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子慷拾起刺客的短刀,隻待刺客闖入,能殺幾個便是幾個。忽聽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我這有兩顆解毒藥丸,二爺,你看能不能派上用場?”
諸葛焉猛地跳到那層層疊疊的瓦礫碎木前,怒喝道:“怎不早些拿出來?!”
唐絕豔道:“諸葛掌門隻顧發怒,容得下我這小輩插嘴嗎?”
諸葛焉也不管她話中譏諷之意,喊道:“快拿出來!等我恢複氣力,殺光外頭這群狗賊!查出是誰指使的,滅他娘的三代!”
齊子慷聽着有一線生機,正要上前,嚴非錫搶在前頭,沉聲問道:“解毒藥在哪?”
唐絕豔道:“在我左手袖袋裏。”
嚴非錫正要取藥,諸葛焉抓住他手腕道:“老嚴,你想幹嘛?”
嚴非錫冷哼一聲道:“諸葛掌門,現在不是争執的時候。”
唐絕豔道:“二爺,你過來。”
她這話甚是奧妙,距離她最近的是諸葛焉與嚴非錫,她卻叫二爺過來取藥。此時情況危急,衆人口中不說,心底各自存着幾分猜忌,非得要一個有公信力的主事不可。齊子慷更不打話,擠入兩人中間,道:“唐姑娘。”
唐絕豔道:“我動彈不得,二爺,幫我挪挪。”她身前斷折的梁木交疊,身上不止壓着木瓦土石,還有一具屍體,右手卡在一根木柱與碎石間,左手被壓在屍體下,當真動一下也難。齊子慷忙撥開她身邊土石,諸葛焉也幫忙擡起雷剛屍體,隻是空間狹窄,隻能稍稍擡起一寸。齊子慷伸手往屍體下探去,觸手柔軟,唐絕豔咯咯笑道:“二爺,你摸哪呢?”齊子慷心想:“這當口你還有心思調笑?”口中道:“得罪了。”
唐絕豔道:“我自己來。”諸葛焉把屍體擡起,讓她得了騰挪空間,勉力把左手從屍體下抽出,露出沾滿灰白塵末,多處擦傷的手臂。隻見她食中兩指指甲外翻剝落,血沿着指尖浸透掌心,無名指詭異地扭曲着。
齊子慷正要伸手取藥,唐絕豔道:“小心,我衣裳裏頭藏着針。”齊子慷點點頭,一摸之下,果然袖口處有細長硬物,料是暗器,心想:“唐門向來以暗器毒藥着稱,我還想以這姑娘的穿着打扮,能藏暗器的地方不多,原來是藏在衣服的夾層裏。”又往袖裏探去,果然找出幾顆藥丸。
唐絕豔道:“綠色的兩顆就是,其他的别吃。”
齊子慷取出兩顆綠色藥丸。磚門砰砰之聲大作,眼看就要被攻破,齊子慷喊道:“諸葛掌門,你先服藥!”
在場衆人當中,以諸葛焉跟嚴非錫兩人傷勢最輕,一顆藥自然當由諸葛焉服下禦敵。諸葛焉接過藥,道:“你也快服藥,咱兄弟倆殺出去!”說完囫囵吞下,靠在一旁木頭上,調勻呼吸。
另一顆藥怎麽處理?齊子慷擡起頭,隻見嚴非錫一雙冷目正盯着自己。這就麻煩了,以在場衆人狀況,誰先恢複功力,勢必主宰其他人性命。且不說别的,單是假裝不敵,奪路逃生,放着其他掌門在這任人魚肉便不無可能。
諸葛焉是信得過的,他身上有許多缺點,狂妄自大,好大喜功,野心勃勃,甚至粗蠻無禮,但對兄弟情誼卻看得極重,若不是這樣,小猴兒又怎會心甘情願爲這個哥哥做牛做馬,百般籌謀?就憑自己還身陷險境,諸葛焉就不可能置自己于不顧,單獨逃生。
至于嚴非錫……
再往深處想,這是個方才無暇細思的問題。這群刺客是哪來的,又是誰安排了這一場刺殺?是九大家當中一人嗎?是這八人之一,還是唯一平安的沈庸辭,抑或其他人?
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這場爆炸中,運氣主導一切,沒有誰能幸免于難。那現在的問題就是,最後這顆藥若是給了嚴非錫……齊子慷望向端坐在地的李玄燹。除了後腦上那一記,不知道李玄燹傷勢如何?眼下這些人已經分成了兩派,盟主未定,如果把藥給了嚴非錫,缺乏制衡,節外生枝的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何況嚴非錫與唐門有仇,若是趁機尋仇……
“二爺,把藥給嚴掌門。”李玄燹似是看透了齊子慷的猶豫,冷靜道,“嚴掌門,敵人險惡,不知數量,還請您小心禦敵。”
嚴非錫冷冷道:“多謝李掌門關心。”
齊子慷把藥交給了嚴非錫。既然李玄燹開口,自己還有什麽好說的?或許這不是件壞事,服藥的人勢必要負起抗敵責任。隻是齊子慷對這人還是信不過,口中仍道:“嚴掌門,我一衆人等性命就交你了。”
嚴非錫點點頭,接過藥丸,就在這一瞬,火光中,齊子慷看見嚴非錫那狼一般的眼裏閃着兇光。他無法分辨嚴非錫壓抑的怒意指向誰,是門外那群刺客還是自己這個防範不力的盟主?甚至可能是施舍解藥給他的李玄燹……
嚴非錫服下藥丸,坐到一旁調息。撞擊磚門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像是撞在齊子慷心口上,每一下撞擊都讓他心頭突地一跳。能做的全都做了,還能怎樣?齊子慷深吸一口氣,一松懈,小腹的傷口又劇烈疼痛起來。他忍着不讓自己發聲,卻聽到牙齒摩擦的聲音在耳内咯咯作響,忍不住問道:“唐姑娘,這藥有用嗎?”
“我們中的不是劇毒,劇毒的藥味必定更烈,掩蓋不住。是迷藥,讓人乏力的迷藥。”唐絕豔道。她雖然動彈不得,面臨生死關頭,極力掩飾也壓不住輕微顫抖的聲音,但她卻不慌張,利用僅餘的一點時間解釋她對現況的了解。
“這藥性比我家‘五裏霧中’還強,氣味也大,得靠着漆味才能遮掩。不過藥性不同,藥理應該相近,隻要到了通風處休息,再吃上一桶冷水,以諸位掌門的功力,很快就能恢複。”唐絕豔道,“這顆解藥早吃晚吃,都是一樣的。”
“原來如此。”齊子慷想起方才刺客遭唐絕豔暗器射殺,不禁好奇,又問道,“唐姑娘,方才你怎麽發的暗器?”
他見唐絕豔雙手不能動彈,就算将暗器含在口中噴出,難道把根毒針時時含在嘴裏?這也太過匪夷所思。
唐絕豔道:“方才二爺不是摸到我袖口上的針?我衣領上也有一根,側過頭叼出,藏在嘴裏就能射出。”又道,“想壓着我雙手的男人可不少,嚴掌門的公子就是一個。”
齊子慷萬沒想到當此關頭,唐絕豔還特意提起嚴青峰,不由得一驚。隻聽嚴非錫冷冷道:“唐姑娘,就算沒解藥,我要殺你也易如反掌。”
“嚴掌門,到了現在,你還認定嚴公子是唐門殺的?”唐絕豔道,“你怎不去問問外面那些刺客,是不是他們幹的?”
齊子慷見嚴非錫悶哼一聲,不再回話,心想:“這時挑這話頭,這姑娘當真大膽至極。”
此時,隻聞一聲巨響,磚門被推倒,室内頓時明亮。門外刺客提着火把照路,殺了進來。諸葛焉吸了一口氣,喝道:“老嚴,跟我來!”搶上前去,雙掌推出,對着搶進來的兩人胸口就是兩掌,來人被打得腹胸塌陷,後背高高隆起。
嚴非錫随即搶上,遞劍直進,從前頭兩人的縫隙中穿過。後頭兩人被前頭兩人阻擋,又被後邊的刺客推搡,閃避不及,咽喉胸口各中一劍,應聲倒地。
通道甚是狹窄,兩人并身便有些施展不開,一對一的打鬥,這些刺客哪是點蒼華山兩派掌門的對手?後頭兩人摔倒,更後頭的連忙呼喊“讓開”,想清出空間,諸葛焉提着前頭兩人的屍體往前一沖。對方所使的短刀原是在狹窄處易于施展的兵器,此時卻成了敗筆,諸葛焉将兩具屍體橫擋在前,短刀難以遞進,連着幾刀都戳在屍體上。嚴非錫長劍雖然不利揮舞,但他劍法高超,單是刺擊便有莫大威力,隻是他身上多處負傷,腳下行動不便,動作略有遲緩,不過應付這群刺客仍是綽綽有餘,連着兩劍又殺了兩人。
齊子慷見他們遊刃有餘,頓覺信心倍增。忽聽諸葛焉怒喝一聲,提足頓腳,将地上一人踩得胸骨碎裂。原來有一人中劍,一時卻未死透,諸葛焉踏過屍體前沖,那人拼着一口氣将短刀戳在諸葛焉大腿上。
諸葛焉怒喝道:“老嚴,你怎麽殺個人都殺不死!”嚴非錫臉色鐵青,長劍猛地擦着諸葛焉臉頰刺出,洞穿前頭一人胸口。諸葛焉一拳揮出,将那人打得眼珠爆裂。
埋伏在門口的刺客不過十餘人,之前死了幾個,轉眼又有七人倒地身亡。諸葛焉将屍體奮力一推,往面前兩人推去,那兩人待要揮刀,都隻戳在屍體上,諸葛焉拳掌連環出擊,又殺兩人。嚴非錫搶上一步,再殺一人,餘下兩人轉身要逃,諸葛焉正要追擊,但他吸入迷煙太多,解毒不久,一口氣轉不過來,腳步一滞,那兩人已離他四五步遠。諸葛焉拾起刺客所用短刀,連環擲出,正正插入兩人背心,兩人倒地掙紮幾下便不動了。
刺客當中有不少人持着火把,人死之後,火把掉落,落在屍體衣服上,火光頓時騰起,照亮通道。齊子慷極目望去,隻見火光盡頭一片漆黑,也不知這條通路有多長。眼下危機方解,他籲了口長氣,頭一暈,身子一歪,險些摔倒,卻被一隻手扶住。諸葛焉滿臉關心,問道:“你沒事吧?”
齊子慷苦笑道:“還行。”又道,“就你這莽撞性子,武功多高都有危險。”
門被打開,氣悶感頓時減輕不少。齊子慷掙脫諸葛焉手臂,走向通道口,又深吸了一口氣。密不透風的陳年地道,氣味自是郁郁難聞,但比起裏頭的毒藥與透不過氣來好上許多。齊子慷道:“幾位掌門,出來透個氣吧。”
覺空扶着雜物單足躍行,坐在正對着通道口的一處斷木上,算是吸了口新鮮空氣。李玄燹站在他身旁。齊子慷見他二人無恙,轉而望向地面屍體。
幾具屍體衣服被火把點燃,燒出一大塊肉來,聞着一股焦香,甚覺惡心。他伸手拾起火把,卻見屍體胸口處被燒了個大洞,焦黑的屍身上露出一角刺青。齊子慷翻開襟口,見着一尊殊異神像,四足四手,火發焰眼,忍不住驚呼:“薩教蠻族?!”
衆人都吃了一驚。
當年與薩教多年血戰,邊關上不知死傷多少英雄,神州大地更是幾欲淪陷,九大家曆代告囑,都要嚴防薩教。九十年風平浪靜,直到幾年前密道之事方起風波,現而今薩教之人又再度出現,莫不是又要卷土重來?
李玄燹走上前來,與諸葛焉和嚴非錫一起圍觀那屍體。諸葛焉又去翻了其他幾具屍體,胸口上都刺着同樣的圖案。
“是蠻族!那群狗娘養的!操他娘的,竟然是他們!”諸葛焉不住咒罵,“他們怎麽混進來的?還這麽多人?”
“這下我全明白了。”齊子慷道,“密道……”
李玄燹問:“二爺明白什麽了?”
“當年明教出關聖戰,在關外被薩教滅了。”齊子慷道,“昆侖宮的密室我們幾乎找全了,唯獨密道隻有傳聞,找了九十年也沒找着,這些人卻一清二楚,是從明教手上拿到了昆侖宮的布置圖。共議堂底下正好有間密室,他們潛了進來,埋放炸藥,要把我們一網打盡。”
諸葛焉恨聲道:“好一群狗蠻子,操!”
李玄燹略一沉思,道:“他們早有細作靠着密道潛入,知道共議堂底下有密室。隻是這樣一批人,身上還帶着薩邪印記,是如何混進昆侖宮的?”
齊子慷搖搖頭。後山險峻,壁立千仞,自上望去深不見底,長年積雪,僅憑人力幾難攀上,若非如此,昆侖宮怎敢與蠻族接壤?可昆侖宮周圍封鎖甚嚴,往來都有盤查,往停兵台是唯一出路,除此之外,一時卻也想不着其他可能。
“過了九十年,依然賊心不改?”諸葛焉怒道,“來送死?九大家當年打退過他們一次,敢再來犯,讓他們全死在邊關上!”
李玄燹問道:“對頭既然是蠻族,更不能掉以輕心。二爺,接下來是要出去還是留在這等銀衛來救?”
此處易守難攻,既然幾位掌門漸次恢複,守在此處等待救援不失良策。可玄虛道長傷勢沉重,覺空首座和徐放歌都傷了腳,若不早些醫治,隻怕落下殘疾。李玄燹腦袋挨了撞擊,也不知傷勢如何。齊子慷擡頭看看屋頂,重重疊疊密不透風,自上頭挖下來,若是不慎震動了周圍土石,說不定反把幾位被壓住的掌門給壓死了。如果有個人出去通知上面的鐵劍銀衛,沿着地道找來救人,必能事半功倍。
果然,徐放歌道:“你們若不出去找人來救,我們說不定就被壓死在這了。”
嚴非錫道:“沒人保護,你們也有危險。”
他這話的意思自然是不肯爲衆人冒險,徐放歌心中有氣,隻是不好作聲,此時撕破臉更無好處。
諸葛焉“咦”了一聲,走上前來,抓住齊子慷手臂,伸手去翻他棉襖,驚道:“你受了這麽重的傷?”
方才室内昏暗,齊子慷猶能遮掩,現在入口處被火光照得通明,諸葛焉一眼就瞧見他腰間血迹。
齊子慷道:“我還好。”他忽地想起一事,轉頭喊道,“玄虛道長!”衆人這才想起,玄虛已許久未作聲了。
隻聽一個虛弱的聲音笑道:“總算有人想起老兒啦……”
齊子慷颠簸着上前。玄虛臉色蒼白,傷口處漸漸不再滴血,齊子慷知道他失血過多,可要施救又不知如何救起,忍不住道:“道長,你……”
玄虛苦笑道:“百歲光陰石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我那顆太上回天七重丹本來差着兩年功成,卻被徒兒給偷了,現在想來,就算他沒偷走,我也來不及練成。正應了那句……‘人之生,動之死地,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也’。”
齊子慷知道這話出自《道德經》,意思是“人要往生處逃,越逃卻越陷入死地,那是因爲一心求生,不肯冒險,反而讓自己陷入死地”。又聽玄虛接着道:“老道一生謙沖平和,不與人争,隻是登上這掌門之位,勞心碌命,怎是養生之方?丹藥被偷是天道示警,老道卻未醒悟,隻道是……道是……咳……福緣不足。”他甚是虛弱,早已上氣不接下氣。
諸葛焉道:“玄虛掌門,别說了,歇口氣吧。”齊子慷分不出他這麽說是不想繼續聽玄虛說下去還是真關心。
玄虛咳了幾聲,接着道:“人本無生,本無形,本無氣,雜忽茫芴之間,變而有氣,而有形,而有生,而有死之……乃自然也……無可哭亦無可哀。咳……諸葛掌門……聽老道一句勸,出生入死有何難,清靜無爲是妙方。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爲而不争……望諸葛掌門……”他聲音越來越微弱,直至幾不可聞,衆人猜他最後幾個字該是“好自爲之”之類。
齊子慷見玄虛身亡,心下恻然。唐絕豔與徐放歌瞧不見玄虛模樣,徐放歌問道:“玄虛道長仙逝了嗎?”
齊子慷道:“玄虛道長仙逝,衆人節哀。”
諸葛焉臉色一變,玄虛之死實是讓他震動。他擔心好友傷勢,道:“你這傷拖不得,我們上去!”
齊子慷道:“徐掌門與唐姑娘動彈不得,得有人保護。”
覺空也道:“老納不利于行,也走不得。”
李玄燹道:“首座的傷勢也拖延不得,隻怕留下病根。徐幫主也是,若救援來遲,隻怕醫好了也得殘廢。”
徐放歌沉吟半晌,道:“你們去吧,盡速來救我便是。”于他而言,殘廢實是生不如死。
齊子慷本想讓嚴非錫留下照顧兩人,又想起唐絕豔方才頂撞嚴非錫,這當口可不能添亂。若要諸葛焉留下,他定然不肯。若是留下李掌門,除非覺空也肯留下,否則她必也不肯。
他正思量間,忽聽得覺空一聲悶哼,轉過頭去,原來李玄燹正替覺空接骨。隻見她将覺空露出小腿外的骨頭接回,取了兩根木棍,用刺客留下的短刀削得平整,前後夾緊,又撕開刺客屍體外衣,将傷口捆綁紮實,手法甚是熟練,神情卻是仔細。
覺空法目微阖,忽地歎了口氣,道:“老了……”
以齊子慷對覺空的認識,這位剛毅決絕挺拔如山的男人即便天崩地裂于前也不曾有過一絲動搖,竟在此刻大有感慨,真是生死關頭,回首一生,怅然若失嗎?
李玄燹臉上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神色,隻是短短一瞬,若不是齊子慷向來觀察入微,換了其他人隻怕難以察覺。
隻聽她回道:“本座還年輕。”
都聽說覺空首座與李玄燹是至交好友,這兩人一人出家,卻是有妻有子的俗僧,另一人雖非尼姑,卻奉了道,不婚不子,差着二十歲,都是沉穩内斂,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這樣兩個人,竟能成爲至交……
李玄燹包紮停當,拆了根木頭給覺空當拐杖,意思顯然是要覺空同行,随即起身問道:“二爺,走嗎?”
齊子慷點點頭,道:“唐姑娘,徐幫主,我們會很快回來救你們。”
徐放歌冷哼一聲,道:“有勞二爺了。”
唐絕豔也道:“勞煩二爺快些,我身上這屍體要開始爛了。”
諸葛焉道:“走吧!”又道,“老嚴,你在前頭開路!”
嚴非錫冷哼一聲,左手拿着火把照明,右手提劍向前。諸葛焉扶着齊子慷,覺空身形高大,李玄燹在女子中雖不算矮,也足足低了他快一頭,于是伸手攙在覺空腋下,跟在後頭。
覺空與齊子慷各持一隻火把,一行人走入通道中。
※ ※ ※
“蠻族是從後山爬上來的。”彭小丐道,“咱們被當槍使了,是障眼法,替罪羊。”
明不詳搖頭道:“不是這樣。”他指着那刺客胸口的刺青道,“這刺青騙不了人,真要找人頂罪,怎麽派了有刺青的殺手?他們并不想瞞過這事,更像是示威。”
楊衍并不想理會這些,于他而言,嚴非錫和徐放歌都在爆炸中身亡,那樣一座房子垮下來,肯定都被活埋了,其餘事情便都無足輕重。他道:“人都死了,管這些做啥?先出去再說。昆侖宮之後得一團亂,隻怕逃不出去。”
李景風猶豫道:“那些掌門果真都死了嗎?”
明不詳問道:“炸藥埋在哪?”
楊衍道:“那還用問?底下是空的,當然埋在底下。”
明不詳道:“就是說,共議堂底下是空的。”
楊衍不由得一愣,道:“明兄弟,這是什麽意思?”
李景風怒目問道:“又想妖言惑衆?”
明不詳雙目低垂,隻道:“我是想,他們可能還活着。”
李景風和楊衍俱是一驚。楊衍道:“怎麽可能?!”
彭小丐道:“是有可能。下邊是空的,他們摔下去就算不上被活埋。得看底下有多空,埋的炸藥有多少,總之不見得都死了。”
“火藥不會是在關内買的,隻能從關外帶來。”明不詳道,“不是說他們上山的那天下了雨?火藥極易受潮,攜帶不便,份量未必足夠。”
楊衍咬牙道:“你是說那兩隻狗賊可能還活着?!”
“想來也受了傷。”明不詳道,“景風兄弟說……”
“我不是你兄弟。”李景風道。他視明不詳爲敵,自不願跟他稱兄道弟。
“景風說那群人最後三五成群,各自離去。”沒想明不詳竟換了個更親昵的稱呼,接着說道,“他們幹嘛往深處走?就是沒把握九大家掌門都死了,這才要去埋伏。”
“那讓蠻族替咱們收拾他們!”楊衍咬牙道,“上天保佑,讓蠻族功成!”
隻聽彭小丐喝道:“楊衍,你說什麽胡話!”
楊衍從未聽過彭小丐這樣喝叱他,不由得一愣。彭小丐斥道:“蠻族是外族!外族也罷了,你年紀輕,薩教的惡行你不知道。若讓薩教入了關,九大家多少子民都得喪生鐵騎之下!如果讓這些外族統治我們,滅佛,毀道,棄孔聖,這還不算,男爲奴女爲娼,當賤民豢養,永世不得翻身,少不得血流成河!你報仇心切我知道,可大義在前,私仇在後,你怎能說出這等話來?!”
這番話說得正氣凜然,李景風也道:“彭老前輩說得是,不能讓薩教得逞,我們得出點力!”
楊衍見彭小丐激憤,他雖暴躁莽撞,怒恨填胸,終究沒喪盡天良,隻是對九大家敵視甚重罷了。此時他也覺失言,低頭道:“我說錯話了,是我不對。可那是九大家的事,景風兄弟還背着仇名狀呢。天叔,我們趟這渾水,九大家也不會感激咱們,他們全是一群吃人肉,狼心狗肺的畜生!”
彭小丐歎了口氣,席地而坐,過了會道:“以前我爹老說我是不肖子,我就不服氣。”他一個年過六十的老人,到了這時才想起父親的教誨,實有些不倫不類,可三人聽他說得認真,不覺有半點可笑之處,隻是專心聽着。
“他是江西總舵,偏不乖乖處理公務,三天兩頭開小差,這走走那鬧鬧,連抓飛賊剿水匪這種事都親自上,冒了險,常常受傷。人家說他精明世故,體察人心,我就想,明明是巡守護院能幹的事,你偏搶着幹,這不白費笨功夫?”
“三十年前,臭狼逼了個女子,要糟蹋,那是他第一次糟蹋人……或許不是,總之是第一次被抓着。他才剛脫下褲子就被我爹給逮住,幾巴掌打掉了半邊牙齒。我爹本要殺了他,彭家掌門族長都出面,連前幫主都來說情,我爹還是要殺他。”
“當時我就想,如果爹你真要殺,怎不等他糟蹋完了再抓,落個實證?人家都說彭老丐聰明世故,我瞧着隻是不講究。”
“我問了,他說,那可是好好一個閨女,憑什麽讓他糟蹋?”
“最後臭狼還是被保下來了,被關在彭家十年。我爹剛封刀時神智還清楚,時不時往彭家走動,看那頭臭狼有沒有安分些,我就想,爹,你派個人盯着不就行了?”
“爹用的都是笨辦法。我接任總舵,日日勤批公文,自認明察秋毫,事事妥貼,管的大事比我爹多,江西也日漸興旺。可人家還是說彭小丐不如彭老丐,說是老虎生出豹子,跑得快,可爪牙不利索。”
“我不服氣……”彭小丐道,“可等到爹糊塗了,臭狼日漸猖狂,接連娶了小妾,一開始他還怕我,我也時常關注。我知道他是逼娶,可沒人報案,我知道是臭狼使了手段,他沒犯規矩,我找不着證據。他小妾一個接一個死,隻說是病死或偷竊被抓,又說偷人上家法。他當上彭家掌門,有人替他善後,這幾年又有徐放歌撐腰,更是無法無天。江西事務忙,我也沒空管,隻是警告他,讓他收斂些。”
“要是我爹還在,隻怕早不管什麽規矩,想方設法先弄死臭狼。他常說,九大家的規矩就是分着吃人,你要是從吃人的那邊看過去,吃這一小口沒什麽,可你要是從被吃的那邊看過去,每一張嘴都是血淋淋的。”
彭小丐歎了口氣:“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道理,做人不能沒有半點血性。”
楊衍聽他說起彭老丐的往事,不由神傷,對九大家的怨毒更是被勾起,道:“既然爺爺說九大家都是吃人的怪物,天叔更不該管這事!”
“你說,若是我爹在,他管是不管?”彭小丐問。
楊衍一時語塞,竟答不出來。李景風聽彭小丐說起彭老丐的俠義心腸,隻覺心情激蕩,道:“彭老前輩定然是要管的!眼睜睜看着壞事發生,良心上過不去!”
彭小丐道:“一個人的苦,我爹尚且看不過去。我不清楚蠻族想幹些什麽,多半另有後圖,說不定就是千千萬萬人的苦,若是我爹在,此時也要逞血氣,冒着危險去救人。九大家那些雜碎或許不值得救,但阻止蠻族總是對的,那不是什麽大局觀,逞血氣之勇隻爲将來興許有一天不會爲這件事懊悔,良心上過得去。”
“九大家吃人還有個‘規矩’節制,蠻族吃人,那是不知節制的。今天眼睜睜放過了,說不定就像我爹錯放了臭狼那樣,來日必遭反噬。”彭小丐道,“去助九大家掌門,除了嚴非錫徐放歌,能救一個是一個。要是遇着了嚴徐兩人,就順手殺了。”
楊衍聽彭小丐這樣說,心中血性也被激起,站起身道:“好!天叔,我們去救九大家掌門!你說得對,跟咱們有仇的一個别放過,跟咱們沒相幹的也不能眼睜睜看他們死!”
明不詳道:“不用這麽冒險。”
衆人不由得一愣。
明不詳淡淡道:“循着原路回去,上去找鐵劍銀衛,讓他們派人下來,你們自行離去就是。鐵劍銀衛人手多,不怕迷路,救人更快。”
彭小丐猶豫道:“我與楊衍還有景風兄弟都有些不方便……”
“我去。”明不詳道,“我沒背仇名狀,最多就是潛入昆侖宮的罪名,等救了人,可以将功補過。覺空首座若在,他會保我,他若死了,方丈也會幫我。”
“你怎麽解釋?”楊衍道,“這不好解釋。”
“我照實說。”明不詳道,“二爺會從輕發落,你們也不會有事。”又道,“隻是若是嚴非錫與徐放歌沒死,也不能下手了。”
楊衍道:“指不定他們早死了!我跟你一起去。”他竟爲了這事一時放下對嚴徐兩人的仇恨,放棄親手刺殺仇人的機會,笑道,“我師父若在,他那性子定會保我,到時我被抓回武當,勞煩明兄弟再來救我一次!”玄虛待他雖好,卻鎮日教他放下仇恨,當日在武當地牢中還要将他終身囚禁,更逼他向嚴非錫道歉,激得他把這師徒情全抛卻了。此時被彭小丐說服,不由得又想起那三年師徒情誼,稍稍不那麽怒恨,甚至覺得該去救師父一次,還了這三年師恩,之後兩不相欠便是。
明不詳搖頭道:“我一個人去就好。”
李景風道:“我跟你去。”他對明不詳實有猜忌,可一來知道楊衍深信明不詳,手上也無證據揭發他,二來眼下蠻族入侵,三來又有九大家掌門遭難,無論哪件事都迫在眉睫,讓他發難不得。但将告密之事交給明不詳,他是決計不放心的。
“不用争了,都去。”彭小丐道,“我們送你過去,到那裏再見機行事。”
明不詳點點頭。一行人更不打話,原路折返,來到入口附近,卻見通道坍塌,阻擋了去路。
李景風訝異道:“好端端的,怎麽塌了?”
明不詳伸手挖了面前的坍土,又摳了摳天花闆,但見土石松軟。他蹲下來,伸手摸摸地面。
“來路低,出口處高,隻是坡度太小,難以察覺。這一路向上,我猜這裏原本是出路,上頭就鋪了一層泥土作遮掩,景風會聽到聲音尋來也是因爲靠近出口之故。”明不詳道,“明教撤離時把所有出口都封了,要是我猜得沒錯,這樣的出口原本該有許多個。或許當初明教走得匆忙,出口封得不嚴實,隻是用木架子從裏頭封住,恰恰茅房就蓋在上頭,加添重量,加上年久失修,又有雨水,木頭朽壞,這才崩出了缺口,景風才找着路出來。這腐朽不止在出口處,周圍的支撐也多年未養護,過了上百年,支柱壞了不少,我猜這樣的坍塌還有多處,該有不少通路都斷了。”
李景風甚是懊惱,道:“這該怎麽辦?”
彭小丐道:“回去吧,照着原計劃,去救九大家掌門。”
衆人又沿路折返,往深處走去。通道錯綜複雜,彭小丐本要作記号,明不詳卻道:“我都記得,東南西北也記得,知道共議堂大概的方向跟距離。”
李景風不信任明不詳,依舊偷偷用劍在牆上刻印。他故意落後一些,跟在明不詳身邊,低聲道:“你又想怎麽害人?”又問,“塌方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明不詳道,“他們是要做好事,誰都不應該爲做好事而死。”
李景風見他神情不似作僞,但也無法分辨他何時作僞。無論何時,明不詳說出來的話總是說服力十足,他那張臉上從未露出過任何心虛或慌張的模樣。
“你也能分辨好壞?”李景風忍不住道,“你做的那些事就是好的?”
“我不能。”明不詳竟這樣回答,“你覺得他們是好的,他們應該就是好的。我見過的人多少都做過些壞事,或者有壞念頭,你沒有。我沒見你做過壞事,也沒見你起過壞念頭。”
“你沒見過三爺,也沒見過彭老丐。”李景風道,“他們從不做壞事。”
“好壞,善惡,用什麽當準繩?”明不詳忽地停下腳步,望着李景風,“你爲什麽總不會走錯?你真沒有一絲執念?”
這話問倒李景風了。自從上次與明不詳反目後,李景風就覺得與明不詳交談是件艱難的事,他總能說些自己聽不懂的話,于是道:“這問題我以前也想不通,于是我問了三爺。三爺說,跟着良心走就知道善惡好壞,這事沒誰說了算。”
“三爺……齊子概,他也是跟你一樣沒有執念的人?”明不詳問。
李景風倏然一驚,道:“你想幹嘛?”又沉聲戒備道,“三爺本事很大,他知道你是壞蛋,你别想害人!”
“我沒想害人。”明不詳道,“我隻想見佛。你能幫我見到佛嗎?”
這話李景風已是第二次聽說了,至今不理解含意。過了會,李景風道:“你剛才說我沒執念,沒有壞念頭,那是錯的。我腦海裏有一百一千一萬個壞念頭,隻是我知道我不能做。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我不能做。”
“你怎麽辦到的?”明不詳問,“我想知道。”
“不能做的事自然而然就不能做。”李景風道,“這不需要怎樣才能辦到,隻要知道這道理。”
明不詳默然不語,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不想他們去救人,但他們還是要去,連楊兄弟都願意去,我覺得他們會後悔。”他道,“你照顧好自己,我可能護不了這麽多人。”
李景風愕然,明不詳說要保護他時,他竟有些感動。
這人到底……
“如果你們都死了……”明不詳想了想,道,“那很可惜。或者說,我會失望。”
“這算不算你的執着?”李景風終于逮着機會,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機會,調侃明不詳。
明不詳再度停下腳步,望向李景風,從無波動的眼神,在這一瞬之間,短到連李景風目力之好也無法察覺的一瞬間,收縮了一點點。
楊衍見他們在後面竊竊私語,卻沒争執鬥毆,心想:“景風與明兄弟相談甚歡,說不定能化消誤會,那就好了。”
※ ※ ※
這條通道比想象中更長,也更複雜,齊子慷有些懊惱。眼前出現的岔路之多簡直讓他繞暈頭,尤其領路的還是那個有腦卻幾乎從來不用的諸葛焉。
“操他娘的,這麽多岔路!明教的人吃撐了?!”諸葛焉破口大罵。
“諸葛掌門,冷靜。”李玄燹道,“若有埋伏,你這樣喊叫,容易暴露行迹。”
嚴非錫也道:“諸葛掌門,道路陰暗,你小心些。”
“連你也來編派我的不是!”諸葛焉哼了一聲,道,“引來敵人更好,抓着一個就能問出路來!”
齊子慷歎了口氣,道路錯綜複雜,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岔路間彼此連結,卻又不是一通到底,往往走至半途又有岔道或彎道,着時難辦。幸好李玄燹跟嚴非錫都是精細人,沿途做下記号,才不至于迷路。
一行人走至一處右彎,諸葛焉正待轉身,猛地一條人影撲來。諸葛焉更不細想,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慘叫一聲,向後摔倒,又一人着地滾來,小刀刺他小腹。諸葛焉将齊子慷推至一旁,飛起一腳去踢那人。他有意生擒,問出路來,這一腳未使全力,哪知那人功夫竟然高明,側身避開,又撲了上來。諸葛焉伸手一抓,那人手一縮,短刀猛地擲出。這一擲又快又狠,諸葛焉急忙側身,刀擦身而過,若不是他功力恢複大半,隻怕難以閃避。
那刺客眼看一擊不中,轉身就逃。諸葛焉怒道:“想跑?!”奪過齊子慷手上火把,快步追去,想要生擒。齊子慷忙喊道:“别追!”
諸葛焉早搶至前頭,那右彎後的通道甚短,不過一丈便是盡頭。眼前是條左右分岔的丁字路,諸葛焉見那人向右轉去,也跟着向右。齊子慷強忍傷口疼痛,快步追上,剛要跟着右拐,忽聽得風聲響動。
“弩箭?”諸葛焉跑在前頭,先一步注意到動靜,吃了一驚,右臂立刻就被劃破一道口子。隻見前方黑漆漆一片,看不出暗藏着多少敵人,反倒自己手上的火把成了最大的靶子。
隻聽“唰唰唰”的聲響不斷響起,箭矢自四面八方射來,通道狹窄,難以騰挪閃避,諸葛焉忙揮舞火把後退,卻又聽到後頭風響,原來另一方也有埋伏。
兩面夾攻,當真箭如飛蝗,諸葛焉遮擋不住,腰間大腿先後被弩箭劃破,頓時血流如注。他知道中了陷阱,生死一線,又氣又急,不禁懊惱。饒是他勇武過人,面對這波偷襲也隻能将手上火把不停揮舞,口中不住怒吼咆哮,卻如困獸之鬥,根本止不住傷勢。
猛地,又是一箭貫穿大腿,一陣劇痛傳來,諸葛焉腳下一個踉跄,摔倒在地,未及起身,又是不知多少利箭向他射來。諸葛焉自知死期已至,一股莫名恐懼湧上心頭,不由得渾身一顫。
噗滋、噗滋、噗滋……弩箭穿破棉襖的聲音接連響起,奇異的,諸葛焉卻沒感覺到疼痛。
火把被猛地自手中抽走,火光瞬間滅了。視野重歸黑暗,耳畔弩箭破風聲仍自不絕,諸葛焉隻覺自己被人拖動。那人力氣不大,似乎頗爲吃力,諸葛焉終于反應過來,壓低身形,與對方一道朝着印象中的來路移動。
他很快聽到了李玄燹和覺空的聲音,還有嚴非錫的低聲嘲諷,幾人背對着弩箭聲傳來的方向,沿着通道一路拐過幾個岔口,直到再聽不見任何聲響,這才停下。
這個過程中,諸葛焉一直攙扶着一個人。這人腳步虛軟,幾乎挂在他身上,被他拖着走。甬道黑暗,他們不敢點火,諸葛焉什麽也看不清,隻有手臂越來越沉的感覺不停敲擊着他的心神。
他的左手沒有受傷,卻滿手是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