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非錫發現自己即将被這滔天血海淹沒,他有過一瞬間棄劍而逃的念想,這或許是他眼下最好的保命方式。
但他不能,他放不下傷人的利器。傷人是他自保的法則,是他的信念。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這是九大家中相對弱小的華山九十年不變的宗旨。他宣告着一件事——若誰以爲華山弱小,定然迎來最兇猛的反噬。
他手上是把寶劍,是柄利器,他是九大家掌門,而這少年隻是一個無名小卒,更沒有如三爺那汪洋般的深厚内力,無論身份武功,自己都遠在對手之上,這小子甚至不配讓自己兵器脫手。
嚴非錫使盡所有力氣,拔出了被李景風肩頭肌肉卡住的長劍。
誰也不能欺淩華山。
我就是華山!
嚴非錫橫劍一擋,就在楊衍那刀即将劈中他肩膀的瞬間,架住了這一刀。
不過是兩個賤民,他想着,奮力舉劍上迎。
可他錯了。
他不僅低估了彭小丐那一掌一腳給他造成的内傷,更低估了這一刀的力量。這一刀裏藏着的不隻是楊衍微薄的功力,更是他這五年間積累下來的憤怒、不甘、怨恨與瘋狂,蘊含着他對九大家的怒吼與咆哮。
這力量太強,即便嚴非錫功力高深,也無法抵禦。他先是覺得手腕一軟,手肘和劍一同被壓下。當他側頭時,已慢了一步,他感覺面上一熱,這一刀給他的觸感并不是刀鋒的冰冷,而是怒火的狂熾。劇痛傳來前,嚴非錫感覺到肩膀處自己長劍嵌入肉中的觸感,像是要燒起來一般。
楊衍的憤怒是如此巨大,這一瞬間,嚴非錫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這是他短時間内第二次距離死亡如此之近,但與共議堂的坍塌不同。那場坍塌來得太突然,早在他醒覺之前就已摔入地底,恐懼并沒有機會蔓延,他在感受到危險的同時,危險已經遠去。
而眼下,他是真真實實在感受死亡,感受這即将把他劈成兩段的一刀。
“咚”的一聲,嚴非錫雙膝跪地。
他跪下了,在這将死之刻,堂堂九大家的掌門做出了比棄劍更不堪的舉動。
不知是因爲将死的恐懼讓他雙膝一軟,抑或着是楊衍這一刀力道太過雄沉,讓傷疲交加的他承受不住。又或者這其實是嚴非錫避無可避之下的應敵妙招,他就這樣跪在了楊衍面前。
這一跪使得已砍入他肩膀的一刀緩了刀勢,甬道狹窄,楊衍視線在暗處受限,沒拿捏住方寸,刀尖刮過牆壁,留下細長刀痕。隻這些微阻滞,嚴非錫趁機着地一滾,竟讓他避開了這本絕無可能避開的一刀。
“砰”的一聲,嚴非錫重重撞在另一側牆壁上。楊衍刀勢未盡,劈在地上,火星四濺,他被這股大力帶得身子往前傾倒。李景風不讓嚴非錫有逃脫機會,挺劍直進,嚴非錫坐在地上,狼狽揮劍抵擋。楊衍左肘往嚴非錫面門砸去,嚴非錫左手無力舉起,用劍柄去格,楊衍猛地縮肘開拳,肘擊變作挂槌,重重打在嚴非錫臉上。
這是百代神拳當中的一招,變化雖巧,若是平時也絕難得手,但此時嚴非錫卻被這拳打得鼻血長流,眼冒金星,右手持劍狂揮護身,不住挪動身體後退。
要是左手能動……嚴非錫心想,哪能讓這兩名後輩這樣羞辱我?他極力擡動左手,卻始終用不上勁。
楊衍一拳得手,随即一刀劈下。嚴非錫待他靠近,全力一腳踹中楊衍小腿。楊衍向前撲倒,壓在嚴非錫身上,他對疼痛恍若無覺,仰身舉刀,又往嚴非錫身上戳去,嚴非錫翻身避開,那刀便戳在地上。李景風早在一旁準備,怕嚴非錫趁亂逃脫,一劍往他大腿刺去,嚴非錫連忙格擋,倉促起身,楊衍又已揮刀搶至。嚴非錫劍法畢竟精妙,回劍格住下壓,楊衍刀勢受阻,左拳連揮,在嚴非錫臉上連環痛毆了三拳,打得嚴非錫眼角口鼻全是血。
“我操你娘!”被逼得怒極的嚴非錫口出穢言,癱瘓的左手猛然舉起,“啪”的一聲響,重重打在楊衍臉上。楊衍卻無所覺,野火翻轉,壓住嚴非錫長劍,向前一推,就要将嚴非錫開膛剖肚。嚴非錫豎劍抵擋,眼前一花,李景風已挺劍來襲。
嚴非錫知道李景風遠比楊衍難纏,腳往楊衍足下一伸,楊衍殺得眼紅,加上功夫本就遠遠不及嚴非錫,被他絆倒在地。嚴非錫一面與李景風過招一面後退,氣喘籲籲,滿面是血,體力早已不支,“噗”的一下,胸口被劃過一劍,踉跄而退。
怎會如此狼狽?他心想。自己怎會落到如此境地,被兩個無名小子逼得險象環生?
我是九大家掌門,華山掌門!是永屹不倒的華山!
強忍疼痛,嚴非錫長嘯一聲,奮起餘力,舉劍過頂。這是他博命逃生的最後一擊,把僅存的功力全聚集此招之中,一劍全無花巧,隻求迅猛。
李景風見他肩動,一道電光曲折劈來,即便以他過人的眼力看來,這一劍也是迅疾無倫,避無可避,連忙力貫右臂,舉起初衷格擋。雙劍交錯,尖銳刺耳的金屬擦刮聲在空蕩蕩的甬道中不住回響,李景風被震得手臂一麻,向後退了一步。
嚴非錫好不容易逼出空隙,轉身就逃。“狗賊!”楊衍喊道,與李景風同時追上。
李景風剛追出兩步,嚴非錫已轉過拐角,他擔心楊衍,不敢放他獨自一人,回頭看去,楊衍正搶上來,怒道:“别讓狗賊跑了!”
李景風道:“别急,我們去出口,他跑不了!”
楊衍咬牙切齒,又向前走了幾步,李景風見他左腳踏得歪歪斜斜,顯然受傷。
又聽楊衍抱怨道:“我這腳怎麽回事?沒力氣!”李景風忙将楊衍喚住,上前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道:“楊兄弟,你……你不疼嗎?”
原來嚴非錫方才一腳踹在楊衍小腿上,竟将他膝關節踹得脫臼。楊衍恍若無覺,隻道:“快追!”
李景風急道:“你先坐下!”
楊衍哪裏甘心,李景風隻得将他壓住,替他接好關節。身邊沒有樹枝可用,李景風隻得取了楊衍刀鞘,幫他固定,楊衍卻道:“别!綁住了行動不便,殺不了那狗賊!”
李景風道:“我會幫你!”
楊衍搖頭道:“我沒事!”說完站起身來。李景風勸他不住,隻得陪他去找嚴非錫,走出數步又想起一事,問道:“楊兄弟,你丹毒下次發作是幾時?”
“早發作了,還沒過去呢。”楊衍走着,剛接上的關節竟好似沒有絲毫影響他的行動。
李景風不禁愕然,難道此刻楊衍正忍受着火焚的痛苦?
“不痛。”楊衍道,“一點也不痛!”
※ ※ ※
明不詳領着諸葛焉、李玄燹與覺空三人在密道中穿行,沿着來時記号走。他們速度遠比搜尋嚴非錫的李景風和楊衍兩人更快,沒走多久就到了李景風之前所言蠻族儲備糧食飲水的地方。那是一處極爲寬廣的大廳,明不詳點了周圍油燈,見着幾個大缸,儲着水糧。
諸葛焉見有飲水,大喜過望。他疲了一天,正自口幹舌燥,趴在缸邊就要喝水。
明不詳道:“景風兄弟說,他們在水裏加了東西。”
諸葛焉一愣,問道:“這水有毒?”
明不詳點點頭。
李玄燹道:“出口已經不遠,蠻族留下的東西,不碰爲上。”
“操!”諸葛焉一腳踹破了水缸。
“這一路沒遇到蠻族。”明不詳道,“可能都被彭前輩收拾了。往後這段路,難說有沒有埋伏。”
諸葛焉怒道:“那老嚴真他媽狗咬呂洞賓,該死!”
“彭前輩隻希望他孫兒平安。”明不詳道。
“他死了,他孫子就是滅門種,沒人敢動他。我會把他接來點蒼,好生照顧。”諸葛焉道,“我言出必行。”
彭小丐一家被滅,是點蒼、華山、丐幫三派聯手,諸葛焉責無旁貸。然則彭小丐因前來馳援他們而死,諸葛焉是性情中人,深感愧疚。
他又接着道:“還有你那朋友,楊兄弟,報仇是不可能了,不合規矩,但點蒼也能保他一生富貴,衣食無憂。”
這一路上,明不詳已将楊衍身世及自己認識楊衍和李景風的經過說了,又把一行人爲何來此約略交代。覺空細問時,他隻說爲了接應楊衍,找機會潛入,遇着爆炸,昆侖宮一場大亂,他冒險闖入,這才相遇。至于李景風,他也不清楚他怎麽進來的。
他的話九實一虛,于關鍵處略過不提,此時急于離開,覺空也未多問。他又說了齊子慷過世的消息,諸葛焉雖知好友性命垂危,仍抱着一絲希望,得知齊子慷死訊,不由得氣血翻騰,痛呼不止。
“這地道裏不知還藏着多少蠻族。”明不詳道,“弟子不殺生。”
諸葛焉訝異道:“你不殺人?”他方才見明不詳甩出鐵鏈救了楊衍,知道他武功不俗,乃是名少年英雄,沒想到他竟不殺人。
“非常時刻,宜從權。”覺空道,“不會有人怪罪于你。”
“弟子會怪罪自己。”明不詳搖頭,“弟子不殺生。”
覺空不再多說,諸葛焉又勸了一會,明不詳隻是搖頭。
“我能開路,把人打暈打殘可以,但不殺生。”明不詳堅持道。
諸葛焉道:“那就别耽擱了,走吧!”
衆人正要動身,忽地同時轉頭,李玄燹與明不詳望向來處,諸葛焉與覺空卻看向另一方向。
“明少俠,”李玄燹道,“你帶覺空首座先出去。”
明不詳問道:“李掌門可以嗎?”
李玄燹道:“本座好多了。”
她傷在後腦與背上,加上中毒,原本煩悶欲嘔,内力不繼,經過這段時間,毒性果如唐絕豔所言,隻要緩過氣來便能漸漸緩解,她功力本就高深,歇息了一會便覺恢複許多。
“我認得記号,能追上。”李玄燹抽出腰間拂塵,那是她的兵器,由于李玄燹愛梅,這拂塵在衡山弟子間有個私下的别稱,叫做“梅花掃”。衡山弟子若是犯了錯,便說要挨梅花掃,不是肉疼就是被掃地出門。
諸葛焉道:“也不知有多少人,說不定我一個人就解決了。”
“不可輕敵。這條路通往出口,蠻族定會傾巢而出。”李玄燹道。
明不詳望向覺空,覺空點點頭。明不詳上前攙扶住他,道:“那弟子先去了。李掌門,諸葛掌門,保重。”說罷扶着覺空往出口走去。
兩人剛走,周圍四個通道口各自湧進十餘名勁裝壯漢,各個手持短刀。這是埋伏于各處的刺客,察覺同伴身亡,料知通路已被找到,化零爲整,來到必經之處集合。
諸葛焉估摸了一下,約有三十餘人。他性格魯莽直率,隻想硬碰硬,先前于通道中吃了大虧,此刻腹地寬敞,足有十餘丈方圓,又點了燈,足夠明亮,正好大展身手。而若随明不詳出去,在那狹窄通道中受伏,便又不好施展。
果然,對手還帶着六張神臂弩。諸葛焉鐵掌一擺,怒道:“來受死!”齊子慷身亡實令他心痛,誓要殺光這些蠻賊。李玄燹卻是慈眉低垂,梅花掃橫在身前,塵尾搭在左臂上,顯得氣定神閑。
刺客見兩人模樣,知道不可輕犯。眼前是九大家掌門,雖然中毒負傷,個個都有驚人本事,不可小觑。
“唰!”弩箭破空聲響起,掀開最後一戰的帷幕。
※ ※ ※
明不詳見到了光,雖然微弱,卻清晰,那是他這一路尋來的終點。
是外頭透進來的月光,就在通道盡頭處。他知道隻要走到那,就是出路。
天黑了,他估計着,此時應是酉時。隻有一片黑暗中,才能讓光顯得清晰,他一直懂這道理。
依着李景風留下的記号,他沒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了出路。明不詳扶着覺空走出洞穴,外頭是個平台,約有一丈方圓,不寬,但足夠兩人立身其上。
此時明月當空,覺空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洞穴外的空氣自比裏頭清爽多了。覺空擡頭,見頭頂約一丈多高處被一塊岩石覆蓋,往左看去,約兩丈處也有一塊山壁遮掩。洞口距離地面并不遠,隻是上下左右都有遮蔽,不從旁邊攀爬而下根本看不見。在這雪山上,不知這樣的地形還有多少。
一丈并不高,由于上邊的遮擋寬闊,下邊的平台窄小,下來時從旁攀爬較容易,離開時卻不用如此麻煩。明不詳縱身一躍,攀住上方岩石,确定岩石牢靠,這才攀到邊緣處,雙足倒勾,一個翻身上了平台,垂下不思議的鐵鏈。
覺空一條腿骨折,颠簸着走上前去,縱身一躍,抓住不思議,明不詳收起鎖鏈,将覺空拉了上去。
“你去通知鐵劍銀衛來救人。”覺空道。
“弟子想等楊兄弟和李兄弟。”明不詳回答,竟回絕了覺空的要求。
覺空點點頭,盤膝坐下,在一旁打坐休息。
※ ※ ※
諸葛焉背上中了一箭,幸好入肉不深,其他大小傷痕他懶得數。李玄燹衣衫多處破損,發鬓散亂,左臉頰上一道長口子,右肩一處深傷,鮮血不住湧出,身上其它地方也是血迹斑斑。
這三十幾名刺客裏頭還藏着三四名高手,料想應該是領頭人物。李玄燹手上的梅花掃早已染成一片血紅,像是支巨大的朱砂筆。
有些艱苦,但終究是赢了,三十餘名刺客盡數被殲。
總算要結束了,自被困入密道中,至今也才幾個時辰,所有人卻都像是經曆了一場幾天幾夜的血戰,諸葛焉甚至覺得疲倦。
但他是好勝心極強的人,絕不在别人面前示弱。他總要擡頭挺胸,告訴别人,他是點蒼掌門,是當今最強大的門派之主。他不會露出疲态,他永遠站在最前頭。而今群敵盡殲,總算能松一口氣,想起摯友身亡,他不禁凄然難過。
“子慷,我替你報仇啦。”諸葛焉低聲道。他是性情中人,不禁淚下,又忙抹去眼淚,隻怕示人以弱,跟個孩子似的。他怕李玄燹察覺自己落淚,忙伸手去拔背上的箭,借此掩飾。
“本座幫你。”李玄燹走上前,“啪”的一聲,一掌将那短箭拍入諸葛焉背心,從前胸穿出,箭尖撞上牆壁,閃出一瞬即逝的火花。一道血箭從胸口噴出,諸葛焉跌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看着李玄燹。
李玄燹仍是慈眉低垂,臉上一派溫和。她退開幾步,豎起左掌,對諸葛焉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她尋着了出路,靠着自己的力量攀上岩頂,回到地面,回到她的正軌上。
“諸葛掌門呢?”明不詳問。
“蠻族勢大,諸葛掌門不幸犧牲。”李玄燹回道。
明不詳陷入沉思,擡頭望向李玄燹背影。
不一會,有巡邏的鐵劍銀衛來到,見到兩位掌門,連忙上前迎接。覺空說了還有掌門在裏頭受困,他們見覺空傷重,一時不敢移動,一名銀衛留守,另一名連忙趕回昆侖宮通知長官。
忽又一聲輕響,明不詳回頭,隻見又一隻手攀上了岩頂。
又是誰上來了?
※ ※ ※
嚴非錫不知道自己傷得多重,劇烈的疼痛直到他脫險後才有所感,他隻覺滿臉是血,幾乎淹沒了他的視線。
若是安全離開,一定要報仇!就算是滅門種,他也要想方設法殺了楊衍,還有幫着楊衍的那兩個家夥!
傷口的疼痛幾乎讓他暈了過去,他強打精神,循着記号快步前行。
雖然繞了不少路,但他還是找着了正确的通道。經過必經的大廳時,他見到了滿地屍體,當中一人赫然是諸葛焉。隻見諸葛焉瞪大了雙目,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諸葛焉死了?那個自以爲是,不可一世的諸葛焉竟然死了?
嚴非錫受到極大的震動。這場昆侖共議當真是九大家災難,點蒼、武當,多半還有崆峒,三派掌門都死在這。
不,這未必是壞事,嚴非錫心想。諸葛然極力想借由和平的方式将諸葛焉拱上九大家共主的位置,若是失敗,便不惜一戰。華山則是預備厚植實力,等諸葛聽冠繼任,點蒼衰敗。
但聽齊子慷遺言,諸葛焉似乎有可能改立世子。這可不是好事,諸葛聽冠絕對是除諸葛然以外,所有人最希望看到的點蒼繼任者。
事态至此,戰事是否會如預期的爆發?
嚴非錫快步沿着通道走去,經過諸葛焉的屍體時,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正好就從那屍身上踩過。
混亂好,越混亂越好。混亂是弱者的機會,是華山的機會。
這是他自己創造的機會。
※ ※ ※
楊衍抓着李景風衣袍,全力奔跑。
雖然如此,還是不夠快。
李景風本來能早一步攔住嚴非錫,他熟悉道路,但他終究耽擱了。他擔憂楊衍的腿傷,若全力奔跑,楊衍不僅跟不上,腿傷隻怕還會加重。
就在嚴非錫剛離開大廳時,李景風已從後趕上。他發現了諸葛焉的屍體,但沒留意,輕輕一跨便避開了。
要快點趕到出口,李景風心想。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條背影。
“楊兄弟,跟緊點!”李景風道。
他加快腳步,前方人影也加快腳步。之間差着一段距離,以他輕功,追上嚴非錫原本困難,但嚴非錫重傷,又要看記号找路,難免耽擱,李景風趁機拉近距離。
嚴非錫繞過最後一個拐角時,李景風也見到了微弱的光亮。
出口到了。
如果讓嚴非錫先爬上去,就麻煩了。受限于地形,他可以站在上面以逸待勞,等自己爬上去時,當頭一劍,自己勢難閃避。可若不爬上去,嚴非錫就能逃脫。
有了光亮,楊衍的視野也清晰了,他看到了那條可憎的背影。
“嚴狗賊!”楊衍怒吼,不知哪來的力氣,讓他加速前沖。
“楊兄弟,冷靜聽我說!”李景風喊道,“到了出口,讓我先上,你……”
※ ※ ※
明不詳看見了下一個爬上來的人,是嚴非錫。
此時的嚴非錫滿臉是血,他自己還不知道,他左邊臉頰上被削下一大塊肉來,隐約可見森森白骨。他也不曉得,他的左耳已被楊衍削去。
他躍起後見着的第一個人是明不詳,他立時戒備,這才看見明不詳身後的覺空與李玄燹。
明不詳顯然并不想跟嚴非錫動手。嚴非錫的邪惡對他而言太過清晰,他的行爲太容易預測,這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感興趣的人……
楊衍跟李景風是死在裏頭了,還是還沒出來?
嚴非錫見明不詳沒有動手的打算,連忙轉身。果然,他看見一隻手攀住岩壁邊緣。
是那個用劍的臭小子!嚴非錫想也沒想,搶上前去,不等李景風攀上,就要一劍斬斷他手腕,讓他跌落萬丈懸崖。
讓他意外的事又發生了。
一條人影從崖下飛起,距離岩壁邊緣怕不得有一尺開外,向他撲來。
“嚴狗賊!”仍是那句撕心怒吼,楊衍一刀劈下。
這不可能!嚴非錫心頭大駭。腳下立身的地面比入口的平台探出更多,所以從上往下才會看不見密道,楊衍是怎麽起跳,又是怎麽躍出這般大的弧度,世上哪有這樣的輕功?
但他真的做到了,自以爲穩操勝券的嚴非錫在這一瞬徹底愣住。
明不詳猜出了端倪。楊衍并不是自己躍起,而是李景風将他“甩上去”。想來該是李景風單手攀住岩壁,楊衍助跑躍出,抓住他另一條手臂,李景風借着這股沖力将楊衍抛投上去,就像掄起一顆綁着繩子的石頭般。
但明不詳也沒想到,相别不過數月,李景風的膂力和内力竟已進展到這般程度,隐隐然已跻身高手之列。這幾個月間,李景風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殺!”楊衍一刀劈下,使的正是最爲熟練的那招“縱橫天下”。
嚴非錫的錯愕是緻命的,傷勢與疲倦已容不得他再次犯錯。嚴非錫橫劍阻擋,兩橫兩豎的刀光突破了嚴非錫的劍網,在嚴非錫胸口劃上一刀,頓時血流如注。
太淺了,不夠緻命!楊衍感受到這一刀的傷害。他沒有放松攻勢,挺刀就往嚴非錫刺去。
李景風這才爬了上來,方才那一擲幾乎耗掉他全部力氣,他得緩過氣來才能爬上岩壁。他擡頭望去,明不詳并未動手,楊衍正跟嚴非錫鬥得火熱。嚴非錫已是強弩之末,面對楊衍竟隻能勉強格架。
楊衍每招都是拼了命的攻擊,每招都求個同歸于盡。除了嚴非錫的狗命,他什麽都不在乎。
至于嚴非錫……
如果與他過招的人是彭小丐,隻怕他早死了。在他眼中,楊衍就是個賤民,是九大家底下最低賤,最任人魚肉的那一類,是他最瞧不起的那一類人。
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賤民手上!這個信念幾乎成了窮途末路的嚴非錫最後的求生本能。
他不住格擋招架,幾乎已無力反擊,但他還在死命防守。無論流了多少血,無論臉上有多痛,他甯可死在蠻族手上,甯願自盡,也絕不能容忍自己死在楊衍手裏。
與此同時,李景風看見一群人,數量多到他無法算清,有鐵劍銀衛,但不隻是鐵劍銀衛,還混雜着各色服飾,正向這邊趕來。李景風知道不能耽擱,猛地前沖,挺劍刺向嚴非錫。
他這一劍旨在擾敵,他仍希望楊衍能親手殺掉嚴非錫。果然,嚴非錫一分神,被楊衍一拳打在臉上,李景風趁機将他掃倒在地,喊道:“楊兄弟,下手!”
楊衍雙手握住野火,猛地下刺,就要貫穿嚴非錫胸膛。
“砰”的一聲,李景風與楊衍同時被一股巨力推了開來。這力道雖強,卻柔和,并沒讓兩人受傷,卻也救下嚴非錫。
兩人俱皆錯愕,回頭望去,出手的竟是李玄燹。她一連兩掌将兩人推開,護在嚴非錫面前。
“你做什麽?!”楊衍怒不可遏,提刀就要前沖。
“你不能殺他。”李玄燹搖頭道,“仇不過三代,嚴家與楊家的恩怨早已了結。”
“操你娘的仇不過三代!”楊衍暴喝一聲,揮刀就往李玄燹砍去。李玄燹雖也受傷,楊衍于她何足道哉?拂塵一掃就将楊衍擊倒。
李景風道:“我不是楊家人,我來!”說罷挺劍就刺。李玄燹拂塵倒卷,卷住李景風初衷,用力一扯。這一扯本拟奪走李景風兵器,但李景風竟爾握得死緊,李玄燹“咦?”了一聲,對這少年内力之深厚深感訝異。
李景風卻抽不回劍,當下喝道:“我跟嚴非錫沒有仇名狀,爲什麽不能殺他?”
李玄燹道:“你方才出手幫楊少俠,已是義助,與他相同,不能殺嚴掌門。”
李景風不敢置信,饒是他脾氣溫和,也不禁大怒:“這是什麽道理?!”
“這不是道理,是規矩。”在旁閉目養神的覺空緩緩張開眼,“仇不過三代,這是規矩。”
楊衍隻覺腦中一陣暈眩,李景風也怒急攻心。眼看援兵越來越近,楊衍和李景風刀劍齊出,刺向嚴非錫。李玄燹擋在嚴非錫身前,守得嚴實,明不詳知道李玄燹無意取這兩人性命,沒有出手。
十餘招過後,二人始終無法接近嚴非錫,李景風咬牙切齒,楊衍眼看仇人在前卻無可奈何,焦躁憤怒步步擡升,直欲沖天而起。
一撥人沖了上來,将倒在地上的嚴非錫拽了回去。一條人影雙手持拐棍沖入戰圈,身法快絕,竟也是名頂尖高手。
隻聽那人喝道:“李掌門且讓讓,讓我來!”
這人出手極快,兩根拐棍分擊李景風與楊衍面門。李景風最是能閃,頭一側避開,楊衍卻是眼看仇人被救,腦中一片空白,哪裏知道閃避?李玄燹拂塵急掃,卷住那人手臂,道:“趙先生,不可!”
與此同時,明不詳的不思議也已甩出,纏住拐棍,楊衍猶不放棄,趁這機會往嚴非錫方向沖去。那人飛起一腳,将楊衍踢倒在地,李景風見楊衍摔倒,忙搶上觀視,明不詳也放松鎖鏈,走至楊衍身邊。
持拐棍那人甚是納悶,問道:“李掌門,爲何攔阻?”
這人正是華山大将中的“雙龍”趙子敬,是嚴非錫此番來昆侖宮的車隊總指揮。原來九大家門人聽到消息,除了青城跟崆峒鐵劍銀衛,其餘門派都趕上山來解救掌門,幾千人擠上昆侖宮後山,塞得水洩不通。華山弟子見到掌門危急,趙子敬立即搶上救援。
“他是滅門種,你不能動他。”李玄燹道,“這是規矩。”
楊衍轉頭望去,嚴非錫已被擡入人群中。他并未昏迷,正盯視着自己,兩人目光交接,彷佛連空氣中都要爆出火花。
嚴非錫勉力擡手,讓周圍人退開,隻是看着楊衍,過了會,緩緩道:“李……掌門,多謝……救命之恩。”
語氣輕淡,甚至帶有一絲狠戾。
他對李玄燹無絲毫感恩之意,甚至對她不早些出手心懷怨恨。他知道,李玄燹之所以插手,是因爲有人見到了。她出手維護的不是自己,而是規矩,維持這世道的規矩也維持着衡山,維持着她本該到手的盟主之位,還有得到盟主之位後的所有權力。
李玄燹一直都是順應世情的人,她堅信若想改變這世情,就得先順着這世情。世情如此,規矩如此,她也就如此,嚴非錫早就看懂了。
李玄燹不僅該救他,而且早該救他。
楊衍看着周圍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怕不得有數千人之衆,嚴非錫身旁更簇擁着數百名護衛,還有這不知哪來的高手,知道今日報仇無望。眼看與大仇得報失之交臂,楊衍怒火填胸,憤懑之情不住燃燒,膨脹。
“呃啊啊啊啊——!!!”楊衍壓抑不住胸中怒火,狂吼起來,野火狂揮亂砍,左手捶打地面,直打得拳頭出血。
爲什麽?!爲什麽當他以爲自己對九大家的恨意已至極限時,九大家總能讓他生出更大的恨意?他甚至已經不知道怎麽說出這股恨意,說不出口,隻能咆哮。
他的咆哮帶着哭腔,帶着嘶吼,帶着人們所能想到的所有聲音,所有情感。周圍人見他如此狂态,既同情又覺害怕。
李景風怕楊衍氣急攻心,癫狂自殘,忙壓住他雙手,望向明不詳。猛地,楊衍身體抽搐,翻倒在地,李景風知道他發病,此時此地,更是急迫。
楊衍已經無懼疼痛,但癫症發作時,四肢不受控制,他全身僵直扭曲,喉嚨裏仍是不停嘶喊出聲,讓那聲音聽着更加詭異恐怖,宛如鬼嘯,聽得人頭皮發麻,搭配那扭曲肢體,俨然如怪物一般。
“楊兄弟!”李景風喊道,卻不知怎麽幫楊衍舒緩痛苦。
嚴非錫躺在門人帶來的擔架上,身旁弟子替他包紮傷口,又有大夫替他上藥診治。饒是他重傷如此,看着楊衍受苦模樣,竟仍露出譏諷的笑容,不願離去。
趙子敬道:“李掌門,這小子壞了規矩,還想報仇,該當嚴懲才是!”
李玄燹道:“我沒讓他殺了嚴掌門,自然也不會讓人殺了他。華山想壞了規矩,我阻止不得,但嚴掌門在此,他若眼睜睜看着這壞了規矩的事發生,他責無旁貸。滅門無種,那也是九大家共誅的大罪。”
嚴非錫冷哼一聲,并不回話。
一名華山弟子上前,在趙子敬耳邊說了幾句什麽,趙子敬點點頭,指着李景風道:“這小子是華山的通緝犯,我們要将他擒捉。”
“他雖有罪于華山,今日終究救了本座與覺空首座,故而隻今一日,還請貴派網開一面。”李玄燹道。
嚴非錫冷冷道:“若我……不肯呢?”
“本座受人大恩,也當回報,衡山今日勢要庇護此人周全。”
覺空也道:“本座代表少林撤掉李景風通緝,離開昆侖宮前,李少俠和楊少俠就是少林的上賓。”
他說話向來簡潔有力,言出如山。
九大家中,青城門人不在山上,其餘八大家,楊衍有叛出武當之罪,然而玄虛生前曾提及不必追究,而且他偷的是掌門金丹,掌門不追究,其他人也無追究之理,再說這群道士也不怎麽在意楊衍生死。楊衍與徐放歌有仇,丐幫卻與楊衍無深仇,何況掌門還不知下落,此時也沒必要趟這混水。鐵劍銀衛由“熊掌”安啓玄帶領,他綽号是“熊掌”,不是熊心豹子膽,以他身份,不宜輕易與少林、衡山兩派掌門叫闆,當下也默不作聲。
李景風與明不詳守着楊衍,聽他們說話,隻是不理。等楊衍抽搐稍微好轉,知道楊衍沒危險,李景風才對明不詳道:“我知道你不會讓楊兄弟就這麽死去,我将他暫時交你照顧,你若害他,我做人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你又想幹什麽?”明不詳問。
李景風不答,站起身來,轉頭望向李玄燹,大聲道:“李掌門,你這算是賣我們人情嗎?彭前輩不辭危險進到密道中,隻爲救你們,卻換來無端橫死,你就這樣把這事給揭過了?”
他胸中塊壘難平,不吐不快,鼓起中氣,将這話用内力送了出去,雖不至滿場皆聞,也讓大半人聽到。
衆人沒想他年紀輕輕,竟敢這樣質問衡山掌門。雖然這青年是殺了嵩山副掌門的人,怎樣也不算無名小卒,但這般作爲仍可稱聳人聽聞。
李玄燹并未應聲,李景風踏前一步,朗聲問覺空道:“大師,您是佛門中人,這就是您的慈悲?明知彭前輩無辜慘死,就因爲是九大家,因爲是掌門,因爲是規矩,便任由這些惡徒殘害忠良?”
衆人聽他連着質疑兩位大人物,不禁鼓噪起來,不住喝罵,聲浪幾乎掩沒整個後山。
李景風面對人群,望着嚴非錫,複又邁步,問道:“嚴非錫,你爲一樁陳年舊怨滅人滿門,又偷襲殺害來救你的彭前輩,恩将仇報,你算人,還是畜生?”
華山門人臉色大變,礙于李玄燹與覺空面子,一時不好上前制止。
“有人幹了這樣的事,這裏幾千人,就沒人覺得不對,覺得可恥嗎?”李景風再踏出一步。
“你怎知這件事不是彭小丐勾結蠻族?”一名華山弟子喊道。
群衆跟着鼓噪,仿佛隻要證明彭小丐錯了,規矩就沒錯,他們就沒錯。
李景風猛地搶上,揮劍直抵方才說話那弟子咽喉,那弟子大吃一驚,驚慌道:“你……你做什麽?”李景風沒有繼續推劍,隻道:“你們能用仇名狀殺人,我也能!忠良枉死,天理不彰!一張仇名狀,欺淩弱小;一條破規矩,壓制良善!這就是九大家!誰受得這般冤屈?我不用少林華山撤掉什麽通緝令……”
衆人聽他說得慷慨激昂,不由震動。有些人早看穿仇名狀就是九大家任意殺人的借口,隻是不敢反抗,周圍聲音漸漸小了。
嚴非錫鐵青着臉,李玄燹臉色一如尋常般平和,覺空仍是法眼微阖,似在養神。
李景風雙眼淩厲地掃過衆人,道:“我,李景風!無門無派!今日今時,對九大家發仇名狀!從今爾後,天下無人不可殺我,我亦無人不可殺!”
此言一出,全場震動,連覺空也微微皺起眉頭。一個無門無派的人對九大家發仇名狀,這無異于與天下人結仇,當真是聞所未聞的奇事。有人驚歎于李景風的膽氣豪邁,也有人嘲笑他愚蠢無知,更多的人覺得他瘋颠癡狂,或是嘩衆取寵。無論怎樣,這些人心裏都有同一個結論,别說今晚,這人隻怕活不到下個時辰。
就在衆人交頭接耳之際,李景風足尖一蹬,往山下沖去。衆人不禁傻眼,敢情他方才慷慨陳詞,現在卻想跑了?
衆人錯愕,也不知該不該攔。李景風奔出一段,左足頓地,猛吸一口氣,突然又閃電般折回,撲向嚴非錫,初衷揚起,起手便是那招“一騎躍長風”。
這一劍乃是全力一擊,隻求逼近嚴非錫,劍光過處,華山弟子如波開浪裂,六七名弟子中劍負傷,其餘弟子紛紛被逼開。
趙子敬大聲呼喊:“保護掌門!”立身攔在李景風面前。誰知正要接觸,李景風猛地又向左撲去。
這方向又似脫離人群,衆人被他忽左忽右忽前忽後攪得一頭霧水。李景風再度轉向,往山上奔去。他這番曲曲折折,瞬間已逼近嚴非錫三丈開外,卻是對着山上奔去,而非向着嚴非錫,雖離得甚近,方向卻不對,嚴非錫身邊人縱然戒備,卻也沒人上前攔阻。
忽然,李景風劍交左手,猛地轉身,同時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嚴非錫。
去無悔!
嚴非錫瞳孔一陣收縮,拉過兩名弟子擋在身前。他不知道李景風要幹嘛,他也不知道李景風有一種名叫“去無悔”的暗器,但他兩次在這青年面前吃虧,都是中他奸計。這人武功或許還算不上頂尖,但在戰鬥中機變百出,他相信這次的聲東擊西絕不是無的放矢,見其手指指向自己,立時拉了兩名弟子擋在身前。
李景風一咬牙,隻得放下右手,往山上逃去。嚴非錫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隻覺出了一身冷汗。
“追!殺了他!”嚴非錫高聲喊道,說完望向李玄燹與覺空兩人,冷冷道,“現在不是華山要殺他,是他與華山結下仇名狀。首座,李掌門,你們要義助嗎?”
李玄燹和覺空未再發話,招來弟子,折返昆侖宮。
楊衍見李景風往山上逃去,又見一兩百名華山弟子紛紛往山上追去,顧不得身上難受,顫聲道:“明兄弟……快……快去幫景風!”
明不詳背起楊衍,也往山上追去。
“你不怪我剛才沒幫你?”路上,明不詳問。方才楊衍與李景風圍攻嚴非錫,自己若出手,嚴非錫早已死了。
“你師門長輩在……怎好……讓你爲難……”楊衍顫聲道。
他們還未追至,就見華山弟子紛紛掉頭下山,沿途議論。
“操,那個蠢蛋,竟然跳崖自殺了!”
“講得多了不起似的,原來是自己想死!”
楊衍吃了一驚。到了山頂,華山弟子早已散去,卻不見李景風人影。明不詳打聽了消息,說是李景風逃到山上,眼看華山弟子追得急,跳崖自盡了。
楊衍到李景風跳崖的地方一看,隻見白茫茫一片,懸崖極深,真要從這跳下,隻怕早已摔得支離破碎。楊衍大驚失色,明不詳卻說李景風定然有了逃生計劃,才會做出如此看似無智的舉動。楊衍想要相信,但望着這萬丈深壑,要他如何信?
但他早已哀莫大于心死,李景風的死隻是給他對九大家的恨意再添上無足輕重的一層罷了。楊衍在崖邊站了一會兒,咬了咬牙,讓明不詳帶他下山。
重犯李景風死于昆侖宮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他死前對九大家發下仇名狀,有人敬佩,有人嘲笑,有人唏噓,有人不以爲然,衆說紛纭,莫衷一是。
楊衍拒絕李玄燹與覺空邀他前往昆侖宮養傷的提議,甯願在後山休息。華山不敢殺他,其他門派也沒理由冒着得罪少林衡山的風險去殺他,衆人瞧着他犯疙瘩,紛紛走避。
明不詳找了樹枝,替楊衍把脫臼的膝蓋固定住。
“幫我替天叔收屍。”楊衍道,“拜托你了,明兄弟。”
明不詳點點頭,跟着前來救援的九大家人馬進入密道。聽說丐幫掌門與唐門兵堂堂主都被救了出來,沒有生命危險。
楊衍等明不詳回來,等得困倦,昏昏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向他走來,他以爲是明不詳,睜開眼,說了句:“明兄弟……”
“咣”的一聲,他後腦遭受重擊,當即昏迷過去。明不詳回來時,隻見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不見楊衍蹤影。
他先是望向山上,又望望山下,最後他望向天,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依舊豔如桃李,暖若朝陽。
※ ※ ※
點蒼、崆峒、武當三派掌門已死,唐絕豔和徐放歌被救出,徐放歌力主延遲再議無果,與嚴非錫、唐絕豔各自回到所屬的門派養傷,并未參與剩下的昆侖共議,此舉與棄權無異。
山上的雪終究是融了,覺空傷勢稍緩,準備離開昆侖宮。這日,他精神稍健,屏退弟子,一個人拄着拐杖上了後山。
大亂後的清理已近尾聲,後山上偶爾仍見銀衛巡邏,他們仍在探查蠻族如何越過天險抵達昆侖宮。覺空避開人群,來到一處崖前,他望着遠山。
不知幾時,李玄燹站到了他身旁。兩人并未交談,隻是并肩看着遠方,許久,許久,直到黃昏日落,夕陽餘晖照在殘存的積雪上,一片金黃。
“天要黑了。”覺空道。
“還會天亮。”李玄燹回答。
餘晖散盡,夜幕降臨,黑暗中隻剩下瑩瑩雪光。
“我明日回少林。”覺空道,“恭喜。”
“保重。”李玄燹答,慈眉低垂。
※ ※ ※
“這麽閑,來看妹妹?”沈未辰笑道,開門将沈玉傾迎入房内。
“來看妹妹功夫練得怎樣,有沒有偷懶。”沈玉傾閑步走入,想瞧瞧妹妹房裏有沒有多出什麽新鮮玩意,一看之下,倒不見新的書畫雕刻、剪紙陶塑,連筝盒都看似幹淨,那也是打掃的丫鬟伶俐。沈玉傾掀了掀盒蓋,夾縫處積了灰塵,顯然許久未取出撫玩,看來小妹這幾個月練功,把其餘興趣都擱下了。小妹雖愛習武,但雅夫人向來反對,這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專注。
“哥要不要考究考究小妹功夫?”沈未辰笑問。
“你這害人心思,讓雅夫人瞧見,又害你哥哥挨白眼。”沈玉傾笑道。他走到櫃前,終于見着新玩意。那是兩尊木雕,一尊是名英姿爽飒的女子持劍而舞,衣袂飄飄,看來是顧青裳,另一尊則是書生案前持卷,悠然自得,面目栩栩如生,卻是文若善。
沈玉傾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默不作聲。沈未辰見他沉思,以爲哥哥動了故舊之情,也不打擾。
沈玉傾忽地想起除夕的事,問道:“你不是說還要刻尊景風的雕像,放哪了?”
沈未辰默然半晌,道:“刻壞了好幾次,先擱下了。”過了會又道,“哥,景風是無辜的。”
沈玉傾道:“我知道,這事……”青城發了對李景風的通緝,沈未辰始終未曾多問,也不見責怪之意,此時聽小妹提起,沈玉傾問道,“你不怪哥跟謝先生?”
“點蒼都逼上門來,就跟哥被抓走那回一樣,謝先生雖做得不近人情,但總是對的。”
“總是對的……”沈玉傾心想,如今回想起來,大哥往武當替衡山求票,說是不負君子之托,莫不還是爲了讓天下大亂?他做這一切究竟是爲了自己,爲了天下,還是爲了他的想望?
沈未辰接着道:“謝先生說,這種事在九大家不少見。”她問沈玉傾,“隻是我以前都沒見着而已,對吧?”
沈未辰是姑娘,雅夫人一心将她嫁入豪門大族,即便是沈庸辭與楚夫人,多少也存着借由聯姻鞏固與其他門派關系的心思,頂多就是挑個心肝侄女能看得上的對象,政事上從不讓她過問,她年紀也小,這些事落不到她眼裏。
但她畢竟聰明,這些事書裏都能看着,又怎會妄想現今世道清平,便無冤屈?隻是平時既無所見無所聞,又對掌門與父兄極具信心,隻道若有也是少數,從未多想。
可現在她卻想,隻要有,即便隻是一個,那也不該。
沈未辰道:“哥,你以後當了掌門,青城還會有這種事嗎?我是說,像蔔家、嶽家那種事,或者是景風這種事。”
沈玉傾心中一動,正色道:“哥絕不讓青城治下有這等事發生。”
沈未辰蛾眉輕挑,抿嘴笑道:“哥想安慰我,盡說大話。”
沈玉傾苦笑道:“也不是大話。君子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就算做不到,也得盡力去做。”
沈未辰笑道:“那好,哥哥既然有志向,那小妹就來幫忙!”沈玉傾聽着古怪,還未發問,沈未辰已握住他雙手道,“讓我進刑堂,我要領職事!”
沈玉傾吃了一驚,望見沈未辰一雙黑白分明的星眸堅毅清澈,柔荑溫軟,卻握得緊實。他對這小妹極是了解,知道這是她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的模樣。
“我不要在這閨閣裏等着嫁人。”沈未辰道,“刑堂管刑律、治安,我能幫上忙,這也是我想做的事。青城如果出了杜俊這種刑堂不好下手的人……”
“我來殺!”她說得堅決。
沈玉傾相信這是小妹想了許久的結果,太平時節,掌管兵事的軍堂無用武之地,以小妹的聰明,其他位置她也能做得好,但她選擇了刑堂作爲讓她一展所長的地方。那是她長久被壓抑的本性,還是爲了别的什麽原因?
總之,小妹找到了自己想過的日子,那不是在廳堂中指使下人,在閨房裏照顧孩子,日日坐等丈夫回來的日子。
“姨婆跟雅夫人不會答應。”沈玉傾道。
沈未辰笑道:“我以後幫哥的忙,現在哥要先幫小妹的忙,你得幫我說服娘跟姨婆。”
“好的不學,學朱大夫給人下套。”沈玉傾笑道,“快放手,都給你捏麻了。”
沈未辰知道哥哥已經答應,笑道:“哥要不幫忙,把你手骨捏碎了。”
沈玉傾捏着沈未辰粉頰道:“威脅哥哥,這是處罰。”
沈未辰呼痛求饒,沈玉傾哈哈大笑。兩人又閑聊了幾句,沈玉傾這才離開。
他接着來到位于長生殿北辰閣的掌門書房。沈庸辭不在,除了楚夫人與打掃弟子外,平時這裏無人敢進。沈玉傾在門口站了一會,才下定決心般走進書房。他在十幾排書櫃前依次找尋,來回找了兩遍,沒找着自己不想找着的東西,掩上門,前往父親卧房。
楚夫人不在卧房,今日新進了一批馬匹,他知道母親一早就領着駕部司去驗馬,下午才會回來。
他在卧房裏找了個遍,依然什麽也沒找着,稍稍心安,正要離去,又望見書桌。
那是一張大書桌,足有八尺寬,六尺長,八個大小抽屜,紫檀木制,上雕龍鳳呈祥圖。是古董,放在掌門寝居已有三十餘年,仍堅固如常。
他心念一動,來到書桌前,在書桌下緣摸着一個機括,用力一轉,彈出一個暗屜。
這是小時候爺爺抱着他玩耍,展示給他看過的機關。爺爺對他說,這是掌門存放機密要件的地方,以後他有什麽秘密也要放在這。隻是當時還小,很多事聽不懂,此時方才想起。
沈玉傾抽出暗屜,裏頭放着幾本書與許多文件,沈玉傾終于在裏頭找着了他不想找着的東西。
一本顯然被多次翻閱,寫滿批注的《隴輿山記》下冊。
沈玉傾一顆心沉了下去,他記得,那日父親親口說過沒聽說過這本書。他将書放回原處,瞥見下頭放着幾封老舊公文,其中一封名爲“奉查邵陽青蘿舫案”,是刑堂堂主傅狼煙的筆迹。
沈玉傾心想,邵陽在湖南,是衡山領地,青城怎麽管得着?可這确實是傅老的筆迹。
他不由得好奇,打開觀看,第一行便是:“弟子傅狼煙,奉查世子沈雅言于衡山地界逼殺青羅舫妓女秦曼瑤一案……”
※ ※ ※
沈玉傾最後來到大牢,那個曾經關過文若善與朱門殇的大牢。
牢裏關着一名青年,是張青,渾身是血,縮在牢房一角不住發抖。坐在牢外的有兩人,一是鐵拳門掌門常不平,福居館一案中,他是僅次于沈玉傾的領導。另一人是沈連雲,二太爺的孫子,也是沈玉傾得力助手。在青城,沈玉傾并沒培植過多勢力,對一個父親正當盛年的獨生世子來說,雅爺卸權後才是他扶植自己班底的開始,而這不過是這一兩年的事。他還沒有多少自己人,沈連雲是少數他信得過的人之一。
“他全招了。”沈連雲道,相較于常不平憂慮不安的神情,他顯得有些興奮。
沈玉傾打開牢門,走到張青面前。張青擡頭,身子簌簌發抖。沈玉傾蹲下身來,撫着張青頭頂問:“真是你殺了若善和大元師叔?”
張青急忙辯解道:“是掌門……”
沈玉傾捂住他嘴巴,搖搖頭:“隻需說是也不是。”
張青眼神茫然地點點頭。
沈玉傾眼中泛過一絲心痛,站起身來。
沈連雲問:“殺了嗎?”
沈玉傾看見張青驚慌地望向自己。他遲疑良久,搖了搖頭,離開了牢房。
他最後來到鈞天殿,青城掌門主持政事的地方,現今由他代掌掌門職權,他一人坐着主位。門外的守衛站得極遠,兩側偏廳也沒有其他人。雅爺去了湖南找鳳姑姑,楚夫人還未回來。
這大廳太空曠了,他竟莫名感到心慌。
許久許久之後,遠處走來一條人影,一開始是模模糊糊的一個點,然後漸漸清晰。他知道是誰,但随着那人逐漸靠近,他不僅沒有因此心安,反而心跳更加急促。
守衛沒有攔阻謝孤白,他們都受了囑咐。謝孤白很快來到大殿外,那該是看得清的距離了,然而門外有光,謝孤白逆着光,模模糊糊,沈玉傾看不清他的面目。直到他走入殿内,走到面前,模糊的影子才漸漸清晰。
謝孤白真到了面前時,沈玉傾原本急促的心跳不知怎地就平靜了下來。
“張青都招了。”沈玉傾說。此刻他坐着,謝孤白站着。鈞天殿的主位并不像龍椅一般将底座墊高,所以沈玉傾是微仰着頭對謝孤白說話。
“我相信你說的話了。”沈玉傾道。
“公子怎樣打算?”
“我不要天下大亂,也不要血流成河。”沈玉傾道,“我希望九大家和平一統,用最少的傷亡選出一個共主。”
“那是不可能的。”謝孤白用肯定到不容質疑的語氣回答。
“景風想隻身管盡天下不平,楊衍想殺華山掌門,諸葛焉想成爲九大家共主,他們都在做過去想來不可能的事。”沈玉傾道,“我爲什麽不能?”
“玄虛道長想白日飛升,明不詳想現世見佛。”謝孤白道,“人力有時窮。”
“不是你說的三年,也不是五年,是二十年,我們還有二十年時間,在蠻族再次入侵前。”沈玉傾說着,忽地站起身來,走到謝孤白面前。兩人身高相若,他盯着謝孤白,原本清澈純淨的瞳孔映着謝孤白幽邃不見底的雙眸,竟也深不可測起來。
“你幫我,我才會幫你。”沈玉傾說,“我能從我爹手上……”
“奪下青城。”
※ ※ ※
後山裏兩條人影走着,一人腳步還算輕快,另一人卻顯得有些笨重。細細看去,方能看清那人身上綁縛着另一個人。
“帶着這家夥幹嘛?”其中一人道。他叫許勝昌,是鐵劍銀衛東門守衛當中的一員,職事低下,平時低調,也沒什麽人注意到他。
“昆侖宮呆不住了,我想回去。”說話的是個女子,月色下隐約可見穿着一身貼身勁裝,身材雖然嬌小,一雙美腿卻是勻稱修長。
許勝昌看着這雙腿,吞了口唾沫,呸了一聲,道:“回去?你跟老眼打過招呼沒?”
“老眼要是知道,還用得着你跟這小子?”
“呸!你口氣注意點!”許勝昌罵道,“昆侖宮的職事在我面前做不得準!你爹拜邪神,你就是個盲猡的女兒!娜蒂亞,别真以爲你姓王!”
那姑娘正是王紅,她吃許勝昌這一頓排頭,忍氣吞聲道:“對不住,準什長。”
許勝昌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沒跟老眼打過招呼,沒有指令,怎麽敢回去?”
“冷龍嶺那條路被封了,兩邊消息不通。老眼跟族長沒配合好,把這事辦砸了,九大家掌門隻死了三個。”王紅道,“老眼肯定要找替罪羊,我們去找他,正好替他擔罪。”
“怪誰?族長籌劃這麽多年,甘肅一年才下幾天雨,就這麽好巧不巧碰着了。操娘的,死了大批弟兄不說,火藥也沒了大半!”許勝昌道,“你私自回族,族長怪罪,得死!”
王紅道:“這小子有大用,帶他回去,族長不但不會怪罪我們,還會記我們大功。”
“狗屁!”許勝昌罵道。
兩人來到昆侖宮後山盡頭,那是一面垂直陡峭的山壁,拔地而起,怕不有上百丈高,光溜溜的無着手之處。絕壁左側便是懸崖,已是一條死路。
“這他媽的也太冒險了吧?”許勝昌罵道,“我還背着個人呢!”
“這絕對是大功!若是讓老眼知道了,就分了咱們的功勞!”王紅道。
“屁!背着這小子走英雄之路?不是送死是什麽?”許勝昌似乎不打算冒險,就要将背上的人解下。
“嘶”的一聲,王紅撕下雙腿褲管,露出肌膚雪白的玉足,又扯開小腹上的衣襟,露出下半截豐乳。
許勝昌不由眼睛一亮,連背上的人也沒放下就撲了上去,王紅也不推開他,任他揉捏親吻,兩人身型交疊,喘息聲漸粗。許勝昌正要解開腰帶放下背上那人,王紅卻将他一把推開,站起身來。
“霍勳沒要着,你要不要?”王紅說完,雙手與身子緊貼絕壁,左腳往懸崖方向踏去,就踩着僅容腳尖的壁沿上。她墊起腳尖,竟往峭壁左邊的懸崖處繞去。
許勝昌被她撩得不上不下,欲火難耐,明知極度冒險,竟也不管不顧,學着王紅,雙手貼在山壁上,僅用指尖摳住岩壁,掂着腳尖,沿着邊緣前進。
那山壁從正面看去,或許覺得是一處無處容身的峭壁,實際上緊貼懸崖仍有立足之地。那是一條僅能容下一個腳尖,最寬處不過半個腳掌的道路,斷斷續續,時有時無。走在這樣一條路上,極難保持平衡,甚至也看不清前路,隻要稍有搖晃就會失足跌落,甚至一陣風過都能把人吹落懸崖。
幸而山壁并不全然光滑,每隔幾尺便有幾個凹洞,足以讓攀爬的人用手指勾着,穩住身形。當然,仍是極度兇險。
那幾個凹洞排列雖不規則,位置卻相當有序,恰恰搭配着腳下險峻的立足之處,倒像是預先鑿下的路徑。
這就是蠻族的第二條通道——英雄路——隻有最勇敢的英雄才敢走的路。一條沿着懸崖,寬不盈尺的道路,借着一塊山壁,将關内關外分隔兩頭。
王紅武功不高,攀爬得十分吃力,加上雪山長年積雪,平時山路已是濕滑,何況踩在這細窄得連立足之地都不算的路上?隻要失足,頃刻便是粉身碎骨,她臉上似乎也露出了懊悔的神情。
許勝昌的武功比她高多了,然而背着一個人,重心更是不穩,不由得暗罵自己愚蠢,色令智昏,竟跟那個白癡霍勳一樣,被這騷娘們勾引。
“小心點!那小子要是摔了,你那棒槌今晚隻能操石頭!”王紅喘着氣道。
許勝昌罵道:“等會叫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這條英雄路并不長,隻有十餘丈左右,隻是每一步都在拼命。王紅幾次險些踏空,幸好都及時挽回。
走過這十餘丈,王紅繞過絕壁邊緣,就看到一小塊平地——一條從另一端看過來,根本看不見的“山路”。
其實那也不算路,甚至都不能算是能走的“通道”。那是一片滿布雪苔,往下延伸的崎岖山坡,寬的地方足有四五尺,窄的地方不足一尺,望過去斷斷續續,蜿蜒曲折,不見盡頭,随時可能因山崩下雪而阻斷。
王紅一腳踏上平地,這才喘了一口氣,轉頭望去,正如當年一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敢走這樣一條路。
接着是許勝昌,他背着一人氣喘籲籲地上了平台,忙将背上的人放下。
這平台雖然寬不過六尺,地面又崎岖,卻已足夠“辦事”。他不就爲了這個才拼命?
他剛将背上的人放下,正要轉身,“啪”的一聲,隻覺腦門上挨了重重一記,登時昏昏沉沉。
他不敢相信這個盲猡的後裔竟敢亵渎他這個“真信者”!
“啪”、“啪”、“啪”,一下接着一下,打得許勝昌頭破血流。
“我爹信的是明教,不是邪教。”王紅丢下手上沾滿紅黃白各種詭異顔色的大石,纖纖玉足猛地一踹,将搖搖晃晃的許勝昌踢下懸崖。
像是被許勝昌的慘叫驚動,地上那人隐約醒來,迷迷糊糊問了句:“誰……誰在叫……”
王紅低頭看着那人,笑道:“醒啦,孫才?”
“我……不是孫才……我是……”昏迷那人自是楊衍。他張開眼,似乎聽出熟悉的聲音,低聲道:“是你……王紅……你……你要帶我去哪裏?”
“能讓你當神的地方。”
※ ※ ※
那一年的昆侖共議,在點蒼、衡山、青城、蠻族等各方算計下展開,沒有誰真正得到全盤勝利。
也是那一年的昆侖共議,許多人決定了自己未來的道路與命運,也改變了千千萬萬人未來的道路與命運。
昆侖九十年四月,李玄燹宣布擔任第十任昆侖共議盟主。第一個命令發布,便是昆侖宮處地危險,改回衡山公辦。
點蒼、丐幫、華山三派聲明,衡山掌門得位不正,力主再議。點蒼、丐幫陳兵衡山邊界,華山直指青城。
天下,再次動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