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下遊與辰水彙合。”文若善沿着江往上遊走去。這是河岸,地面都是鵝卵石,崎岖難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生怕崴了腳,接着說道:“湖南三面環山,進出不易,鶴州有黔滇門戶之稱,沅江就是通道。”
“鶴州最大的門派是殷家堡,掌門夫人是沈庸辭的六妹沈鳳君。”謝孤白跟在文若善身後。他對這崎岖地形似乎頗爲習慣,走得穩當多了。
“頗有些看門的意思在。”文若善回道。
“從湖北入湖南才便捷,要不隻能走沅江,順流而下。”謝孤白陷入沉思,“鄂西由襄陽幫管轄,是武當境内唯一安定的地方。”
“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又控制長江水路。”文若善道,“還有什麽看法?”
謝孤白沉默片刻,搖搖頭。文若善提筆在紙上作了簡易的筆記。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忽地瞧見上遊一條人影迎面走來,也正低頭寫東西,又沿途張望。文若善收起筆記,對謝孤白使個眼色,謝孤白指指文若善,文若善知道他要自己去試探,搖搖頭,又指指謝孤白。
謝孤白也搖搖頭,指回文若善。眼看那人走近,照理而言,文若善要上前撞他一下,借着道歉攀談。這是兩人的默契,每到一處想打聽消息,兩人總會變着法子與人套近乎,通常是文若善先來,若他失敗了,謝孤白以此爲基礎再試一次,幾乎都會成功。
但這回文若善打定了主意要讓謝孤白先去試探。至于爲什麽有這樣的念頭,大抵是無聊吧,同樣的事做久了,就想換個方式開頭。
随着那人逐漸接近,兩人不再作手勢。謝孤白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手,兩人眼神交換,文若善也起了性子——總不好每次都是我遷就你。
那人見對面有人,側了身,文若善也往河道一側避開。眼看就要錯身而過,文若善望向謝孤白,一副打定主意不動的模樣。謝孤白忽地伸腳将那人絆倒,那人“唉呦”一聲,河岸上都是石頭,這一跤摔得着實不輕,頭皮也磕破了。文若善連忙上前道歉,那人怒罵道:“怎麽走路的?這麽大條路也能絆着人!”
文若善不住道歉,那人推了他一把,罵道:“滾!”
文若善腳下本就不穩,被這麽一推,身子一歪,“啪嚓”一聲滑進水裏。那人見他摔倒,稍微收了氣,冷哼一聲。謝孤白走上前道:“是我朋友失禮,給您陪個罪。一點心意,聊作診金。”說完不住打躬作揖,從懷中掏出三錢銀子恭敬遞上。那人見有錢拿,又消了幾分氣,罵了幾句後離開。
文若善全身濕漉漉地爬起,膝蓋磕破,手腳連着腰腿疼痛不已,埋怨道:“這不是害我?”
謝孤白道:“你上前太快。讓我說話,他推的就是我,你也不用受這皮肉苦。”
文若善道:“敢情還怪我?算你欠我一次!”
謝孤白微笑道:“就當欠你,想我怎麽還?”
文若善道:“讓我想想,先扶我回客棧換衣服。唉呦,疼死啦!”
他與謝孤白結伴同行已兩年,兩年間,去過武當、丐幫、衡山、點蒼、唐門、青城,又回到衡山。
這是第二次來衡山了,上一次從閩地轉粵地,惹了事,隻得盡速離開。南方夏天太熱,他這個北方人不習慣,到了廣西又害了場大病,差點沒命。
九大家已走遍了,再過兩年就是昆侖共議,這旅程是否該到個頭了?
“我沒幹淨衣服了。”馬車上,文若善從行李中隻找出一件單衣跟短褲,懊惱道,“本來今日要找客棧洗衣服,沒想弄了一身濕!”
“前面有戶人家,去借套衣服吧。”
馬車停在鎮外一戶農家前,謝孤白下車,過了會,拿了件藍色麻布袍子回來。文若善伸手接過,見上面有幾個補丁,也不嫌棄,在屋後尋個隐蔽處換上,這才上車離開,一路往鶴州而去。
“剛才那人怎樣?”文若善問,“看出什麽了?”
“不是當地口音,像是雲貴一帶的。”謝孤白道,“不是點蒼就是青城。”
“也可能是唐門。”文若善道,“我摔倒前看清了,他畫的東西跟我一樣,也是地形圖。”他揚起手上早已糊成一團的筆記,“倒是我這份都糊了,回去得重畫。”
謝孤白沉吟良久,道:“沅水上遊在青城,還是青城的可能性高些。”
這是好推論,文若善想着,但更像個好藉口。“我倒是覺得,青城有家人在鶴州,勘查地形還不容易?我仍說是唐門或點蒼。”他今天似乎鐵了心要跟謝孤白唱反調。
“是青城。”謝孤白駕着車子,“我推測向來比你準。”
鶴州、湘西兩地由殷家堡管轄,是湘西主要的門派勢力。馬車進城時已近黃昏,兩人找了客棧,文若善走在前頭,小二招呼道:“客官,你家主子是吃飯還是住宿?”
“主子?”文若善低頭看了看自己,登時明白。他身着粗布衣衫,跟着謝孤白進來,人家隻當他是仆人。他忍不住回頭望了謝孤白一眼,見謝孤白也不替自己辯駁,顯然要占這便宜,隻得道:“兩間,先休息再吃飯。”
文若善休息一會,等手腳不疼了,把今日勘過的地形又作了筆記。忙完時已是戌時,他又去找謝孤白。
他陪着謝孤白已兩年多,仍無法解開這人身上所有謎團,但他自诩已夠了解這人了。指不定,他是這世上除了謝孤白親人外,最了解謝孤白的人——如果他還有親人在世的話。唯獨這點,謝孤白始終沒透露,他隻編了個任誰一聽都會起疑的“鬼谷門人”當借口。
他知道這人想做什麽,還有這人的志向。
時間不多了,而旅程早該結束。早在兩個月前就應該找個落腳點。文若善很清楚這件事。他相信謝孤白比他更清楚。但謝孤白依然沒有決定。
“再過兩年便是昆侖共議。”文若善問道,“決定去哪了嗎?”
謝孤白坐在窗口,望着樓下,淡淡道:“還在琢磨。”
“我以爲已有定論了。”文若善道,“這可不像你。”
“既然還在琢磨,就表示沒定論。我們有時間。”
“要不,今晚夜遊吧。”文若善忽地轉了話題。
“元宵過去很久了,今天是什麽節日?”謝孤白問。
“非要節日才夜遊,那是俗人的想法。”文若善道,“随興而往,方爲風流。”
“如果不是節日,鶴城有宵禁。”謝孤白問,“你想風流,大牢通常不透風。”
“你剛才有一點說對了,我們還有時間。”文若善堅定了眼神,“半個時辰後才宵禁。再說,衡山有地方通宵不禁。”
“青樓?”謝孤白問,“上次的教訓不夠,又想趕早離開衡山了嗎?”
提起上回的事,文若善有些心虛,“總不會兩次都惹到麻煩,唯獨今日,不醉不歸。”
謝孤白回道:“要也是明天……”他話才說到一半,文若善便打斷道:“非得今天不可!”他向來斯文有禮,旁人說話鮮少插嘴,謝孤白也覺訝異,轉頭望向他,深邃的目光泛起一絲好奇:“真這麽有興緻?”
“我們上次喝醉是幾時了?”文若善問。
謝孤白道:“一年前,在唐門,不過隻有你醉了。”
文若善記得那次,他到了成都,離天水一千多裏,快馬奔馳不用三天就能到家。但他終究沒回去,隻寫了封家書寄回。那一次他動了思鄉之情,在成都喝得大醉。
“鶴州離天水可遠了。”謝孤白道。
“非得想家才能喝酒嗎?”文若善微笑,“興緻來了就能喝。”
或許是沒少出過女掌門,衡山是九大家中最爲善待女性的一家,非但禁止典妻,溺女更是死罪,甚至還有休夫之律。境内除了沿海一帶來自丐幫的“艇戶”外,沒有妓女,唯有青樓。青樓姑娘作派不比一般妓院,整間院子供得一人,花上大筆銀子人家也不見得招待。非隻如此,衡山除了門派中有職務的人,就隻發給青樓夜行令,若遇着客人晚歸,青樓會派仆人持夜行令随送回府,半路遇着攔查不禁。這規矩何來,文若善也不清楚,聽說是給客人方便,後來謝孤白才說,是防客人借着宵禁賴皮過夜,易生事端,無論多晚一律能送客,也是給青樓小姐行方便。
兩人先去江邊尋畫舫。衡山青樓畫舫有個規矩,船頭挂着兩隻燈籠,若是紅色的,叫“海棠春睡晚”,典故不用說,大意是歇了,拒接訪客,又或已有客人夜留;要是挂了粉色燈籠,那就叫“杜鵑迎客遲”,川、黔、滇一帶,杜鵑有迎客花之稱,意即歡迎;若是不挂燈,大抵表示:“老娘今天恕不招待。”
江面上一共三艘畫舫,都挂了紅燈籠,顯是沒唱本。此時已是深夜,路上行人稀少,也不知去哪打聽,且不是熟客,這時間姑娘也不接待。
眼看宵禁将至,謝孤白道:“若想喝酒,我陪你喝就是。”
文若善皺眉道:“都說美人醇酒,沒有美人,哪來的醇酒?兩個大男人,酒後不好亂性。”
“你上次喝醉就睡。再說,酒後亂性一樣是死罪。”謝孤白終于忍不住問了,“你今天怎麽回事?”
“你足智多謀,連找間青樓也想不到法子?”文若善沒有回答謝孤白的問題,還在堅持着喝酒的事:“碰運氣也行,總之今晚不回客棧。”他左顧右盼,見着一座深院,布置頗見雅緻,裏頭燈火尚明,就上前敲了門。門裏一個壯漢聲音問:“誰啊?”
文若善看了看自己衣服,道:“我家公子想拜見小姐!”
屋内男子破口大罵:“操娘的,這裏不是青樓!哪個白瞎眼的亂闖,滾!不滾吃我一頓好打!”看來是個大戶人家的護院。
文若善依舊不依不饒,又問:“敢問何處有章台?”
“操,這都什麽時辰了?雞巴癢自個搔去!”
文若善從門縫下塞了塊約摸三錢重的銀子,問道:“大哥,你瞧瞧地上是不是掉了銀子?”
“過兩個街口右拐,直走有間好院子,您佬去了就瞧見啦!若找不着再來問我,我就守在這門口,不跑,不跑!”那壯漢回答,口氣變得像是兒子見了爹似的。
“多謝大哥。”文若善道。
“你這樣使銀子,該騎揚州鶴才對。”謝孤白道。
文若善也不理他,循着指示找到那座院子,與周圍民居果有不同。他敲了門,一名丫鬟出來應門,瞧着足有二十三四了。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想拜見小姐。”
那丫鬟看了一眼謝孤白,皺眉問道:“再一刻就宵禁了,知道嗎?”
文若善笑道:“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即便一刻也虛擲不得。”
那丫鬟笑道:“你這小厮真會說話。小姐年輕時,不知打跑了幾個你這樣伶牙俐齒的。”
文若善笑道:“姑娘說錯話,落了把柄。若不通報,我明日就來禀告小姐,說你嫌棄她老。”
那丫鬟見他威脅,急忙道:“剛才還誇你機靈,現在就耍無賴!”又道,“你家公子也未曾見過,是誰介紹來的?這麽晚了,白蒲院不接生客。”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姓文,叫文若善。姑娘叫我小九就好。煩請通報小姐一聲,今夜隻喝酒,談天說地,别無他求。”
那丫鬟關了門,過了會又出來,笑道:“你運氣好,小姐犯餍睡不着,借你們兩個陽氣鎮煞。”又掩嘴笑道,“就不知壓不壓得住呢。”
文若善笑道:“多謝你家小姐收留。”讓開身子請謝孤白先入。謝孤白見他今夜一番胡鬧,不知他作什麽打算。文若善笑道:“公子,今日務必盡興。”
謝孤白見他認真,微笑道:“行!”
那丫鬟又道:“雖然請入,該有的規矩不能少,否則亂棒打出。”
文若善笑道:“要過三關。看是奏曲、寫字、畫圖、出對、投壺、猜謎,盡管放對。”
那丫鬟笑道:“這地有本事?我家三關也不難,就出對,解殘譜,猜謎。”又道,“拜帖金十兩。”
衡山青樓以風雅着稱,常有“過三關”的考驗,考驗客人才學,若過不了關,拜帖金也要如數奉上,摸着鼻子回家,下回再來。
文若善笑道:“别的還怕些,這三關恰是我家公子擅長。”于是付了十兩,道,“公子展本事了。”
這三關于謝孤白自是輕而易舉。兩人被請入内廳,文若善見廳内擺設雖見雅緻,多已陳舊,連着庭園裏的花草也疏于修剪,不像是往來熱絡的地方。隻是廳中焚着一縷清香,淡雅舒适,坐墊溫軟,酒器晶瑩,待客倒不馬虎。
出來的小姐姓柳,花名輕落,頗見姿容,然則看着已有二十六七,實際年紀或許更大個一兩歲也說不定。其時女子一般未滿二十便嫁,即便九大家的閨女也很少有二十三四還未出嫁的,作爲青樓小姐,這姑娘已是極老了。
早在丫鬟開門時,文若善就猜着八九成,如今見到小姐更是确定。衡山以青樓著稱,不乏名妓,這姑娘芳華漸逝,生意逐漸冷清,所以院外花草也疏于整理。
謝孤白拱手道:“姑娘名号雅緻,很是好聽。”
柳輕落問道:“賤妾眼生,不知何處見過公子?聽公子口音,不是湖南人,若是遊客,怎麽突然來訪白蒲院?”
謝孤白道:“我這……”文若善接口道:“我家主人酒瘾犯了,想找個地方喝酒,又想找人說話,就信步走着,讓我逢門便敲,沿路探問,這才來到白蒲院,也是緣分。”
柳輕落掩嘴笑道:“先生真有雅興。”
謝孤白一揚眉,道:“那就喝酒吧,姑娘請。”
武陵酒古來馳名,武陵就在鶴州北方,柳輕落招待的便是武陵酒。當下三人閑聊飲酒,文若善一杯接過一杯,也不在意話題,說到有趣時放聲大笑,說是小厮,反是謝孤白像個陪酒的。又問起湖南掌故,柳輕落能言善道,雖不談風月,進退酬答,彈琴奏樂,和歌而唱,時若閨秀娴雅,時而眼波流轉,妩媚動人,至于行令喝酒,多半隻是淺嘗辄止。倒是謝孤白,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轉眼聊到子時,竟不覺困倦。
柳輕落道:“說起湘地,除了衡山派外,還有青樓知名。我想起件趣事,便是去年粵地肇慶選花魁,鬧了好大一出笑話。”
文若善與謝孤白面面相觑,文若善輕輕咳了一聲,轉移了話題道:“這事聽說過,柳姑娘,我們還是聊湘地就好。就說昆侖共議這九十年,最出名的小姐是哪個?下場最好的又是誰?”
柳輕落道:“若說最出名的,不就是被冷面夫人割了頭的那個?也是她下場最好。”
文若善訝異道:“割了頭還算好?”
柳輕落道:“嫁給富貴人家門派大戶也是有的,我聽說過有嫁入了唐門嫡系的,結果又如何?還不是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殒。還有命不逢時,一腳跨進九大家世子家門,最後仍是落得月墜花折。天下妓女做到頭,莫過冷面夫人,這豐功偉業,百年後都得封個小神,每戶妓女都得供奉着,讓她親手割了頭,還不是莫大光榮?五十年來衡山出過多少美人,誰的名氣比得上這姑娘?”
文若善去過唐門,知道她說的掌故,也聽說了冷面夫人長子娶了衡山名妓的事,謝孤白卻對另一件事起了興趣。
“唐門的掌故也曾耳聞,卻不知那位一腳跨入九大家世子大門的姑娘又是怎麽回事?”
“那是十來年前的舊事,也是鶴州的姑娘,據說與一個九大家世子往來,還懷上了子嗣。那世子沒嫡子,眼看就要正名位,怎奈天不假年,無端而死,一屍兩命。”
“姑娘可知是哪家世子?”謝孤白又問。
“那姑娘姓秦,花名曼瑤,但不知與她相好的世子是哪位。”柳輕落忽地住了嘴,半晌才道,“街聞巷議,道聽途說,原不可信。言多必失,賤妾該罰。”說着自斟了一杯飲下。
三人輪番把盞,文若善鐵了心喝醉,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等文若善醒來,隻覺躺在雲中似的,渾身酥軟,隻有頭疼得難過。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床軟被上,嗅到脂粉香氣,又見紗帳,忙坐起身來。柳輕落着素衣長褲,披着一襲薄紗,坐在鏡前梳發。文若善愣了會,喚道:“柳姑娘?”
“怎不多睡會?”柳輕落将頭發盤成個朝雲近香髻,并未上妝,想來是時間還早,不用招待客人。文若善問了時辰,快午時了,想要起身更衣,又見姑娘家在,再想起自己行李還放在客棧,想換也沒得換。
柳輕落喚丫鬟取來酸梅湯醒酒,親自坐在床沿,把着湯匙喂文若善。文若善見她妩媚婉順,心中一動,忙道:“我自個來!”說着接過碗去。柳輕落看着他喝湯,忽地道:“要不,你娶了我呗?”
文若善隻差一口湯沒噴出來,忙道:“小姐,莫開玩笑!”
柳輕落掩嘴輕笑,眼波流轉,甚是動人,道:“不開玩笑。不用下聘,也不用你贖身。白蒲院連莊園帶現銀值幾百兩,一并送你,人财兩得。”
文若善道:“要也是找我家主子,我隻是個仆人。”
柳輕落道:“我須不瞎,你若是仆人,滿街都是奴才了。”
文若善隻是苦笑,道:“姑娘才貌俱絕,還怕找不到名門貴胄匹配?何必屈就小人?”
柳輕落道:“就說肯不肯吧。還是說你有妻室了?”
文若善怔怔發了會呆,問道:“姑娘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柳輕落眨眨眼睛,笑道:“難道是九大家某個嫡子,躲避仇人才藏身白蒲院?”她一邊說話,身子索性斜卧在文若善大腿上,纖指托住下巴,擡頭望着。
文若善知道她說的是冷面夫人的掌故,噗嗤笑了出來,搖頭道:“那也不是。”他輕輕挪了下腿,又覺唐突佳人,索性不動,雙手枕在後腦,凝望床頂,接着道,“我是天水人,家中經商,寫過幾本書,也曾博得微名。仗着胸中一點才學,想成就事業,爲這世道盡力,可白耗了幾年光陰,一事無成,落得在私塾中教書。之後焚書嫉世,借酒澆愁,既未成家,更無立業,快要而立之年才結識謝公子,重立志向,與他同遊九大家。”
“喔?所以……你不喜歡女人?”柳輕落張大一雙眸子,像是瞧見了新奇事物般。
“姑娘的心情在下也能體會。”文若善道,“遙想當年色藝俱全,門前車水馬龍,王孫公子曲意奉承,猶如衆星拱月,隻道花香不怕蝶不來。等繁華閱盡,門前冷落,方驚覺貪戀風華,蹉跎光陰,不免驚慌,隻道此生已然如此,不如圖個安穩。”
“姑娘,你跟我當時一樣,都覺這輩子最好的日子過去了,剩下的隻有渾渾噩噩。隻想随便找個順眼的将就。”文若善搖頭道,“不,别虧待了自己,尤其您這樣的姑娘。”
柳輕落癡癡望着文若善,指節輕輕撫着下唇,似乎被他的話觸動,好一會,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後合。文若善靜靜看着她笑,問道:“想通了?”
“公子猜錯了。”柳輕落笑得止不住,“我……不是……不是貪戀風華,我……我是被人騙了……”
文若善愕然。
“我忖度嫁給富豪名門下場難料,挑了個窮小子,瞧着挺有志氣。他說要經商,賺錢回來娶我,拿走我積蓄,說好三年回來,這都五年過去,沒丁點消息,我落了個人财兩失。”柳輕落笑得幾乎岔了氣,“等我醒悟過來,連伺候我的丫鬟都老了。”
文若善苦笑道:“比我想的還慘……”
柳輕落道:“好在我也沒閑着,靠着過往交情又攢了點銀子,生活無虞,就是有些寂寞。現在這年紀,輪不着我挑三揀四,我又不肯将就,就蹉跎至今了。”
“不過公子的故事挺好。”柳輕落止住笑,起身坐回床沿,說道,“公子若是不嫌唐突,換我說說公子如何?”
文若善笑道:“請說。”
“公子不是放蕩的人,不過是心中有大事,想縱情一番。”柳輕落道,“公子要決斷的就算不是生死攸關,也是人生大事,想借酒壯膽,一逞豪氣。可惜你那朋友還沒理會着你這心事。”
文若善愣了一會,道:“柳姑娘猜得可比我準多了。”
柳輕落微微一笑,又自床上起身回到妝台前:“既然公子無心賤妾,賤妾隻得繼續等那負心漢了。”
文若善勸道:“姑娘何必?”
柳輕落道:“正如公子所說,别虧待了自己。遇着知情識趣,懂得憐香惜玉的,那便嫁了,若是沒遇着好的,我就守着。”
文若善一愣,道:“這樣守法,跟不守有什麽區别?”
柳輕落抿嘴笑道:“外人看來,隻道我情真意切,不流于俗,紅顔薄命,憐我惜我,這白蒲院還能多支撐兩年。”
文若善道:“或許小姐的意中人并未辜負小姐,隻是中途遇上變故,耽擱了……”
柳輕落笑道:“公子是個好人,承您貴言。對了,還沒請教公子怎麽稱呼。”
“我姓文,叫文若善。”文若善苦笑:“就我那朋友的名字。”
“原來還玩了倒換姓名的把戲呢。”柳輕落調侃着。
文若善這才問起謝孤白:“我那同伴呢?”
“那位公子一早便出門,說回客棧等你。”
文若善道:“借你點東西用用。”說完從床上躍起,來到院中,在地上找着氣孔,挖了兩條蚯蚓,用刀剖開,除去内髒,借了竈火烤得幹扁,柳輕落隻覺古怪。文若善将兩條蚯蚓幹用手巾包好,這才告辭離去。
柳輕落送他到門口,欲言又止,文若善知她有話要說,問道:“姑娘有話,請直說無妨。”
“交淺言深,實爲唐突。不過公子是實誠人,賤妾就多囑咐兩句。”柳輕落道,“你那朋友喜怒不形于色,藏得極深,公子與他往來,需小心。”
文若善當然明白柳輕落一番好心,謝孤白的毛病他又怎會不知?于是道:“感謝提點,在下清楚這朋友。此後一别無期,他日有緣重回衡山,姑娘若是未嫁……”
柳輕落問道:“公子就肯娶了?”
文若善笑道:“定然幫柳姑娘安排個好姻緣。”
柳輕落笑道:“那賤妾又多了個盼頭,等着那負心漢,也等着公子。”
文若善趕回客棧,找着謝孤白,道:“找到昨天沅江上那人,我能知道他是哪來的。”
謝孤白疑問:“你還想查什麽?”這兩日文若善的舉動過于古怪,竟連他也猜不透。
“他是來查鶴州地形的,跟咱們一樣。”文若善道,“我們在哪他就會在哪,他一定在鶴州城。”
他們在鶴州城裏來回遊走,果然在東城門附近見着了昨日那人。
“我能知道他是哪裏人。”文若善道,“看我耍回戲法。”
那人正在城牆下仰望,估計是計算城高與周圍環境。文若善懷揣着手巾快步上前,砰地撞上那人,“唉呦”一聲,手巾掉落。那人罵道:“你們鶴州人脖子長,見不着路嗎?!”
文若善連忙拾起手巾,急道:“哎,小心我的山螞蟥!”
那人見文若善眼熟,聞言低頭看去,見他手巾裏一對長物,笑道:“什麽山螞蝗?一對土龍,不值錢!”
文若善擡頭,佯作剛認出他的模樣,訝異道:“怎麽又是你?當真晦氣!你昨日推我落河,我不跟你計較,這山螞蝗你也不認識,望着鴨子喊鴛鴦呢!”
那人初時沒認出文若善,經他提點,當即想起,罵道:“怎麽又是你!”又見他小心翼翼吹去手巾上的灰塵,原不想與他争辯,正要離開,文若善又道:“這山螞蟥可是雲南來的,料你沒見過!丢了眼神,害臊了?”
那人被他激得氣不打一處來,轉身指着他手巾上那對幹癟蚯蚓道:“這他娘的哪是什麽山螞蟥?是土龍,還是烤幹的,沒藥用!是誰沒眼神?”
文若善道:“雲南螞蝗種類繁多,你不認識罷了!”
川滇黔一代多産藥材,是點蒼的重要商品,山螞蟥也是其中之一。
“屁!我他娘的就是從雲南來的!山螞蝗我可熟了,你這不是山螞蝗!若不信,找間藥鋪問問,看誰現眼!”
文若善一愣,問道:“真不是山螞蝗?我被騙了?不成,我得去找那走方郎中理論!”說罷轉身就走。隻聽那人在背後譏笑道:“貪便宜!走方郎中能有什麽好藥材!”
文若善卻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 ※ ※
“除非你說他是住在雲南的青城弟子。”文若善十分得意,“他不是青城派來的。可見,你也不總是對的。”
“所以?”謝孤白問。
“我們已經走遍九大家。武當積弱,少林内鬥,華山狠戾,點蒼有諸葛然坐鎮,世子諸葛聽冠無能,丐幫又與點蒼同氣連枝。九大家第二代雖然有不少好人選,但最好的隻有一個。”
“我們該找個地方落腳了。”文若善道,“你知道是哪。”
“沈玉傾被人稱作繡花枕頭。”謝孤白回答,“他未必有這魄力。”
“爲什麽不見到他再說?”文若善道,“我知道你之前就想見他。”
“你也去?”謝孤白問,“《隴輿山記》的作者文若善要去青城?”
文若善知道謝孤白一直在顧忌什麽,兩年前廣澤寺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那名假冒蠻族的刺客在墜下懸崖前說出了他的來曆。
是青城,想殺文若善的人就在青城。而且位高權重。也就爲這個原因,這段旅程最後兩個月竟是如此蹉跎。謝孤白追尋的答案早已有了。卻因爲顧忌他而延遲。這本不是他的性格。
“文若善不去,去的隻有謝孤白跟他的伴讀。”文若善微笑着拿出一套新買的衣褲,服色材質比身上所穿次上一等,“這兩年都是你拿主意多,該換人作主了。”
謝孤白臉上難得有了輕微的情緒波動。他明白了文若善昨日的荒唐與今日的決斷。但他仍然不發一語。答案就在那裏,爲什麽還要猶豫?
“以後我就是你家主人,你要叫我公子。”文若善笑道,“至于你,今年二十八,就叫小八吧。”
文若善花了幾天時間把鶴城的地形繪成圖紙,與謝孤白離開湖南。他們在路上聽說點蒼派出使者求見青城,于是繞往廣西查探消息,再從貴州進入四川。
某天夜裏,一匹快馬奔入殷家堡,帶來關于夜榜的消息。不等天亮,另一匹快馬從殷家堡急奔而出,帶着一份八百裏加急的密件趕往巴縣,恰恰撞上了正在驿站休息的文若善與謝孤白。
白蒲院照常營生,仍是車馬零落。二十八不算年老,在青樓中卻是上了年紀。柳輕落依舊盼着,盼着那個負心漢,也盼着那答應爲她介紹一門好姻緣的文公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