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與楊衍撲出同時,彭小丐一掌往嚴非錫胸口拍去。嚴非錫早已有備,舉掌相迎。“啪”的一聲,随即是“砰、砰”兩記撞擊聲,彭小丐重傷之下倉促一擊,雖然勁力未足,同樣受傷的嚴非錫功力也未全複,兩人分别撞上牆壁。彭小丐撞在牆上,反彈而起,嚴非錫趁勢将長劍從他小腹抽出,血箭向前後兩方飛濺開來,像是一根紅色的柳條穿過彭小丐的小腹,虛弱地晃動兩下,無力垂落。
“操娘的,這狼心狗肺的混蛋!”彭小丐想着,起腳往嚴非錫小腹踹去。他萬沒想到自己一心救人,卻換到對方無情偷襲。是自己太天真?明知道這些人裏有嚴非錫跟徐放歌這兩個仇家,卻相信大敵當前,大家能夠盡棄前嫌,共抗外族。還是自己太沖動?因爲二爺的死受到震動,熱血上頭,忘記了救援的人當中有自己的仇敵?
這一腳幾是彭小丐瀕死一擊,威脅原比殺來的楊衍更大,嚴非錫正要閃避,但方才一掌讓他内息震動不已,隻得舉左臂格擋。“砰”的一聲,被這一腳連同手臂踹入心窩,嚴非錫隻覺胸口氣血翻騰,手臂劇痛不已,同時右手舉劍,格住楊衍劈來一刀。
楊衍武功低微,他隻需随手一格便能壓過楊衍。想那楊衍若不是滅門種,随手一劍也就殺了。刀劍相格,嚴非錫隻覺着手沉重,他本拟舉左掌将楊衍擊倒,但彭小丐那一腳力道太過雄渾,手臂雖未骨折,竟酸軟得舉不起來。他連忙飛起一腳踢中楊衍小腹,将楊衍踢飛出去。
若是常人,這一腳已足以讓其跪地嘔吐,一兩個時辰站不起身來,便是躺在地上半天也不足爲奇,但楊衍卻恍若無覺,飛快爬起,又一次沖向嚴非錫。
嚴非錫左手兀自動彈不得,他此刻就怕多生枝節,心說即便對方是滅門種也非傷不可,當即長劍遞出,反客爲主。他劍法何等精妙,楊衍在這幽暗通道中視力受限,待察覺時,那一劍已要刺進胸口。
猛地,楊衍腰上一緊,不知什麽人将他攔腰抱住,随即一股大力将他向後扯飛開去。另一條人影同時從他身旁掠過,于間不容發之際接下嚴非錫殺招。
就在這一瞬間,明不詳與李景風同時出手。明不詳甩出不思議,纏住楊衍腰肢将他拉回,李景風搶上前,接了嚴非錫殺招。
嚴非錫長劍與李景風初衷交格,嚴非錫手腕一抖,劍尖爆出朵朵劍花,這招“東峰朝陽”是華山“三鋒名式”之一,劍光頓時罩住李景風上半身。李景風怒眉嗔目,初衷抖動,一串緊密碰撞聲響起,竟鬥得不相上下。
嚴非錫大驚,料自己即便重傷,以這少年功力怎可能抵擋得住“東峰朝陽”?他猛地抽身而退,轉身就逃,李景風待要追上,又擔心楊衍與彭小丐,隻得停步。
隻見嚴非錫轉入左邊一個岔路,眨眼不見蹤影。楊衍被明不詳救回,不住怒吼:“放開我!放開我!”
明不詳低聲道:“先看彭前輩傷勢。”
楊衍如夢初醒,轉頭望向彭小丐。隻見彭小丐靠在牆上,手捂小腹,已然支持不住,像是一攤砸在牆上的爛泥,緩緩順牆滑下。
楊衍大叫一聲,撲上前去,伸手替彭小丐捂着傷口,口中不住叫喚:“天叔!天叔!你别慌,我帶你出去!很快就能出去了!我們去找大夫!你别慌,别慌!沒事,沒事!……”他讓彭小丐别慌,其實他自己比誰都慌。
又見彭小丐後背血流不止,楊衍連忙脫下衣服替他包紮。明不詳走了過來,從楊衍手中接過衣服,扯開彭小丐外衣察看傷口,沉默半晌。李景風站在兩人身後,瞧得分明,臉色鐵青。
楊衍見明不詳拿着衣服,始終沒有動作,急道:“快替天叔包紮啊!快啊!”語中已帶哭腔。又見那血不停流出,楊衍哭喊道:“别流了,快停下來!停下來!不要再流了,停啊!”
彭小丐不住喘息呻吟,嚴非錫這一劍洞穿他小腹,抽出時又割裂傷口,将他腸子絞作幾節,更把胰髒切個稀爛。這疼痛劇烈,卻一時斷不了氣。
沒救了,就算能出去,這傷勢也必死無疑,隻是讓彭小丐多受些罪罷了,明不詳很清楚。
楊衍見明不詳仍是不動,恍惚間明白了什麽,卻又不願相信,怒喝道:“給我!”說着一把推開明不詳,将他手上衣服搶過。
“我們去找朱大夫,現在就去!”李景風大聲說着,“快替前輩包紮傷口!”他語氣惶急,聲音卻是堅定。他在說件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事,但他似乎就決定要去幹這件不可能的事。
“對,找朱大夫!”楊衍哭喊道,“天叔你撐着!沒事的,朱大夫很厲害,朱大夫能把死人救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麽辦?我怎麽辦?!”他一邊哭,一邊将衣服繞在彭小丐腰間。明不詳撥開他的手,接手替彭小丐包紮。
這是一件沒意義的事,明不詳明白。他看過太多無意義的事,看過許多人幹許多無意義的事,這件事就跟那些事一樣,徒勞無功。
那是貪嗔癡毒,是執着。明不詳并沒有嘲笑他們,他隻是“明白”,正如他明白那些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一樣。
爲什麽要做這些事,是明不詳的“不明白”。
他無喜,無悲,無怒,無怨,但他不是佛。他知道自己不是佛。尤其此刻,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無意義的事,并不是出于“有所爲”的無意義。他會配合着别人做些自己知道無意義的事,但替彭小丐包紮卻不是爲了什麽原因——這是“無所爲”的無意義。
但他仍是做了,爲什麽?
楊衍與李景風到底與他以往見過的那些人有什麽不同?他們真是他的宿命,他的佛緣?還是說,他是他們的魔障、考驗?
又或者反之亦然?
他長長的睫毛垂下,停止了思考,專注爲彭小丐包紮,神情異常虔誠。
“彭前輩,我帶你出去!”李景風道。他果真就要背起彭小丐。他不是安慰楊衍而已,他真的要去做,即便他明知道這不可能辦到,他還是要做。
“他沒救了。”說話的聲音很溫柔,帶着不忍與憐憫,是這群人當中唯一的女人,衡山掌門李玄燹。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楊衍狂喊着,聲音順着通道遠遠傳了開去。
“你會引來蠻族刺客。”那是覺空威嚴的嗓音。李景風見過覺空,即便此刻再見他,他是如此狼狽,卻仍是那樣威嚴不可侵犯。
“就是爲了你們這群雜碎!狗種!閉嘴!”楊衍怒不可遏,揮刀往覺空身上砍去,諸葛焉連忙攔阻。他武功高出楊衍太多,隻一伸手就抓住楊衍手臂,“做什麽,覺空首座是你能冒犯的嗎?”他不想傷了楊衍,一把将他推開。
李景風見諸葛焉動手,正要出手,又見他沒有傷害楊衍的意思,便也不動,隻道:“楊兄弟,别耽擱了,我們走!”
他彎下腰,要扶起彭小丐,彭小丐忽地呻吟一聲,道:“别……呃!……”
所有髒器受損中,胰髒破裂的疼痛最爲劇烈,彭小丐連話都說不清了。
楊衍聽彭小丐開口,忙扔下諸葛焉不管,奔到彭小丐身旁,抓住他手臂道:“天叔,别說話!我們出去再說!”
彭小丐臉色蒼白,失血過多讓他内力已近枯竭,這曾經号令江西的一代豪雄畢竟已是六旬老人。楊衍這一拉扯,他忍不住唉叫一聲,吓得楊衍連忙放手。
彭小丐勉力舉起手,他已經沒法将刀舉起,隻能輕輕推到楊衍面前,低聲道:“這把……野火……你……拿着……防身……”
楊衍哭道:“天叔你說什麽……你自個留着防身!”
“我……死……威兒……安全了……呃……啊!……”彭小丐說一句,呻吟一句,内力随着血液漸漸流失,腹部傳來的劇痛愈發強烈,“你别殺……嚴……徐……照顧……威兒。”
他唯一不放心的隻有楊衍與威兒。隻要他們平安就好,什麽仇什麽恨都沒有這重要。他看見楊衍愧疚痛苦的神色,他想伸手摸摸楊衍的頭發,告訴他:“傻孩子,不是你的錯。别怪自己……這世道,從來就不是你能抗衡的。”
他忽地劇烈一顫,全身抽搐,這症狀楊衍最是明白,那是疼痛太過強烈引發的痙攣。楊衍緊緊抱住彭小丐,哭道:“天叔,撐下去!”
李景風吸了一口氣,伸手按住彭小丐心口,用内力替他鎮壓疼痛。過了會,彭小丐總算止住抽搐,張開眼看見李景風,指了指李景風手上的劍,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李景風與楊衍都是一愣。
楊衍像是明白,卻又不明白,顫抖着聲音問:“天叔……你……”
諸葛焉走上前來,想要幫忙,楊衍見他走近,怒喝道:“滾開,滾開!”
“别讓彭大俠死前受太多苦。”李玄燹道,“你下不了手,讓諸葛掌門來。”
“下你娘!殺你全家,殺你全家!”楊衍站起身來,一把将諸葛焉推開。諸葛焉見他勢惡,隻得退開。
“楊兄弟……”李景風握緊手上初衷,也站起身來,望着蜷縮在地上呻吟的彭小丐,握劍的手禁不住顫抖。
彭小丐死死盯着他,目光中隐含鼓勵之色,默默點頭。
“天叔……不!”楊衍哭着哀求,“别這樣,我求你!……”
彭小丐蒼白着臉哼了一聲,又要抽搐起來,隻是不錯眼地看着李景風手上的劍。李景風一咬牙,向前踏出一步,初衷便要刺出。
忽地,一隻手握住他手腕。他回頭望去,見是明不詳,不由得愣住。
“啊啊啊啊啊!!”與此同時,楊衍仰天長嘯,抓起彭小丐那把“野火”,黑色的刀光尚未亮起便已熄滅,與周遭的黑暗融爲一體。
沒有大量鮮血湧出,因爲血已經快要流盡了。彭小丐的脖子上裂開一道口子,似在咧着嘴笑,僅剩的血自那處緩緩滲出,替他織起了一條鮮紅的圍巾。
“嘻……”
真的有人在笑?
李景風聽到這笑聲,倏然一驚。
那是楊衍的聲音。
李景風猛然扭頭望去,就見到諸葛焉和李玄燹,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覺空臉上也有了震動的神情。
楊衍咧開嘴,笑着,一雙紅眼卻淌下兩行血淚。
“我真他娘的是個白癡……”楊衍笑道,“我竟然他娘的還想救你們這群狗雜碎!”
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與彭小丐一心救人,卻換來對方不由分說地偷襲,換到了彭小丐死得如此憋屈。他難得對九大家發起的這一點點善念,轉眼就迎來了最大的報應。
“這該死的世道,這該死的九大家……每條狗都該死,每條狗都操娘的該死一萬遍……”
楊衍喃喃說着,提着刀,往嚴非錫離去的方向走去。
像是一場鬧劇,他們懷着滿腔熱血來救人,卻隻殺了幾名蠻族刺客,就讓彭小丐慘死在嚴非錫劍下,像是特地來送死一般。
他甚至沒與另三名掌門打過招呼。
少林、衡山、點蒼,三位當今最有權勢的當權者,眼看着這場鬧劇不發一語。或者,他們也不知該說點什麽。
李景風望了一眼明不詳,道:“你帶三位掌門出去。”又轉頭指着明不詳對諸葛焉三人道,“你們小心點,他不是好人。”
明不詳沒問,他知道李景風要去幹嘛。諸葛焉問了:“你要去哪?”
“去殺嚴非錫。”李景風回答得果決,提劍就走,沒有回頭,快步跟上楊衍,留下一臉錯愕的諸葛焉。
“我認得路,我帶你們離開。”明不詳道。他走向覺空,雙手合十,恭敬行禮道:“弟子明不詳,見過覺空首座。”
覺空點了點頭,問道:“你怎會來此?那兩個又是何人?”
“那兩人,紅眼的叫楊衍,是華山的滅門種。”明不詳态度甚是恭敬,“另一個叫李景風。”
諸葛焉吃了一驚:“他就是李景風?”
※ ※ ※
“那一年,我到了天水,爲了找《隴輿山記》下冊,與若善相遇。”謝孤白說着,把他當年與文若善相遇的事巨細無遺地說了一遍。
“《山記》被禁,是因崆峒希望能開商路,同時不希望蠻族密道的事被傳開來,還有那些早就經由密道來到關内的蠻族奸細。”謝孤白說道,“但行刺若善的刺客不是蠻族,蠻族不會蠢到在胸口刺上刺青來當奸細。”
“在懸崖邊,那刺客爲了求饒,說出了自己的來曆。”
“他說他來自青城。”
謝孤白緩緩說完,沈玉傾瞳孔頓時收縮,訝異道:“蠻族的奸細就在青城?是他殺了若善?”
謝孤白點點頭。沈玉傾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如果隻是青城一個尋常人,謝孤白不至于這樣遮遮掩掩,欲語還休。這名奸細定然是個極重要的人物,以緻于大哥在說起這事時如此慎重,甚至連對自己也吞吞吐吐。
到底是誰?誰有這個分量?傅狼煙?不可能!傅老效忠青城三代,以他年紀也不可能是二十幾年前從關外進來的。還有誰?二十幾年前從關外進入,卻又來路不明的……或許還僞造過身份?
沈玉傾決定不再想這些,因爲範圍太大了,他決心聽謝孤白繼續說下去。
“因爲知道敵人在青城,若善才與我交換身份。”謝孤白道,“我怕有人對他下手,千方百計延請朱大夫同行。”
“屁用!”朱門殇喝了口悶酒,道,“我他娘的隔了好久才知道若善是怎樣中毒的……操!操!”
他一邊罵着,一邊拍打着桌面,連罵了幾句,卻不知道是罵自己無能還是罵兇手殘忍。
“兇手到底是誰?”沈玉傾問道。
謝孤白爲自己斟了酒,又爲沈玉傾斟滿,卻不喝酒,隻是看着眼前酒杯,過了好一會,才道:
“令尊,沈庸辭。”
他說完,仍是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絲毫沒有舉杯的意思。
沈玉傾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他起先還不能理解謝孤白的意思,繼而他感覺自己的胃也收縮了一下,然後是劇烈的心跳,一波又一波的寒顫。
“大……哥?”沈玉傾問,“你說什麽?”
他算是非常冷靜了,在對方指責自己父親殺了自己好友,又勾結蠻族時,沒有幾個人能不站起來破口大罵,但他還是極力保持着冷靜與儀态。
“我爹是青城掌門……沒……沒道理……他可是九大家掌門,怎可能是蠻族内奸?”雖然如此,他仍壓抑不住口中的酸澀。他感覺自己的嘴唇在發抖,牙齒在發抖,手腳也在發抖。
“内奸不一定是蠻族派來的。”謝孤白道,“内奸,也可能是與蠻族勾結。”
“這有什麽好處?!”沈玉傾終于壓抑不住,大聲道,“九大家掌門不夠權傾一時嗎?就算青城勢弱,那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爹還能跟蠻族換到什麽?”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是他。我在青城這兩年,始終在觀察他。作爲兒子的首席謀士,又是結拜兄弟,沈掌門對我……未免太冷淡了。”相較于沈玉傾的不安,謝孤白的語氣格外冷靜,“他在提防我。”
沈玉傾竟無法反駁。他早看出父親不喜歡大哥,而且幾乎是先入爲主地不喜歡,這兩年來,父親與自己這名首席謀士兼結拜兄弟鮮少往來,這不是父親一向溫和的作風。他本以爲父親也與小妹一般,對這名來路不明的書生有所提防,但小妹早已放下對謝孤白的戒心,父親卻像是從未想過要深入了解這名謀士似的。
他怎能放任一個自己不相信的謀士在自己兒子身邊将近兩年,直到最近才開始質疑?
“若善是怎麽死的?”沈玉傾道,“我爹不會用毒。”
“也許隻是你不知道罷了。”謝孤白終于喝下杯中酒,望向朱門殇。
朱門殇從懷中取出一個杯子,放在桌上。
“這是我們前往唐門時船上所用的茶杯,是若善房裏的。”朱門殇道,“老謝換上自己的茶杯,布置成怒極砸杯的模樣,瞞過船上兇手,把若善的茶杯帶回給我查驗。裏頭有藥,我驗過了。”
“還記得回程時若善說他暈船嗎?你派人送了清粥給他,他卻沒吃。他一直很小心,這一趟唐門行,我們吃什麽他就吃什麽,沒有一樣不同,可他還是着了道。”
沈玉傾記得,恍如昨日般記得清清楚楚。
“急藥味道必然濃烈,世上沒有真正無色無味見血封喉的毒藥,沒那麽好的東西。但緩藥發作不會這麽急。”朱門殇道,“這也是當時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卻原來,藥在飯菜裏。”
沈玉傾一愣:“可我們吃的東西都一樣啊。”
“飯菜被下了藥,這藥無毒,若善喝的水裏也下了藥,也無毒。可水中的藥加上飯菜裏的藥,就成了毒,他就這樣中毒了。”朱門殇道,“若善不肯吃你單獨送去的飯,他怕被人下毒。但他不舒服,餓了就喝水,喝得越多,中毒越深。那天他沒吃飯,把一大壺水喝幹了,等到發作時,早已無藥可救。”
“他中的不是急毒,是緩毒,他那幾天不是暈船,是中毒,是我大意!”朱門殇咬牙,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
“隻有在船上的人才有機會下毒。”謝孤白說,“兇手一定是青城的人,就在那艘船上。”
“是誰?”沈玉傾問,“到底是誰?”
“我原先也不确定,若善死後大半年,我都在不動聲色地調查當時船上的人。”謝孤白道,“張青,他最可疑。我們去武當時他也同行。”
張青是青城的侍衛之一,年紀甚輕,才二十來歲,長相清秀,常常被指派接待外賓,諸葛然因使者被刺一案來青城時,正是他負責接待。沈玉傾前往唐門與武當時他也随行,但不是重要人物,是以并未引人注意。
然而沈玉傾能叫出青城所有守衛和丫鬟的名字,自然記得這名侍衛。
“大哥怎麽知道是他?”沈玉傾問。
“我找了白大元,往唐門時,他是侍衛總領,船上所有事他都一清二楚。我在青城受到監視,不敢去拜訪他,怕打草驚蛇,等了很久才等到機會。去武當路上,他被方敬酒所傷,那時二弟你被嚴非錫抓走,在出發救你前,我去見過白大元。”
“我問他,當時回程船上是不是張青負責若善的飲水,他臉上立刻露出驚慌神色,想來他也猜到幾分。我對他說,如果你懷疑張青,張青也可能懷疑你發現他了,定會想辦法殺你,現在正是對你下手的好時機。如果你沒事,須作證幫我揭發張青,假若張青要害你,你死前就咬斷一截舌頭,我就知道沒猜錯,可以禀告公子這件事了。”
“我說他能好,他卻死了。”朱門殇道,“老謝在出發救你前就跟我講了這件事,白大元死後我才去驗屍。”
沈玉傾想起白大元死前确實咬下自己一截舌頭,他當時還覺古怪,問過朱門殇,朱門殇推說是白大元太過疼痛而咬斷的。
“抓住張青拷問,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朱門殇道。
“父親……爲什麽要害若善?”沈玉傾幾乎信了,但仍有許多疑問。
“他不喜歡我的提議,他不希望衡山當上盟主,他甚至希望點蒼能問罪青城,讓自己有個理由能倒向點蒼,打破規矩。諸葛然說了,殺福居館掌櫃的殺手不是他派的,那是誰派的?雅爺?不,雅爺沒理由把烏金玄鐵這麽大的證據送去當兇器,這件事不是雅爺幹的。還有誰能從雅爺府中偷出烏金玄鐵?小小、雅夫人?還是楚夫人?”
“向夜榜買命殺點蒼使者,滅口福居館,偷走雅爺玄鐵的人,都是沈掌門。這一着能讓青城有理由倒向點蒼,能從雅爺手上奪回實權,他還能随時倒戈向衡山。他會處在一個最有利的位置,挑撥衡山與點蒼兩大派,讓他們起沖突,從兩派争奪他的過程中得到利益,所以有了這場暗殺。但我與若善來了,讓你主動幫助衡山,這是他最不願見到的結果。他懷疑我看破了他的算計,所以要殺我。”
“他是青城掌門,他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沈玉傾道,“他演戲給誰看?”
“給天下人看。”謝孤白道,“他是恪守中道的沈庸辭,他要證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迫的,别人才不會懷疑他。這幾年他疏通浣江河道,囤糧播州,造船備箭,是要與點蒼聯手攻打衡山,或者幫衡山攻打點蒼。他希望這兩家開戰,趁機擴大青城地盤。”
沈玉傾霍然起身,大聲道:“大哥,當初你來見我,說‘天下大亂,亂起青城’,原來是這個意思?你若覺得青城有危險,爲什麽帶着若善來見我?那日你去福居館,是早就知情,還是巧合?”
“我去福居館确實不是巧合,是爲了你。從一開始,我與若善就是爲你而來。爲了找你,明知青城有蠻族奸細,仍冒險前來,利用福居館的刺客與你結交,都是有預謀的。”
所以一切都是算計好的?沈玉傾不由得想起了沈庸辭對他說過的話。
——“他沒把李景風當兄弟,就可能也不把你當兄弟。”
“你們找我做什麽?”沈玉傾問,“爲了抓出我爹這個奸細?”
“我答應若善,三年之内,天下大亂,五年之内,天下太平。今年已經是第三年,大亂将起。”謝孤白道。
沈玉傾簡直要昏頭了:“大哥,我們說好的,要讓天下太平!”
“我阻止不了,誰也阻止不了。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也不是諸葛焉一時興起。大亂的開端早在九十年前那場昆論共議就已埋下,九大家沒有多少人真心實意在享受和平,他們隻是在養精蓄銳,準備一統天下。諸葛焉點起了那把火,但他不點,早晚有人會點。春秋諸侯百年和平,終究有第一戰開始,最後由秦終結,早晚而已。諸葛然就是看破了這點,所以選在點蒼最強大的時候發難,謀求共主之位。”
“這屆昆侖共議,唯一避戰的方法隻有點蒼當上盟主。此後規矩會改,但不會立刻開戰,點蒼會鲸吞蠶食,逐漸削弱九大家,除此之外,任何結果都無法避免開戰的結局。因爲現在是對點蒼最好的局面,有丐幫協助,又有跟崆峒的交情,隻要西邊五家聯合,衡山與少林必然支撐不住。事實上,諸葛然早在廣西布置好人馬,他隻是還想着先用威逼的手段取得盟主之位,盡量不戰而一統九大家罷了。”
謝孤白知道,也或許他不知道,諸葛然之所以急于發難,是考慮到世子諸葛聽冠。他對這名世子毫無信心,點蒼若不能在自己兄弟尚在時奪得九大家共主之位,諸葛聽冠的繼任将是點蒼衰落的開始。
沈玉傾自然不知此節,他此刻隻想,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在促成天下大亂?
他又想起父親說過的話。
——“這人心術不正,你要當心。”
但誰又是心術正的那個人?爹嗎?此時此刻,以他的聰明才智尚且不能分辨這些。太多了,太多的事情,太過混亂,他不知道該相信誰。
“如果天下要亂,那我們這兩年奔波唐門武當,與衡山結交又是爲什麽?爲了讓天下大亂?”沈玉傾道,“大哥,你真當我是兄弟?還是利用我來讓天下大亂?這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爲了紮實你的基礎,增加你的籌碼。”謝孤白道,“我希望你是平定大亂的那個人。”
沈玉傾吃了一驚,今天這場對話裏讓他吃驚的事已經太多。所以大哥與自己結交,是爲了建良平之功,是爲了從龍而起?爲此甚至不惜陷天下于不義?
他望向朱門殇,想探詢朱門殇的想法。難道朱大夫與自己結交也是别有用心?
朱門殇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般,淡淡道:“我留在青城就是爲了講這件事,也是替若善……我不說報仇,九大家掌門殺人,誰敢報仇?隻是讨個公道而已。讨不着也沒什麽奇怪的,這世上本來就沒啥公道可言。”
他道:“那是你爹,你就算什麽都不做,我也不會怪你。你顧好小妹,别讓她受委屈。要是景風那笨蛋能平安回到青城,我也就沒什麽好放不下的了。”
這個遊方郎中到底是真看得開,還是假作潇灑?沈玉傾心亂如麻,聽不出來,隻得望向謝孤白,道:“你想做張良、陳平,所以找上我,讓我促成天下大亂,想讓我當高祖,建立你的功業?”
謝孤白搖搖頭,打了個比方:“一間房子關着九個人,九個人都出不去,也沒有人能進來,這九個人想要活下去,就隻能吃了彼此。隻要有一個開始吃人,剩下的八個也會開始吃,直到剩下最後一人。點蒼已經開始吃人,其他人不會停下。”
“吃人,或者被吃,這裏頭,我希望你是活到最後的那一個。因爲你能做他們做不到的事,你比九大家所有繼承人都好,這是我跟若善遊曆三年得出的結論。我們希望你赢。你必須赢,而且要在五年之内赢。”
“我去過關外,我見過現在的蠻族。他們分裂成五個部落,我推估最快二十年内,他們必将一統,然後揮兵入關。一分爲九的中原沒有能力對抗薩教,諸葛然籌劃的霸業在一統前就會被蠻族擊破。”
“二弟,你若真想爲天下做點什麽。”謝孤白說,“那就在你爹回來之前,奪下青城的交椅。”
這話顯然在朱門殇意料之外,因爲連他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向謝孤白。
沈玉傾緊咬着牙,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相信眼前這人,相信他這位“大哥”。
他再次想起了父親說過的那番話……
※ ※ ※
嚴非錫窩在一處轉角不住喘息,彭小丐那一掌一腳讓他受了不輕的内傷。他努力調勻呼吸,在黑暗中摸索出路,還得提防着蠻族的刺客。
他不知道彭小丐怎麽來的,他爲自己的當機立斷感到驕傲。即便彭小丐是來救他的,他派人滅了彭小丐一家的事也不可能被輕輕揭過,如果不施偷襲,現在的他絕非彭小丐的對手。
即便彭小丐對自己沒有殺意,事後他必然也得将彭豪威還給彭小丐,甚至還得讓彭小丐一條生路,或者讓昆侖共議仲裁這件事。欠了這恩情,無論諸葛焉還是李玄燹當上盟主,最後的仲裁結果都未必對自己和徐放歌有利。如果諸葛焉一時犯蠢,讓彭小丐重回江西,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他厭惡諸葛焉,厭惡他對自己的輕慢。雖然諸葛焉輕慢的不隻是他,而是除齊子慷之外所有掌門。那家夥,脖子以上隻長着一張英武的臉,剩下就沒了。
爲了華山,他可以隐忍。華山要吃飽,不隻要奪回與少林有争議的孤墳地,他還想要鄂西,掌握長江水路。他已經做好了準備。還有川北,屬于青城與唐門的一塊。掌握了漢江、長江兩條水路,華山才算是“飽了”。
他知道諸葛聽冠,點蒼的愚蠢在于立長,自己的兒子,就算是最糟糕的嚴烜城也遠比諸葛聽冠有能力。忍上十年二十年,厚植了實力,下一代,等到諸葛焉死後,等到諸葛然死後,點蒼不會再有優勢,而那時華山已經“長肥”了。
那就是華山的機會。
上一代沒有留給他的基礎,他要爲下一代打下。
劇痛的左臂依然無法擡起,胸口的内傷隐隐發作,嚴非錫調勻了呼吸。這迷宮早已讓他不辨東西,他抓了一個方向一直向前走去,沿途刻下記号,就算會被追蹤也沒辦法了。
他遇到了兩次蠻族埋伏,都順利擊退,然後他發現了牆壁上的刻痕。他估計那是彭小丐一行人進入時留下的記号,他決定沿着這記号走。
“能找到出路。”他心想,“無論華山,還是自己。”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團火光。
是埋伏?他想也不想,一劍刺出。
※ ※ ※
楊衍提着火把,瘋了似的到處走,李景風靜靜跟在後頭。
兩人走了許久,李景風始終一言不發,直到楊衍兜了圈子,李景風才提醒一句:“楊兄弟,這條路我們走過了,往右轉。”
楊衍停下腳步,幾條人影忽地從左側撲出,楊衍揮刀與幾名蠻族刺客纏鬥起來。李景風搶上,幾招之間就将三名刺客擊殺。楊衍轉身就走,李景風見他仍未回神,怕他遇險,從後将他一把抱住,大聲喊道:“楊兄弟!”
“放開我!”楊衍奮力掙紮,李景風雙手卻如鐵箍一般,怎樣也掙不開。
李景風大聲道:“你要報仇,就先冷靜!冷靜,我們一起報仇!”
聽了這話,楊衍終于不再掙紮,李景風怕他莽撞,仍是緊緊抱着他不放。
過了好一會,李景風才放開手,說道:“這路我比你熟,跟我來。”楊衍沒回話,隻是低着頭,默默跟在李景風身後。
李景風提着火把在前頭引路,循着之前刻過的痕迹走。在這迷宮裏面,要找到嚴非錫并非易事,但總有一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嚴非錫想出去就得往出口走,不然就得被困死在這。李景風打算到出口處埋伏,那裏能等到嚴非錫,現在最重要的,是比嚴非錫更早趕到那。
兩人走了一陣,還沒找着能通往出口的通路,他就見着轉角處細微的火光。即便是在這暗無天日的通道裏,他的目力依然能發揮作用。李景風停下腳步開始沉思,他确定那不是蠻族的刺客,刺客不會這麽明顯的走動。此時自己若是直接迎上,亮光會暴露行蹤,但沒有光亮,楊衍就見不着路。
那亮光似乎有漸漸明亮的趨勢,李景風知道楊衍還看不見,這地道對他太不利。這樣也好,這樣楊衍才不會沖動。
楊衍隻是低着頭,見李景風不走,伸手拉住他衣角,緊緊拽着,像是在催促他。
“跟着這火光。”李景風道,“跟緊了。”
楊衍點點頭。像是知道李景風發現了什麽,這才擡起頭來。他眼尾撕裂,那雙血目在火把照映下更加可怖。
“是薩神。”李景風終于想起了他初見楊衍時爲何對那雙眼别有種熟悉的感覺,再思及楊衍的現狀,不由得又心疼起來,想起彭小丐的死,更是怒火填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非常長,非常深的一口氣。
“跟我來!”李景風擲出手中火把,火把如流星般向前直飛出去。
李景風跟着火把沖出,楊衍跟在他身後。李景風腳步比楊衍快上許多,楊衍跟不上。他看不清李景風,但他能看清被扔到前頭的火把發出的亮光。
楊衍便奔着火焰而去。
※ ※ ※
嚴非錫這一劍刺了個空,隻見着飛來的火把,不見任何人。
下一瞬,他見到了李景風,還有初衷的劍光。
龍城九令,一騎躍長風!
嚴非錫一劍走空,但他終究是頂尖高手,立刻回劍迎擊。再一次,劍光在地道中不住閃動,伴着綿密的交擊聲。
嚴非錫意外于這年輕人劍法如此淩厲,但他依然無懼。再怎樣他都是一派之主。
雖然招式走老,但就在劍勢将盡未盡之時,華山“三鋒名式”當中的一招“北秀雲台”依然突破了李景風劍網,長劍刺進李景風肩頭。雖然這一劍已是強弩之末,仍足以刺穿李景風肩膀。
然而令嚴非錫驚駭的事發生了,這一劍竟卡在李景風肩頭,無法刺穿。
“混元真炁?!”
嚴非錫大吃一驚。以他功力,即便齊三爺親至,他也有把握洞穿敵手,但他内傷頗重,加上這一劍劍勢早已走盡,更沒料到李景風竟會崆峒的鎮派神功,一時隻覺錯愕。
此時,楊衍已至。就在嚴非錫長劍被李景風肩膀卡住的瞬間,楊衍從李景風身後躍出。
“我操你娘的嚴狗賊!”楊衍圓睜怒目。他根本不清楚前方發生何事,他隻是跟在李景風身後,然後就看見了嚴非錫。
“爲天叔償命來!”
憤怒,悔恨,瘋狂。楊衍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悲憤,所有的怒火,全壓在劈向嚴非錫肩頭的這一刀上。
嚴非錫猛一擡頭,就看到一雙通紅的血眼。那眼中盛滿了最濃的恨,最痛的悔,最癫狂的殺意,如漫天血海,向他傾倒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