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聞的車隊剛進重慶就被青城使者攔下了,爲首的是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書生,禮貌備至。
“在下謝孤白。”書生打扮的青年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謝孤白。”
車隊被帶往城裏的寶興館。寶興館并不大,更不顯眼,得從大道轉進竹口巷,走到底再右拐才能見着招牌,是唯有當地老饕才知道的私房菜館。但招待外賓,尤其是少林這樣的大門派,覺聞這樣的重要人物,這間僅隻兩層,不過七八張桌子的飯館仍顯得寒酸。
館子早被青城包了下來,連巷口都給封了,車隊的馬匹轎子都借放在附近民居院子裏。覺聞不喜鋪張,但代表少林四院八堂之一,該有的威儀不能少。這趟來訪青城,他帶了二十二名随行僧人,還坐不滿半間寶興館。
這群僧人才剛坐下,就見八寶肥鴨、清蒸江團、東坡肘子等一道道大菜輪番被端了上來。覺聞是俗僧,帶來的這些僧人自也是俗僧,離開少林後哪管什麽清規戒律?爲免有失,寶興館還特地另備了一桌齋菜,卻無人問津。
覺聞被請上了二樓包廂,平常宴席用的大圓桌早已撤去,隻放了張四尺見方的小矮幾,上置四小碟齋菜,一鍋菜湯熬煮的雜糧粥。最爲顯眼的是矮幾旁置着一小鍋杏仁豆腐,那是覺聞最喜愛的甜品,在少林寺裏算不上秘密,但青城一個不接壤的門派卻能知曉,可見用心。
兩人叙禮已畢,各自盤膝坐下。覺聞是謹慎的人,他修行勤奮,但也沒落下對人情世故的洞察,要不也當不了主管與各門派交涉往來的觀音院住持。打從青城提前派人迎接,車隊轉進竹口巷子,停在這個隐密的寶興館前,他便有所覺。等到避開衆人,上了二樓包廂,他更知青城必有所言,隻是還摸不清底細。
既然不明就裏,先别唐突,靜觀其變就是。覺聞舉箸用餐,就着素齋吃了一小碗雜糧粥,又吃了一大碗杏仁豆腐。席間謝孤白稍作探問,提起少林近來有了大變革,竟然蓋起妓院,想來覺見方丈有心改革,放寬少林之前一些正俗禁忌。
提起此事,覺聞便皺起眉頭。他雖是俗僧,但修行勤奮更甚于許多正僧,少林蓋妓院這事他打心底裏不贊同。可沒想不僅覺空首座沒反對,連向來最厭惡俗僧的那把窩裏刀——觀音院的覺觀首座也不反對,身份、派系、職務上的上司都贊同,他也就沒反對的理由了。
幾間妓院蓋得賊快,趕在新年前陸續開張,除夕那幾天還打了折扣招客,據說門庭若市,連武當華山都有人慕名而來,真是……阿彌陀佛。
可随着方丈逐漸開放寺中規矩,給俗僧開了許多方便法門,覺見方丈的聲望日益攀高,這七八年間日益惡化的正俗矛盾竟是稍有緩解。
有這樣的耳語出現,說是覺見方丈有心去迂除舊,推陳出新,漸漸要廢止非僧不能入堂的陳規,讓所有俗僧能原職還俗,連一些俗僧掌握的寺宇也一并歸由俗家弟子照管。
然則正僧們未必樂見其成,因袒護弟子了淨而被罷黜至山西白馬寺的覺如特地趕來少林,與方丈大吵一架,拂袖大怒而去。
覺聞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方丈法慧深厚,舉措自有用意,貧僧無能忖度。但正俗之别本于人心,若能化解分别心,于少林大有幫助,就是方便法門。”
“方丈這幾個舉措想來極受推崇了。”謝孤白問道,“覺空首座想來極是歡喜吧?”
“這幾件都是好事,覺空首座沒說什麽。”覺聞回道。從頭到尾,覺空首座就對這些事沒提過任何想法,可這也難說,覺聞心想。覺空首座若有想法也未必會表露出來,但要說歡喜,那肯定不是,最多就是個不喜不憂,冷眼旁觀的姿态。
覺聞用餐已畢,謝孤白命人撤去飯菜。又有人送上茶水點心,謝孤白親自煮水烹茶。
覺聞等了許久,謝孤白都沒提别的事,他不由狐疑。青城半途将他截下,總不會隻爲了招待他寶興館的好菜色吧?
既然對方不說,那就是要讓自己起話頭。覺聞性格穩重,執掌正念堂十數載,這些外交上的進退早已娴熟。他來青城自有任務,除公事外,并不想牽扯進其他門派的事務,與其落入對方話頭,不若等對方自己提起才好應變,總之不管什麽事,能避則避,于是道:“謝公子若無他事,我們是否該啓程拜會沈掌門?”
他這是以退爲進,對方有話自然要先說,不然進了青城,不就白饒了這場耽擱?
“我以爲,住持有什麽事,不如告知謝某,謝某代爲轉達掌門。”謝孤白道,“今日青城訪客已多,怕無暇招待貴客,若有怠慢反爲不妥,也白白耽擱了大師行程。”
原來是逐客令?覺聞心中訝異,眉角輕揚。他萬沒想到少林派了自己這樣身份的人來訪,竟會被逐出青城,連掌門的面都見不着。
“沈掌門知道貧僧拜訪青城所爲何事?”覺聞問道,“怎地連見一面都不肯?”
“諸葛副掌、嚴家兄弟,連着嵩山蘇家公子恰巧也在今日拜訪青城。”謝孤白道,“若住持在,隻怕場面尴尬。”
“喔?諸葛副掌與華山、嵩山兩家公子都來了?”覺聞問道,“怎會尴尬?”
“點蒼來者不善,必有所求。”謝孤白沏好茶,推了一杯至覺聞面前,道,“這是青城雪芽,還請住持品嘗。”
覺聞卻不喝茶,隻道:“公子還未回答貧僧問題。”
謝孤白道:“住持這不是明知故問?眼下還是正月,能有什麽急事值得諸葛副掌與華山、嵩山幾位公子連花燈都不賞,星夜趕來?”
覺聞心中一沉,道:“爲着昆侖共議的事?諸葛副掌還沒放棄?”
謝孤白隻是搖頭,道:“住持有什麽口信,抑或吩咐交代,告訴謝某即可。”
覺聞心想,點蒼來講這事,這有什麽好尴尬的?定是怕我去了,聽着不好的消息,場面尴尬。莫不是……難道青城要倒向點蒼?這又說不過去了,沈玉傾爲衡山奔走的義行他是知道的,這個最早表态支持衡山的門派怎地到了這時倒戈?難道唱了兩年大戲,隻爲虛晃一招?不由得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話一出口,他又愕然,心想:“方丈吩咐的事情還沒辦,怎麽我這就落進他的話頭裏了……”
“這事說起來,其實也是少林所害。”謝孤白歎了口氣,“讓住持先行回少林也是避免見了面,惹來埋怨,不如把這事說清楚了,好委請覺空首座替青城向衡山謝罪。”
覺聞忍不住問道:“公子越說貧僧越是糊塗,怎地這事又跟少林有關?”
謝孤白道:“明不詳可是少林弟子?”
覺聞道:“是,貧僧此來正是爲他。”
原來上個月青城發了通緝令,懸賞擒抓明不詳,消息傳入少林,四院八堂向來器重明不詳,尤以方丈覺見爲最,特地開了四院共議讨論明不詳的事。又聽說他傷了青城二小姐,幾位高僧難以置信,這才派覺聞前來,說是問明原委,實則臨行前覺見方丈特地吩咐,若事情不是太嚴重,權且代他賠罪,把這事給化消了。
這話說得含蓄,卻是出自執掌過正業堂,向來以鐵面無私着稱的覺見方丈之口,俨然是要他想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覺聞接着道:“這孩子在少林學藝,曾在觀音院當過入堂居士,與貧僧偶有往來。他性情質樸,禀性純良,持戒自重,斷不會無故傷人。謝公子,這當中可有什麽誤會?”
“并無誤會,這是同一樁事。”謝孤白道,“青城二姑娘在崆峒劫持嚴三公子的事,方丈可曾聽說?”
覺聞訝異道:“竟有此事?”
華山要以此事威脅青城,是以一直秘而不宣,青城于理有虧,更無由宣傳,是以消息至今未走漏,覺聞還是第一次聽說,隻覺得當中必有許多曲折。可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反倒越聽越混亂,于是問道:“謝公子,你把這事前因後果說清楚些。”
“嚴三公子前往崆峒求親,被彭小丐攔截,正是明不詳通風報信,請二小姐義助彭小丐。華山聯絡了點蒼,正要拿此事要挾青城。”謝孤白道,“當時明不詳就在彭小丐率領的那群馬匪當中,這事不難查證,問二小姐或嚴三公子都能知道。”
覺聞道:“明不詳怎會牽扯到這樁事裏來?”
謝孤白反問道:“彭小丐還有個孫子失陷在江西,住持覺得明不詳不該多管閑事?”
覺聞當然知道江西這場巨變,隻道明不詳是出于仁善相助,歎口氣道:“這孩子善良敦厚,怎地這麽莽撞,闖下彌天大禍?”
可他又想,這舉止雖然失當,終究出于義憤,也無責怪之意,想助明不詳彌平此事的想法又多了幾分,隻是下回明不詳回來,要嚴加訓斥才是。
“幸好嚴三公子不認得明不詳,現在知道他參與此事的唯有二小姐。”謝孤白道。
覺聞倏然一驚。若隻青城知曉此節,或許還會給少林幾分薄面,說理講和,扯上華山,這事可就難收拾了。若是捅出來,連華山也要通緝明不詳……他沉思半晌,問道:“他爲何要把沈姑娘扯進這樁事裏來?又何故傷了沈姑娘?”
“明不詳與在江西義助彭老丐的楊衍曾在襄陽幫與沈公子、沈姑娘有一面之緣。”話說到這裏就夠了,用不着牽出李景風,謝孤白很清楚。目前很順利,他讓覺觀覺得劫持嚴旭亭這件事的根由在明不詳義助楊衍與彭小丐,也就是在于少林,那麽解決這個麻煩就不是青城的問題,而是少林的問題。
這也是他不主動前往少林求援的原因。用明不詳的通緝當要挾,就算是覺見也未必肯買賬,更遑論覺空。青城主動求援與少林主動合作意義上又有不同,少林爲了明不詳主動來訪,當然更好。
還不用跟景風扯上關系,隻需說自己不清楚就好……謝孤白這麽想着,卻仍是道:“他告訴沈姑娘這件事,是因爲當時李景風也在,明不詳與李景風也是朋友。”
他還是主動提了。李景風去過嵩山,認識蕭情故跟蘇家兄妹,他與沈玉傾結拜的事難保不會洩露。謝孤白接着道:“他們本在天水一齊義助彭小丐,後來沈姑娘與明不詳有些誤會,認爲是對方通風報信,引來鐵劍銀衛,因此動上手,明不詳才傷了沈姑娘。”
揭穿明不詳是不可能的,不用白費力氣。
“那個刺殺了嵩山副掌門的李景風?”覺聞再次皺起眉頭。打從進來這間寶興館,他已不知皺了幾次眉頭。
謝孤白道:“就因這事,掌門隻怕不便招待住持。”
覺聞默然半晌。明不詳被青城通緝的原因算是查清了,他與沈家小姐跟李景風、楊衍,一同幫助彭小丐擒抓嚴烜城,後來鐵劍銀衛趕到,兩人都誤以爲是對方出賣,因此動上手,沈家小姐不敵,受了傷,引來青城通緝。當中尚有些細節,且不忙着追究。這事又引來點蒼橫加幹預,還有嵩山蘇家……誠如謝孤白所言,這一切的源頭還是明不詳去找了沈家小姐,青城代爲隐瞞,隻發通緝,已經是給少林極大的面子。當然,這面子也不是白給的。
但介入青城與華山、點蒼的争鬥,茲事體大,不是自己能作主的,還得上禀方丈跟覺空首座。覺聞決心先解決方丈交托的事,問道:“貧僧這次前來,正是爲了解開沈姑娘與明不詳的誤會。”
“這事非是謝某可以做主,頂多代爲轉達。”謝孤白回答道,“明不詳的事可大可小。看在少林面上,可以小事化無,看在點蒼面上,又可能小事化大,背上六家通緝都不無可能。”
“六家?”覺聞問道,“怎麽有六家?”
“等嚴公子追問起當日參與之人,能少得了華山的追究?華山與點蒼交好,丐幫、崆峒、唐門這幾家也得聲援。”
“這是一家的事,怎麽扯到六家去?”覺聞道,“華山發了彭小丐仇名狀,也不見其他家跟進。”
“那是以往。”謝孤白道,“昆侖共議後,這就全都是一家的事了。”
——點蒼的事。
“一個盟主管不了這許多家。”覺聞道,“現在的天下事也不是齊二爺一個人在管。”
“點蒼弄出這麽大動靜,威逼利誘,先後讓丐幫、崆峒、華山支持自己當盟主,隻是爲了過過盟主瘾?諸葛掌門正當壯年,想過瘾,等不了十年?”謝孤白道,“他要的就是這個動靜。華山與唐門結了仇,中間卡着一個青城過不去,青城若倒向點蒼,唐門就孤立無援,非得跟着倒戈不可。”
“兩湖以西都是點蒼的盟友,盟友還是好聽的說法,嚴格說來,除崆峒外,其他三派都是點蒼的附庸。住持或許以爲這不過是一屆盟主,但,隻有一屆嗎?”謝孤白道,“這不比之前輪着坐的盟主位,點蒼這一任,是九大家第一次多數推舉上來的。”
“這是春秋五霸的功業。”謝孤白下了定論,“下一個霸主崛起前,點蒼就一直是盟主。盟主有九大家的裁決權,忻州、汾州、平陽西邊那塊紛擾多年的‘孤墳地’,終究尋得了主。”
打從昆論共議開始,少林與華山在山西接壤處向來有領土紛争,爲着忻州、汾州、平陽三地歸屬,雙方争執不休,鬧了多年,時常有大規模械鬥。少林曆任方丈不想開戰,請求昆侖共議多次裁決,雙方都有不服而繼續上訴。二十二年前,“汾陽夜襲”,不知打哪聚集而來的少林僧衆發起突襲,短短三天,将這三地駐守的九百餘名華山弟子屠殺殆盡。少林一時奪得該處的控制權,卻被當時昆侖共議的盟主——諸葛焉的父親裁決少林舉措失當,又鬧了一場風波。前任少林住持覺生性格仁善,最終讓步,爲避免争議,雙方都不在此處設立管轄門派,幾百裏方圓的沃土竟成了九大家領土上唯一無主的區域,又被稱爲“孤墳地”。
至于“汾陽夜襲”,那定然是一場有計劃的進攻。少林推說是弟子自行聚集,尋兇不易,連一個僧人都交不出來,但這場夜襲同時攻擊多處,周延缜密,華山駐守的弟子幾乎全軍覆沒,怎可能是自發所爲?一般以爲,這是覺空幕後策劃的。
這場戰事過後,華山知道自己勢力終究不敵少林,徹底倒向點蒼,兩派間的緊密關系便是從此開始。
覺聞倒吸了一口氣。他本以爲點蒼隻想争這任盟主,沒想他竟有這麽大的野心。可轉念一想,十年後再選盟主,點蒼今日能靠着拉幫結派上位,屆時難道就不能連任?青城與唐門支持點蒼,西邊不就連成一片了?加上丐幫,便隻剩少林武當衡山三個門派。武當在玄虛死前不抱指望……阿彌陀佛,覺聞暗自念了一句佛号,忏悔自己造業。那就隻剩少林衡山能抗衡點蒼,真要這樣,丢了昆侖共議的盟主之位相較而言還是小事了。
“這次與諸葛副掌一同來的也有少林門下。”謝孤白像是看穿了覺聞的想法,又補了一句。
這幾年嵩高盟漸漸被招安,這可不是覺空首座所樂見的。覺聞身爲俗僧領導人之一,覺空暗中資助嵩高盟以疲嵩山的說法他早有耳聞,雖然覺空從沒對他承認過。
“住持想想,若點蒼還有想法,九大家能否變成十大家?”謝孤白像是陡然驚覺似的,又提醒道,“住持,茶涼了。”
覺聞端起那杯雪芽,一口飲下。茶水冷冰冰的,早無餘溫。
他真的聽謝孤白說太久了。
※ ※ ※
覺聞的來到爲這場争論做了了結,大殿上的衆人卻是各懷心思。對蘇亦霖而言,這是此行最糟的結果,甚至在他離開山東時都沒想到會這麽糟。五十年沒幹預過嵩山内政的少林,這次的舉措必然引起嵩山内部争執。有了第一次,就難免讓人疑心還會有第二、第三次,蕭情故想方設法彌平的嵩高盟叛亂勢必又會蠢蠢欲動。
但比起蘇亦霖的損失,諸葛然知道自己損失得更多。
全被打亂了,這個結果超乎他想象。哪怕少林聲援青城,他也沒想到少林會以比衡山更強硬的态度介入。
取得盟主,鞏固西邊六派領導地位,和丐幫夾擊脅迫衡山,利用盟主身份支持嵩山成爲第十大家,借以削弱少林,這是諸葛然打了多年的算盤。最好的情況就是兵不血刃,成爲真正的九大家霸主,雖然可能得花上十幾二十年。但少林這次強勢幹涉嵩山内政,顯然就是要提醒大家,嵩山還是少林的,還受少林管轄,敲山震虎之意不言而喻。
至于華山,除了面子上過不去,倒是沒什麽損失。
諸葛然望向青城衆人,顯然這個結果也讓他們意外,隻是沈玉傾最後望向門口的那幾眼非常可疑。“又是這小子的算計?”諸葛然想着,“他早料到覺聞會幹涉?”可沈家兄妹驚訝的表情也不似作僞,覺聞的舉措似乎也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諸葛然站起身來,道:“行了,我是來求親的,弄得亂糟糟,吵得不象話。”他敲敲地闆,道,“我回竹香樓,明日還得趕回雲南去呢。”
沈庸辭起身道:“副掌何不在太平閣歇息?”
諸葛然道:“不了,住不慣。幾位侄兒,晚上閑着沒事,陪叔叔一起去杏花樓喝酒?青城的妓院你們沒去過,長長見識也好。”
嚴昭疇也起身道:“既然少林出面調停,這事暫且按下,待我回禀家父,改日再與沈掌門商議。”
沈雅言起身,冷笑道:“諸葛副掌何不多留兩天,多說些話?以後要再找名目上青城可就不容易了。”
誰聽不出他話中諷刺之意?諸葛然微笑道:“那也未必,誰知道會不會又有點蒼使者在青城遇刺,讓我再跑一趟呢?”
他突然提起上回點蒼使者被刺之事,衆人不禁一愣。沈玉傾心想,難道諸葛然不死心,還想借題發揮?
隻聽諸葛然笑道:“沒别的意思,我就想說一件事。”他忽地一頓,像是怕有人漏聽似的,一字字說得分明,“上回夜榜的刺客,不是點蒼找的。”
沈玉傾心中疑惑,這不是多說的嗎?
諸葛然敲敲諸葛長瞻椅子扶手,道:“走了。”
諸葛長瞻猶豫半晌,終于站起身,對沈未辰抱拳行禮,道:“沈姑娘說隻願意嫁給打得赢姑娘的人。在下對姑娘一見傾心,鬥膽讨教。”說着向前站了一步。
這幾乎是點蒼此行最後的反撲機會。諸葛長瞻自然知道沈未辰敢誇下海口,定然有自信,也親眼見着她救顧青裳時擲出峨眉刺的能耐,知道這姑娘絕不簡單。
沈雅言皺眉道:“我閨女還有傷,改日……”
諸葛長瞻道:“這是令嫒方才誇下的海口,改日又要等到哪日?”
沈未辰正自心煩意亂,向前踏了一步,斂衽行禮道:“諸葛公子請。”
至于沈玉傾,走到這地步,他心上石頭早落了地。對于小妹,他向來是極具信心的。
※ ※ ※
諸葛然叔侄與嚴家兄弟離開青城時,隻有沈玉傾禮貌送客。蘇家兄妹本也要走,蘇銀铮死活要賴在青城過夜,蘇亦霖一來不想跟着諸葛然和嚴家兄弟去妓院應酬,二來蘇銀铮糾纏得煩,三來蘇銀铮口無遮攔,要是開罪了諸葛然又是麻煩,隻得厚着臉皮留在青城。覺聞則早被延請至謙堂議事。
諸葛然離開前對沈玉傾說:“每次見着你們兄妹,都讓我想生個孩子。”他接着道,“不過想起冷面夫人的幾個兒女,就知道這事全憑運氣。”
沈玉傾送走客人,快步趕回房間,派人喚謝孤白到書房商議。路上遇着沈雅言,沈雅言顯然認爲覺聞此舉是沈玉傾主導,竟對他大肆誇獎,隻是念及要放過明不詳,不免憤恨難消。
“不過要弄死那小子,手段多得是。”沈雅言拍着沈玉傾肩膀,呵呵笑道,“這次真是多虧你了。”。
沈玉傾聽了這話,更是疑惑。回到書房,沈未辰早在等他,也是滿心疑問。又等了許久,謝孤白才進來。
“少林要青城收回明不詳的通緝。”謝孤白道,“崆峒劫持嚴三公子的事必須有人替罪,青城也不能與三弟有絲毫幹系。”
“始作俑者逍遙法外,無辜者遭受牽連。”沈玉傾道,“颠倒黑白,這不是道理。”
“這不是道理,卻是辦法。”謝孤白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事實證明,他多走了一步,把李景風扯入其中,反倒讓今天的危機解決得更輕易。
“若是三弟聽說了消息,還以爲我們出賣他,他以後還敢來青城嗎?”沈玉傾心中被塊石頭壓着般,隻覺郁郁難平。
“景風不會怪我們。”沈未辰說道,又問,“謝先生,這種事在九大家很常見嗎?”
“不算常見,但也不少。”謝孤白道,“我們再想辦法幫景風就是。”
沈未辰隻是輕輕“嗯”了一聲,未再說什麽。沈玉傾見她眉頭緊鎖,知道小妹憂心,正要安慰,沈未辰卻道:“這是我惹的禍,哥哥你們幫我善後,哪有怪你們的道理。”
之後三人相顧無言,沈未辰要陪顧青裳,先行離去,謝孤白也告辭。沈玉傾悶了一下午,仍是不快。
直到入夜,他正要就寝,忽聽門外有人道:“玉兒。”
聽聲音是父親沈庸辭,沈玉傾開了門,問了安,沈庸辭進屋坐下。沈玉傾問道:“爹怎麽突然來了?”
“怎麽,爹不能來看你?”沈庸辭笑道,“隻是閑聊幾句,礙着你睡覺了?”
沈玉傾笑道:“爹有興緻,我陪爹聊一整晚。”
沈庸辭道:“今晚我來,就是想與你談談謝先生的事。”
“怎麽了?”沈玉傾不解問道。
沈庸辭道:“謝先生說是奉你之命行事,但讓你兄弟擔上罪名,這不是你的做法。你說……”他看着沈玉傾,問道,“是謝先生專斷獨行,還是果真是你授意?”
沈玉傾猶豫了會,道:“大哥做得沒錯,不這樣,今日局面不易排解。”
“他怎麽知道副掌門會拿你們結拜兄弟說事?”沈庸辭道,“你們結拜的事甚是隐密,你兄弟殺了嵩山副掌,又殺了巨靈門杜俊,也沒人找上青城。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卻像是早預料到副掌會知道似的。”
“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隐瞞這件事,就是要讓你兄弟擔上罪名,跟青城劃清界線。”沈庸辭道,“他可以不提李景風,但他提了,絲毫無周全維護之意,他……心裏沒這個兄弟。”
沈玉傾倏然一驚,忙道:“大哥不是這個意思!他是爲了青城……”
沈庸辭道:“你這是認了他專斷獨行?”
沈玉傾忙道:“确實是孩兒讓他去接覺聞住持的。”
沈庸辭揮揮手,制止沈玉傾繼續說下去,道:“爹常說,立身處世,以仁爲心,以中爲本。中這個字,難在不偏不倚;仁這個字,難在推己及人。這人沒有仁心。”
沈玉傾道:“可父親也說過,有時不得已,也須大局爲重。再說,青城明着通緝,暗中協助,也不是不行。”
沈庸辭道:“今天你是爲了顧全青城而犧牲兄弟,爹知道你心疼,也會敬佩你,安慰你,卻絕不會誇你。因爲犧牲兄弟,幹了明知是錯卻不得已的事,那是隐忍,是顧全大局,可大局得是你的大局,隻有你才能做這種事,因爲你才是青城的主,未來的掌門,你有責任爲青城犧牲。”
“謝孤白不行。”沈庸辭接着道,“他是你的結拜兄弟,你的謀士,也是李景風的兄弟。一個謀士爲了主子出賣弟兄,這是賣友求榮。”
沈玉傾聽父親話說得重了,忙道:“我也是他兄弟,小小也是他朋友,他是爲了我跟小小才……”
“爲了什麽隻有他自己知道。”沈庸辭打斷他,接着道,“他沒把李景風當兄弟,就可能不把你當兄弟。他日換了主子,難保不會爲了别人的大局犧牲你。”
沈玉傾一時愕然,竟不知該怎麽回答。沈庸辭自覺話說得重了,站起來踱了幾步,父子二人相對無言,房間中靜默下來。
沈庸辭一眼瞥見桌上放着一本書,拿起問道:“這書哪來的?”
沈玉傾道:“這是大哥送給小小的禮物,我跟小小借來的。”又問道,“爹知道這本《隴輿山記》?”
沈庸辭搖頭道:“沒聽過。”說完将書放回桌上,像是找到話題似,又道,“就說與他同來青城的那個朋友文若善吧,明知有危險,謝先生爲什麽讓他冒名頂替?”
沈庸辭歎了口氣,道:“還記得你剛認識他時,爹說過的話嗎?”
沈玉傾道:“爹要我懂得用人,也要懂得提防人。”
“謝先生才高八鬥,這兩年助你打理青城,政事有條不紊,是個人才。”沈庸辭道,“但爹認爲,這人心術不正,你要當心。”
送走父親,沈玉傾一夜難寐……或許真如父親所說,大哥打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願冒任何風險,放棄了景風,可今天不正因如此,才免去了點蒼與華山的糾纏?
可若論及居心……難道景風對他而言,真是連一點險都不值得冒的朋友?
唐絕豔隔天就離開了青城,朱門殇沒去見她,她也沒去見朱門殇。
蘇銀铮聽說了青城的處理方式,噘了嘴,甚是不快。但她還是留在青城看了花燈,不隻她留下來,她還留了嚴家兄弟與諸葛然叔侄下來。嚴昭疇與嚴烜城與她久未見面,也是想念,當中還有一層爲了大哥的意思在,諸葛然叔侄覺得她可愛,于是一行人多耽擱了三天,過了元宵才回嵩山。
當然,蘇銀铮也不忘記糾纏沈玉傾。
蘇亦霖調侃她想偷顧青裳婚書,換上自己的名字,蘇銀铮聽了眼一亮,反問:“行嗎?”
顧青裳在青城養了幾天傷才回衡山。沈玉傾修書一封,派了堂兄沈修齊送至衡山,向李玄燹退婚謝罪。他本拟讓謝孤白同行,但昆侖共議在即,沈庸辭即将遠行,需要謝孤白留在青城協助處理政務。
立春已過,花枝漸綠,驚蟄而至春分,轉眼已是三月。即便沈玉傾怎樣派遣人手,怎樣打聽,再無李景風消息。他又派人想方設法找夜榜的線,要查李景風生死,始終不得其法。
谷雨過後,沈庸辭率領一行五百餘人的車隊離開青城,趕往昆侖宮,參加昆侖共議。更早之前,距離較遠的衡山、丐幫業已出發。
沈庸辭離開後,沈玉傾總攝青城政事,由沈雅言從旁協助。自從沈未辰出走再回,這對伯侄之間關系突然好了起來。沈雅言像是要償還多年來對這個侄子的冷落似的,對沈玉傾盡心輔佐,連看着沈雅言長大的刑堂老臣傅狼煙都覺訝異。
※ ※ ※
齊子慷走到怒王殿前,這名字是爲了紀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起義而起。昆侖宮到了冬天,比邊關還冷上許多,殿前的積雪已有兩寸厚,他也沒叫人打掃。
十年了,再過三個月,總算能卸下盟主之職。他轉了轉手上九龍戒玺,這是代表九大家盟主的信物,昆侖共議的盟約書都要烙上戒印才算數。
說起來這十年真沒幾件大事,去年也就唐門跟華山那筆糊塗帳值得一提。這昆侖宮除了九大家派來的使者代表,就住着自己領來的鐵劍銀衛跟九大家駐軍,要不是妻子帶了兒女常來探望,真是無聊得緊。不過一入冬他們就全跑了,真是……
真不曉得爲什麽諸葛焉這麽急着坐上這位子,連十年都等不得?什麽規矩早幾十年前都定好了,這二十年太平無事,九大家連報請仲裁的公文都少。
不過有條規矩确實要改。
再這樣下去,崆峒會日漸衰弱,齊子慷想着:“九大家不能獨瘦崆峒,鐵劍銀衛不能沒出路。”
除此之外,還有件事也是自己回到崆峒後得處理的——李慕海竟然有孩子留在關内,叫李景風。
世事當真難料,崆峒的孩子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崆峒,接着又離開了崆峒。
再幾個月就好,齊子慷想着。
※ ※ ※
“孫才,發什麽愣呢?打掃呢!”一個粗魯聲音喊着,那是東門侍衛長趙文岸的聲音。
孫才像是被驚醒了一般,忙把最後殘餘的一點積雪掃到路旁。山下春天快過完了,昆侖宮的雪才剛消融。孫才眯着一雙眼望着道路另一頭,想着:“轉眼就要四月了。”
“你這雙眼睛,幾時看都像睡着了!能不能有點精神?”趙文岸拍了拍孫才的背,想把他叫醒似的。
“我這眯眯眼就是睜不開。”孫才唯唯諾諾。
趙文岸笑罵道:“都來幾個月了,用不着夾着尾巴做人!你挺勤奮的,用得着你!”又道,“行了,這邊活幹完了,去廚房幫忙吧。最近的事可多着呢,辛苦點,有賞錢的。”
孫才口頭上答應了幾句,快步走向廚房。
廚房雜工盧八水與孫才是同時來到昆侖宮幹活的,兩人住同一間房,交情也最好。盧八水戴着一頂黑色氈帽,氈帽下見不着頭發,顯然是個光頭,正從車上搬下一袋麥子,見着孫才,打了個招呼,孫才幫他搬麥子。
與他們一起搬貨的還有十幾人,三三兩兩,有一句沒一句閑聊着。
“四月了。”孫才對着盧八水說,盧八水隻是“嗯”了一聲,繼續幹活。他看着老邁,卻身強體健,一袋百多斤的麥子背着,絲毫不見氣喘模樣。
孫才找着機會,背了一袋麥子與他并行。
“天叔,你說那狗賊幾時會來?”孫才低聲問着,微阖的眼皮底下,一雙紅眼分外熾目。
(本章完)