“這首曲子叫天之下。”
“天之下?”他恍然大悟:“正是芸芸衆生,所以荒誕離奇,不可思議。”他爲自己的悟性感到得意:“衆生百态難已盡數。這不合理正是合理之處。”這一說,他醒覺了這青年彈奏這曲子的格格不入之處。既然是說衆生,人間有情,這青年彈奏時卻感覺不到他身爲奏者的心意。倒像是個旁觀者看着芸芸衆生。照以前教琴的老師說,情不入琴是大忌。隻是這青年技巧娴熟完美,無一絲瑕疵。自己才沒有察覺。他忽然有些想法,卻不敢開口,就怕唐突恩人。
像是看透他似的,那青年說道:“你想到什麽就說吧。”
“最後這段,似乎是想以慈悲感化衆生。”他搖頭:“我覺得不合适。”
“先生覺得怎樣合适,那就由先生續下去吧。”
他大驚失色,忙揮手道:“我那有這本事。”
那青年說:“這曲子并無定式,芸芸衆生。都是譜曲人。”他重又按琴:“我再演奏一次,你專注學習。有這首曲子。你沿路賣藝,勉強也能糊口。”
他大喜過望,心中感激不能自己,雙膝跪下叩頭道:“小人葉雨聲,叩謝恩公。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我叫明不詳。”明不詳回答:“我希望你能讓這首曲子廣爲流傳,讓天下人爲這首曲子完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