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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昆侖共議》:議外

第97章 《昆侖共議》:議外

昆侖九十年 四月 春

天空飄着細雨,落在尚未完全消融的積雪上,山風夾着水氣,硬是在入春時節吹出了深冬寒意。涓滴細流滲入雪下,塞滿縫隙,被寒風一吹,自然凝結成冰,面上又覆着一層水膜,冷不丁就要摔人一跤。

驚嚎聲極細微,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終至不可聞。“咚!”一支黑漆漆沉甸甸的鐵爪子重重落在半融雪地上,先在凝結成冰的積雪上砸出個小窟窿,又用很勉強很掙紮的模樣垂死彈起,在冰面上滑了一尺有餘才停住。

改變曆史的事有時是震撼且劇烈的,像這支鐵鈎,墜地時撞出引人注目的聲響。有時卻是輕輕柔柔的,像這場小雨,悄無聲息地令道路滑向另一個方向。

一隻大手拾起了鐵鈎。這人肩膀上圍着條氈毯,狂風吹起亂發,将臉掩去大半,露出疑惑眼神。他擡起頭,烏雲勾結了斜風細雨,爲天色染上厚厚的髒灰。

※ ※ ※

楊衍抵達昆侖宮是去年除夕前的事。昆侖共議時,九大家掌門的車隊與護衛多達數千人,昆侖宮需要大量人手照看,也就這時會找百餘名短工來幫忙。這百餘名短工都是經過嚴格審核,查祖宗三代在這不是一句笑話,而是實話。舉凡籍貫、來曆,是否有門派,祖上定居何處,姓什麽叫什麽,兄弟幾人,都得清清楚楚,且查過親眷,還會到出身的村莊親訪,這才有資格進昆侖宮當雜役。

夜榜不知怎麽弄來兩個身份,讓他們混進昆侖宮,彭小丐說,這不容易,連他也想不通怎麽辦到的。鐵劍銀衛查身份時是連村帶鎮一起查,來路稍有不明便不錄用,便是夜榜的針線神通廣大,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這事得從裏頭幹起,鐵劍銀衛裏有夜榜的人,且還連着這條用人的線。”彭小丐道,“指不定身份不低,起碼是十幾年的資曆。”

明不詳拒絕了夜榜的要求,隻說自己不會洩密,不肯進入昆侖宮。楊衍勸了幾次,明不詳隻說:“覺空首座認得我,容易露餡。”

彭小丐察覺夜榜來人神色不善,便道:“他有閃失,這事就得砸鍋。這次劫嚴三他也有份,又傷了青城大小姐,也是個亡命徒,不用怕他洩密。”

彭小丐把話說到這份上,夜榜隻得放人。

“我會去找你。”明不詳對楊衍說道,“隻要你還活着,我總能找到你。”

這話上次在武當分别時明不詳就說過,後來明不詳果然依約找來。楊衍緊緊抱住他:“兄弟,保重。”又道,“你跟景風的誤會,早晚替你解開。”

與明不詳分别後,楊衍冒了一個叫孫才的人名,彭小丐改叫盧八水。夜榜将他們交給一名鐵劍銀衛,帶他們前往昆侖宮。

昆侖宮位在甘肅西邊昆侖山脈末端的積石山,現改稱“雪山”,接近崆峒與唐門交界處。昆侖宮依雪山而建,附近雄山峻嶺,地勢極高,長年積雪,越過雪山便是蠻族地界。然而雪山西側俱是懸崖峭壁,險峻非常,部隊無法越過,雪山便成橫亘在薩教與九大家之間的天險。

雪山腳下有個胡溝鎮,由此入山的道路鑿建得寬敞,容得下兩輛馬車錯身。入口又稱“停兵台”,九大家帶領的兵馬不能越過此處,昆侖共議時,隻允許掌門親自騎馬上山,兵馬車隊留在胡溝鎮。這規矩直到冷面夫人代表唐門來時才改了,冷面夫人不會武功,需要貼身八衛護持,因此破例讓她帶兩名護衛上山。

每到昆侖共議,鐵劍銀衛就會在此搭建帳篷,征用民居,收容來自各派合計數千人的車隊。鐵劍銀衛也會在各處要道上巡守,這得耗費極大的人力物力,之前饒刀山寨說過冬之後掃蕩馬賊的銀衛就少,便是因此。

沿着停兵台上山,行個三裏左右就能抵達昆侖宮。楊衍第一次見到昆侖宮時,被這建于雪山山腳處的宏偉宮殿所震懾。震懾他的倒不是宮殿的氣派恢弘,說起來武當的玄武真觀腹地更大,建築也更加氣派,但這昆侖宮全由玉石所建,與中原庭院大相徑庭。再則,周圍地勢陡峭,遠近峰巒連綿,雪地蒼茫,唯獨此宮拔地而起,尤見神聖莊嚴,比起來,玄武真殿是真俗氣了。

隻是這樣一座大殿,又地處偏遠,隻怕非十數年不能竣工,怎地會是九十年前昆侖共議制訂九大家規矩的地方?

“昆侖宮本是前朝明教的聖殿,也是門派所在。明教由關外傳入,淵遠流長,在關内亦有數百年曆史,也曾壯大一時,不輸九大家。他們花了數十年時間修建這座昆侖宮,那時還叫光明殿。”彭小丐解答楊衍的疑問,“百多年前,怒王還沒起義時,關外薩教興起,東征西伐,危及了明教在關外的根源。關外明教号召聖戰,中原明教弟子幾乎全數離開中原到關外響應,結果都沒回來。”

“現在崆峒境内還有些明教信徒,隻是不多了。”彭小丐道,“昆侖共議前,九大家彼此攻伐,互不信任,顧琅琊号召共治,最後選定的盟主所在地就是這。這裏有許多好處,一來有險可據,二來與蠻族接壤,以示不忘蠻族威脅,三來,昆侖山向來是聖山,四來,有個現成的堂皇宮殿。最重要的一點,九大家兵不犯崆峒,鐵劍銀衛不出甘肅,保證了昆侖宮不受其他門派影響。要不,你在九大家境内哪處弄個這樣的地方,隻怕誰也不服,盟主也不敢輕易赴任。”

“說到底,九大家也沒個信任,都在互相算計呢。”楊衍冷笑,“隻是辛苦曆任盟主在這受凍了。”

“多的是想來受凍的傻子。”彭小丐啐了一口痰,“點蒼搞了好幾年動靜,就爲了諸葛焉要坐這位置。呸,差這十年嗎?”

楊衍與彭小丐爲習慣夜榜給的新身份,在來的路上練習了許久,直至不會叫錯名字爲止。楊衍一雙紅眼格外引人注目,平時就眯起眼睛。彭小丐與齊子慷兄弟相熟,雖然十幾年沒見,又剃了光頭,仍唯恐被認出,平時隻躲在廚房幹雜役,幹完活就躲進房間不出,幾個月來藏得仔細,沒被發現。

楊衍将背上那袋小麥抛入庫房,左右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麽。“快些,東西還多着呢!孫才,你又偷懶!”他又聽到那嬌叱聲,像是随時都在找他麻煩似的。

正吆喝的是名身材嬌小的姑娘,看着二十三四模樣,楊衍也不清楚她具體幾歲。這姑娘名叫王紅,與楊衍這些雜工不同,她來昆侖宮已經五年,本是廚娘,管倉庫的霍勳對她有意思,特意調來當副手。這姑娘時時杏眼圓睜,柳眉倒豎,發脾氣的時候比不發脾氣的時候多,罵人的時候比不罵人的時候長。她性格潑辣,又有霍勳撐腰,衆人都怕她。

楊衍這幾個月時時被她喝叱,有時忍不住想頂撞兩句,又怕露出馬腳——彭小丐交代絕不可引人注目,這才忍氣吞聲。這時又聽她喝叱,楊衍怕她又找麻煩,一轉身,就見王紅站在面前。

“你搬一袋麥子要多久?”王紅罵道,“還不如一個老頭!”

楊衍喏喏幾句應了,徑自往門口走去。王紅見他态度傲慢,更是不滿,在後頭冷嘲熱諷,楊衍也不理她。

※ ※ ※

“還是沒見着。”回到房間後,彭小丐道,“偷把兵器倒也容易,隻是對付嚴非錫,若無慣用兵器,就少了點勝算。”

高手過招,勝負毫厘之間,何況彭小丐那把刀是特地打造,厚重異常,幾十年來使慣了。他對上嚴非錫本無必勝把握,若沒了兵器,勝算更低。

“會不會遺漏了?”楊衍問道,“被其他人搬進庫房了?”

“我也這樣想,可也沒辦法。貨入了庫,庫房就上鎖。”彭小丐道,“我更擔心被人發現,那就麻煩了。”

楊衍道:“就快昆侖共議了,我瞧倉庫都滿了,要是沒送進來……”

雜役進入昆侖宮不能攜帶兵刃,何況彭小丐慣用的那把黑刀甚是惹眼,夜榜隻說會想辦法送入,要他們注意送來的貨物,若是畫有三條紅線,便是夾帶了物品,需他們設法取出。可四個月過去,仍沒見着有标記的麻袋。

彭小丐接着道:“我聽說明天是最後一趟,之後到共議前都不會有東西送進昆侖宮。指不定是盯得太緊,夜榜觑不着空。這不打緊,我最怕的是送進來咱們卻沒找着。我那刀顯眼,若被發現,整個昆侖宮都得翻過來,别說殺嚴非錫,能不能逃走都難說。”

“那狗賊幾時會來?”楊衍問道,“咱們還有多少時間?”

“照理說,華山與唐門是離得最近的,該來得快些。往例也是如此,就屬丐幫最慢。”

“從停兵台到昆侖宮這三裏路,沿途有鐵劍銀衛駐守,可咱們還是得在這段路上動手,等嚴非錫進了昆侖宮,戒備森嚴,動手更難。況且二爺也在,拖得越久,來的掌門就越多,李玄燹、玄虛、徐放歌、沈庸辭都是絕頂高手,還有個覺空,要動手就更不可能了。”彭小丐道,“難在怎麽跑。我尋思一旦得手,附近肯定大亂,咱們見機行事,想法子逃出去,再做下一步打算。”

“還有徐狗賊!”楊衍咬牙道,“也不能放過他!”

“不成,殺了嚴非錫,難再殺徐放歌,得再找機會。”彭小丐道,“心急吃不了熱包子。”

這天來了足足十餘輛馬車,運的多半是蘿蔔、蔬菜、肉幹等物。東西送來時,楊衍正在廚房吃飯,聽見王紅吆喝,忙擱下了碗筷出去幫忙。

他一邊搬着東西,一邊尋找有記号的麻袋,可搬了七八輛車子都不見記号。楊衍越搬越焦急,心想:“難道錯漏了,早被送了進去?若是被人發現,麻煩就大了!”

他摸到一袋肉幹,正要搬下,忽地觑見另一個麻袋上畫着歪歪斜斜三道紅線,心中一凜,想:“總算送來了!”忙棄了手中這袋肉幹,正要去拿,卻被旁邊一人搬走,楊衍忙又提了肉幹跟上,轉身太急,不意竟撞上一人。

隻聽那人“唉呦”一聲,捂着鼻子摔倒在地,卻不是王紅是誰?

楊衍哪有空理她,正要跟上前頭那人,忽地一人攔在面前,道:“撞了姑娘,不道歉嗎?”是管倉庫的霍勳。

楊衍忙道:“王姑娘,對不住!”正要離開,霍勳又将他攔下,罵道:“王姑娘還沒說讓你走!”

楊衍見前頭那人已進了倉庫,大感焦躁,忍不住道:“我就撞了她又怎樣?要斷手斷腳還是砍頭來賠?”

霍勳聽他頂撞,罵道:“還敢發脾氣?!”伸手攢了他一把。楊衍這幾個月練功有成,霍勳這一攢竟然攢他不動,訝異道:“你這小子還有些功夫?!”說完往他腳邊掃去。

楊衍見霍勳一腳掃來,本能後躍避開。他身上攜着重物,這一跳還甚是靈動,霍勳更是吃驚,搶上前去,一拳往他面門揮去。

一躍之後,楊衍當即後悔。若是糾纏下去,隻怕要驚動周圍,他一咬牙,臉上挨了一拳,麻袋掉在地上,散了一地肉幹。霍勳抓住他衣領,喝道:“這麽好的功夫,哪學來的?!”

楊衍隻得道:“村裏有個賣把式的老拳師,偷學的,也不知是哪個門派……”

霍勳猶自不信,王紅搶了上來,一巴掌扇在楊衍臉上,罵道:“叫你不看路!”這一巴掌甚是響亮,楊衍一個踉跄,“嘶”的一聲,衣襟被霍勳扯破一條長縫,懷中滾出不知什麽事物,在地上滴溜溜打了個轉。

王紅訝異道:“什麽玩意?”拾起一看,是顆由許多掰彎的繡花針捏成的鐵球,上頭早蝕滿了鏽,問道,“這是什麽?”

楊衍見針球被奪,顧不上裝傻,起身想要奪回。王紅見他來勢洶洶,吃了一驚,忙退開幾步。霍勳上前阻攔,喝道:“還敢作惡!”

一旁人見他們争執,早圍了上來。楊衍不敢動手,喊道:“那是我的東西,還我!”說罷又作勢要搶,卻被周圍人拉住。

霍勳從王紅手上接過針球,端詳一會,怒道:“這是武器!你帶武器進昆侖宮,不是奸細就是刺客,我要禀告歐總隊長!”

“這就是針做的鐵球,算什麽武器?!”楊衍大怒,管不住口,罵道,“你們這是欺負人!”

霍勳道:“這是鐵做的!不是兵器,我照你頭上砸一下,瞧你死不死!”

楊衍勃然大怒,甩開衆人,大聲道:“你砸!使了勁砸,砸不死就還我!”

那針球是他紀念家人之物,楊衍怒氣填赝,瞪圓了眼,霍勳與王紅見他雙眼紅通通的滿布血絲,甚是駭人,都吓退了一步。

霍勳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失了面子,逞強道:“想動手?瞧我打不死你!”

彭小丐忙趕來護住楊衍,賠罪道:“霍總管,王姑娘,少年人不懂事,莽了些,别生氣。”又對楊衍道,“快把衣服穿好,破破爛爛的,成什麽樣子?”

霍勳本想追究楊衍會武功的事,見他衣服破了,怕真報到上頭會被究責擅自動手,隻道:“教你做人要有禮貌!”

王紅仍是忿忿不平:“這人功夫不錯,又帶着兵器,瞧着可疑,不如抓他去見歐總衛長,查他底細!”

霍勳卻不想惹事,隻說算了,又問:“有沒有撞疼你?”

王紅罵道:“算你娘!就是怕事!”說完快步走去,霍勳忙追上寬慰。

楊衍追着二人喊道:“把東西還我!”昆侖共議在即,霍勳不想惹事,琢磨着這針球确也算不上兵器,打廚房裏拎把菜刀都趁手得多,正要歸還楊衍,王紅卻一把搶過,道:“這是禁品,拿去丢了!”說罷揚長而去。

楊衍又氣又急,正要沖上,一雙大手緊箍似的從後将他當胸抱住。隻聽彭小丐勸道:“孫兄弟,别發脾氣,冷靜,冷靜!”

楊衍知道彭小丐爲何勸他冷靜,可那針球爲人所奪,強搶隻怕誤事,但若不搶,眼看就要被丢棄,不由得心中氣苦,眼眶一紅。

霍勳喝散圍觀衆人,道:“快幹活,别看熱鬧!”說完又追向王紅。

楊衍彎腰撿拾散落一地的肉幹,禁不住悲憤,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彭小丐陪他撿拾,楊衍情緒激昂,隻是咬着牙。衆人見他難過,以爲他氣傲,被欺負了委屈,有的假作不見,自顧自搬貨,幾個好心的幫他拾撿肉幹。

好不容易收拾完畢,楊衍雖然心煩意亂,仍低聲對彭小丐道:“我見着了。”

彭小丐聽了這話,神色不變。車上貨物早被搬空,他正要進倉庫察看,卻被霍勳攔下,問道:“貨都搬完了,進去幹嘛?”

彭小丐忙道:“我錢袋沒了,許是掉在裏頭,想去找找。”

霍勳罵道:“你也有錢袋?破事多,快些!”

彭小丐應了幾聲,隻見倉庫裏分門别類整齊堆着上百個麻袋,卻找不着是哪個。又聽霍勳催促,隻得道:“找着了,這就出來!”

※ ※ ※

楊衍低頭道:“對不住。”

彭小丐揮揮手道:“沒事,不怪你。再說,就算當場找着,也不可能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把刀拿出來,我身上也沒地方藏,本就要跑第二趟。”

彭小丐沉吟半晌,道:“有幾個難點,倉庫的鑰匙和守衛,以及那個有記号的麻袋在哪。這樣說來,霍勳拿走你那針球,也是好事。”他心知楊衍難過,拍拍他肩膀,一時不知如何寬慰,隻道,“别難過,還有時間,咱們一起找,得替你把那針球找回來。”

楊衍搖頭道:“先辦正事,替爹娘報仇比找針球重要多了。”

彭小丐道:“這事能一并處理,不過楊兄弟……”他想了想,歎道,“算啦,你這暴躁脾氣,怎樣也改不了。”又道,“有點血性也好,好過你天叔,這輩子就敗在血性不足,丢了爹的臉。”

他說完,站起身,開門要走。此時已入夜,楊衍忙問道:“天叔,你要去哪?”

彭小丐道:“幫你找那針球去,順便拿回我的刀。”

楊衍當即起身,跟着彭小丐一同出去。

昆侖宮南北長三百五十丈,東西寬兩百五十丈,當中主殿本名光明殿,後來改名昆侖殿,有大小房間數十間,盟主與九大家重臣使者均住在此,大殿是公辦的地方。

昆侖宮左側是群英殿,後方住的是駐守在這的門派親衛,約兩千人,大殿是總侍衛長發布軍令之處。崆峒擔任盟主,總領是外号“熊掌”的安啓玄。這人擅長掌法,崆峒議堂十六個席次占着一個,也是除齊子慷外在昆侖宮身份最高的人。

昆侖宮右側是長安殿,後方住着當地勞役千餘人,男女分開,男丁入夜擅入女眷房中,無論源由皆是問死。膳房、食堂、倉庫皆在此處。長安殿總管低了群英殿一階,目前由同是崆峒出身的倪硯統籌。倪硯辦事幹練,是朱指瑕的直屬文官。

楊衍跟着彭小丐來到霍勳房門前,彭小丐敲了門,霍勳開門,見是他倆,疑道:“盧老頭,你來幹嘛?”

彭小丐陪笑道:“借一步說話。”說罷就要進屋。霍勳正要攔阻,彭小丐何等功夫?半作強硬半滑溜,閃身進去,目光不住在屋内打轉,口中說道:“霍總管,我這小老弟今天不長眼,沖撞了您老人家。我就想問問,今日那針球是我這小弟親人留下的一點念想,能不能勞煩您老人家向王姑娘說一聲,把東西還我們?”

霍勳道:“早扔了!”

楊衍大急,問道:“扔哪了?”

霍勳道:“不知道!快滾!這玩意是禁品,誰也不能私藏!”

楊衍強壓怒氣,哀求道:“那是姐姐留給我的小玩意!霍總管,你跟我講一聲丢哪了,我收好,以後再不拿出就是!”

霍勳怒道:“說扔了就是扔了,哪來這麽多廢話!快滾!”

彭小丐見他衣着整齊,心念一動,往前走了幾步,雙眼仍環顧四周,道:“霍總管别急,您就指點指點。要不這樣,我們去問問歐總隊長,看這針球能不能留下?要是不能,我們沒話說,否則我這兄弟總是憋着一口氣,幹活不勤奮,惹是生非。”

楊衍聽了甚是疑惑。他們行事低調,就怕露了形迹,追究到總衛長那邊不是自找麻煩?他以爲彭小丐是爲他冒險,不由得心下感動。

霍勳怒道:“這是威脅我?不想幹活就滾!”

彭小丐道:“就指個地方,找不找得着還不知道呢。”

霍勳怒道:“王姑娘拿去扔了,扔哪問她去!不過她住女眷房,入夜後進不去!”

彭小丐點頭道:“多謝指點。”說完拉了楊衍的手道,“明天再問。”

兩人離了霍勳房間,轉到屋角處,楊衍見彭小丐停下腳步,知道他有算計。果然,等了片刻,霍勳開門走出。楊衍道:“他要去哪?”

彭小丐冷笑道:“看他衣裳就知道趕着出門,找女人去。”

楊衍這才明白,彭小丐故意說去找歐總隊長,是知道霍勳不想耽擱出門時間,是個以退爲進,問道:“接下來怎麽辦?”

彭小丐道:“跟着他,應該能遇着王紅那婊子,我去他房裏找倉庫鎖匙。”又道,“你别沖動,等落了單再問,客氣些,把人逼急了要出事。”

兩人計議已定,楊衍跟在霍勳身後去了。彭小丐趁着周圍無人,重回霍勳房門口,卻見房門上了鎖,不禁眉頭一皺,又推窗戶,也是鎖得牢靠。他身爲彭老丐的兒子,出生時父親已是丐幫分舵主,雖然多有閱曆,對雞鳴狗盜的手段并不擅長,不由得有些懊惱。

若是平常,打破門窗于他本不是難事,但勢必留下痕迹,會被追查。他猶豫半晌,正尋思是否離開,又擔心兵器放在庫房中被人發現。他與霍勳身份雖然有别,居所卻差相彷佛,窗戶同爲對掩,後頭有一木栓栓住兩扇窗。他一咬牙,把手抵在窗後木栓位置,見周圍無人,趁着一陣風來,吹得窗戶嘎嘎作響,猛一發力。

這下運勁似有若無,剛中帶柔,旨在震斷窗後木拴,卻不傷及窗戶。掌功本非他擅長,這般運勁又是極難,一不小心就要将兩扇窗戶震得稀爛,饒是他功力高深,也無十全把握。

“嘎”的一聲,窗戶劇烈搖動,卻是不開,彭小丐心下失望。忽聽到幾聲怪叫,如貓叫,又如嬰兒哭聲,知道是附近偶爾能見的猞猁,他心念一動,往圍牆處走去。

果然,不知哪來一隻誤闖昆侖宮的猞猁,正在牆邊樹蔭裏徘徊,找着出路。

抓這隻猞猁花了一番功夫,到底還是抓着了。那小畜生在彭小丐懷裏死命掙紮,也不知抓了幾道爪痕,幸好山上寒冷,衣服厚,爪痕不深。彭小丐左手捏着猞猁嘴巴,不讓它發出叫聲,将它夾在肋下,右手出掌,毫不客氣地在窗戶上打了個大洞,取下栓子,堂而皇之跳入屋内,把窗戶掩上。

他早在之前進來時就注意過屋内擺設,果然花點功夫就在床頭一個木盒裏找着了倉庫鑰匙。看左右無人,彭小丐離去前将猞猁丢在屋内,跳出窗外,伸手把木栓栓回,快步離去。那猞猁大聲鳴叫,不住撞門,不一會驚動了左右鄰居,忙開門察看,隻道是不知哪來的瞎眼畜生撞破了霍勳房間窗戶,被困在屋裏頭。

彭小丐取了鑰匙,快步離去,趕到庫房。昆侖宮的庫房共有四間,彼此間隔,離偏門出口不遠,運貨馬車驢車一律由此進入,卸貨即走。

入口隻有一個,八名守衛前後左右來回巡視。這可難倒了彭小丐,這庫房前後不過十餘丈,就有八名守衛,打倒他們容易,可一旦弄出動靜,勢必引來麻煩。可照他們這樣巡邏,當真無可趁之機,不由得懊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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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衍偷偷摸摸跟在霍勳身後。霍勳往昆侖宮大殿前的校場走去,此地是昆侖、武英、長安三殿的交接處,即便入夜,往來人物也多。校場周圍點滿火把,巡邏極多,此時還不到宵禁時間,楊衍躲在暗處,隻作閑晃,偷偷盯着霍勳。

霍勳等了許久,久到楊衍都不耐煩了,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這才見王紅施施然走來。楊衍遠遠望去,他目力不行,不能如李景風那般看得真切,卻也看見霍勳不住哀求模樣,心想:“奇怪,明明是姑娘晚到,這霍勳怎麽反倒苦苦哀求,好像自己做錯事似的?”

過了會,霍勳與王紅離去,楊衍正要跟上,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望去,是個不認識的人,身披銀肩,應是名鐵劍銀衛。

隻聽那人問道:“你是什麽人?在這幹嘛?”

楊衍忙道:“小人孫才,是短工雜役,難得能來一趟昆侖宮,不免好奇走動。”

那銀衛道:“那好,過來幫忙。”

楊衍回頭望了眼王紅與霍勳身影,道:“小人還有事……”

那銀衛罵道:“叫你來就來,什麽事都給老子擱下!信不信我報到歐總隊長那去,扣你薪饷,趕你出去!”楊衍無奈,隻得乖乖跟着。

那銀衛領着他到了長安殿前,見一個大木櫃子,抽屜都上了鎖。那銀衛道:“幫我搬到昆侖殿門口。”

楊衍道:“我是雜役,不能進昆侖殿。”

那銀衛罵道:“操!誰叫你進去了,搬到門口就行!”

楊衍心想不過就是個木櫃子,伸手去搬,卻極爲沉重,原來裏頭裝滿了東西,料是公文一類。

兩人将櫃子搬到昆侖殿門口,楊衍正要離去,忽聽一個聲音問道:“怎麽隻有你一個,小王呢?”

那銀衛忙拱手行禮道:“小人毛順,見過掌門!”

楊衍吃了一驚,忙轉頭望去。隻見來人年約四十出頭,比齊子概矮些,也更瘦些,五官與三爺有些神似,着青色棉襖,披一件黑色狐裘,狐裘上繡着三道銀線。楊衍連忙行禮道:“小人孫才,見過……”他不知該怎麽稱呼,是叫“掌門”嗎?可自己不是崆峒門下,若叫“盟主”,似乎自己也不屬九大家……還是就像三爺那樣,叫聲“二爺”?

“叫我二爺就好。”齊子慷問,“你說你叫什麽?”

“小人孫才,見過二爺。”楊衍忙道。

齊子慷又問那銀衛:“剛才問你話呢。”

“小王鬧肚子,我請了個雜役幫忙。”那銀衛回答,“這就找人把櫃子搬進去。”

“不用了,現在這時節,大夥都在忙。一事不煩二主,”齊子慷問楊衍道,“孫兄弟,勞你大駕可好?”

楊衍忙道:“不敢……好!”

這人是齊子概的兄長,齊子概對他有恩,楊衍最是愛屋及烏,對二爺天生就多幾分好感,又見對方客氣,更是敬佩。

齊子慷笑道:“那好,我還有些事,你們在書房門口等我一會。”

這是楊衍第一次進入昆侖殿,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這個聖地終身無緣踏入。大殿是盟主接待使者的地方,轉入殿後,又有許多樓宇房間,多半閑置着。

楊衍注意到這裏還有一些古怪的石壁,前後無出口。那銀衛見他東張西望,喊道:“别亂瞧,小心挖你眼珠子!”

楊衍應了幾聲是,又轉過幾個回廊,到了一間大書房外,與那銀衛站在門口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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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丐在庫房附近徘徊許久,始終想不着潛入的辦法,不由得歎了口氣。眼看就要到宵禁時間,屆時守備更加森嚴,他隻得趕回霍勳房間,見霍勳還沒回來,那猞猁早被人放了出去,窗口大洞依然,彭小丐将鑰匙放回原處,這才離開。

他回到房中,正自懊惱,又不見楊衍回來,思來想去,唯有趁下次開庫房時進入尋找,但要怎麽帶出,又是麻煩。正踟蹰間,目光一瞥,見床頭疊好的棉被有些淩亂。他出門前棉被疊得整整齊齊,不曾動過,不由得起疑,順手一掀,棉被下凸起一塊黑乎乎的事物,卻不正是他那把慣用的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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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衍直等到誤了宵禁時間,中間幾次想離去,那銀衛都道:“你走了,等掌門回來,我跟他一起搬這櫃子嗎?”

楊衍無奈,好不容易等到齊子慷回來。齊子慷見兩人站在門口,開了門鎖,指着一塊空地道:“放這吧。”

楊衍把櫃子放定,正要告退,齊子慷忽道:“你叫孫才是吧?”

楊衍忙低頭道:“是。”

齊子慷道:“你留下。”又對銀衛道,“你先下去吧。”

那銀衛恭敬告退,楊衍心想:“留我做什麽?”他心下疑惑,不敢擡頭,用眼角餘光去瞥齊子慷。隻見齊子慷走到書案前,打開抽屜取出什麽東西。

忽然又有人敲門,道:“禀盟主,有九大家掌門到胡溝鎮了,明日便要上山。”

齊子慷點頭道:“知道了。”

那人離去後,齊子慷自言自語道:“忘了問是哪家,罷了,八成是老嚴,他離得近。”

楊衍聽到嚴非錫,心中一動。

“你說你叫孫才?”齊子慷問道,“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楊衍擡頭望去,可不就是自己亟欲尋找的那顆針球?這針球怎會落在二爺手上?他不由得驚疑交加。他心中雖不踏實,仍低着頭,眯着眼道:“是小人的東西,被管倉庫的王姑娘收走了,怎會在二爺手上?”

“我聽說倉房那邊下午起了争執,招了人來問。那姑娘收了你的東西,我讓她交出來,本想找人轉交給你,這麽巧就遇上了。”齊子慷将針球遞出,“拿去。”

楊衍大喜過望,“多謝二爺!”彎腰恭敬去取。齊子慷指尖一撥,針球往手肘彈去,楊衍一把抓空,忙探手去夠。齊子慷見他欺進,右足掃中楊衍膝彎,楊衍“哎呦”一聲,正要摔倒,齊子慷當胸一把揪住他衣領,這才穩住身形。

“你會功夫?”齊子慷狐疑問道。

“以前村裏有個賣把式的老拳師,跟着學了幾招。”楊衍道。

“叫什麽名字?”齊子慷問。

楊衍本是随口胡謅,沒成想對方竟追問。他雖聰明,但江湖閱曆少,這幾個問題來得突然,腦子裏頓時空白一片,隻得現編:“呃,叫……叫什麽來着?大家都叫他,彭老……頭,我不知道他叫什麽……”說起師父,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玄虛,反倒是彭老丐與彭小丐父子,可話到嘴邊又覺不妥,連忙換了個字。

齊子慷見他支支吾吾,疑心更重。楊衍見齊子慷面露疑色,忙道:“村裏人都這麽叫的。”

齊子慷上上下下打量楊衍,看他眯着一雙眼,眼皮底下隐隐透出一絲紅色,道:“把眼睜開。”

楊衍忙道:“我打小就是眯眯眼,睜不開。”

齊子慷道:“有多大睜多大。”

楊衍不敢違逆,把眼睛稍稍睜大一點,齊子慷伸手撥開他眼皮,撥開左眼又撥右眼,見他一雙眼通紅,“咦?”了一聲。楊衍心說要糟,隻道身份已被識破,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齊子慷問道:“你這眼睛怎麽回事?”

楊衍聽他似乎不明就裏,忙道:“小時得了眼疾,落下病根,從此眼睛就紅着了。”

齊子慷問道:“怎麽遮遮掩掩不給人看?”

楊衍知道糊弄不過去,念頭急轉,道:“我……我這怪模樣總吓着人,平常就低頭眯眼。”他擔心齊子慷追問,忙又道,“二爺,這針球能還我嗎?”

齊子慷将針球遞給楊衍,楊衍連忙接過。針球失而複得,他不免心中激動,感謝道:“多謝二爺。”

“聽說你那時氣得慌。”齊子慷問道,“霍勳說這是兇器,我覺得不像,廚房裏抄把菜刀都比這有用。你留着這麽個古怪玩意做什麽?”

楊衍道:“這是我姐的遺物。”

齊子慷皺眉問道:“令姐的遺物?令姐……把縫衣針捏成顆球做什麽?”

楊衍道:“我以前跟姐姐感情不好,偷了她針,捏彎了藏起。”

齊子慷“喔”了一聲,像是想到什麽,道:“活着的時候鬥氣,現在人不在了,就天天念着了?”

楊衍哼了一聲,道:“才沒有!她以前常欺負我,我到現在還讨厭她!”

齊子慷道:“既然讨厭,我幫你把這球丢了吧。”

楊衍忙将針球收起,道:“她到底是我姐,留點念想。”

齊子慷笑道:“兄弟姊妹間鬥氣,常有的事。我有個哥哥,仗着大我幾歲,常管着我跟老三。等我年紀大了,小時候那些怄氣的事……”他說到這,忽地停下,過了會,歎了口氣,似乎想起什麽傷心事。

楊衍見齊子慷沉默半晌,歎氣之後嘴角又微微揚起,仿佛又想起什麽趣事般,可随即又眉頭緊鎖。這忽悲忽喜的模樣顯然是在回憶往事,楊衍此時就怕他追問,趁機轉移話題,問道:“二爺也有姊妹嗎?”

齊子慷笑道:“有。不過我剛才想的是我弟,他打小就愛惹事。”

楊衍笑道:“原來三爺也有調皮的時候啊。”

齊子慷見他提到三爺語氣自然,不禁一愣。楊衍察覺失言,忙道:“對不住,小人失禮了。”心中不住暗罵自己該死,怎地這般不小心?

他跟齊子概相識在前,齊子概又很随和,從不擺架子,兩人相處哪有什麽尊卑之别?楊衍向來重親友,敵視九大家,齊子慷對他而言是“三爺的兄弟”,這個認知遠超過“昆侖盟主”與“崆峒掌門”,是以他一開始還警惕着,幾個問題過後,他一松懈,竟口無遮攔起來。

齊子慷道:“這語氣聽着,你認識老三?”

楊衍忙道:“三爺名震天下,誰不認識!一提起三爺,大家都覺得親近!”

齊子慷點點頭,道:“也是,老三是沒什麽架子。你說話挺利落,認得字嗎?”

楊衍點頭道:“認得一些。”

“倉庫那沒活了。”齊子慷道,“你這雙眼睛太顯眼,尤其在崆峒,讓人瞧着不舒服。”

楊衍心中一驚,以爲齊子慷要趕自己走。眼看嚴非錫就要來了,被趕出去豈不是功虧一篑?忙道:“二爺,我辦事麻溜得很,您别趕我走!”

“沒趕你走。要趕你走也難,這幾個月缺人缺得緊,找替換的人手還得要時間。”齊子慷道,“我吩咐下去,明天開始你來這裏幫我處理雜務,等昆侖共議結束,大批的東西要運回三龍三龍關,事情可多了。”

楊衍大喜,道:“謝二爺賞識!”

齊子慷揮揮手道:“宵禁了。沒别的事,你先回去吧。”

楊衍忙告退離去。

※ ※ ※

楊衍回到房裏,見彭小丐對着他那把刀出神,大喜道:“天叔,你真有本事!”

“屁的本事!”彭小丐罵了一聲,道,“這刀不是我拿回來的,夜榜在昆侖宮還有人!”

楊衍不由得一愣,問道:“誰?”

彭小丐翻了個白眼,回道:“不知道!我偷了鑰匙想潛進庫房,但守衛嚴密,怕惹出動靜,沒敢妄動。沒想到一回來,刀就藏在被子裏了。”

楊衍道:“管他怎麽來的,刀拿回來了,天叔還有什麽不歡喜的,怎麽還皺着眉頭?”

彭小丐道:“我拿不到的東西,夜榜能拿到,憑什麽?夜榜怎麽這麽神通廣大?”

楊衍一想是啊,夜榜果然神通廣大,匪夷所思,不禁問道:“天叔怎麽想?”

“本事這麽大,定然是潛伏已久的針。在昆侖宮還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刀,九大家裏得有多少這樣的人物?”

楊衍道:“想來很多了。”

彭小丐搖頭道:“不對。用間向來難,派出去的人越多,暴露的幾率越大,非得是心腹不可。我舉個例,我派你去丐幫做針,你呆個五年十年,升上了分舵主,下頭有幾百上千人任你使喚,月俸就有三五十兩銀子,買田置業,娶妻生子,你還替夜榜賣命不?”

楊衍咬牙道:“徐狗子可恨,我當然……”

彭小丐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假如我是幫主,你還向着夜榜嗎?”

楊衍想了想,道:“沒理由,除非我有什麽把柄給夜榜拿住了。”

彭小丐笑道:“是啊,地位越高的人越不想跟夜榜沾親帶故,頂多就是交換訊息,互通有無罷了,夜榜消息靈通就是這原因。可打從我們混進昆侖宮,到拿回刀,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夜榜這針埋得也太深。若崆峒真有什麽重要人物是夜榜的針,謀殺九大家掌門這等大事會想摻和其中?被逮着了三代都得死。總之,這事透着古怪,隻是我一時參不透。”

他說到這,忽地一愣,摸了摸下巴,似是摸着早不存在的長須,道:“夜榜肯接這門生意,着實大膽,這事抖出來,九大家不刮地皮把夜榜從地縫裏摳出來才怪。八萬兩……八萬兩……嘿嘿,果然是人爲财死。”他冷笑幾聲,問道,“你找回那顆針球了嗎?”

楊衍道:“二爺還給我了。”當下把自己遇見齊子慷的事說了一遍。

“天叔,你說二爺會不會起疑?”末了,楊衍擔憂問道。

“不知道,但應該沒事。”彭小丐沉吟半晌,道,“你這雙紅眼雖然醒目,但你在江湖名聲不顯,又沒背着通緝,他未必知道。你話裏有破綻,可他隻要不是先入爲主,也圓得過去。他叫你幫着處理雜務,也許真是昆侖宮缺人手,但也說不定是想再試探你,你還得小心些。”

“二爺是怎樣的人?”楊衍問道,“跟三爺一個性子?”

“臭大個那性子哪能當掌門,崆峒犯蠢嗎?”彭小丐道,“這齊二爺性子與三爺是有些像,粗中有細,是個穩重人,沒當上掌門前,三爺闖的禍都是二爺跟朱爺替他收拾的。就拿你這件事來說,昆侖宮上下幾千人,每天多少事,你丢個針球,他馬上就知道,還幫你拿回,這細膩功夫三爺卻是沒有的。”

“那齊家大爺呢?”楊衍問道,“隻聽人說二爺、三爺,沒聽過大爺,他們大哥不在了?”

“二十幾年前就死了。”彭小丐道,“說是出外時被奸人所害,兇手已伏法。别人的家事,我不好多問。”

楊衍點頭道:“原來如此。”又急忙道,“還有件事,我聽說有九大家的掌門到胡溝鎮了!”

彭小丐霍然起身:“真的?”

楊衍道:“是,二爺說八成是嚴非錫!”

彭小丐疑問道:“八成?你沒打聽是哪個門派?”

楊衍低下頭,有些心虛地回答:“沒有……”

彭小丐道:“昆侖宮戒備森嚴,咱們隻有一次機會。早上要點卯,人不見了就會找,這還罷了,點不到卯也不會立刻來尋,但若半天不見,肯定要找人,找不着人,立時就會警戒。再則,出宮困難,我們摸黑去,回來更難,若不是嚴非錫,這趟就白來了。”

楊衍道:“若是明日再問明白呢?”

彭小丐道:“隻怕對方明日就到了,問明白也來不及。”他停了一下,接着道,“要不是今天白耽擱了這些時間,還來得及打聽打聽。”

楊衍怒道:“都怪那對狗男女!”

彭小丐道:“照理而言,華山離得近,的确應該是最早到的。”他想了想,終究沒把握,問道,“楊兄弟,你怎麽說?賭不賭?”

楊衍道:“賭了!”

彭小丐點點頭:“我也這樣想。”說完舉起刀,試了幾個砍劈動作,笑道,“好兄弟,回來得正是時候!”

當下兩人開始計議,由停兵台至昆侖宮有三裏路,掌門不能帶兵上來,也就是說,這段路上嚴非錫是孤身一人,這是刺殺他的最好機會。論武功,彭小丐與嚴非錫不分伯仲,會是一場惡戰。

但有一點難處,這三裏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畢竟九大家掌門親臨,不可能沒點周護,頭尾兩處自然有人接應,中間路上,每隔十五丈也有兩名守衛侍立。

“一旦動起手來,那群侍衛就會來幫忙,”彭小丐道,“還得靠你拖延。時間長了會來援兵,不能拖,最好十招之内解決嚴狗。”

楊衍自然明白這是件難事,莫說十招,百招内能取下嚴非錫都是運氣。

“要偷襲。”彭小丐道,“我們先去埋伏,見機行事。”又道,“楊兄弟,我知道你報仇心切,可若一擊不成,不能耽擱,得馬上逃,逃得越遠越好。”

楊衍點點頭,道:“我是滅門種,他們不會殺我。天叔,若有危險,你别管我,自己先逃。”

彭小丐苦笑道:“你這滅門種身份隻能擔保華山不敢殺你,可在昆侖宮謀害九大家掌門,這是公罪,滅門種也保不了你。”

楊衍淡淡道:“天叔有勇有謀,報仇機會比我大多了,若有不測,我就指望您了。”

彭小丐搖頭道:“你還年輕,别急着送死。”

兩人商議已畢,彭小丐要楊衍早些歇息,養足氣力。彭小丐知道越是大事,越須冷靜,當下睡得甚是安穩,楊衍卻心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

到了醜時,楊衍丹毒發作,忍住沒哀嚎出聲。這幾個月來,他丹毒發作漸漸從每四個時辰一次變成每五個時辰一次,每次發作不到半刻鍾,雖然痛苦依舊,比幾個月前又好上許多。他恐引人注意,每回發作都借故躲開。這樣一算,今日白天該是午時發作。

一夜過去,天還沒亮兩人便摸黑出門。昆侖宮各處要點都有守衛把守,兩人這幾個月來早摸熟了路線,攀牆上屋,小心潛行。楊衍雙眼在夜晚視物困難,幸好昆侖宮燈火通明,兩人小心翼翼避開巡邏守衛,到了外牆邊。

宮殿外牆高達十餘丈,輕易翻不過去,彭小丐皺眉道:“離開容易,回來可就難了。”

楊衍道:“一擊得手,就不用回來了。”

彭小丐點點頭,領着路,摸黑上了城牆,趁着左右無人,用鈎索攀附而下。單是從房間到這裏就花了一個多時辰,昆侖宮守備森嚴可見一斑。

兩人到了下山路口處,見駐紮着一隊銀衛,眼看闖不過。“繞開他們。”彭小丐指着路旁山溝說。

兩人不走大路,伏低身子,沿着山溝走去。山型崎岖,時高時低,掩蔽物多,兩人爬高走低,涉水穿石,躲躲藏藏,避開沿路耳目,到了離出口一裏左右的地方。

隻走這一裏路,楊衍已累得氣喘籲籲。彭小丐見這裏有處陡坡,距離前後守衛各約五丈,指指那陡坡道:“爬上去。小心點,别驚動守衛。”

兩人爬上陡坡,此處再往上三尺便接着通往昆侖宮的大路,又恰好是個拐彎,入口那側看不過來,另一側恰恰也有石頭遮蔽。彭小丐道:“再往前也不知有沒有更好的地方,就這了。”

隻是此處陡峭,高度又不足以站直身子,立足之地狹小崎岖,勉強僅供容身。彭小丐道:“貼緊岩壁,就像躺着般,别亂動。”楊衍照彭小丐吩咐貼在山壁上,上頭尚有積雪殘留,楊衍隻覺渾身濕冷,甚是難受。

“等。吸幾口氣,别慌。貼着山壁,馬蹄一響,立刻就能聽見。”彭小丐道,“到時你先跳出去,大喊一聲,砍他馬匹,我跟在你身後躍出,殺他一個措手不及。若能砍翻他的馬,逼得他手忙腳亂,這事就成。”

楊衍道:“天叔怎麽不從身後偷襲?”

彭小丐冷笑道:“嚴狗精明得很,他見有埋伏,必然環顧四周,躲哪都不好偷襲。反倒是你身後,他見着了你,料不到你身後還有一人,這叫燈下黑。”

楊衍點點頭,彭小丐道:“也不知要等多久,你要能睡,就歇會吧。”

楊衍擔憂道:“我今日午時發作,怕忍不住。”

這陡坡他站着便已勉強,若是丹毒發作,隻怕就要摔下去。

彭小丐道:“我們等到巳時,不見人就撤,這趟昆侖共議就當白來,以後再想辦法。”

楊衍點頭。

沒過多久,楊衍聽到頭上幾名銀衛經過的腳步聲,料是換班。又等了一陣子,天色漸亮,楊衍見彭小丐竟已睡着,知道他在養神,不禁佩服他的膽色與功夫。

可眼看辰時已過,隻有零零落落的銀衛經過,哪有馬啼聲?楊衍站了許久,大仇即将得報的期待讓他精神更見抖擻,絲毫不見疲态,隻是越等越不耐煩。

彭小丐道:“巳時了,先撤。”

楊衍搖頭道:“再等會。”

彭小丐道:“你丹毒發作,會被發現。”

楊衍道:“我知道,還能再等會。”他斜眼望向路面,咬牙道,“我挺得住。天叔,你都說了,錯失了這次機會,就難在這伏殺嚴非錫了。”

彭小丐搖頭道:“不行,你發作時我還得照顧你。走,大不了再找機會。”

當下彭小丐不住催促,楊衍隻是不走,彭小丐火起,罵道:“你這倔驢!再不聽話,我丢你一個人在這!”

楊衍見彭小丐生氣,這才垂頭,難過道:“好,走吧……”

兩人正要離開,忽然聽到一陣馬啼聲響,楊衍喜道:“來了!”

彭小丐比他更早聽到,點了點頭。

耳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楊衍心跳加劇,雖知接下來将有一場惡戰,殺了嚴非錫後自己與彭小丐也未必能逃脫,但眼看大仇有望得報,仍是歡喜緊張。他已打定主意,嚴非錫死後,他要拼死斷後,定要讓彭小丐逃走,不能讓彭爺爺的家人再爲楊家犧牲。

楊衍這頭心思百轉,彭小丐卻是聚精會神趴伏在陡坡上,眉頭一皺,道:“不隻一匹馬!”

楊衍心中一沉,兩人擡頭望去,隻見稍遠處,三匹馬緩緩而來。到了近處,兩人這才看清,行在當中的是名美豔姑娘,身後跟着兩名壯漢。

“不是嚴狗。”彭小丐道,“白跑了。”

楊衍甚是失望,花了幾個月時間,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又怨起霍勳與王紅兩人。他心中憤恨難平,問:“現在怎麽辦?離開這,下山去?”

彭小丐看看前方,地形崎岖,陡峭難行,沉吟半晌,道:“你丹毒就要發作,沿着山溝走太過危險,我們得繞回原處,再尋路下山。”接着道,“看來這趟砸了,要在昆侖共議期間殺嚴非錫,難了。”

楊衍道:“我們躲到山上去,再看情況?”

彭小丐搖頭道:“昆侖宮裏有幾千人,到了胡溝鎮,有他們自己的門人弟子,躲到山上也沒機會。”

楊衍急道:“那怎麽辦?”

彭小丐本想勸他放棄,見他神色凄然,心中不忍,于是道:“聽你的,我們上山躲着。說不定嚴狗跟徐賊一時有興緻,上山賞個雪什麽的,落了單,給了我們機會。”

楊衍心知彭小丐隻是安慰自己,但隻要留在昆侖,說不定能想出辦法。再說,明兄弟說過會來找自己,若明兄弟趕來了,他足智多謀,武功高強,定能想出計策。

兩人循着原路折返,剛出山溝,猛一轉身,卻見兩名銀衛就坐在路旁。銀衛見這兩人滿身塵土,忽然打山溝裏冒出來,都是一臉訝異。

狹路相逢,楊衍不等他們呼喊,猛地撲上前去,捂住一人嘴巴,将他壓倒在地。彭小丐伸手扣住另一名銀衛咽喉,将他扯到身前,正要抽刀,楊衍低聲喊道:“别用刀!”

彭小丐不明所以,但他武功高出那銀衛太多,不動刀殺人也不難,手肘夾住對方脖子,用力一扭将那人脖子扭斷。

楊衍與另一人仍在糾纏,楊衍一手捂着對方嘴巴,不讓他出聲,另一手阻止對方拔刀,兩人在地上滾成一團。對方不住捶打楊衍,楊衍武功雖然不高,卻勝在一股倔脾氣,任憑對方怎樣捶打,始終不放手。彭小丐見狀,走上前去,一腳踢在那銀衛太陽穴上,那銀衛雙眼圓睜,血絲瞬間爬滿眼白,哼都沒哼一聲就斷氣了。

彭小丐問道:“怎麽要我别用刀?”

楊衍道:“穿着銀衛的衣服,混回昆侖宮去。衣服上若沾了血,蒙混不了。”

彭小丐皺眉道:“回去?”

楊衍點頭道:“是,我們穿了這身衣服,又有令牌,能通過盤查。”

彭小丐登時恍然,他們離開昆侖宮就回不去,有了這兩人的令牌與衣服,又能躲回昆侖宮去,再等嚴非錫來到。

彭小丐道:“我們誤了點卯,怎麽交代?再說,死了兩名銀衛,昆侖宮必定大肆搜查,戒備更嚴,要殺嚴狗子就難了。”

楊衍道:“這裏死了兩個銀衛,大肆搜捕,搜捕誰?我們本來就住在昆侖宮裏,又不是多出來的人,查不到我們身上。至于點卯,我有說詞。”

他說了一番計劃,彭小丐聽他說完,點頭道:“行!”

當下兩人換了銀衛的衣服,取了令牌,将屍體推入山溝,低着頭,憑着令牌進入昆侖宮。昆侖宮裏光輪班守衛就有上千人,看門的哪能個個認得,見衣服與令牌都對,也不起疑,隻問道:“怎麽沒跟大隊走?”

楊衍道:“今天休息,到山下喝酒,這才回來。”

銀衛排班值守,沒班的日子便是休息日,守衛也不起疑,放了兩人進去。楊衍與彭小丐回到房中,将銀衛衣服燒了,彭小丐躺上床補覺,楊衍卻去昆侖殿,報了姓名,果然沒有留難。

到了中午,霍勳果然來問,彭小丐說自己病了,昏昏沉沉一早上,沒聽見有人敲門。霍勳問起楊衍,彭小丐說:“昨日二爺叫他去昆侖殿幹活,八成是應了那邊的卯。”霍勳半信半疑,又不敢去昆侖殿詢問,隻得作罷。

楊衍到了昆侖殿,通報了姓名,到齊子慷書房,等了好一會齊子慷才過來,見他站在門口,皺眉問道:“怎麽現在才來?”

楊衍忙道:“同屋的盧老伯病了,我得照顧他,等他好些,這才趕來。”

齊子慷“哦”了一聲,道:“跟我來。”說着領楊衍進門,指着幾箱公文道,“把這些公文按筆畫順序排好,搬到文樞堂去。”

楊衍應了一聲,坐在地上收拾,齊子慷坐到案桌前看書。楊衍見齊子慷悠閑,也不知道這盟主本就是個閑差呢,還是因爲新盟主要上位,沒什麽事好做。

齊子慷看了好一會書,忽地問道:“那盧老病了,你替他請假了嗎?若沒,管事的會過問。”

楊衍道:“我忘了……”

齊子慷問道:“你沒去點卯?點卯時不就能請假?”

楊衍道:“我沒去……”

齊子慷問道:“爲什麽不去?就算照顧病人,央隔壁的幫你請個假也簡單。怎地,你起床時隔壁都出門幹活了,找不着可以幫忙傳訊的?”

楊衍倏然一驚,想起彭小丐說的,二爺是個粗中有細的人,若不小心應對,随時可能露出馬腳。他心底雖慌,口中仍道:“我睡過頭了。我……平時都是盧老伯叫我起床,他這一病,沒人叫我,我就睡過頭了。”

齊子慷點點頭:“原來如此。”又問,“你一早上都在屋子裏照顧他?”

有了前車之鑒,楊衍知道回答齊子慷萬萬不可輕忽,道:“除了出去取水,都在屋裏。”

“幾時去取水的?”齊子慷又問。

楊衍道:“忘了……差不多卯時過後?”他腦中苦思,心想齊子慷這問題定有伏筆,又補充道,“應該是卯正之後。”

“點卯後你沒來,我派人找過你。”齊子慷道,“去了你房間,敲了門,還進去看過。”

楊衍心中一突,若不是背對着齊子慷,定會被發現他臉色蒼白。

“你們去哪了?”齊子慷問,“你跟盧老一早上都去哪了?”

這問題直把楊衍問得魂飛魄散,腦袋裏亂哄哄一片,不知如何回答。他強逼自己冷靜,說道:“我們都在屋裏,莫不是……”他控不住話音發顫,接着道,“盧……盧老伯躺在床上,可能去的人看錯了,以爲就是床棉被。”

“不會,我派去的人走到床前,摸過棉被,裏頭沒人。”齊子慷仍看着書,語氣平緩依舊,問道,“你在說謊。爲什麽要說謊?”

這人真是三爺的兄弟?楊衍心中不住罵娘。三爺這樣粗豪的漢子能有這樣精細的兄弟?這哪是粗中有細,分明是不見粗,隻見細!

他心知瞞不過,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想若是坦白,依着彭小丐與三爺的交情,二爺未必會爲難自己與彭小丐,但在昆侖共議期間報仇注定無望了。可自己方才還在昆侖宮外殺了兩名鐵劍銀衛,這事二爺也能不追究?

大不了自己擔下來,免讓三爺跟彭小丐難做。

他主意既定,反倒踏實下來,正要開口,忽地想到一事:“他說上前摸過棉被,就是說棉被是攤在床上的,看不出是不是有人躺着,所以才上前摸?”他與彭小丐生活向來自律,起床棉被必然疊得整齊,即便打定主意今日出門便不再回,仍是一絲不苟地整理床鋪,隻要看一眼就知道床上沒人,怎用去摸?

心念電轉間,楊衍當即冷靜下來,口中道:“二爺,這不可能,你派去的人莫不是走錯房間了?我住長安殿後邊,第七排第三間。”

齊子慷“咦?”了一聲,喊道,“毛順,進來!”一人快步走入,楊衍認得就是昨晚叫他一同搬櫃子的那名銀衛。

齊子慷問道:“你早上去過孫才的房間,在哪?”

毛順回答:“禀二爺,長生殿後邊,第三排第七間。”

齊子慷“喔”了一聲,道:“沒事了。”說完讓毛順退下,繼續看書。

楊衍心想:“你沒事,我可差點吓出屎來!幸好找錯了房間!”

又過了會,齊子慷輕輕咳了一聲,楊衍心中噗通一跳。他杯弓蛇影,齊子慷随便說句什麽他心底都不踏實,隻望對方别再發問。

“我剛才問話,你似乎有些怕?”楊衍的想望再度落空,齊子慷又發問了,“做了什麽虧心事,怕我知道?”

他雖然語帶調侃,但楊衍可不敢輕忽:“我早上是故意不去點卯的,還以爲二爺知道了。”楊衍道,“那個霍勳跟王紅老欺負我,我想我今天就來昆侖殿當差,再也不用見他們嘴臉,這一想,明明可以央人幫盧老伯請假也懶了,就想給他們擺回譜,等他們來罵我,我就能指着鼻子罵回去。”

他接着道:“我怕這心思給二爺瞧破了,責備我壞了規矩。”

“原來如此。”齊子慷哈哈大笑,“你心眼也忒小了。”

總算又過了一關,跟齊子慷說話委實讓楊衍心力交瘁。好在齊子慷再無問題,楊衍處理完幾箱公文,分批搬到文樞堂,齊子慷又要他整理房間,把一些雜物打包停當。

“十年前來時就幾輛車,走的時候得十幾輛。”齊子慷罵道,“娘的,以前巴望着早點回邊關曬太陽,現在還真有些舍不得。”

此時已過申時,齊子慷道:“歇會吧。”楊衍這才喘了口氣。他雖不讨厭二爺,但這一日與二爺相處當真如坐針氈。

不料毛順卻快步走了進來,喊道:“二爺,不好了!”

“你家二爺好得很。”齊子慷打趣道,“什麽事?”

“宮外發現兩具弟兄的屍體!”毛順道,“安總督正在驗屍。”

齊子慷臉色一變,問道:“兩具屍體?衣服呢?令牌呢?”

毛順一愣:“我沒細問……”

楊衍沒想屍體這麽快就被發現,連忙豎起耳朵,但那毛順一問三不知。楊衍知道齊子慷就算不是心細如發,也絕對比繡花針粗不到哪去,表面仍作收拾東西模樣,不敢有絲毫怠慢。

齊子慷問道:“是輪班的還是休息的?屍體是埋好了還是随地棄置?傷口有沒有見血?”

毛順忙道:“沒見血。一個脖子被扭斷,一個腦袋被踢了一腳,外表看來是這樣。”

齊子慷道:“叫安啓玄來見我。”

毛順連忙應了聲“是”,匆匆下去。

毛順去後,齊子慷笑道:“你倒是冷靜。”

又來了,楊衍暗自翻了個白眼,低眉順目道:“二爺這話小人聽不懂。”

齊子慷道:“誰聽了這事都得好奇,手上工作就該慢了,你倒好,聽了這消息,手上動作一點不慢,還有些快了,倒像是怕我知道你在偷聽似的。”

楊衍苦笑道:“我是在偷聽,還真怕二爺發現。我這樣一個小人物,要是您發現我在偷聽,把我趕出去,我就聽不着了。”

齊子慷笑道:“你倒是機靈。那你說說,我剛才問衣服令牌在不在,屍體有無見血,是埋了還是随意丢棄,有什麽用意?”

楊衍回答:“衣服令牌不在,就是被偷了,可能有人想潛入昆侖宮……”

他說到一半,又有人進入,說是唐門代掌事安置完畢,要求見盟主。齊子慷回道:“出大事了,跟唐姑娘說,晚些拜會。”又望向楊衍道,“繼續說。”

楊衍道:“剩下的小人就猜不到了。”

齊子慷笑道:“若沒見血,衣服肯定是被偷了。屍體被随意棄置,就表示那人急着闖入昆侖宮,來不及掩埋屍體,若是可以拖延個一兩天,該更謹慎才對。”

他又道:“如果是輪班被殺,可能是巡邏時發現了兇手正在策劃什麽,這才被殺。要是休息時被殺,那就可能是偶遇。”

楊衍就是兇手,哪裏不知這些,對這二爺的細心更是佩服,又問道:“待會小人需不需要回避?”

齊子慷笑道:“不用。你挺聰明,說不定能幫我參考一下。”

楊衍苦笑道:“誰敢在二爺面前賣弄聰明……”

齊子慷噘着嘴,說道:“朱爺就敢,小猴兒也敢。這兩人,哼哼~”

楊衍不認得他口中的“朱爺”,更不知“小猴兒”就是指諸葛然,當下回不上話。但見齊子慷已至中年,這神情做起來倒似小孩與人賭賽輸了鬧脾氣般,不由覺得有趣,對這人又多了幾分好感,隻是與這人相處着實累人,可又想,是自己虧心在先,怪不得二爺。

過了好一會,一名方面大耳、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走入。楊衍見他銀色披肩上繡着兩條橫線,一雙手掌特别巨大,料想便是人稱“熊掌”的安啓玄。

安啓玄把屍體狀況一一禀明,齊子慷沉吟半晌,道:“一個是被一腳踢中太陽穴,一個是脖子被扭斷,光天化日之下……嗯……一招斃命,連呼救都來不及,這兩個歹人武功很高啊。”說着轉頭問楊衍,“你在聽嗎?”

楊衍正收拾東西,也不裝蒜,道:“在。”

“你看怎樣?”齊子慷問,“有沒有奇怪的地方?”

楊衍道:“暫時沒想到。”

齊子慷問道:“他們不是走大路上來,可能是從山溝裏爬過來的。死人的地方離昆侖宮不遠,兩名銀衛連呼喊都來不及就被殺了,然後被偷了衣服,我就問,他們是一早就打算潛入,還是見機行事?”

楊衍道:“自然是早就打算潛入。”

齊子慷笑道:“要是一早就打算潛入,在宮外殺人混入,未免蠢得可笑。既然早有籌劃,怎麽屍體還随意棄置?何必大白天行兇,晚上不是更穩妥?我覺得是臨時起意。”

楊衍被他說中,早已見怪不怪,倒也沒被吓到,隻道:“要不是笨得可怕,就是有别的打算……”

他話說到這,忽地愣住。

齊子慷笑道:“對了,他一定有辦法混入昆侖宮後不被發現,你真是聰明。”

楊衍心想,這算不算繞了彎誇他自己?

“把令牌都換了,先從宮内查起,刮地皮,一個個點名。之後再查宮外,往山上找,可能躲在那。加強戒備,進出都得點名。”他望向楊衍,又道,“以後卯點、午點、酉點未至,立即通報。”

安啓玄應了聲是,又問:“二爺覺得那兩名奸細已混入宮内了?”

齊子慷道:“我是說有這可能,不是最好。”他想了想,又道,“昆侖共議時,需要人服侍九大家掌門,名單得仔細挑,千萬不能讓奸細混入。”

安啓玄問道:“二爺,你覺得歹人混進昆侖宮,圖謀什麽?”

齊子慷道:“眼下還不知道,行刺,搗亂,都有可能。總之,加強戒備。”

他說到這,又有人進入,道:“啓禀二爺,又有掌門到了胡溝鎮。”

齊子慷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正忙着呢。”正要讓人退下,忽又問道,“是哪一家掌門?”

“華山。”那人道。

楊衍一愣,他正擔心早晚被二爺查出,沒想嚴非錫竟然到了。雖然晚了一天,但還來得及。自己與天叔冒險潛回昆侖宮,總算沒白費,明日得手之後,馬上離開,料來二爺查得再快,也不可能明天就把他們揪出來。

“還有少林。”那人接着說道。

“覺空首座跟老嚴一起來?”齊子慷笑道,“他們明日一同上山,半路上要是說起孤墳地的舊事,覺空一掌把老嚴打死,那就有趣了。”

他想了想,又道:“爲防萬一,派人沿途護送兩位掌門上山。”

楊衍一顆心沉了下去。有鐵劍銀衛保護,要得手幾乎不可能。

無妨,隻要嚴非錫在昆侖宮,還是找得着機會。

齊子慷接着說道:“宮内找完了就去宮外找,如果找不着可疑人物,搜不出動靜……”他沉聲道,“人肯定還在宮内。把這半年來所有雜役名單重過一遍,對着身家來曆一個一個盤問。”

他指着楊衍,笑道:“孫兄弟,你跟在我身邊,就從你跟盧老開始查起,行嗎?”

楊衍道:“當然,二爺考慮周全!”

他嘴上雖然笑着,卻是滿腹苦水吐不出,心裏隻想:三爺怎會有這樣的兄弟!

※ ※ ※

“我們走吧。”彭小丐道,“我說了,二爺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楊衍苦笑道:“他跟三爺真是同一對爹娘生的?”

“有本事的人,兄弟多半也有本事。”彭小丐道,“他們性子相近,隻是各自本事不同。三爺武,朱爺文,二爺文武雙全,才能當上掌門,不然怎麽不是朱爺或三爺做掌門?”

楊衍仍有不甘,在昆侖宮潛伏四個月,終于等來嚴非錫,卻非走不可。他知道事敗再無機會,忍不住懊惱。彭小丐安慰道:“别急,還有機會,照你說的,先躲上山……”

楊衍道:“天叔,你别安慰我了。鬧出這樣的風波,山上也會嚴加搜索,躲不了人,得下山。”

彭小丐歎了口氣,道:“還有兩天時間,若是找不着下手機會,我們先撤。”

楊衍點點頭,心知除非奇迹發生,否則再無機會。

第二天,楊衍來到昆侖殿,依舊幫着齊子慷整理雜物。

“找着兇手了?”齊子慷問道,“真找着了?”

楊衍豎起耳朵,不敢置信。

安啓玄道:“昨晚十二名弟兄在山上遇着一名年輕人,二十出頭,弟兄們上前盤查,那人轉身就逃,沒擒下他。”

齊子慷皺眉道:“十二個人沒擒下他?年輕人?這他娘的眼花了吧!長什麽樣?”

“當時天黑,沒瞧仔細。”安啓玄道,“但聽說話聲音,看大緻輪廓,應該是個年輕人無誤。我正讓他們畫圖,盡力追捕。”

“死了幾個?”

安啓玄道:“沒死人。據說那年輕人武功極高,十二個人也圍不住他。二爺,看來兇手還沒潛入昆侖宮。”

沒有殺人,武功又高得出奇的年輕人?楊衍心中一跳。

明兄弟,是你來了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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